淘金船(在非洲挖野黄金的中国人:矿工日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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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船(在非洲挖野黄金的中国人:矿工日记(一))


这些零零碎碎的日常记录,是一个个草根的上林淘金人在非洲大陆讨生活的缩影,是淘金热潮下淘金者颠沛流离的命运写照。

加纳·阿桑克兰瓜:蓝叔5°37'19.7"N 2°34'51.8"W

“庶民可以说话吗?”——加亚特里· 斯皮瓦克,1983

蓝叔是数万名上林籍的跨国淘金者中的默默无闻的一员,他既不是当地人口口相传的暴富者,也不曾有过神话般、传奇式的私人淘金史。但就是这样一个平凡而普通的跨国淘金者,在热带雨林喧嚣的工地上,在无聊寂寞的时候,写下了他在流水账式采矿生活、在异国他乡的市井日常、与当地酋长、村子里的地主、黑人工人、小贩、孩童和村民等形形色色的人相遇的故事,还有他的气愤、纠结和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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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蓝叔重返加纳,又一次开启了他的跨国淘金之旅。他的老板老吴带著他们来到加纳西南部的阿桑克兰瓜(Asankrangwa),这里是加纳砂金分布的重要地带。他们在当地租了一个房子,落脚不久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探矿地、找矿地。

来到加纳的第28天,蓝叔和工友们开始了第一次的探矿之旅:

“今天约上了黑人地主小弟。他是我 2012 年认识的黑人监工阿咩特,相隔多年后见面彼此格外亲切。今天他带我们去勘探矿地。两小时的车程,大半是山路,汽车在半路上出了故障,我们只好徒步走到达目的地,半天走了三万多步。荒山杂草丛生,不小心还踩到了刺。车在山里发生故障,当地人修不了,要通知库马西的丰田4S店的师傅来修,今晚车就丢在山里了,不放心到村子里请村民来看守。这个村民家里养了一大堆孩子,水盆里还放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黑得可爱。我开玩笑问小孩妈妈能不能送给我养,可以的话我带回中国。两公婆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万事开头难,第一天的勘探之旅并不顺利,第二天一早蓝叔和工友一早就驱车出发到山里,继续探矿:

“昨晚下了一场暴雨,几乎袭击了整个阿桑克兰瓜。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我们叫上两个村民带路去看矿地,留下从库马西过来的4S店的师傅一个人修车。先走水路,经过一片原始森林的水沟路,再横渡一条大河,走进到处参天古树的林地,黑人村民一路热情讲解。大约走了半个小时的丛林终于到达目的地。那里有成片的可可树、香蕉树,在黑人村民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大呐呐矿地的负责人。经过沟通我们大致了解了地块的产权归属情况。但是我们还无法与大呐呐取得联系。中国人找矿地基本没有什么一帆风顺的,黑人办事效率低,做事都是拖拖拉拉,明天又明天。回来的时候车也修好了。希望今天是一个好的开始吧”。

蓝叔笔记中的“大呐呐”,指的是加纳当地的酋长,他们不仅掌握著大量的农村土地,还常常是当地的政治权威和宗教权威。

在奉行“时间就是金钱”信条的蓝叔看来,他遇到这些黑人“不守时”、“低效率”、还经常“拖拖拉拉”,这样的时间观念让他抓狂生气,但又无能为力,只能干著急。经常被当地人放鸽子的他,只能在日记中一吐心中的不快:

“今天是来加纳的第三十天,多云炎热。这边黄道吉日已经不管用啦!出门不利啊。大老远的去找老黑办事居然一个也找不到,明明说好的约定时间竟然被放鸽子,电话也不接,老黑真的一点诚信都没有啊!”。

探矿之路充满曲折,前几次蓝叔他们都无功而返,但乐观的蓝叔觉得好事多磨。探矿回来,晚上蓝叔和工人们聚在一块喝酒,晚上“喝酒像打仗一样,不醉不归”。喝高的蓝叔本来打算第二天睡睡懒觉,可一大早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门。一个人黑人地主上门说他在塔诺河沿岸有一片好矿地,要领着蓝叔和工友们去看看。说起塔诺河,蓝叔还清楚地记得2011年上林人来加纳淘金最火热的时候,这条河沿岸到处都是上林人的机组,挖掘机、砂泵、振动筛和溜槽轰鸣作业的声音响彻河岸。他也记得2012年加纳大规模清理小金矿的行动中,塔诺河沿岸到处都是被烧毁的挖掘机和被夷为平地的上林人的矿区。

