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轮牌轮壳(《天津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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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轮牌轮壳(《天津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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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自从成为华洋杂处的水陆大码头,发生的奇事不胜枚举,令人瞠目结舌。然而天津有句俗话说,奇人做了俗事,你还是奇人;俗人做了奇事,你还是俗人。听起来颇有几分血统论的味道。可是真正的奇事又往往发生在俗人身上。天津卫处处是俗人。因此就有了满大街俗人的故事。这里要讲的天津俗人,生活在六十年前的天津南市。他姓李名菊五,街面儿上俗称李五儿。天津这地方称呼男人喜欢使用数目字儿。王二张三赵四朱五……简明易记,这正是天津语言的风格。
那年月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文化人,由于识文断字往往受到尊重。李菊五就是这样的人,市井草民们尊称他李五爷。关于这位李五爷的来历,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有人说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天津魔术大师金猴子的高足———落魄文人李翼飞。人们只知道李菊五喜欢喝茶。那时候天津俗人多饮徽茶,福建被称为海土,闽茶当时无人问津。南市大名鼎鼎的玉壶春茶楼,李菊五是常客。
人近中年李菊五更加喜欢行走。也有人说李菊五不是喜欢行走而是寻找饭辙。三十年代初期天津南市的大街小巷,几乎随时都能见到他精细大长的身影。那时候天津南市的主要大街已经铺了士敏土,下雨之时虽然免于泥泞,晴天走路则显得费鞋。一九三八年在日本本土出版的《天津志》(作者西村正树)第二十六章“天津民间人物录”里记载,李菊五的绰号“天气先生”。
三十年代初期的天津华界已经出现天气预报,只是不太准确,难以令人信服。天气预报主要是通过商业电台播报,每天一次。当时覆盖天津南市一带的是私营的宏唱商业广播电台,后来才有了仁唱电台。无论宏唱还是仁唱,都以播放广告为主,其间也配有梅兰芳和马连良的京戏以及小蘑菇的相声,补乐是江南丝竹。但宏唱电台的发射功率太小,往东南方向走,只要走进了日租界就听不见音儿了。李菊五祖居天津西头永丰屯,落脚南市谋生主要是给宏唱广播电台撰写广告词儿。六十多年过去了,他撰写的大量广告词儿,只有两个佳句流传下来,已经被收入《本世纪中国广告词语精品选》,至今无以匹敌堪称绝响。
明天你结婚,千万不要忘记大媒人———明光玻璃行的镜子,一手托两家。
早看东南,晚看西北,今天下午两点请看丹桂电影院的新片儿《情场暴风雨》,您不用带伞。
幽默轻松,风趣亲切。这就是李菊五的文风。或许李菊五在宏唱电台撰写广告词儿,经常接触气象方面的人士,反正他熟知天气情况。冬景天人们不出门。可是到了春夏秋三季,尤其是五黄六月走在街上人们总是向他打听天气情况。李菊五身穿灰布大褂匆匆走着,有问必答从无慢怠。他总是首先说明自己是个凡夫俗子,不敢预报天气。然而他对翌日天气的报道,又总是八九不离十。就这样人们称他“天气先生”。其实这不是好话。天津民间俚语里隐喻暗讽的句子很多,譬如天津人认为乌龟能够预报天气,那么赞扬李菊五为“天气先生”就等于是骂他当了“王八”。李菊五不曾婚娶,想戴绿帽子也没人赞助。因此他对天津方言的恶毒含义并不介意,脚步匆匆赶往宏唱广播电台去写广告词儿———这是他的饭碗。
除了给宏唱电台写广告词儿,李菊五还给协成书局抄搞子,说是茶资。
民国二十四年华历六月十七的一大早儿,李菊五匆匆来到文化斋饭馆旁边的凉厦下,坐在“张记饭桌”的桌前吃着锅巴菜。说起锅巴菜这宗粗食,全中国天津独有。据说它的来历与朱元璋早年的乞丐生涯有关。朱元璋将这顿早饭传给李菊五,他必须吃得瓷瓷实实,因为中午那顿还没指望呢。俗话说早饭要吃饱,整天满街跑。李菊五未雨绸缪一口气吃了四个烧饼,一大碗锅巴菜,心里踏实了。天津人的生活习惯,富贵人家睡得晚起得也晚,颇有夜生活的味道,第二天过了晌午才露面儿呢,根本用不着吃早点;穷苦人家则不敢晚睡,怕饿了吃不起夜宵,天一亮就爬起来,急匆匆出门觅食。一大早儿满街乱跑的都是穷人。
李菊五吃饱了,脸色依然苍白,颇显疲惫。其实他的长相不错,就是左眼睛显小,右眼睛显大,天津话称为“龙凤目”。他眯缝着左眼走在街上,人们总觉得是在朝着前方瞄准,可他又不是端着长枪的大兵。于是他的样子既庄严又滑稽,给人们留下难忘印象。
天气已经热了。一大早儿广兴大街上的人流不断十分热闹。贩夫走卒最为关心的就是天气,纷纷大声询问着。
今天您说有天气吗李五爷?您给做个主,今天没雨吧?李菊五朝着身后的人们摇了摇头,声明自己是个凡夫俗子,不敢预报天气。
既然今天老天爷没脾气,大街上的行人们就接碴儿追问明天究竟下不下雨。李菊五摆了摆手,然后连声说明天没雨。
大街上的人们普遍感到非常惊讶。明天是华历六月十八。天津有民间谚语云:六月十八,老李回家。老李是传说之中的一条秃尾巴小龙,缝六月十八回家省母。因此每年六月十八这天是必然要下雨的,这就叫节气。李菊五竟然预报明天没雨,一下子就产生了轰动效应。南市大街上人多嘴杂,眨眼之间就将“明天没雨”的消息散布开了,比飞机都快。
六月十八秃尾巴老李回家,每年都是电闪雷鸣阵雨骤降。难道今年变成干碗儿啦?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哈哈大笑认为李菊五是牙床上铺铁道———满嘴跑火车。
李菊五不以为然。他眯起左眼瞄准洒落在饭桌上的芝麻,一个接一个捏起来放进嘴里嚼着,回味无穷的样子。然后他跟“张记饭桌”的主人张十三说了声“记账”就站起身来。张十三咧开大嘴,宽厚地笑了笑。这笑容里多少含有几分无奈。
吃饱了肚子的李菊五身材高瘦,面色依然苍白,只是漆黑铮亮的头发说明他正值壮年。正值壮年的李菊五抖了抖月白色洋布大褂,煞有介事问张十三,今年我赊了多少饭账啦?
张十三再次咧开大嘴,宽厚地笑了笑。李菊五从怀里掏出一盒“粉锡包”,递给张十三一颗。对方接过烟卷儿夹在耳朵上,一边擦桌子一边说,李五爷抽的可净是好牌子啊。您这一盒好烟能顶上我二十碗锅巴菜。
李菊五笑了笑,说烟卷儿是男人的名片,登堂入室的万万马虎不得。说着,李菊五突然笑了,轻声问张十三想不想明天发一笔小财。张十三脑袋大,身子小,看上去很像戏台上的武大郎,只可惜他是个素丸子———家里没有荤腥儿潘金莲。武大郎抬头看了看李菊五,说我天生就是穷命鬼,别说明天就是明年我也发不了小财啊。
李菊五笑了笑,伸手蘸着水迹在桌上写了六个大字:明天卖冰棍儿。他写罢匆匆起身,赶往宏唱广播电台,写广告词儿去了。
明儿六月十八年年都是下雨的日子,您让我趸冰棍儿来卖?李五爷您这是让我脱了裤子进当铺啊。张十三摇着大脑袋寻思着。
这时候奚正树沿着广兴大街不紧不慢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饭桌前。张十三若有所思看了看奚正树。您说明儿是六月十八,老天爷不会不下雨吧?
四十多岁的布衣寒士奚正树身材不高,瘦脸淡眉,鬓角已见霜丝,属于苦相。他身穿蓝布大褂儿也不嫌热,说话略带东北口音,虽然形单影孤在南市游荡多年,身上总是透出一股难以察觉的风度。
奚正树拿起筷子,沉着面孔问张十三是怎么知道明天不下雨的。
张十三说出李菊五的名字。奚正树听了,面孔更加阴沉。他勉强吃着锅巴菜,似乎是消化不良。尽管他来到天津南市多年,肠胃还是难以适应这类透熟的粗食。布衣寒士奚正树吃饭不露穷相。张十三目光定定注视着他,心里很是敬佩。奚正树也是俗人,可吃饭从不赊欠,然后讨一碗清水漱口,很是讲究卫生。如果人人都像李菊五那样赊账吃饭,张十三的小本生意早就没法儿做了。跑到南市这地方混光景的汉子,寅吃卯粮就算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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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儿,多云。根据多年经验,六月十八早晨多云,午后必然变天,雷鸣雨落。张十三一夜未眠,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押宝———卖冰棍儿。不到八点钟他就出了家门,背起箱子独自前往日租界制冰厂。路上卖伞的小贩儿已经上街,等待老天爷大雨骤降,趁机赚钱。张十三来到日租界制冰厂门口,果然冷冷清清。由于六月十八这天年年降雨,冰棍儿滞销,因此制冰厂大门紧闭。张十三叩开大门,大声说趸二百颗冰棍儿。守门人感到十分意外。交钱的时候,制冰厂的华账管事说话很损,问他脑子是不是有0毛病。他顺水推舟说小时候得过大脑炎,落下了病根儿。
张十三趸了二百颗冰棍,背着箱子一路疾走回到南市。多云天气闷热难捱。人们纷纷陶钱买冰棍儿吃,驱一驱暑气。张十三心里非常得意,愈发扯开嗓子大声吆喝。其实南市的冰棍儿贩子总共五六十人,可是他们看的都是去年的老黄历,殊不知今年老天爷改了脾气。于是,偌大的南市只有张十三一个人在卖冰棍儿,绝对独一份。上午十点钟,张十三已经卖出一百多颗冰棍儿,绝对热销。天气更加闷热了,著名妓院“天宝班”的鸨母小李妈派来小伙计,让张十三把冰棍儿全部送到天宝班,全部高价收买。这时,青帮头子袁文会的第十二号徒弟名叫孙子森的小混混突然出现,说袁文会的四姨太想吃冰棍儿。张十三没辙,只得先给袁公馆送去二十颗。余下的冰棍儿送到天宝班。张十三偷偷说道,我可没想到今儿的冰棍儿不是侍奉了姨太太,就是伺候了窑姐儿。
一时间,张十三成了南市的名人。果然不出李菊五神算,张十三在六月十八这天真的发了一笔小财,他心里对李菊五佩服得五体投地,又不知如何表达谢意。李菊五告诉张十三,一个人的命运就是一个定数。你命里有大财,必然发大财,你命里有小财,只能发小财。你命里没财,别人使劲儿帮你也是枉然。听李菊五这么一说,张十三心里坦然了。
然后李菊五就没了踪影。奚正树每天一早儿还是从张十三的饭桌前边经过,特别准时。奚正树漫不经心问张十三,李菊五他怎么能够料定六月十八那天没雨呢。
张十三不由得意起来。李菊五不是孔明胜似孔明,身怀绝技。奚正树问到他李菊五到底身怀什么绝技。张十三也觉得自己的大话把屠宰场的活牛都给吹死了,只得压低声音告诉奚正树,李菊五不但懂得日本话而且还懂得英国话。
奚正树听罢,毫无表情。
南市卖冰棍儿的小贩儿们对李菊五更是奉若神明,每天都有人跑到张十三的饭桌前,打听李菊五的下落,恨不能立即见到这位天气先生,请他测算测算哪天刮风哪天下雨。因为卖冰棍儿是小本生意,靠天吃饭。于是李菊五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小神仙。就这样李菊五在南市的名气越来越大。沿街的大小店铺几乎都在谈论他的事迹。这消息自然也惊动了盘踞东兴市场的老混混儿王丰池。一旦惊动了王丰池,李菊五可就离倒霉不远了。
老混混王丰池在南市与袁文会井水不犯河水,独霸一方人称老王爷。他的徒弟王金刚掌管着开明电影院,年轻气盛心毒手狠人称少王爷。王丰池听说南市冒出一个懂天文识地理的李菊五,硬是测出六月十八不下雨,于是很想见一见这位真人。王金刚血气方刚,立即领着一群打手上街,四处寻找天气先生李菊五的踪迹。先是找到赵家冰窖对面的宏唱广播电台,播音小姐“大座钟”说李菊五写完了元隆绸缎庄的广告词儿,走了。王金刚又找到荣业大街上的协成书局,张经理说这几天压根儿没见李五爷。
王金刚一连找了几天,还是不见踪影。中秋节到了,王金刚忙着“飞贴打网”搜刮钱财,就把寻找李菊五的事儿撂下了。过了八月十五,天气不太热了。一天晚上王丰池猛然想起天气先生,便命令王金刚继续寻找。人老了,总是一阵两伙的,说风就风说雨就雨。此时李菊五的新闻效应已经过了高潮。王金刚只得遵命行事。
这天上午,王金刚一身短打扮,带领着几个喽罗前往平安戏院讨账,远远看见官沟街口聚着一群闲人,议论纷纷的样子。王金刚走上前一打听,才知道官沟街上出了一件奇事儿,已然上了昨天《实报》的头版新闻。
官沟街东口临近日租界,住着一个老西儿外号“贾员外”。贾员外的院里原有一口废弃的水井,盖着石板沉睡多年。九月九重阳节,是天津民间登高的节日。贾员外白天登上古楼观景,还吃了两块粘糕,心情不错。睡到后半夜只听一声巨响,贾员外以为天神降临,吓得不敢出屋拜见。天色大亮来到院里巡视,猛然看到原先废井上的石板迸裂,井口裸露,井中传出阵阵水声。贾员外连忙报告警察局。警察局长王玉田亲临现场,鼓足勇气扒着井台探头儿往井里看,一不留神金壳怀表掉进井底,连声高喊倒霉。贾员外不敢怠慢,马上雇了一个要钱不要命的二愣子,拴紧绳子下到井里去给警察局长打捞怀表。水凉,二愣子硬是沉到井底也没摸着怀表,反而逮着一条大鲤鱼,足有一斤多沉。二愣子出水后坐在井沿上打着喷嚏说,井底有一只泉眼突突冒水。这只泉眼一定是连着海河,涨潮落潮的声音哗啦哗啦井中听得清清楚楚,人呢好像就在海河里凫水。《实报》见习记者闻讯赶来采访,当场写稿“贾家井奇闻”,派人跑步送往报馆发排。
听罢这段奇闻,王金刚觉得是在听评书《聊斋》,心里将信将疑。他是文盲,只认识钞票上的那几个字。什么《益世报》啊《大公报》啊他一概不摸,就更甭提《实报》了。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王金刚一定要亲眼看一看“贾家井”到底什么样子,才算定论。于是他伸手拨开人群挤向院门。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伸手拦住王金刚,说戒严了。王金刚随口说找李菊五。不知为什么警察竟然闪身放行。王金刚懵懵懂懂进了贾家大院,抬头看见一群人围着井台争论不休,其中滔滔不绝的正是天气先生李菊五,仿佛正在说书。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远远看着李菊五,王金刚心里特别纳闷,这个李菊五平日里并不多言多语,今儿怎么得了话痨啦。
李菊五打着手势对《庸报》著名记者吴朗夫说,这口井既然潮涨潮落连通海河,有鱼有虾八成是口宝井。当年燕王扫北路经此地,这里很有风水啊。
满嘴江浙口音的吴朗夫摘下眼镜擦了擦说,燕王朱棣扫北不假,后来面南背北登基当了皇上也是真事。可井里出鱼出虾,这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纯粹胡诌白咧。
先得月饭庄经理辛本财急了,大步走进贾员外的厢房,很快就拎出一条大鲤鱼,拍着胸脯大声作证说,二愣子为了给警察局王局长打捞怀表,从井里摸上来的就是这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没舍得吃放在水缸里养着呢。这怎么是胡诌白咧呢?