“黑人地主今天介绍了一块地,在靠近塔诺河畔的原始森林。进矿地的小路边长满了杂草灌木,路面坑坑洼洼,路很烂很窄。这样的路开了半个小时才到塔诺河,旱路走完又走水路。我们租用黑人的一艘小木船往下游看地。水流湍急。黑人一前一后配合撑船,到湍急之处有时还把不住失去平衡,还好只是有惊无险。河的两边有很多当地黑人搭上小设备在河里淘金,不过今天他们都没有开工,因为今天是他们这边的祷告日。岸上已经被当地人挖很多淘金留下的深坑,密密麻麻,走路稍微不小心会掉下深井。地主一路给我们介绍地表特征,河水分流和水文,并给出一些建议。其实这是黑人在吹牛逼,他的地块他肯定说好,最主要还靠我们自己的分析能力,他的话基本都当耳边风,他说什么点头就是。经过一个小时的水上漂,我们走完了所要看的矿地,今天所看到的感觉还算有点惊喜。不过想拿下那块地皮,还要费很多的手续。也有很多人在打主意,最后鹿死谁手还很难说。为了找个好的矿地,我们必须要有耐心”。

有的地主看到像蓝叔一样探矿的外国人,就像看到摇钱树一样。时间久了,蓝叔也慢慢摸清了他们的套路和把戏,知道了他们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每天都要与形形色色的黑人打交道。没完没了,有的黑人地主为了把土地卖给我们赚钱,绞尽脑汁哄著我们去看矿地,说他的矿地如何如何的好,产量如何的高,成本如何的低。其实他们每天都带很多人去看,看成了他们也跟著卖地赚大钱了,看不上的,中国人也会给他们小费,对他们来说怎么都来钱”。

上林医生在当地开的马啦痢诊所。

蓝叔所在的矿区地处热带,被蚊虫叮咬了,很容易感染疟疾,也就是上林矿工常说的“挨了马拉痢(Malaria)”,来到加纳的第三十六天,蓝叔又中了招。

“昨晚关空调睡觉,大半夜被蚊子叮了。早上起床感觉晕乎乎的,全身凉透,也没有食欲。刚开始还好,到了中午我感觉浑身乏力,喝了很多水也不见出汗和尿尿。看来我中奖啦,可能得了马拉痢(Malaria)。 叫上同事开车送我到华人诊所检查,结果确诊是马拉痢。得了这种病很难受的,有的症状上吐下泻,皮肤捏哪哪里疼,头晕、没汗、没有食欲、高烧、忽冷忽热等等。这回我又要在诊所里呆上几天啦。医生给我上点滴,加了很多药。约半个小时后我开始出汗了,感觉也没刚来的那么难受。多希望Malaria 赶快go go, Money大把大把的come come ”。

蓝叔每天都抱著希望去探矿,却失望而归。他有点无奈,也有点著急。一天找不到合适的矿地,就一天开不了工,他就拿不到开工后的高工资和挖金的高提成。

“第39天,晴。今天又有约看地,走进丛林里,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遮挡了阳光,树底下很潮湿却不乏闷热。因为是热带雨林,树底下长年长著郁郁葱葱灌木,身处丛林深处很容易迷路。请来的黑人工人在前面用马刀开路,我们紧随其后。每次进山回来个个都累得够呛,总以为有参天大树的原始森林里不会有人来淘金。其实很久以前,英国人就曾经殖民统治了这里,很多矿产资源已经被他们开采了,像今天这块地就曾经被英国佬用采金船开采过。他们开采过的地方基本不值得我们再进行二次开采。走了半天,扑了个空,心里真不是滋味”。

这些天蓝叔和工友在地主和村民的带领下,天天往山林、河岸和村子里跑,四处找矿,却一无所获。蓝叔刚找矿地时的热情和斗志正消失殆尽,疲惫不堪的他有点泄气。

“最近每天从早到晚都做著重复的事情:看矿地,探矿地,找黑人。整天穿梭在丛林里,穿梭在异国他乡大街小巷,好累好累,好难好难!”

在河流沿岸用简易淘金船采金的当地淘金者。

终于在经过42天的漫长寻觅和等待后,蓝叔和工友们在距离库马西有六小时车程,加纳西部的萨姆雷博伊(Samreboi)小镇找到了一块合适的矿地。萨姆雷博伊这个地方虽然偏僻,但也是采金的重镇和砂金分布的重要地带。新找的矿地地处原始森林深处,进矿区的路颇费周折:

“汽车顺著黑人拉木头开的小沙路驶进一片原始森林。开了四十多分钟的路程来到路的尽头,一路都是无人区,那里参天古树林立,很多古树十来人都抱不住,也有独树成林的。这块地靠近河畔的地方都被英国采金船开发完了,而河畔往林子方向的很多地方也被黑人打井淘金的痕迹。之所以很多人都想开发它,是因为有黑人用土方法淘金挖了很多很多个井眼。每个井眼的深度都有七八米,很多黑人正在用小型采金船在河里采金作业,简单的设备需要很多人如协同工作。每个简单的浮船上安装一两台中国制造的单缸柴油机。每天他们也能抽上很多沙子,这种设备低成本高效率,转移也方便。我们在林子里采集了两桶沙子带回去研究”。

经过一个月的拉锯战,矿地的谈判终于有了实质的进展。蓝叔心里悬著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拿下矿地这一天,蓝叔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开心:

“昨晚收到地主马仔的通知,村民已经同意按市价征地!悬著的心如释重负。一大早吃完早餐,我们一行五人开车前往萨姆雷博伊。。到了村口,村民已经等候多时。见到我们,他们脸上露出了笑容,有点迫不期待,就怕我们不征他们土地的感觉。一番客套寒暄后直入主题,在热情村民的带领下丈量土地,半个小时拿下了四点多英亩土地。在村民对测量面积没有异议后,双方达成先交钱后施工的口头协议。河边机器轰鸣,数台黑人采金船在河里不停地作业。不出数日,这些淘金者将搬离附近河床,剩下的土地资源将全部由我们开采。四点多英亩全是可可树,可可果经过加工后就成了巧克力。等我们走出可可林,村民正在准备晚餐。丈夫拿木头打木薯,妻子用手不停地翻木薯泥,女儿坐在傍边看,有说有笑”。


上林淘金者和雇的当地工人在一起维修和保养机器。

趁著进场开工前,蓝叔和工人门认真地保养和整修机器,不想等到时开工时“掉链子”。修机器这天酷暑难耐,工人们光著膀子,大汗淋漓。晚上又停电,热得蓝叔睡不著觉。

“第四十七天,燚热。再过几天就要开工了,该修的机器必须在这几天内处理好,缺的零件和必需品需要赶紧备齐。下午,大伙齐心协力把两台沙机和一台发电机保养好了,炎炎烈日,每个人人都汗流浃背。幸好在下雨前提前完工,可准备吃晚饭时又停电了”。

保养好机器,蓝叔一边马不停蹄安排司机托运挖掘机,一边去找矿区附近村民商量开路征地的事情。满怀信心的蓝叔一大早却扑了个空,又被村民放了鸽子:

“昨晚开始托运的挖掘机,清早已经顺利送达工地了。我们想找地主的马仔去跟村民商量开路征地的事情,等了很久却不见他人来。打电话信号又不好,断断续续。找黑人办事经常被放鸽子,有时候气到想打架。本来约好的,突然就变卦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真是太气人啦。后来听村民说今天是周三,是当地人的祷告日,家里当家作主的成年人都去教堂了,即使地主马仔来了也不能动土”。

蓝叔发现,当地很多民众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即使村子里很贫困的人,也很虔诚地相信“主”、相信“神”,蓝叔觉得他们有点“迷信”。

“我和老板今天去一个靠近塔诺河畔的村庄买虾,全村也就十来户人家,破破烂烂房子在丛林里显得格外的萧条冷清。卖虾的那户人家的房子墙壁上贴了两张手工画的圣母像,想不到吧,黑人还是很迷信的,他们相信贴了圣母像就可以保佑平安了”。