《庸报》著名记者吴朗夫连连摆手,认为井里摸出一条鲤鱼纯属偶然不足为凭。
王金刚不耐烦了,走上前去拽了拽李菊王的袖口,轻轻叫了一声李五爷。
李菊五当然知道面前这个大混混儿是南市大名鼎鼎的少王爷,连声问有何见教。王金刚说借一步说话。于是,王金刚一步三摇引着李菊五走出贾家大院奔南,前往东兴市场拜见老混混王丰池。
一路上,人们对李菊五指指点点,说这位天气先生算定六月十八天不下雨,就真的没下雨,张十三卖冰棍儿发了一笔小财。如今贾家大院出了奇事,这位天气先生兴许又算定了废井里住着龙王爷失散多年的三太子。
听着一路上的纷纷议论,李菊五板着面孔,一派不苟言笑的书生表情。王金刚大摇大摆对李菊五说,您老人家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六月十八你敢说不下雨,贾家井里你敢说有大鲤鱼,李五爷您明明是当今天津卫的小诸葛啊。
身材细高面色苍白的李菊五眯了眯左眼说,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3 老混混儿王丰池的客厅里养着一只安南八哥儿,身价不低。可惜这只巧嘴八哥儿跟着王丰池学会骂街,脏了口。王丰池曾经开出高价聘请鸟把式为这只浑蛋八哥儿捋舌头净口。可是积习难改,八哥儿还是当庭口吐脏字儿,令人尴尬不已。 王金刚大摇大摆领着李菊五走进王丰池的客厅。八哥儿看了看客人,竟然破天荒没说脏话。李菊五走进客厅就与八哥儿对视着。八哥儿落在架子上不停地挪动着双爪,显得很不自在。 老混混儿王丰池手里搓着铁球从内庭里缓步踱出,看上去活像京剧里奸雄曹孟德出场。王金刚立即变成龙套,上前弓身禀报说天气先生来了。 王丰池早年加入理门,不烟不酒,看上去是个干干净净的胖老头儿,其实人面兽心。他坐在太师椅上掏出鼻烟壶嗅了嗅,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然后抬头看了看李菊五。今天兴师动众把你这位天气先生请来,我只想问一问你怎么提前就能知道六月十八那天没雨呢?你是跟天上有联系啊? 王金刚立即跟屁,说你又不是诸葛亮你怎么能够测出老天爷不下雨呢。 李菊五不卑不亢站在老混混儿面前说,我是个凡夫俗子,六月十八的天气碰巧让我给说准了,就跟瞎猫逮着死耗子一样。 王丰池啪的一拍桌子,犯了混混儿脾气。李五儿啊你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假门假式几句话就把我敷衍啦。告诉你吧今天你要是不把实话说出来,休想从东兴市场竖着出去。 李菊五毫无思想准备,脸色变得惨白。王金刚拍了拍李菊五的肩膀,警告说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菊五无可奈何说,您要是非得让我说话,我只能屈打成招啦。 王金刚笑了,我一根毫毛也没碰你,你倒来了个屈打成招?真他妈的是恶人先告状! 这时,落在架子上的八哥儿突然破口大骂:妈×!妈×! 王丰池心里起了邪火,指着八哥儿大声说,这玩艺儿真堵心,我早晚有一天得拿它炒了辣子,当菜吃了。 八哥儿不思悔改,继续脏话连篇:妈×!妈×! 王丰池气得霍地站起身来,觉得八哥儿给自己丢了面子,属于十恶不赦。 李菊五嘴里突然发出一串儿吱吱呀呀的声音,尖刻而响亮。八哥儿立即认识到自己犯了下流的错误,露出满脸窘相,蔫了。 李菊五趁着王丰池懵头涨脑的工夫,想溜号儿。他朝着八儿挥了挥手,说了声“古德白”。八哥儿似乎受到西洋文明的感召,嘴里立即迸出三个字:古、德、白。 老王爷怔了,小王爷也怔了,师徒二人面面相觑。 李菊五趁机弓身朝着王丰池行礼,说老王爷您要是没有别的事儿小人就告辞啦,然后转身走出客厅。 王丰池猛然清醒过来,大声吩咐王金刚立即把李菊五这家伙追回来。 王金刚追到院里,大声说李五爷留步,我家老王爷问你这古德白到底是嘛意思。李菊五告诉王金刚古德白是英国话,也就是回见的意思。 王金刚硬拉着李菊五重新回到客厅。王金刚向王丰池报告,说李菊五敢情还会说英国话呢。 王丰池望了望落在架子上的八哥儿,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的李菊五,突然嘿嘿笑了。 我说李菊五啊,咱们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小子是个鸟把式吧?你瞒不过我。你一步迈进客厅,这只八哥儿就被你给降住啦。现在我也不问你六月十八的事儿啦,我要你用两个月的工夫把这只八哥儿的舌头捋顺了,行吗? 李菊五表情茫然。您说我是鸟把式?我一介书生怎么会是鸟把式呢?我真的不是鸟把式啊。 王丰池目光倏地变得冰冷,嗖嗖泛着寒气,他手里揉着铁球朝着李菊五缓缓走来。六月十八的事儿还没跟我说清楚,你怎么又跟我装大尾巴鹰呢?我看你是活腻了,作死啊! 李菊五立即张惶起来,连忙说这只八哥儿内热太大,夏天歇伏应当败一败心火,待到秋风一起,请个正儿八经的鸟把式梳理羽毛调教性情,不难成才。 王丰池嘿嘿笑着,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鸟把式,只要你把这只八哥儿调理好啦,我老王爷是不会亏待你的。 李菊五被逼无奈,只得走到八哥儿跟前轻声打了声响哨。鸟儿果然听话,展翅落在他的左胳膊上。王丰池哈哈大笑,认为李菊五终于变得乖巧。 李菊五看了看王丰池,面有难色说,我是个凡夫俗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调教您这只鸟儿估摸得用三个月的工夫。 王金刚说,还说嘛三个月五个月啊,你是老王爷的鸟把式,必须随叫随到。把鸟的舌头捋顺了,我家老王爷是不会亏待你的。 王丰池坐在太师椅上说,六月十八的事儿迟早你还得跟我说清楚啦。不过我看你也撒不出一丈二尺的尿来。 李菊五左胳膊上架着这只浑账八哥儿,饿着肚子怏怏走出东兴市场大门。巡警看见天气先生摇身一变成了鸟把式,伸出警棍拦住他嘻嘻哈哈。李菊五心里挺烦,恨不能立即动手掐死这只八哥儿。其实这一程子李菊五正在谋划一件大事儿,很忙,根本没有工夫调理这只不可救药的八哥儿。但在南市这地方除了恶霸袁文会,是没人敢惹王丰池的。李菊五自幼玩鸟儿是个行家,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鸟类。一路走着他想起中午自己还没地儿吃饭呢,伸手摸了摸兜儿里的钱,够吃一碗焖饼的。心里这样盘算着也就敲定了晌午的食谱,然后咽下一团口水。 走过白记布铺门前,一个蓬头垢面的叫化子突然跪在他的面前,连声说李五爷你架着鸟儿上街已然成了南市的大名人,我爹病了没钱抓药您就行行好吧。之后叫化子咧咧哭了起来。 李菊五看出这叫化子是假哭,可也没辙,只得伸手掏出兜儿里的钞票扔给叫化子,赶紧大步离去。他一边走一边心里说,妈的,当一回慈善家,中午吃焖饼的钱可就没啦。 路过瓷器店,远远听见身后有喊叫。自幼他即受父亲教诲,人生路上乱世险恶,听到背后有人紧呼慢喊的,不可轻易回头。父亲生前爱听北京评书艺人张杰鑫的《三侠剑》,从绿林好汉的事迹里获益匪浅。此时李菊五谨遵父诲,径直朝前走去。 气喘吁吁追赶上来的竟然是奚正树。李菊五停住脚步,眯起左眼睁大右眼,做出瞄准的样子,问奚君有何见教。 奚正树表情诚恳,说请李菊五到天一坊吃饭,吃完了饭玉清池二楼泡澡,叙一叙友情。李菊五知道天一坊是天津菜馆,当家大菜是“八大碗”,特别解谗。倘若暴饮暴食,八大碗最为合适。李菊五表示婉拒,声明自己是个凡夫俗子,无功岂能受禄。奚正树执意相邀,坚持说叙一叙友情。同为南市游荡人,彼此之间其实毫无交情可言。李菊五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顿饭奚正树一定是有事儿要说。既然中午正没饭辙,不妨借机救一救肚里的馋虫。南市这地方几乎没人知道,李菊五当过两年小报记者,笔名鬼难拿。已经卸任的鬼难拿此时似乎嗅到了久违了的八大碗的香气,笑着说奚君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李菊五胳膊上架着鸟儿,与奚正树肩并肩沿着东兴大街朝着天一坊饭庄走去。 凡夫俗子李菊五果然是南市的大名人。一路上人们纷纷向他打听天气情况。 4 天一坊饭庄对面儿,一街之隔是著名的先得月饭庄。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这几年两家饭庄彼此之间竞争非常激烈,仿佛《三国演义》的姜维与邓艾,明争暗斗此起彼伏。不知为什么,先得月饭庄这一程子总是处于下风。因此,经理辛本财看见李菊五胳膊上架着八哥儿走进天一坊的大门,顿时心生狐疑。妈的,老生改唱小花脸,这位李五爷怎么变成鸟把式啦。 奚正树果然请李菊五吃的是天津名菜“八大碗”,这八大碗分别是:元宝肉、烩三丝、独面筋、海杂拌、拆烩鸡、溜鱼片、炒虾仁、清汤肉丝。酒呢则是直沽高粱。李菊五连声说破费了。奚正树对人对鸟儿一视同仁,让小伙计跑到鸟市买来苏子,喂饱了落在椅背上的安南八哥儿。李菊五喝了二两高粱酒便脸色涨红,心底对奚正树生出敬佩之情。这又是人又是鸟儿的,人家奚君可是没少花钱,又没有什么事情相求。李菊五被感动了,就眯缝着左眼伸出筷子瞄准元宝肉,夹起一块儿放进嘴里。 这俩人都不善言谈,于是就抬头喝酒埋头吃菜。这时候报童跑进饭馆来了。李菊五伸手买了一张《实报》,晕晕乎乎看见头版新闻是“贾家井奇闻”连续报道之三,还是见习记者写的。他知道事情越弄越大,就连南市的小报也群起效仿,据说《半夜报》甚至开辟专版,记者姚壮阳撰文认为贾家井乃是一座海眼,镇守津门百年。《国强报》记者则独家报道“贾员外”因连日劳累过度而突然昏厥,住进日租界扶桑街上东洋医院。 奚正树不看《实报》,他已经喝了半斤高粱酒,脸色惨白。酒逢知己,这时候他的话匣子打开了。 李君,我很想跟您交个朋友。我在东南城角的草厂庵胡同赁了一个小院儿,两间北房,两间南屋。如果您不嫌弃,就请搬过来住好啦。还请菊五君赏光。 李菊五勉强站起身来,表情十分兴奋,说今世若与奚君为邻,真是三生有幸了。他端着酒盅连连声明自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奚正树笑了笑说,我也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身穿靠纱褂子的中年汉子走进天一坊饭庄。尽管来者脸上戴着墨光眼镜使人难见庐山真面目,但跑堂的小伙计还是看出这位爷并不是常来常往的熟客。 吃完了八大碗儿,奚正树说请李菊五去玉清池泡澡。李菊五喝高了,忘了那只落在椅子背上的安南八哥儿,摇摇晃晃走出门去。八哥儿急了,呱呱大叫。李菊五转过身来,嘴里突然发出吱吱呀呀的古怪声音。八哥儿听到命令立即飞了起来,乖乖落在李菊五伸出的左胳膊上。 跑堂的小伙计惊了,大声说李五爷敢情您还懂得鸟语啊。奚正树似乎对李菊五通识鸟语并不感到意外,起身径直走出天一坊饭庄。 戴墨光眼镜的汉子悠悠吸着香烟,手里玩弄着一把黑色的折扇。扇子上写着两个金字:色空。此公看到奚正树走出天一坊饭庄,随即手持折扇紧跟而去。 李菊五似乎并没喝高,趁机打听戴墨光眼镜汉子的身份。饭馆跑堂的小伙计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反问他下晚儿有没有雨。李菊五说有,然后迈着大步走出天一坊饭庄。 这时候南市的大街上艳阳普照。南市的玉清池澡塘至今仍是天津最大的浴池。当年它的三楼是贵人出没的雅间,设有男女同浴的“对盆儿”,观念非常开放。二楼则是宽敞的男部大堂,属于广大民众赤身裸体共同沐浴的场合。李菊五左胳膊上架着八哥儿走进二楼大堂,立即引起人们哄堂大笑,纷纷说三楼雅间是男女同浴,天气先生是“人鸟同浴”。与李菊五相比,奚正树则属于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色。李菊五嘴里吱呀一声,鸟儿乖乖落在衣架上,他坐在木榻上脱光衣裳,然后随着奚正树走进滚烫的塘池里泡澡去了。 李菊五看到,奚正树左胸前有一块褶纹狰狞的疤,暗红色,足有糖饼大小,令人怦然心悸。 这时候那位戴墨光眼镜的汉子款款走进玉清池二楼大堂,不远不近选了一个木榻,叫伙计沏了一壶香茶切了一个青萝卜,坐在木榻上一件件儿脱光衣裳,却不摘脸上的墨光眼镜。他看了看落在衣架上的八哥儿,猫腰从地上捡起一小块儿胰子,脸上泛起一股嘎笑。他走上前去伸手挑逗着八哥儿,突然将胰子塞进它的嘴里。胰子很滑,八哥儿顺利地咽了下去,不声不响。 他嘿嘿笑着摘下墨光眼镜,立即露出一张呆板的面孔。他抄起毛巾围在腰上,迈着两条细腿穿过大堂走向雾气腾腾的浴池。 李菊五泡在滚烫的池水里,满头大汗。酒劲儿渐渐消退,他的头脑清醒起来。透过雾气他瞥了瞥闭目养神的奚正树,突然觉得对方显得十分陌生。 滚烫的池子里又来了一个精瘦的男人。李菊五佯作闭目打盹儿,眯着左眼早已看清对方呆板的面孔。这家伙有一只眼是假的,假眼射出呆滞的凶光,咄咄逼人。李菊五心里暗想,这家伙戴着墨光眼镜从天一坊饭庄跟随到玉清池澡塘,到底是跟着我呢还是跟着奚正树呢?江湖险恶啊。 这时候大堂的小伙计跑了进来。朝着满池氤氲大声喊道,我说这是哪位先生的八哥儿啊!这么一会儿工夫它怎么满嘴冒泡儿跟吃胰子似的? 李菊五泡在池子里不慌不忙说,没事儿,那一定有人给他清肠洗胃啦。 这时候又来了两位浴客。高个儿是先得月饭庄经理辛本财,矮胖子是《庸报》著名记者吴朗夫,俩人拎着毛巾一前一后进了池子。 李菊五暗暗问自己,今儿澡塘里唱的是群英会吧? 吴朗夫是浙江人,他与李菊五肩儿挨肩儿泡在热池里,压低声音操着蓝青官话问天气先生,过几天大戏就要开场了你怎么突然变成了王丰池的鸟把式啊? 李菊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一不小心被老混混儿抓了壮丁,然后他轻声问吴朗夫泡在池子里的那位“假眼”何许人也。《庸报》著名记者眨了眨眼睛,说不知道。 泡在池子里的辛本财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了河北帮子《打金枝》,这是银达子的著名唱段:这一件蟒龙袍真真是合体,它本是你丈母娘亲手绣来的…… 李菊五蓦然觉得池子里泡着的男人们,其实都是《群英会》里的角色。可是这出大戏究竟能够唱出什么名堂,李菊五心里没谱儿。 5 《实报》刊出整版广告,版面十分爽眼:一条活的大鲤鱼摆在盘子里,一行黑体大字写着“先得月饭庄独家经营贾家井鲤鱼”。经过这些天的宣传,贾家井乃“海眼”早已家喻户晓。贾家井的鲤鱼更是妇孺皆知。就连井中捕得大鲤鱼的二愣子也一举成名。 先得月饭庄的经理辛本财抓住时机,不惜重金独家买断贾家井鲤鱼,及时隆重推出天津名菜“三吃贾家井鲤鱼”。所谓“三吃”即:金钵炸鱼头,紫铛烹鱼身,银池煮鱼尾。金秋时节好风光,一条贾家井鲤鱼三吃,下酒、佐餐、啖汤,举家酒足饭饱,老幼遂心顺意,其乐亦融融。先得月饭庄的举动很快就轰动了津门。素负盛名的华界四大美食家罗隐伯、卢笨生、徐独婴、郑临窗,联袂前往先得月饭庄,近水楼台先品为快。关于贾家井鲤鱼的美味,四位高士异口同声赞道:此鱼只应天上有,不枉此生先得月。据业内人士透露,“三吃贾家井鲤鱼”这道大菜的价格,令人乍舌。 第二天《庸报》发表社论“官沟街奇观贾家井,先得月佳肴三吃鱼”。其中引用了四大美食家的言论,并无溢美之辞。圈内人士一看便知,此文显然出自吴朗夫之手。天津南市街面上有句俗语:商家要想发大财,新闻记者把轿抬。说的就是这种广告效应。《庸报》是天津的大报纸,影响不小。贾家井鲤鱼的消息随着《庸报》传进了租界,顿时成为新闻。那一座座小洋楼里,无论是颐养天年的前清遗老,还是风头正劲的洋务新贵,纷纷打通先得月饭庄的订餐电话,无论价格多么昂贵也要尝一尝贾家井鲤鱼。一时间,熊掌燕窝反而没了行市。 不过本埠文化界仍然有人持将信将疑的态度,认为一口普通水井即使果真连通海河,恐怕也难以出产欢蹦乱跳的大鲤鱼。 《国强报》发表署名“耳顺”的文章,笔锋雄辩,说理有据,与《庸报》社论文风实无二致。“耳顺”写道:“四川省有自贡地方,盛产井盐,海内闻名。既然巴蜀之国井中产盐,堂堂天津大都会也,井中为何不可产鲤鱼耶?”贾家井出产鲤鱼味道鲜美,已成定论。然此井乃镇守津门之海眼,属淡咸两合水,忽一日倘若井中捕得刀鱼,也绝非天方夜谭。 贾家井不但出产鲤鱼,还有可能出产脍炙人口的刀鱼。《国强报》虽然是小报,但它的文章仿佛点燃了除夕之夜的爆竹,“贾家井鲤鱼”轰响津沽上空。吉林省督军孟恩远是天津南郊人,小站练兵起家。他沙场征战多年酷爱吃鱼,外号“腥猫儿”。此公下台之后定居天津英租界。听说“贾家井鲤鱼”的消息,旋即全家老少倾巢而出,前来看景吃鲜儿。黄昏时分孟公馆的三辆黑色轿车威风八面停在先得月饭庄门前,遂成南市一景。孟督军安排家眷们坐在二楼雅间里喝着龙井茶,自己非要亲眼看看贾家井里的景致不可。两个保镖一左一右护着督军大人,先得月饭庄经理辛本财慌里慌张前面领路,朝着官沟街去了。孟督军行伍出身性格外向,大声说如今虽然民国了你们也别犯欺君之罪啊。 南市的小报记者们以姚壮阳为首,紧紧跟在后面追踪着重大新闻线索。 进了贾家大院,经多识广的孟督军不禁肃然。小报记者们也鸦雀无声。只见黄昏之中井台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供着一张紫檀牌位,上面刻着四个金光大字:海眼在此。紫檀牌位前面摆着一只青铜香炉,香炉里燃着三炷高香,只见烟气缭绕,袅袅不散。 一个白净脸儿的中年男子,身穿肥大的黑色棉袍坐在井边的一只高凳上,右眼瞪大,左眼眯小,手中紧握一支长长的渔竿儿,瞄准井口,正一心一意钓鱼呢。 这就是贾家井啊。孟督军心中好奇压低声音问着饭庄经理。辛本财表情颇为神秘,伸出食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示意孟督军万万不可惊动静若虚谷的垂钓先生。随后,辛本财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札子呈给孟督军,轻声轻语说已经有十几家大公馆打来电话订桌。这位下野军阀接过札子看了看,上面果然都是华洋两界深宅大院里的知名人士。 辛本财面露难色,说天天烧香磕头祈求海神娘娘开恩,一天顶多钓着两三条大鲤鱼,有时一条也钓不上来。供不应求,已经引起各界顾客的强烈不满。至于孟公馆的贵宾今天能否吃着贾家井鲤鱼,辛本财表示毫无把握,全凭天意。孟督军看了看身穿黑色棉袍的垂钓先生,轻轻说了一声拜托。 辛本财不敢惊动垂钓者,小心翼翼告诉孟督军,贾家井本是海眼所在,寒气逼人,虽然时值秋季井旁垂钓必须棉衣御寒。海眼之水毫不亚于甘露,这正是贾家井鲤鱼味道极其鲜美的原因。据说莲宗寺方丈三年之前测出贾家井里有鱼。这贾家井鲤鱼,受佛光道气点染,日精月华滋润,乃是人间奇珍。男人啖之壮阳,女人啜之滋阴,孩童助长,老者益寿,实为吉祥如意之物。辛本财娓娓道来,说得孟督军恨不得立即得而食之。 小报记者们埋头速记着所见所闻,随时准备跑回报馆发稿———这无疑是本埠头号新闻。 天色渐渐黑了,猛听得一声喊喝,坐在井台高凳之上的垂钓先生突然甩起渔竿儿———只见一条欢跳的鲤鱼倏地从深井之中钓了出来。辛本财立即高声喊叫起来,说孟督军真是口福不浅啊。然后先得月饭庄经理指着功勋显赫的垂钓先生说,孟督军啊为您钓得这条鲤鱼的是李菊五先生啊。 李菊五看了看孟督军,说李某人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孟恩远满面欢喜,大声喊了一个赏字,转身就走。两个保镖还想接着看热闹,无奈主子走了,只得紧紧跟上。 身穿肥大黑色棉袍的天气先生李菊五,面若止水坐在高凳上,对孟督军的“赏”字无动于衷。暮色深沉,他不慌不忙从鱼钩儿上摘下挣扎不止的鲤鱼,随手投进井边的木桶里,溅起一片水花儿。辛本财猫腰拎起木桶,大步流星追赶督军大人去了。 小报记者们面对李菊五先生的隐士风度,不禁高声喝彩起来。李菊五手握渔竿儿闭目养神,喃喃自语。我听见井里的声音啦。鱼不吃食了。钓鱼只能等到明天啦。 李菊五缓缓收起渔竿儿。这时天色大黑了。奚正树站在贾家大院角落的黑影儿里。不声不响欣赏着这幕活剧。李菊五已经成了奚正树的房客,住进那两间南屋十几天了。俩人相处和谐,清明淡泊属于贫贱之交。自从成为邻居,奚正树对李菊五的财力有所了解。李君是个穷人,他惟一贵重的物品就是一台日本电匣子,吱吱嘎嘎只能收到两个台的播音。不过这几天李菊五的财运颇见起色———先得月饭庄重金聘任他为贾家井的垂钓高士,已然成为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时李菊五双目微闭还在喃喃自语。我听见井里的响动啦。今儿鱼儿不吃食了。钓鱼只能等到明天啦。 《半夜报》记者姚壮阳窜上前去大声发问,李菊五先生您究竟听见井里什么声音啊? 李菊五猛然睁开眼睛,瞥了瞥姚壮阳。这井里的事儿也是你应该问的吗?阁下真是不知深浅啊。 姚壮阳遭到讥讽立即反问,我倘若将您的这番言论见诸报端您将作何感想呢? 李菊五回答的平平淡淡。明天我照常来这儿钓鱼。别人是听不懂井里的响动的,因此根本就钓不上鱼来啊。天津卫只有我能听懂井里的响动。