悬挂著手绘圣母像的当地村民家。

碰到祷告日和宗教节日,也就是上林淘金者常常说的“达布铁”,工地就不得开机动土,必须停工,以免亵渎神圣。在这里待久了,蓝叔慢慢熟悉了当地人稀松平常的宗教生活。

“今天是周六,是恩奇(Enchi)大祷告日。我们的工地跟萨姆雷博伊(Samreboi)只有一河之隔,属于恩奇的边远地带。弯弯曲曲的塔诺河从两地之间分隔开来。两地居民的祷告日不是同一天进行,当地宗教信仰为基督教、拜物教、伊斯兰教三种。每到教会日各个教会人员都穿著干净的衣服集中到教堂集会,诵经传教。每到宗教集会日,很多商店,菜市都停止营业。所有工地必须停止大动水土,我们的工地也不例外”。

蓝叔终于在到加纳的第五十一天迎来了进场的日子,尽管天空下著阵雨,但大伙都干劲十足,工地热火朝天,大家心里盼望著早日清场完后顺利开工: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今天。进场的第一天大家都非常高兴,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了这片宁静的小村庄。很多村民都过来看热闹。勾机进场基本都是黑人工仔做事,挖掘机挖出很多木薯,村民种的木薯好几年才收成,有的木薯一个有十多斤。挖机开过茂密的林地,偶尔也会挖到野味。这不今天就捡到了一只山龟,幸好它没被挖掘机压到”。

这些天蓝叔带著工人一直在清理工地,黑人农户们则赶在挖掘机清理前,把地里的可可果抢收回来。可可树上结了很多果实,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金黄。种可可的村民有点失落,他们告诉蓝叔“今年可可很丰收,但你们把你都征完了,以后就没有那么多的可可啦”。等农户收完可可,黑人开挖掘机清场,把地里的可可树和杂树一一铲净推平。

清场平整完土地后,便要开始搭工棚,开工后工人平常吃住都要在工棚里。蓝叔看到林地里就有许多粗壮的红木,就找来村里一个年木工师傅,就地取材,作为搭工棚的材料。这些天,太阳毒辣,像火一样灼热,树木都清理完的工地像个蒸笼和烤箱,工人们的汗不住地往下掉。中午顶著炎炎烈日,蓝叔还在和黑人工人一起搭著工棚:

“这些房子有的是建给黑人工仔住的,有的是我们的宿舍和工作场地。搭了半天才搭了个半成品,累的气喘吁吁。工地住宿房子没建成,我们只好每天都往返阿桑克兰瓜和萨姆雷博伊”。

赶在清场前收可可的邻村妇女和孩童。

挖掘机已经进场,蓝叔载著十几个空油桶开车去离工地最近的加油站去拉柴油。“正想加十几桶柴油,后面突然窜出一辆三轮车,车上跳下一个黑人小伙子对我们说:中国人你们快走吧!有一车的兵痞到警察局门口了。这一嚷嚷被吓得不轻,出门不利?打个电话跟老板证实一下,吴总说是我们工地上请的保镖,虚惊一场啊!”。加完油,蓝叔开车拉著十几桶柴油回工地,让黑人工人给机器注满油,例行开工前的保养。开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蓝叔心里满是期待。

开工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虽然天下著磅礡大雨,蓝叔和工友们的心情却还是分外的好,哼著小曲开著车出发去工地:

“昨晚下了两个多小时的大雨地面早已湿透。出门路边有一汪汪的积水。车开到半路,路边的交警示意我们把车靠边停接受检查,车缓缓停下,打开车窗向车外的警察塞了10元塞币。他不再为难我们,挥挥手叫我们快走。遇到警察我们已经习惯了给小费,很多执勤警察都喜欢中国人,因为中国人为了赶时间,出手比较大方。潮湿的路面少了飞扬的尘土,一路上空气清新多了”。

可在这里淘金就像这儿说变就变的天气一样,蓝叔一行人刚到村口,就碰到了麻烦事。两个农户因征地款引发纠纷,一个租借别人土地的黑人农户,没有等到原来的地主回来,就自作主张把地卖给了蓝叔他们,卷款潜逃。原来的地主气势汹汹地跑到工地索要征地款,讨要不成就报警叫来了警察,这让蓝叔他们郁闷的很。

“黑人内部纠纷矛盾跟我们有啥关系,我们这是躺枪啊。两位同事被带上警车,同时被带走的还有地主马仔、原来的地主。警察一路奔袭,将卷款潜逃的农户缉拿到恩奇的警局。下午五点多,地主马仔通知我们老板要带5000塞地去捞人出来。傍晚,我和老板驱车前往警局,给钱让地主马仔代缴,可说好的马上放人,警局里的人磨磨蹭蹭到七点四十分才把人放出来。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祸不单行,工地刚开工没几天,矿区就传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加纳政府准备对河道和森林地带的小规模、非法黄金开采展开强制清理行动。