您说见诸报端?那您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今儿我用孟督军的赏钱请你们这些记者大福林饭馆喝酒。 李菊五说着屁股离开高凳,稳稳当当走了下来。他猛然看见站在角落里的奚正树,立即笑着说请奚君去永元德饭馆吃羊肉馅饼。 奚正树表情郑重,微微弓身对李菊五所说的羊肉馅饼表示感谢。 这时候《庸报》的著名记者吴朗夫突然出现,人们甚至觉得他是从地缝儿里钻出来的。吴朗夫快步走上前去,鞠躬行礼问话十分恭敬。请问李先生明天还来这里钓鱼吗? 李菊五面露疲惫之色说,我巴不得休息几天,可是辛本财经理不同意啊。他说先得月饭庄接连接到订桌电话,供不应求压力太大,就让我能者多劳啊。其实鄙人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啊。 身材矮胖的著名记者吴朗夫伸手推了推鼻梁儿子的眼镜,表情突变,颇为不屑地操着蓝青官话问道,我听说偌大天津卫除了您这个凡夫俗子,眼下尚未找到第二位能从这口井里钓上鱼来的高人。 李菊五点了点头,说海眼里的鲤鱼并非人人都能钓得。吴朗夫听罢嘻嘻笑了,走到井台上拿起渔竿儿说,明天您老人家就歇着吧,吴某人偏偏不信这一套歪门邪道。我这个凡夫俗子也要尝一尝姜太公的滋味。 半路杀出个吴朗夫,就连小报记者姚壮阳也感到意外。 李菊五十分平静地对吴朗夫说了声谢啦,转身朝着奚正树点了点头。俩人一起走出贾家大院,前往永元德吃羊肉馅饼去了。 永元德的羊肉馅饼属于正宗北京风味———奚正树的肠胃难以适应。但是他不说,照吃不怠。因此李菊五认为奚正树的肠胃很泼,从不忌口。用一句天津俗话来说,带毛儿的不吃掸子,带腿儿的不吃板凳,带壳儿的不吃怀表,带皮的不吃账本儿,带气儿的不吃皮球……海陆空全吃。 6 第二天李菊五果然歇了,到了下午仍然躺在家里蒙头大睡。昨儿晚上在永元德饭馆与奚君喝了三壶老酒,醉了。连日以来井旁垂钓身心疲乏,一觉睡到翌日过晌,还是难以醒来。那只巧嘴八哥儿老老实实落在架子上,这家伙进步极大,已经连续十天没骂街了,颇有浪子回头步入正途的表现。据说老混混儿王丰池闻讯甚感欣慰,竟然派小喽罗给李菊五送来二斤“小八件儿”,以示恩典。李菊五颇有不食周粟的气概,当天便将老王爷的点心转赠张十三。张十三受宠若惊,逢人便讲自己吃了老王爷的“小八件儿”,仿佛这点心是御赐的。这二斤“小八件儿”使奚正树对李菊五外软内硬的处世哲学有所了解,于是愈发引起他对李菊五的研究兴趣。奚正树喜欢研究别人。 奚正树就住在这座小院里的两间北房里。应当说他是房东,李菊五是房客。奚正树并不向李菊五收取租金。即使这几天李菊五成为垂钓高士,兜儿里有了钞票,奚正树依然故我。每天下午是奚正树练功的时间。他席地而坐不声不响练着“瑜珈”。他在地上铺着一块方方正正的草毯,很像日本家庭的“榻榻密”。奚正树当年到达缅甸,曾在仰光学会这种印度功夫。天津南市这地方人多嘴杂,根本无密可保,然而没有人知道奚正树的真实年龄,更没人知道奚正树的真正来历。 李菊五也不知道奚正树的真实年龄和真正来历。此时他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蒙头大睡,梦见死去多年的父亲款款走来,笑着说天堂很好,一天三顿饭有荤有素四菜一汤,就是没有鱼吃。李菊五惊醒了,躺在床上思索着。父亲逝世多年,偏偏今天托梦说天堂里没有鱼吃。看起来只有人间这种肮脏的地方才有鱼可吃,而且是大鱼吃小鱼。想到这里,李菊五的心情忧悒起来。 咚咚传来一阵叩击院门的响声。这时已经临近黄昏,李菊五闭上眼睛,佯寐不睬。 院子里有人应声,听脚步声一定是奚正树前去开门。很显然,一大群人涌进了院子,吵吵嚷嚷的要见李菊五先生。 李菊五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看摆在床头的电匣子,然后伸长脖子观察着院儿里的动态。 先得月饭庄的经理辛本财站在院儿里,大声说有请李菊五先生出屋,大伙有话要说。 奚正树小声儿告诉辛本财,李菊五连日劳累正在歇息。 李菊五知道应当出场了,他披着黑色棉袍,眯缝着左眼走出屋门。他的出现引起一阵欢呼。李菊五看见人群里站着几个小报记者,立即打着哈欠说,大家别闹哄,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他这句话引来哄然大笑。 身材高大的辛本财说,李五爷您除了这句话,还会说别的吗? 李菊五并不介意,颇为认真说道,我真的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这时候,屋里那只巧嘴八哥儿突然说了话:凡夫,俗子!凡夫,俗子! 人们再度哄然大笑。辛本财朝着小报记者们哈哈大笑说,你们都听见吧?这就叫什么人养什么鸟儿。 小报记者们七嘴八舌邀请李菊五重返井台垂钓。这时李菊五才弄明白,敢情《庸报》著名记者吴朗夫今天一大早儿就坐在井台前,充当垂钓高手,结果连鱼鳞也没钓着一片。饭庄经理辛本财还没说话,南市小报记者们先急了,联手将稳坐高凳之上的吴朗夫拽拉下来,纷纷指责他居心不良逼走李菊五,独霸井台。可怜吴朗夫鱼没钓着,混乱之中还吃了几记耳光,只得抱头鼠窜。 李菊五神情散淡告诉小报记者们,既然吴朗夫独霸井台那就让他独霸吧。辛本财一听就急了,说吴朗夫一片鱼鳞也没钓上来,华洋两界的达官显贵们总共预订三十二桌“三吃贾家井鲤鱼”没了指望,这个损失先得月饭庄就是宣布倒闭也包赔不起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吴朗夫抢了我的位子,那必须是吴朗夫亲自请我归位。李菊五轻描淡写说着,突然回头朝着奚正树问道,奚君以为如何啊?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奚正树。奚正树表情局促,皱着眉头想了想,转身对辛本财说道,既然贾家井底的泉眼连通海河,那你们直接去钓海河里的大鲤鱼这事不就结啦?反正一样一呗。 奚正树的这种想法实在古怪。令人猝不及防。辛本财与李菊五面面相觑。 小报记者们纷纷发出怪异的笑声。奚正树的一番话,似乎使原本简单的事情突然产生了戏剧性变化,一下子成为尴尬的僵局。 奚正树听到小报记者们发出的怪笑,越发局促起来。他看了看辛本财,又看了看李菊五,最后看了看小报记者们,还是弄不明白自己的言论究竟有何谬误。于是他又补充说道,这几天我经常在海河边转悠,总是看见浮桥那边有几个汉子挑花篮儿呢,专门逮大鲤鱼。 辛本财终于清醒过来,为了摆脱尴尬局面他大声喊道,海河里的鲤鱼怎么能跟贾家井鲤鱼相提并论呢?贾家井是一座海眼!我说李五爷您也该老帅归位啦。明天一大早儿我就让吴朗夫前来给您赔罪,这样您心里舒坦了吧? 李菊五显出十分豪爽的样子,说只要吴朗夫先生知错改错,自然万事大吉。明天李某人井台继续垂钓。 辛本财大喜过望连连拱手致谢,说先得月饭庄终于得救了。 这时只见一个汉子大步走进院子,直奔李菊五脚下扑嗵一跪,连声说李五爷劳您大驾啦。 李菊五低头一看,面熟。辛本财一眼认出这是南市大恶霸袁文会的第十二号徒弟名叫孙子森。李菊五连忙拉起这位小混混儿,说您进门就跪这是从哪儿说起啊。 孙子森哭丧着脸,告诉李菊五自己的老娘得了“噎嗝”,请了南市名医王介臣,大夫说不出十日即汤水难进,只待料理后事。孙子森回家问老娘最想吃什么,老娘说想吃刀鱼。孙子森又去请教泰一先生。这位占卜大师听罢沉吟片刻,面露一丝喜色,说刀鱼的“刀”字甚好,取其义,锋刃足以割除瘤子,因此料定性命尚存一线生机。孙子森悲中有喜,四处寻求刀鱼。然而刀鱼出自春水,秋汛难见踪影。孙子森几乎急疯了。 李菊五终于听明白了。看来小混混孙子森果然是个孝子。李菊五不知如何援之以手,孙子森泪流满面拱手恳求,说请求李五爷从贾家井里给我老娘钓上一条刀鱼来。 李菊五一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扭头呆呆望着辛本财。 奚正树站在旁边心中暗自发笑,他认为缘木求鱼的孙子森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才。 孙子森见李菊五无动于衷,再次跪倒大声请求李五爷为他老娘从贾家井里钓上一条刀鱼来。 天色渐黑。院子里鸦雀无声。就连平时惟恐天下不乱的小报记者们也纷纷哑口,一时不知如何收拾局面。 巡警吕二狗晃着膀子走进院子,身后跟着横眉立目的警长金大牙。金警长当头就告诉李菊五,无论是黑道白道,都以孝字为先。孙子森为了一条刀鱼长跪不起,恐怕没人不给这个面子吧。 李菊五连忙解释,说是有心无力。尤其是王丰池的八哥儿,军令如山这几天必须调教出来。孙子森听了李菊五的推辞理由,腾地站起身来朝着李菊五一抱拳,两眼充满血丝说,我老娘的一条人命竟然比不上王丰池的一只破鸟儿。说罢他从怀里嗖地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攮子,一头冲进屋去。 奚正树反应奇快,大声说孙子森要杀鸟儿。李菊五听罢大惊,随即冲向屋里,高喊刀下留鸟。 孙子森毕竟是打手出身,手疾眼快挥刀就宰了屋里的八哥儿。然后一手握刀,一手拎着死鸟儿,大步出屋走到院子里。 李菊五只觉得眼前发黑,颤颤巍巍跟随着孙子森,如丧考妣。 孔武有力的孙子森挺起刀子迎着李菊五说,王丰池的鸟儿我杀啦,天大的事情由我承当。可是我老娘的刀鱼,你李五儿是万万推辞不得啦! 李菊五看了看身材高大的辛本财。辛本财已经矮了一截,也是无计可施的样子。李菊五知道今天唱的是《挑滑车》,只有一条道了。于是他咬紧牙关告诉孙子森,只要贾家井里出产刀鱼,李某万死不辞也要把它钓上来。 警长金大牙哈哈大笑说,这还像一句人话!李菊五话锋一转说,不过王丰池的那只八哥儿,小人可就承担不起啦。 孙子森鄙夷地笑了笑说,王丰池的鸟儿是我宰的,跟你李五儿毫无干系。王丰池那老帮子算个屁呀!你问他敢惹我师傅袁文会袁三爷吗? 李菊五心里叫苦不迭。这就叫窑姐儿发兵———乱营啦。7 事情终于闹大了。两拨混混发生群殴,事件起因当然是由于孙子森血刃王丰池的八哥鸟。血战之中王金刚一刀捅死孙子森。天津警察局长王玉田率领短枪队一百余人赶往群殴现场,双方参战流氓四散,仅抓获倒地呻吟伤员共三十三名。杀人凶手王金刚连夜逃往大连。 一九三八年在日本本土出版的《天津志》(作者西村正树)第三十二章“年度大事记”里记载着发生在一九三五年深秋天津南市的流氓斗殴事件。作者文笔简练,仅仅记载了事件起因与双方参战人数,语焉不详。 血案发生之后,遭受损失最大的不是大混混袁文会也不是老混混王丰池,而是先得月饭庄经理辛本财。在此之前华洋两界名门望族竞相预订的“贾家井鲤鱼宴”总共三十六桌,前来就餐的已达八桌。天津的达官显贵意欲一掷千金,这惊人的利润简直就是一座金矿。案发之后李菊五随即被警察局拘捕。南市也成为无人敢来的是非之地。既然没了李菊五这位惟一的垂钓高士,众所周知贾家井鲤鱼当然难以上钩。先得月饭庄遂成“无鱼之宴”,预订的宴席全部泡汤。辛本财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情急之中他果断决定放弃李菊五,发动小报记者另行塑造一个垂钓高士,可惜来不及了。辛本财只得眼巴巴瞅着即将到手的一叠叠钞票付诸东流,几乎寻了短见。他泪水横流对妻子说,我穷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找到这个赚大钱发大财的机会,全毁啦。 厨子出身的辛本财一夜之间就疯了。他满街乱跑哈哈大笑,一大早儿就坐在张十三的饭桌前,目光呆滞不住地念叨着。 我的金矿银矿全毁啦。我金矿银矿全毁啦。张十三看着这位饭庄经理不禁顿生疑窦:辛本财疯了,莫非井台垂钓的李菊五真是个大骗子啊? 残秋的大街上,人们脸上提前露出对寒冬的畏惧。奚正树脱下大褂换上棉袍,沉着面孔上街散步。他与血案毫无瓜葛,成了冷眼旁观的闲人。坐在张十三的饭桌前,奚正树想起“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诗句,心头不禁泛起“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浓烈思乡之情,不禁惆怅起来。张十三晃着脑袋向奚正树求教,李菊五到底是不是大骗子。 奚正树放下乡愁,开始思考这个难解之题。这时候报童大声吆喝着跑了过来,说是《庸报》发表著名记者吴朗夫的文章,揭露“贾家井鲤鱼”真相。 奚正树叫过报童,掏钱买了一份报纸仔细阅读起来。张十三大字不识又急于了解细情,擦着桌子连声催问,恨不能立时就给李菊五定性,究竟是不是大骗子。 奚正树一门心思阅读《庸报》,并不理睬张十三的追问。 吴朗夫这家伙果然刀笔,血口喷人,倒打一耙。其实事发之前奚正树已经看出骗局的底细。分明是先得月饭庄经理辛本财买通《庸报》记者吴朗夫,俩人狼狈为奸设置骗局,然后拉扯南市颇有名气的天气先生李菊五入伙,三人联手制造“贾家井鲤鱼”的新闻,造成声势,传遍华洋两界。然后三人各司其职,李菊五垂钓,吴朗夫新闻炒作,辛本财推出豪华宴席谋取暴利。此举可谓天衣无缝,三人紧密配合一步步走向财神爷的口袋儿,伸手提款。岂料中途发生流血事变,王金刚捅死孙子森,李菊五被捕。于是三人联手设置的骗局难以继续实施。眼看就要到手钞票,竟然灰飞烟灭,骗局败露。最可恨的就是这个吴朗夫,摇身一变成了清白人士,仿佛与此案毫无干系。他发表文章说所谓李菊五井边垂钓的大鲤鱼均为海河岸边购得,缸内饲养。井台垂钓之时藏于李菊五肥大的棉袍之下,看似甩起渔竿儿钓得一尾尾井中活鱼,分明是一次次变戏法的“手彩儿”。(这种偷天换日的绝技,其实师承天津魔术大王金猴子的拿手节目“现场钓鱼”。)吴朗夫分明是骗案的同谋,文章里却声称自己曾经当场揭露李菊五骗局,不料遭到小报记者们痛打云云。 张十三急得抓耳挠腮,连声追问奚正树,李菊五到底是不是大骗子。奚正树放下报纸,不偏不倚告诉张十三,李菊五曾经骗过别人,不过最后他还是被吴朗夫给算计了。因此他根本称不上大骗子。 张十三眨了眨眼睛连声说明白了,李菊五不是大骗子是小骗子。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情理不通。李菊五算定六月十八没雨,果然就没雨。因此李菊五还是颇有真才实学的,不能一概而论。这样思来想去的,张十三的心头愈发迷乱起来。 奚正树起身走了。广货铺里窜出一个戴着墨光眼镜的汉子,紧紧跟随而去。张十三看出这里头有事儿,便暗暗为奚正树担心。 临近正午时分,李菊五突然出现在张十三的饭饭桌前。张十三毫无思想准备手忙脚乱,说李五爷您不是屈死的冤鬼回来讨债的吧? 李菊五面色惨白瘦得弱不禁风,但他还是鼓足劲头儿,挤出几丝笑容挂在脸上。 李菊五坐在饭桌前抓起个烧饼眨眼之间就吞进肚去。他喝了一口水后喘着粗气说,张十三啊我真的是个凡夫俗子。 张十三听到“凡夫俗子”就苦笑了,说李五爷这句话真够您说一辈子的。 李菊五狼吞虎咽一共吃了六个烧饼,然后眯缝着左眼,表情颇为尴尬地向张十三询问自己究竟赊了多少饭账。张十三掏出账本儿拢了拢,说他前些天井台钓鱼赚钱不少,赊欠饭账全部还清。李菊五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颇为欣慰地喝了一大碗白水。 鄙人能活着从警察局里放出来,真是万幸啊。李菊五自言自语摸遍全身也找不着一支烟卷儿。张十三递上一支烟袋锅儿,说若不嫌弃您就抽两口儿吧。扛了几天烟刀的李菊五毫不犹豫,接在手里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张十三环顾左右,趁着四周没人压低声音问道,吴朗夫在《庸报》上写文章说您跟辛本财合谋行骗,您到底是不是大骗子啊?有一件事情您必须告诉我,您到底怎么预测六月十八的天气呢?我这给您作揖啦您就告诉我吧别让我糊涂一辈子啊。 李菊五抽了两口旱烟叶儿,呛得咳嗽起来。张十三递上一碗白水,表情非常迫切。 这时候,只见五六个身穿黑衣黑裤的小混混儿顺着广兴大街走了过来,不声不响站在李菊五身后,形成合围的局势。 李菊五浑然不知,再接再厉咳嗽着。张十三看出来者不善,连忙示意他身后有人。李菊五停止咳嗽,转身回头瞥了瞥这群小混混儿,看出他们是孙子森的徒弟。 一个刀疤脸儿的小混混儿走上前来,使劲拍着李菊五的肩膀大声告诉他,孙子森死了可是孙子森的老娘还活着呢。 李菊五寻思着,抬头问刀疤脸儿到底是什么意思。刀疤脸儿硬声硬气告诉李菊五,孙子森死了,可孙老太太照旧想吃刀鱼。俗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孙子森托梦,叫我们找你要刀鱼来啦。 刀疤脸儿说着,甩腕儿嗖地将匕首插在桌上。李菊五刚刚走出警察局的小黑屋,转眼又落到南市这群流氓手里。此时他心里明白,这群小混混儿背后的最大靠山就是一跺脚南市地皮乱颤的青帮头子袁文会。 李菊五霍地站起身来,眯起左眼瞄着刀疤脸儿大声说,我李某人虽然是个凡夫俗子,落难之时依然讲究一诺千金。既然孙子森给你托了梦,今天我就向孙老太太献一条刀鱼,愿她老人家起死回生。你们现在满大街传信儿吧,就说我今天下晚儿贾家井前接碴儿垂钓,不就是一条刀鱼吗?我保啦。你们到了时辰就来拿鱼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刀鱼这东西出水儿就死,我不保活鱼。 刀疤脸儿嘿嘿笑着,从桌上拔起匕首说,这节气无论你怎样变戏法儿我也管不着,反正到了时辰我要见着一条刀鱼。 李菊五说了声不见不散,便不再理睬刀疤脸儿。刀疤脸儿跺了跺脚,率领众人扬长而去。关于李菊五重操渔竿儿井前垂钓刀鱼的消息,立即在南市大街上传开了。 张十三吓白了脸。李菊五却不慌不忙逮着话题,说张十三刚才你问我什么事儿来着? 张十三擦着额头汗水说,刚才我问您六月十八预测天气的事儿。可没曾想刀疤脸儿又找碴儿跟您过不去。我看您是走了倒霉字儿啦。 李菊五似乎并不在乎刀疤脸儿的出现。说破大天不就是一条刀鱼嘛。不知为什么李菊五很想说一说心里话。他伏下身子凑到张十三耳前,十分神秘地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不过这事儿你得保密,千万别告诉外人。若是大街上都知道了,人们就不信服我啦。告诉你吧我有一台电匣子,东洋货。我每天清晨一睁眼先听租界广播电台的天气报告,然后才上街呢。尤其人家日租界广播电台报告的天气,那是日本华北驻屯军气象部提供的,往往是八九不离十,挺准。 张十三恍然大悟。敢情您有一台电匣子呀?这可是贵重的玩艺儿。这么说您当年是豪门富户的公子哥儿啊。依我说既然您精通日本话,干脆去当日本翻译官,吃香的喝辣的万事不用愁。 李菊五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张十三,说了一句“我是个凡夫俗子”,然后起身离去。 戴着墨光眼镜的汉子坐在玉壶春茶楼里,临窗注视着李菊五远去的背影。8 王金刚躲避杀人血案,外漂了。这就等于折了王丰池的一只胳膊,遇事儿老五爷只能亲自出马,因此他显得比清朝军机大臣还累。黄分时分王丰池听说李菊五从警察局的拘役所里放了出来,立即长袍马褂穿戴整齐,坐着自家包月车,威风凛凛出了东兴市场大门。两个小混混儿跑在前面开道,四个小混混儿左右两侧保镖。 王丰池恨不得立即找到李菊五。绕着南市转了一圈儿,这才知道李菊五下晚儿在贾家井台继续垂钓,兑现“一条刀鱼”的诺言。坐在车上王丰池乐了,知道李菊五属于白菜冤大头,不宰白不宰。 前面开道的小混混儿终于探来消息,李菊五为了兑现“一条刀鱼”的承诺,此时正在贾家大院井前垂钓。王丰池惑然不解,说贾家井钓鲤鱼不是李菊五变戏法的手彩儿吗?怎么还有人相信这套把戏啊。小混混儿告诉老王爷,孙子森的徒弟们仰仗袁文会的势力,不依不饶非让李菊五献上一条刀鱼满足孙老太太的心愿。 王丰池听到袁文会的名字,顿时心生怯意。老混混儿知道自己的势力日见萎缩,论文论武都不是后起之秀袁文会的对手。尤其自己的徒弟王金刚捅死袁文会徒弟孙子森的这笔血账,时至今日尚未清算。此时狭路相逢惟恐凶多吉少。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想到这里王丰池改了主意,随即停车迈步进了玉壶春茶楼。 玉壶春的茶博士惊了,马上报告茶楼经理。茶楼经理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出来,迎接稀客的到来。这时候坐在临窗桌前的戴着墨光眼镜的汉子高声喊叫结账。王丰池虽然老眼昏花,还是看清了这位爷的身份,心中不禁一惊。南市今天这是怎么啦?全神下界啊。 茶楼经理亲自动手伺候王丰池,端来一壶香气四溢的碧罗春。王丰池细品慢咂,寻思着如何逮住李菊五———逼他赔鸟儿。 此时,南市众人瞩目的地点不是玉春壶茶楼,而是官沟街上的贾家大院。李菊五获释出狱的消息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令人惊诧不已的是李菊五“贾家井鲤鱼”曝光之后,戏法儿的伎俩已被揭穿,公众舆论纷纷谴责,李菊五销声匿迹方为上策,可是他却公然故技重操,竟然宣称要从贾家井里钓上一条刀鱼,兑现诺言。 消息传遍南市的大街小巷。