“一路上开车提心吊胆,生怕在路上撞上军队的人。回到县城,看见路边停满了从工地拉回来的挖掘机和淘金设备。看来这场整治风暴非同寻常,投资者注入大量的资金购买设备,谁都不想在这个风头上顶风作业,否则将损失惨重。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加纳的淘金之路真是难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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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纳的法律规定,25英亩以上的金矿为大矿,可由国外公司开采。25英亩以下的为小矿,只能由加纳本地人开采。在加纳包括黄金在内的自然资源归国家所有,但出产各类自然资源的土地归当地的酋长和地主所有。也就是说,拥有土地的人并不拥有土地之下的资源。为了调节和平衡这种矛盾,并照顾地方的生计、工作机会和传统,允许加纳手工小规模采矿(ASM)的政策应运而生。加纳政府在2006年3月制订了第703号法令,其中第83(a)款规定,小规模采矿许可证不得颁发给加纳公民外的任何人,也不得雇用外籍劳工。但考虑到手工小规模采矿在资金和技术方面的困难,这个法令允许外国人为小金矿提供咨询、资金和机械,但不准直接开采。

但这个法令充满著各种漏洞、又缺乏清晰的法律解释与统一的执行力,因此在当地小金矿的开采中,催生了一种游走在中间灰色地带的合作方式:掌握技术和设备的上林人需要金矿,握有土地的酋长(Nana)希望土地变现和快速升值,互有所求的双方一拍即合。这种采金方式在加纳被称之为galamsey,在加纳当地颇受争议,常常被当地的媒体、在野反对党和青年学生视为是污染当地环境、破坏生态和农民生计的罪魁祸首。2012年和2017年加纳政府发动了两次全国性的清理外国人小规模采金的行动,将近数万名的上林淘金者及其上千条采金生产线首当其冲,遭受重创,损失惨重。第三次来到加纳淘金的蓝叔,就是之前两次清理风暴中的亲历者,噩梦般的记忆仍不时在他记忆里浮现。所以清理风暴的风声一传来,蓝叔就揪心起来。

在清理行动中被烧毁的挖掘机。

没有工做,就没有工钱拿。蓝叔和工友们急,老板老吴也急。他的钩机每月的按揭款、借的高利贷,都等著他工地顺利开工出金后去偿还。虽然局势不明朗,但很多工地却蠢蠢欲动。蓝叔决定冒著雨去探一探风声。一到工地,他的心就凉了半截:

“黑人工人走的走,留下的也没心情做事。工地只剩下黑人父子俩,其他人都不知去向。工棚还没搭好,剩下一台孤零零的挖掘机暴晒在太阳下。昨晚下了一场暴雨,整个工地遍地泥泞,我和几个工人一起合力把剩下的工棚材料搭好。本来想启动挖掘机保养的,无奈电瓶亏电太多无法启动”。

尽管蓝叔和工友们都希望这次清理行动雷声大雨点小,但事与愿违,整治力度远远超预期。加纳总统阿库福·阿多授权加纳武装部队部署200多名士兵,抓捕非法采金者(galamsey)。挖掘机被没收、被烧毁的照片和视频在上林淘金者的聊天群组疯传,这场愈酿已久的风暴正快速逼近蓝叔所在的萨姆雷博伊(Samreboi)矿区。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很多投资者为了安全起见,都把工地的机器拉回来了。出门上街随处可见被拉回来的挖掘机和其它设备。集中停放的挖掘机一排排,就像渔船躲避台风的港湾”。

吴老板让蓝叔叫人赶紧把工地最值钱的挖掘机拖回城里。清理风暴潮下,当地拖挖掘机的大车也坐地起价:

“今晚板车出车的价钱已经从原来的四千塞地涨到五六千塞地了,吃过晚饭我们前往工地去拉机器回来。一路上很多板车拉著一台台机器从身边飞驰而过,这场景就像是在逃难一样。回来路上遇到两处路障,当地村民设卡,专门等待中国人的货车,借此收一笔高昂的过路费。下午四点多,我们才把设备运回住处。为了防止晚上有当地小偷趁夜间来偷油,我们把挖掘机里的柴油全部抽出来放进油桶里”。