李菊五的举动激起强烈反响。以前人们聚集贾家大院观看钓鱼,可谓雾里看花不知骗局。此番人们前来观看,则是眼里不揉砂子。正是由于这种不同以往的新闻效应,黄昏时分官沟街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以刀疤脸儿为首的小混混儿们却被一层层人墙挡在外面,无法走近贾家大院。南市这地方,无论男女老少都想挤进贾家大院去亲眼目睹李菊五“井里钓刀鱼”的绝技。这就是天津话所说的“起哄架秧子”。 人群里有人演讲。刀疤脸儿挤上前去,看见站在台阶上的演讲者是吴朗夫。这家伙操着蓝青官话,告诉大家“钓鱼”乃是天津魔术大王金猴子的拿手节目———其中奥妙就是提前将活鱼挂在棉袍的袖子里或衣襟下,甩起渔竿儿钓着的正是这条活鱼。练就这种偷天换日的戏法儿,最少要用八年工夫。 奚正树挤在人群里大声发问。深秋初冬根本就不是汛季,李菊五藏在棉袍里的刀鱼从何而来呢? 口若悬河的吴朗夫,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官沟街上突然一阵骚动。一队黑衣警察在警长金大牙的率领下,大嚷大叫挥动着警棍,硬是打出一条通道。奚正树踮起脚尖儿远远望去,只见人们夹道欢迎着一个赤膊上阵的汉子。走近了奚正树终于看清楚,赤膊上阵的汉子正是李菊五。初冬季节,李菊五赤背袒胸,露着两条大腿,浑身只穿着一只白色短裤,完全是三伏炎天的打扮。 奚正树心里猛然明白了,李菊五赤身露体上阵,这是打出最后一张绝牌啊。 这时候人群里发出一阵质问,呼地朝着吴朗夫涌去。 吴朗夫,你不是说李菊五变戏法穿棉袍吗?现在人家光着身子来啦? 吴朗夫你得给大伙一个交待!人家李菊五光着身子怎么变戏法儿呢? 你说话呀吴朗夫!李菊五只穿了一只裤衩,那条刀鱼他能藏在什么地方啊? 吴朗夫被众人问得无以答对,连连挣扎着朝后退去。 奚正树抓住这个时机,鲇鱼似的挤进贾家大院。 贾家大院里也已经挤成一锅肉粥。最令奚正树感到意外的是南市大恶霸袁文会亲临现场,身穿古铜色棉袍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悠悠饮茶。袁文会左右站着四个保镖,横眉立目环视着四方。 天津卫的大小报纸记者足有三十多位,人人表情庄严,院里气氛肃穆。 李菊五只穿着一只短裤,浑身冻得透红,手持渔竿儿坐在板凳上,全神贯注盯着井口。时光仿佛凝固了———凝固成为井台的石头。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李菊五缓缓抬起头来,突然大声吩咐拉上一只电灯,以便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这种坦荡风度,赢得了人们的好感。 刀疤脸儿低声请示袁文会,到底拉不拉电灯。贾家大院里人们的目光,也一起投向袁文会。这情景很像一群猴子在看老虎的脸色。 袁文会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电灯匠就从屋里拉出两根电线,挂了一只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井台被照亮了。这情景使人觉得这是在看一出独角戏。只是剧情进展很慢。 李菊五口中念念有词,但没人能够听清他念叨的是什么词儿。 李菊五隐隐念叨着:袁文会我操你姥姥!王丰池我是你大爷! 这样反复骂着,李菊五竟然不觉得冷了。暗暗咒骂自己所痛恨而又不敢当面得罪的人,这就等于是给自己穿了一件贴身小棉袄儿。 李菊五心里说,真暖和,要是这样咒骂下去我可就穿上皮大氅啦。 在电灯泡的照耀下,人们看到李菊五冻得咳嗽起来。他手里的渔竿儿也因咳嗽而颤抖不止。他伸手捋了捋喉结,似乎想抑制咳嗽的发作。但他还是猛烈咳嗽起来。这时见渔竿儿一甩,一道白光从井里升腾而出。人们不由一声惊呼,鱼钩上已然挂着一刀鱼。 这是一条尺许长的白鳞刀鱼!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惊呼。袁文会霍地站了起来,扔了手里的茶盅。这个青帮头子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重新坐在太师椅上,做出一派不动声色的样子。 李菊五并不急于表现自己。他十分认真地将这条刀鱼从鱼钩上摘下来,扔进身旁的陶罐儿里。 刀疤脸儿冲上来捧起陶罐儿,送到袁文会面前。袁文会看了看,起身离开太师椅,走到李菊五近前面色阴沉大声说道:好戏法儿,这真是一条刀鱼! 袁文会大步走出贾家大院。刀疤脸儿捧着陶罐儿紧紧跟随。大小报纸的记者们也随着涌了出去。 消息传出好比飞弹爆炸,于是官沟街上顿时乱了起来。无论是不是戏法儿,反正李菊五再次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垂钓绝技。 贾家大院里,只有孤零零的李菊五赤背露体呆呆坐在井台前。奚正树走上前来,给他披上一件温暖的棉袍。李菊五抬头看了看奚正树,浑身颤抖双唇僵硬目光凝滞,颇为费力地说出一句话。 奚君,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啊。 说完这句话,李菊五就晕了过去———倒在奚正树怀里。 很少有人知道贾家大院有个后门儿。奚正树搀起李菊五出了后门儿,来到南马路上。叫了一辆胶皮,他将李菊五扶到车上。奚正树前面徒步引道,朝着东南城角的草厂庵胡同走去。 李菊五已经清醒过来,坐在车上使足气力说,奚君,明天我请你吃饭…… 奚正树并不知道,戴墨光眼镜的汉子不远不近跟踪着这辆人力车。天气虽然冷了,这家伙手里仍然拿着折扇,扇面上仍然是那两个金字: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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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正树东北口音,果然具有东北汉子的抗寒经验。他扶着李菊五走进院子,累得气喘吁吁。进了屋子李菊五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说浑身燥热。奚正树立即动手为他解冻、驱寒、保护皮肤……显得训练有素。揉、按、擦、包扎,动作极其规范,分明就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战地军医。最后,他让李菊五喝了两口药酒。李菊五喝罢,倒头便睡着了。
凌晨时分,奚正树极其困乏,躺在李菊五身旁也睡着了。
李菊五却醒了。他是痛醒的。他睁开眼睛并不呻吟,不声不响看着夜色里的屋顶,然后突然瞥见睡在身旁的奚正树。
李菊五被奚正树的义举深深感动了。如果没有奚君及时送来棉袍,自己必然冻死无疑。我为什么赤身露体打出最后这张绝牌呢?李菊五深夜自省,仍然理不清思绪。变戏法儿的倘若玩到这种份儿上,也算是山穷水尽了。天下无人知晓,李菊五将那条从沈公馆室内花园养鱼池里买来的鲜活刀鱼,隐藏在身上的什么地方。当他坐在井前奋力甩起渔竿儿之际,原来的鱼弦鱼钩已经偷天换日抛进井里,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套鱼弦鱼钩———还有那条高价购来的刀鱼。
夜色之下的李菊五静静躺在床上,侧脸看了看熟睡的奚君,很想立即将这套苦练十年的戏法儿以实相告。看到奚正君睡得很熟,又不忍心叫醒他。
这时,突然从奚正树嘴里传出一串古怪的声音。李菊五没有听清,但他知道这是奚正君在说梦话。男人说梦话,是常事儿。男人梦见女人,更是常儿。
奚君又在说梦话。李菊五终于听清了,心中骤然大惊。他本能地坐起身来,呆呆看着奚正树,然后小心翼翼重新躺下。他告诫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万万不可惊醒这位正在梦呓的先生。
李菊五北洋大学肄业,精懂日语。奚正树梦里说的正是日语:我一定要回到故乡去,芳子,我一定要回到你身边!芳子啊鹿儿岛是咱们的故乡啊……
夜静极了。李菊五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一个人即使会讲多种语言,但在梦里所说的必定是母语。母语是婴儿时代母亲温暖怀抱里的歌谣。尤其当你独自远行流落异国,母语愈发成为不可磨灭的心语。
奚正树无疑是一个日本人。李菊五感到不可思议。天津的日本居留民绝大多数居住在日租界,即使居住在华界也都拥有固定职业,譬如药剂师或者牙科医生。奚正树则属于终日无事的闲人。李菊五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游荡在中国底层社会的日本人。夜色里静静注视着梦入故乡的奚正树,李菊五深深感到自己的见识短浅。
第二天李菊五醒来的时候,奚正树已经出去了。他并不知道奚正树去日本驻天津总领事馆。不但李菊五认为奚正树是个不可思议的日本人,就连日本驻天津领事松田满雄先生也认为奚正树是个极其古怪的大陆浪人。
奚正树回来的时候,依然面孔阴沉。由于常年阴沉着面孔,李菊五对他的脸色并未感到异常。看到李菊五的身体恢复了,奚正树感到高兴,咧了咧嘴角,算是笑了。李菊五说晚上请奚正树吃饭,并且提出去吃日本料理。奚正树并不谢绝,说如果想吃日本料理最好去日租界浪速街上的樱花餐馆。
李菊五知道樱花餐馆,连忙说那里的日本女招待根本就不拿中国顾客当回事儿。
奚正树郑重了脸色,说中国顾客也是人啊。樱花餐馆的女招待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菊五听了这话顿时高兴起来,大声说那就樱花餐馆吧。
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俩人坐在屋里开始聊天儿。这是两个本质上不善言谈的男人。生活在有嘴没腿的时代里,这种男人之间的生死搏击并不凭借口惹悬河的话锋,而是依靠隐而不露的牙齿。其实男人的牙齿首先是用来撕咬的,然后吃肉。
李菊五眯起左眼瞄准对方说,奚君,你怎么就不问我昨天究竟把那条刀鱼藏在身体什么地方啦?
奚正树紧皱着眉头说,那条刀鱼不是你从井里钓上来的吗?
李菊五听罢,十分开心地大笑起来。他觉得奚正树的表达方式真的跟中国人不大一样。冷硬之中透出一股天然的味道。
李菊五又问道,奚君你说我是不是精通鸟语啊?怎么王丰池的那只八哥儿见了我就变得老老实实呢?
奚正树认真思索着说,所谓鸟语其实就是鸟儿的各种叫声。李君如果自幼玩鸟儿,应当能够听懂各种鸟儿的叫声。王丰池的那只八哥儿虽然死了,但是他老人家不会善罢干休。你应当准备一笔钱,赔他的鸟儿。
李菊五不说话了,心里对奚正树的判断力钦佩不已。他知道王丰池不会轻易罢休,否则就不是老混混儿了。李菊五开始暗暗揣摸奚正树的真实身份,认为此君绝非普通日本人。
黄昏时分,俩人都认为应该上街了。李菊五换了一件深蓝色缎子棉袍,平添几分富贵之气。奚正树则穿了一套黑色西装,是旧货,但看得出做工精良。他们走在街上,小报记者姚壮阳跑上前来,告诉李菊五说那条刀送到病榻之前,正缝孙老太太弥留之际。于是熬成鱼汤,她老人家喝了两口便驾鹤西去了。
李菊五认真听着,表情颇为感慨,然后说了声“功德”,就随着奚正树朝着南市牌坊走去。经过这几天的风风雨雨,李菊五愈发成了南市的超级名人。他的出现引起人们的议论,说的还是预测天气和海眼钓鱼的事儿。李菊五眯缝着左眼侧着身子站在大街上,活像猎人描准着前方。
疯子辛本财光着双脚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命苦啊命苦啊”,从李菊五面前跑了过去。
这时奚正树叫来了两辆能够进出租界的人力车,说去日租界浪速街。天津的人力车必须挂上六道捐牌儿,方可通行于华界与租界之间。奚正树在前,李菊五在后,两辆胶皮出了南市牌坊,沿着电车道向东南方向疾驶而去。
戴着墨光眼镜的汉子站在高丽大烟馆门前,一只眼睛目送着那两辆胶皮渐渐远去。
浪速街上的樱花餐馆小有名气。由于距离华界并不太远,因此华界人士偶有光顾。李菊五很少进入日租界,对樱花餐馆更不熟悉。樱花餐馆女招待的脾气,李菊五只是久有耳闻。胶皮进了日租界,李菊五心里怯了怯。大恶霸袁文会有恃无恐大肆倒卖华工,有多少良家子弟从此下落不明啊。因此日租界好似鬼门关,给人们心理投下沉重的阴影。
终于到达浪速街。俩人一前一后迈下胶皮,肩并肩走进了庭院式的樱花餐馆。
沿着小径来到后庭,游廊里是一间间日式木屋,专供三五知己聚餐,小巧而融洽。一个身穿和服皮肤白皙的女招待款款走了过来,拉开一间木屋的门扇,操着中国话说了声请。李菊五今天做东,就伸手请奚君先行,奚正树稍作谦让,十分熟练地脱了皮鞋,走了进去。李菊五模仿着奚正树,脱下鞋子跟了进去。他已经从日本女招待的面孔里看出几分冰冷,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小日本儿。
一张黑色金花大漆矮脚餐桌,摆在榻榻密上。李菊五学着奚正树的样子,正襟危坐。菜单令人感到惊奇,美味佳肴写在精美的团扇上,一面日文,一面中文,颇有脱俗的意境。李菊五将团扇递给奚正树,说奚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定是个美食家,请点菜吧。
奚正树并不推辞,接过团扇然后看了看女招待的冰冷脸蛋儿,说要三份生鱼片。李菊五一听就慌了,压低声音说自幼不食生冷。奚正树说了声对不起,告诉女招待改成二份生鱼片,他一人享用。然后奚正树避开生冷,从团扇上点了几种适合中国肠胃的菜品。女招待听着,冰冷的脸上毫无表情。奚正树向她郑重强调,一定要喝日本清酒。
菜品陆陆续续送了上来。最不能令人满意的菜品就是女招待的冰冷脸色。然而这毕竟没有妨碍李菊五与奚正树的推杯换盏。
日本清酒的味道与中国白酒迥然不同,果然独具东瀛风格。李菊五做出东道主的样子,连连向奚正树敬酒。奚正树的酒量显然大于往日,逢杯必饮。他啖生鱼片,佐以清酒,兴致极高,不经意之间竟然流露出几分孩子般的贪食神态。
奚正树究竟是怎样一个日本人呢?李菊五苦思不得其解,就继续劝酒。这时奚正树红头涨脸汗水淋漓,乐呵呵笑眯眯看着李菊五。
李菊五从未见过奚正树常年阴沉的面孔上拥有如此温暖的表情。
奚正树突然举起酒杯,神情激动起来。李君,这几天我就要返回故乡了。故乡很远,我已有三十年未归。人到中年,我觉得自己应当回到故乡去。今夜李君设宴,就算是为我饯行吧。
李菊五举起酒杯注视着奚正树。奚君返回故乡一定是要乘坐海轮吧?路远浪大,还望多多保重身体。
奚正树回答说,返回故乡必须乘坐海轮。天津英租界的太古码头船班很多,明天就有轮船。
李菊五听说明日奚君即将起程,不禁心怀感动。端起清酒一饮而尽。这时候,女招待拉开木屋门扇,端着一盘果蔬走了进来。
奚正树颇为不满大声对女招待说,做为日本餐馆的女招待你进门送菜的时候,理应说一声对不起。
女招待气哼哼将一盘果蔬放在矮桌上,立即反唇相讥:你这个中国人怎么这样麻烦呢?真是让人讨厌!说罢她转身离去。
奚正树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李菊五看着对方,心里思忖着。既然樱花餐馆的女招待如此蔑视中国人,为什么奚正树不向她说明自己是日本人呢?
奚正树真有涵养,渐渐冷静下来重新端起酒杯十分通达地对李菊五说,孔夫子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圣言用在日本女招待身上也很合适吧?
李君与奚君继续喝酒。
隔壁房间也来了顾客。李菊五听出这是几个日本男子,讲着带有口音的日语。这几个日本男子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七嘴八舌议论着一个名叫西村正树的人。
李菊五佯作敬酒,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议论。声音时高时低,伴着阵阵笑声。有时听得明明白白,字清句楚;有时听得模模糊糊,语义含混。
俩人喝了两大瓶清酒,微醺的样子。李菊五掏出钞票扔在榻榻密上然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朝着奚正树说咱们回家吧。
奚正树喃喃着,目光凝滞说回家啊回家。李菊五并没有真正喝醉。奚正树也没有真正喝醉。真正喝醉的却是隔壁的那几个日本男子———大声唱起了《支那之夜》,然后发出一阵吼叫,尽情宣泄着。
出了樱花餐馆。奚正树要求步行回到华界的居所。李菊五知道他的心思,欣然同意。明天奚正树就要起程返回故乡。这是最后的夜晚。最后的夜晚漫步天津街头,心头五味俱全。
回到东南城角草厂庵胡同的小院门前,奚正树醉眼惺忪摸到门锁,知道有人来过。走进院子奚正树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连声说夜深了歇息吧。
李菊五没有看出门锁的异样,却看出奚正树的异样。于是随声附和说夜深了歇息吧。
一夜无话。李菊五彻夜无眠,绞尽脑汁还是琢磨不透奚正树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日本人。 10 第二天一大早儿,住在南屋里的李菊五起床的时候,看见奚正树身穿棉袍踱出北屋,手里拎着一只铜梁白瓷茶壶。李菊五连忙出屋,说我去水铺沏茶吧。奚正树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说让我去沏吧,然后从从容容走出院门。 那年月天津底层市民的生活习惯,早晨一睁开眼头一件事儿不是洗脸漱口而是拎着茶壶去水铺沏茶。除了三民主义,早晨喝茶几乎成了天津草民的信仰。 李菊五坐在屋里等待奚正树和茶壶。他认为奚君沏茶回来吃罢早点,也就该动弹着上路了。英租界太古码头的船班,往往是上午靠岸过午开航。 还是不见奚正树回来,李菊五走出屋子站在院里寻思着。渐渐觉出事情不大对头,抬腿朝着院门走去。 迈步走出院门迎面就遇到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方压低声音命令他退回院里不许出门,口气冷硬。李菊五不敢反抗,一步步退了回来。两个手持短枪的汉子一步步跟了进来,迅速掩上院门。 其中那个戴墨光眼镜的汉子,手里的折扇此时已变成短枪。李菊五暗暗寻思,一只假眼也能打枪啊?真是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 戴墨光眼镜的汉子拎着短枪埋伏在院门左侧,他的矮个儿同伙手持短枪隐蔽在院门右侧。他们不声不响等待奚正树拎着茶壶走进院门,然后逮捕。 李菊五呢?呆头呆脑木手木脚矗在院子中央,仿佛庄稼地里的稻草人儿。 院里院外静悄悄,丝毫不见奚正树归来的迹象。院门左右两个拿枪的汉子并不着急,就这样耗着。 李菊五的脑海里蓦然迸出灵感火花:奚正树手里拎着茶壶出门恰恰是为了麻痹对手,此时他肯定直接前往太古码头登轮而去。 这样想着,李菊五觉得戴墨光眼镜的汉子设置的这个守株待兔的场面不仅愚蠢而且可笑。 两个手里有枪的汉子面露焦急之色。李菊五搬来一只凳子坐在院子中央,点燃一支烟卷儿悠悠抽了起来。 戴墨光眼镜的汉子伸出手枪指着李菊五说,你老实坐着不许动弹。然后俩人拎着手枪冲出院门,疾速奔向街上的刘记水铺。 李菊五急于知道事情的结果,前脚儿跟着后脚儿跑出院门奔向水铺。刘记水铺坐落在居士林附近的小街上。 李菊五的判断基本准确。两位差爷跑到刘记水铺的时候奚正树已经绝尘而去。那只铜梁儿白色瓷壶摆在水铺灶台上,茶壶里还放了一包儿香片。两个持枪的汉子为了不惊动市面儿,已经将武器揣进怀里,盘问着刘记水铺的刘大。刘大告诉二位差爷,奚正树撂下茶壶之后微微一笑,然后就朝着东南城角方向去了。 东南城角一街之隔,就是日租界的大和街。戴墨光眼镜的汉子小声对同伴说,这好比鱼儿游到大海里去了。 李菊五赶到刘记水铺门前,看见摆在灶台上的白瓷茶壶就知道奚正树已经悄然离去。不知为什么他认为这只茶壶正是奚正树留给自己的纪念品。每逢端杯品茶,他都会想起那个日本人的。 戴墨光眼镜的汉子抓不着大鱼逮小鱼———突然揪住李菊五的棉袍领子问道,你知道奚正树跑到什么地方去啦? 李菊五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然后他使劲儿挣脱着对方的揪扯反问墨光眼镜,请问您是哪个衙门里的差爷,我这棉袍可没招您惹您啊。 戴墨光眼镜的汉子突然松手,李菊五的身子猛地朝后仰去。对方趁机抡圆胳膊掴了他一个大嘴巴。天津话称为“满脸花”。 李菊五不但吃了“满脸花”,还被人家给逮走了。水铺的刘大从未见过“便衣儿”打人的场面,吓傻了,根本就没弄明白这两位差爷究竟是哪座庙里的神。刘大所能做的事情只是将那只铜梁儿白瓷茶壶妥善保管起来,但愿它不要成为遗物。 李菊五吃官司的消息,随着初冬的小风儿刮到南市。小报记者姚壮阳头一个儿跑来采访。水铺刘大笨嘴拙舌描述着那两位差爷的穿装打扮模样长相,姚壮阳只能认为玉皇大帝派来了天兵天将。 紧跟而至的是大报记者吴朗夫。此公毕竟在《庸报》见过大棒槌,熟悉军警宪特,还懂得“中统军统”。听了水铺刘大的一番复述,吴朗夫二话没说扭头就走。小报记者追着大报记者请教个中缘由。吴朗夫嘱咐姚壮阳赶紧找个没茶蝇的地方忍着,别掺乎这事儿。这一定是“蓝衣社”的人,CC的贺衷寒先生的势力在中国北方是手眼通天的。 姚壮阳心里思忖。李菊五被逮走了,奚正树失踪了,只剩下一只茶壶存在刘记水铺。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谁也说不清楚。添灶撤兵,我赶紧走人吧。 李菊五当天傍黑儿就被放了出来。他直接去了日租界浪速街,为了防止戴墨光眼镜汉子的跟踪,故意绕得意大利租界。李菊五来到樱花餐馆那间木屋里,独自喝着日本清酒,操着日语向冷脸儿女招待打听昨晚隔壁房间喝醉的那几位日本男子在何处高就。他的日语和小费起了作用,冷脸告诉他,那几位日本男子都是横滨正金银行的职员。为首者是高桥先生。李菊五知道横滨正金银行坐落在天津英租界中街,心里踏实了,就独自饮酒。喝高了,他告诉冷脸儿女招待昨天举杯同醉的那位先生是日本人,对方连连摇头根本不信。 走出樱花餐馆,夜色之中未见有人跟踪,李菊五乘坐人力车回到东南城角草厂阉胡同的小院门前。不知为什么,夜深人静颇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奚正树居住的两间北房显然遭到搜查,凌乱不堪。李菊五呆呆望着人去屋空的景象,心里寻思着奚正树,仿佛是百年之前的人物,已然十分遥远。然而他被墨光眼镜汉子逮走的经历却十分清晰地留在脑海里永生不忘。 