淘金者租的院子里挤满了从工地撤回来的挖机,周边的华人住处也摆满了各种淘金设备。刚到加纳,就遭遇无限期停工的蓝叔心里既气愤,又无助:

“从工地上一起撤回来的黑人工人大清早就来到院子,等待办理结账手续,他们陆陆续续都返乡了。对于本次整治行动,黑人工人也很无奈,没了中国人的工地,他们即将失业或者被放长假。经济来源突然断掉,让他们也压力重重,很多黑人都希望能尽快返工。对于这次整治行动,不止是黑人工人表达不满,还有警察,移民局,矿地地主,矿地种植承包者、加油站也不支持,因为整治行动直接影响他们的经济收入。但影响最大的还是我们的投资者。有的投入了所有的积蓄,有的贷款,有的集资。万一以后被中止劳作,投资者们可能一夜回到解放前,有的将负债累累。就像2013年的那场整治运动,让很多人倾家荡产,有的至今还不敢回家,更有甚者客死他乡,这是一条用汗水、血水铺成的淘金之路,希望这次运动早早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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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风暴潮下,华人街的人流量大减,生意变的冷冷清清。整天窝在出租屋的蓝叔和工友们只能一直干等, 停工的生活百无聊赖:

“天天无所事事,无聊到发癫。整天就吃吃喝喝,厨房从早到晚没停过火。一帮人闲著打牌消磨时间。喝酒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无聊的时候,蓝叔喜欢到当地的集市、华人街闲逛,即使什么也不买,他喜欢市井日常的热闹和喧嚣。阿桑克兰瓜当地最大集市,七天逢街,每周二的街市。蓝叔常常拖着那双矿工们最喜欢穿的黄色胶拖鞋,来这里逛街。

阿桑克兰瓜的最大集市的街边一角。

“从家里走到街上有一公里左右,想把身上的白皮肤晒成黝黑的皮肤,这样就可以融入黑人圈,免得一个人在黑人堆里显得格格不入。路上熙熙攘攘,有很多黑人头顶货物徒步往集市赶,印度产的半封闭摩托三轮车,一辆接著一辆忙著拉客,让本来就很窄的公路显得更加的拥挤。集市街头巷尾早已摆满了货物,各种水果蔬菜土特产摆得满满当当,每个卖点都各自为营,谁先到谁先占地。一阵风吹来,垃圾和灰尘漫天飞扬,苍蝇变色龙到处都是。腐肉味、臭汗味,腐酸味弥漫在空气中。地上摆满了一筐筐的红辣椒,青椒,西红柿,黄色的小茄子,还有很多五颜六色的蔬菜果子,就像是泼了颜色的菜市场”。

这个集市集市分为两个市场,一个市场是有固定商铺的地方,除了周日不营业,平时都正常营业:

“市场路口的两边街道的红色泥土路面商,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辣椒是一桶一桶的算,葱花一把一把的算,黑人小贩很少用到计量器。为了省得多还少补的麻烦,他们都愿把商品整个整数卖,免得算数不对之忧。日常用品繁多,应有尽有,其中不少是中国制造的小商品。青菜摊没有多少家,因为青菜比较贵,很多平民老百姓都消费不起”。

另一个是临时的自贸市场,没有固定的货摊:

“他们就坐在露天的地上,在泥土路的前面后面都摆满了各种商品:香蕉、熏鱼、熏干羊肉、牛油果、辣椒何老鼠肉等等。到处是叫卖的吆喝声。街道入口的墙角下坐著一位妇女,怀里抱著一个婴儿,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酣睡著。她为了不让别人占领她的流动摊位,宁可这样暴晒著也不敢移走半步,她前面的芋头已经被晒干,没卖出去多少芋头”。

中国人在当地小贩眼里是“boss”,是土豪,是大方、舍得而又爽快的买家。

“看到我们来光顾,摊主们这边热情喊“Chinese, Chinese”,“boss,boss”,中国人在他们的眼里是土豪的象征。中国人买东西很大方,成交快,很多商贩都很喜欢我们。在国内不会有人说我们是土豪,但在加纳很多当地人把我们当做老板。因为我们出门都开豪车,喝的是高级的矿泉水,征块地都十几二十万。那些在街上穿金戴银的黑人,看上去豪气十足,其实他们带的都是地摊假货,只是装土豪而已”。

离这个集市不远有一条华人街。蓝叔2011年刚来这的时候,还没有中国人开的商店,华人也很少,“那时候上街想买一碗粉都没有,每次出差都是饿著肚子回去”。随著来这的上林淘金者越来越多,很多中国人瞄准了这个商机,纷纷来这里做生意,慢慢地形成了一条热闹非凡的“华人街”,华人街上一应俱全,有诊所、超市、肉摊、菜市、粉店、宾馆、KTV、麻将馆和赌场等等。蓝叔经常去华人街采购生活物资,同样的商品,价格要比国内高几倍。

“附近有很多黑人在搭建房子,沿街的都是中国人出钱搭建的。铺面供不应求,为了解决房源铺面紧缺问题,中国人出钱帮黑人建房,建成之后由中国人租住或者做门面,建房子用的钱用来抵扣租金”。华人的商店雇了很多人来做事,像服务员、导购员、保姆、搬运工等等。每到周日,当地人开的商店罢市歇业休息,但华人街的商店一年365天,永远都是敞开著大门,人来人往”。

非洲的清水贵如油,在这里生活,最让蓝叔头疼的是用水问题:

“前几天我们去拉水的唯一座木板桥崩塌了。这几天都没有干净的水使用,饮用水要去黑人水厂买塑料包装袋装的水煮饭。洗澡洗衣服要用房前那口老井的水。下午下了一场大雨,井水被地面的雨水参透,井水越发地浑浊。打出来的水比我们黄河里的水还要黄,白衣服下水变黄衣,用井里的水洗澡还有一种腐味并伴随著阵阵的恶心感,这种缺水的日子还要继续煎熬,要等黑人把桥修好没有一个月也有半个月了。地下水已经严重污染,井里的水已经不能饮用,都说非洲清水贵如油,一点也不假啦”。


在井边等待打水的年轻女人。

每天蓝叔都在为去拉水、买水伤脑筋,他很怀念在家里拧开水龙头干净的水哗啦哗啦流个不停的生活:

“最近大雨频繁,引发的井水污染越来越严峻。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干净水源了。在得知堂弟哪里打了深水井,有干净的饮用水后。我赶紧问他能不能过来打水,他一口答应。我立马在车上装上十几个水桶去他们那里打水。他们的租房在一个山顶上,是一套四面高墙围著的别墅,三家中国人一起合租,养了很多狗看家护院。围墙上布满了铁丝网,乍一看就像一个戒备森严的军事重地。打水碰到了我老家的邻居,太有缘了吧,在半个地球外还相遇。井口几个黑人正在装水,看见我们的装水车来就让开了,这毕竟是我们挖的水井。饮用水在当地贫缺,不是没有地下水源,而是没钱打井。干净又方便的饮用水,对当地普通人来说是一种奢求……墙角处溜出一个小个黑人妇女,看见我们她第一句话打招呼:你好,你好!再跟她小聊一下,她居然会讲我们上林人的本地方言:故切灭蒙……笑死人啦。我们装水装到一半,附近的村民陆陆续续赶来装水,每个人都带上两三个水盆,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很多妇女背著小孩,后面跟著几个小孩。他们等装满水后,大人小孩头顶著满满一盆水回家,不得不佩服黑人的铁头功,真厉害”。

矿工做的都是下力气的重体力活,顿顿要有肉。华人街的肉铺价格太高,所以蓝叔经常去村子里买鱼买肉回来,比在华人街上买肉要实惠划算得多。


村民们齐心协力把卖的猪拉到蓝叔的车上。

“黑人家庭养一头猪不容易,都是拿木薯、野菜和树叶喂,从猪仔养到出栏要一两年。听说有中国人来买猪,村里的小孩都跑来看热闹。这头养了一年多的猪从来没有走出过猪圈,当主人要拆栏放它出来它都不敢出来,费了好多功夫连哄带骗才弄出来。主人对猪有感情,从头到尾都温柔对待。请猪上车特别费力,人手不够,主人又找了两个帮手,小孩们也过来帮忙。大家齐心协力,有抓猪耳朵的,有抬腿的,有拱肚皮,有的抓猪尾巴的。养了那么久的猪终于出栏了。主人开心地数著钱。是啊,养了那么久,今天终于有回报了。我们给他的二千塞地,他拽在手里猛数了三遍,生怕少了一两张。卖了一头猪,相当于给家里增加了一笔大收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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