李菊五是被狠狠塞进一辆小汽车然后驶往河北金家窑方向的。一座深宅大院的狭小房间里,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白面书生模样的男子审问了他。对方语气平缓,显得有板有眼。李菊五在接受审问之前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招认自己知道奚正树是日本人,那样罪过就大了。历时两刻钟的单独审问,对念过北洋大学的李菊五来说是一次严峻考验。 问:李先生,您知道奚正树是什么人吗?答:知道。奚正树是个闲人。 问:什么叫闲人呢? 答:一天到晚什么事儿也不干,四处遛达。有时手里拎着鸟笼子,有时手里搓着两个山核桃,有时…… 问:您不要说了。我问您知道奚正树是哪里人吗? 答:知道,东北人。问:您为什么说奚正树是东北人呢?答:因为他东北口音。 问:您有没有想过奚正树根本就不是东北人?答:没有。他满嘴大碴子味儿,为什么不是东北人呢? 此时,李菊五知道奚正树是日本人,但并不知道奚正树的真实身份就是1910年来到中国的著名日本浪人西村正树。 审问似乎是在例行公事,不痛不痒就结束了。审问者突然绷起面孔,警告李菊五回家之后闭紧嘴巴不要说出今天的事情,否则只能给自己招灾惹祸。李菊五市井之徒懂得表里,朝着身穿蓝色制服的白面书生深深鞠了一躬,说我谢教诲。 听说李菊五被放回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儿水铺刘大就把那只茶壶送了回来,并且打听奚正树的消息。李菊五心里说这辈子你也见不着奚正树啦。刘大说奚先正昨天嘱咐了,不要往壶里沏水。李菊五听了这话猜中壶里有东西,心跳骤然加快。 抱着茶壶坐在床前,他从壶里倒出一包香片。打开之后看见一张房屋租赁字据。奚正树已经交了全年租金。李菊五又被感动了。奚君留这张字据用心良苦,无疑是关照他继续住在这座小院里而不用花钱。这个冒充中国人多年的小日本儿到底是什么人物呢? 这个念头促使他前往横滨正金银行拜访高桥先生。他脱下棉袍换上奚正树留下的西装,虽然半旧还是显得挺括。乘坐胶皮通过日租界路卡的时候遭到盘问,他称前往横滨正金银行,日本兵随即放行。但是李菊五在银行会客室里却受到冷遇。他操着日语向高桥先生打听奚正树其人,并且请求对方明确回答“奚正树”是否“西村正树”。身材瘦小的高桥避而不答李菊五的提问,却高谈阔论起来。高桥说中国人最肮脏,中国猪最勇敢,中国狗最怯懦。 李菊五要求高桥做出解释。高桥十分狂妄地说,中国人随地大便,然后用一块儿土坷垃擦屁股,所以说中国人最肮脏;中国人蹲着大便,小猪在人的胯间钻来钻去吃着人的粪便,所以说中国猪最勇敢;就在小猪钻来钻去吃屎的时候,大狗远远看着不敢过来,等中国人提起裤子走了,才敢跑过来用餐,所以说中国狗最怯懦。 李菊五听罢,问高桥先生这个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高桥刁蛮地笑了笑告诉李菊五,二十年前有个日本浪人给他讲了这个故事。 您说的这个日本浪人是谁呢?高桥明确答道:西村正树。 李菊五眯缝着左眼瞄准高桥先生,说了声后会有期便起身告辞。 一路行走着,李菊五觉得晕头涨脑,好像喝醉了酒,但心里特别明白。他咒骂着自己,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出了英租界进入日租界,出了日租界进入华界,他恍恍惚惚走在南市东兴大街上。路过先得月饭庄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穿的是奚正树的衣服,当即脱了西装上衣,随手扔进街边的泔水缸里,然后一屁股坐在“瘊子刘”门前的树墩上,扒下西装裤子,狠狠抛在地止,踩在脚下。他点燃一只烟卷儿使劲抽着,双唇微微颤抖起来。 李菊五穿着单衣单裤,一路上冻得哆哆嗦嗦,朝着东南城角走去。大街上的人们以为李菊五发烧,试探着向他打听天气。他放开嗓子大声喊叫。 从今往后谁也不许跟李某人打听天气啦!从今往后李某人再也不听日租界电台广播啦! 南市大街上的人们不知内情,都以为天气先生发疯了。 当天下午,水铺刘大看见李菊五背着一只大包袱,气哼哼从奚正树租赁的那座小院里搬了出来。他扔给刘大一串儿铜钥匙,大声说告诉房东这里没人住啦,租金也甭退啦。 水铺刘大不知李菊五怒从何来,眼瞅着他背着那只大包袱登上南马路上的白牌电车———消失了。 11 王丰池听说李菊五消失的消息,心里挺窝火。起初王丰池是想找到李菊五,讹他一只八哥儿的钱。后来闹出“贾家井骗案”,王丰池坐山观虎斗,没曾想自己的得意弟子王金刚捅死了袁文会的徒弟孙子森,于是找李菊五讹钱的事儿也给耽误了。如今就连李菊五本人也消失了,好比竹篮打水一场空。人愈老心胸愈狭窄,王丰池一拨接一拨派出小混混儿,非要逮着李菊五不可。这真应了天津那句俗话:冬天逮蛐蛐———没影儿。 一天过午,玉壶春茶楼的经理满头大汗跑到东兴市场给老王爷送来一封信。王丰池以为是徒弟王金刚从外埠捎来的,捺下没拆。晚上请来心腹先生拆开一念,才知道是李菊五。信中李菊五先给老王爷请安,然后表示那只八哥儿虽为孙子森所杀,但菊五承担赔偿决无二话。李菊五声称正在外埠商号充当司账,腊月返津当面谢罪云云。 念完这封信,心腹先生告诉王丰池,李菊五保证腊月还账。天津人素有“当年欠债当年还”的习俗。王丰池嘿嘿笑了,认为自己虎老而虎威犹在。李菊五的来信令王丰池得意洋洋。 其时李菊五隐居在天津西头永丰屯老宅的一间厢房里,似乎是在闭门思过。家道中落,院里冷冷清清,屋里空空荡荡。他则足不出户,训练着一只大八哥儿,给它起名儿叫炸弹。堂弟充当他的助手,对“炸弹”这个名字很不理解。堂弟帮他训鸟之余还为他研墨。堂弟不叫李菊五而是叫他真名翼飞。他苦笑说,这辈子是飞不起来啦。他伏案习字改写变体小楷,他左手执笔化为梁凤贞,颇有津西才女的味道,给《庸报》著名记者吴朗夫写了一封信,假借请教日本东亚同文会发起者近卫公爵生平事迹,拐弯抹角涉及大陆浪人西村正树其人。李菊五断定,吴朗夫极有可能不知道奚正树就是西村正树,但作为资深记者他应当粗晓日本浪人西村正树的有关资料。作为“贾家井鲤鱼”大骗局的同谋,李菊五非常了解吴朗夫的人品,只要女士来信,这家伙必复。吴朗夫的好色讲究品位,主要目标是猎取知识女性。 “梁凤贞”等待着吴朗夫回信的期间,就集中精力训练八哥儿。想起自己当年养鹰玩鸟的公子哥儿生活,他颇为脸红的同时也庆幸自己拥有训练八哥儿的一技之长。 吴朗夫终于回信了,称梁凤贞为方家,并约“她”拨冗莅临报馆晤谈,交流治学心得。吴朗夫的来信谈及西村正树———奚正树的真身终于走出迷雾,容许李菊五仔细端详。 这就是曾经比邻而居的奚正树啊!李菊五感觉浑身发冷,然后他渐渐战栗起来。 西村正树,日本鹿儿岛人。出生之年适逢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十二岁开始学习汉语。一九一零年十六岁,他变卖家私自费来到中国,成为谍报志愿者。他扮成乞丐只身潜入旅顺口刺探情报被俄军抓获,后逃脱。从此西村正树以旅行家身份开始踏勘中国东北地区。他从山海关起步,经锦州到奉天,北上开原、铁岭和伊通,抵达吉林。经延边进入朝鲜北部,然后又北上宁古塔,沿牡丹江右岸到依兰,沿松花江走宾州、阿什河流域,随后又渡松花江到呼兰,西去齐齐哈尔……西村正树踏勘中国东北地区,乃是日本发现俄国正在修建远东新兴城市哈尔滨第一人。在此之前日本朝野无人知晓松花江畔出现了一座大型城市。三十年间西村正树不但全线踏勘了中国东北地区,而且徒步行走川陕云贵及长江三峡,总共云游中国十二个省,甚至到达缅甸、暹罗以及东南亚地区。西村正树间谍生涯的惊人壮举就是日俄战争期间他将旅顺要塞的地图纹在胸前,昼伏夜行竟然爬回大连。完成任务之后他手持尖刀割去胸前皮肤声称“地图”献给天皇陛下。因此留下饼大的伤疤。西村正树鼓吹侵华战争,叫嚣日本新界就在中国大陆。三十年来他始终苦行僧般生活在中国底层社会,获取大量情报。他汉语流利,无人知晓他的真正身份。志愿者谍报生涯的花销巨大,他家财耗尽,一贫如洗。人到中年他停止远行,主要活动范围是在中国的京津唐地区。 李菊五读罢吴朗夫信中关于奚正树的资料,目瞪口呆受到无比强烈震撼,他彻夜屋中踱步,不时发出自责的尖叫,仿佛受了重伤。 忠厚无知的堂弟以为堂兄是在排练剧本。李菊五中学时代就迷上了文明戏,是南开学校演剧队的头牌小生。 第二天一早儿他让堂弟去布铺扯二丈黄布,是那种被称为屎黄的钭纹儿。堂弟说这种颜色的黄布很少,最后跑到估衣街的瑞蚨祥,总算买着了。李菊五见到黄布非常高兴。当天晚饭桌上还跟堂弟喝了几盅酒。堂弟十分憨厚地问堂兄,既然能写能画为什么没有找到好差事做。李菊五被问窘了,只得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终无大用。堂弟十分同情地笑了,说喝酒吧。 李菊五喝醉了,掩面大哭。堂弟束手无策,说堂兄不用发愁,你不是跟金猴子学会了变戏法儿吗?实在没辙你还能到邮局门口摆张桌子,代写书信。李菊五听堂弟说得这么实诚,便止住泪水说堂弟你哪里知道堂兄的心思啊。 李菊五关门闭户,独自一人调动着那两丈黄布,眯缝着左眼一针一线缝制着黄衣黄裤,还做了一顶黄帽子。说是为了训鸟儿。他做针线活儿的神情看上去真像是个裁缝。冬季是漫长的,李菊五陷入沉思。有时就呆呆看着摆在桌上的那只铜梁儿白瓷茶壶,脸上露出苦笑。这个西村正树年富力强,三十年来甘心充当民间谍报志愿者,功成名就之时却激流勇退,淡泊名利。西村正树你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男儿呢? 李菊五久久沉浸在苦思冥想的深谷之中,难以自拔。 “三九”那天李菊五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跨过门槛而走进西村正树的内心世界。这无形的门槛,仿佛就是难以逾越的山界,区分了两个种族:这边是中国人,那边是日本人。 李菊五觉得此时自己蹲在门槛这边儿,正闲得没事儿抽烟卷儿呢。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抬不起头来。 进入腊月之后,李菊五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正的俗人。这时候那只大八哥儿毕业了,学会了十几个单词并且有了记性。此时,李菊五并不知道奚正树已经安全回到日本的鹿儿岛。少小离家老大回。虽然家贫如洗并且营养不良,西村正树休息数日随即伏案撰写《天津志》。以此为大日本帝国的扩张宏图增砖添瓦。在此之前这位化名奚正树的志愿谍报者总共积累有关天津的资料八百六十八公斤,提前邮寄回国。(西村正树的《天津志》详细记载着这座中国北方大都市的全貌:水文地理、风土人情、户籍人口、码头漕运、金融盐业、海产矿务、各国驻军、民间行会,监狱官衙……日本官方人士读罢该书初稿,称赞西村正树“远远比中国天津人更了解中国天津市”。)话说腊月十六那天,李菊五胳膊上架着这只名叫“炸弹”的大八哥儿,出现在南市的东兴市场门前。小混混儿报告王丰池,说李菊五送八哥儿来了。这令王丰池感到惊喜。在此以前他以为李菊五是来送现金的。见到这只训练有素的大八哥儿,王丰池说了声发财,它立即跟着说发财。王丰池乐了,说这只八哥儿一定是大学毕业啊。 李菊五告辞而去。回到天津西头永丰屯老宅,他眯小左眼,瞪大右眼,摊纸蘸墨给南市芦庄子的袁文会公馆写了一封匿名信,还是左手变体小楷。 堂弟出去寄信了。李菊五坐在桌前满面羞惭自言自语说,我这人真没劲,小打儿小闹儿弄出这阿猫阿狗的响动,还鮚着脸藏在家里硬充好汉呢。 四天之后,阴狠毒辣的袁文会陪着日本宪兵队岛田大佐突访东兴市场。王丰池毫无思想准备,慌忙出迎。岛田大佐身披黄呢大衣,径直走向王丰池的客厅。 落在架子上的大八哥儿颇受王丰池宠爱,因此它心情很好。岛田大佐身著黄呢军装,身后跟着两个卫兵,咔咔走了进来。八哥儿看见这种熟悉的黄色,立即张口说话。这其实是鸟类的条件反射。 操,小日本儿!操,小日本儿!操…… 岛田大佐听了个满耳,匿名信提供的情报果然不虚。这位宪兵长官倏地变了脸色转身离去。袁文会老鹰似的目光死死盯着王丰池。你的八哥儿辱骂大日本帝国,是共产党派来的鸟儿吧? 王丰池浑身颤抖,脸色成了白纸。袁文会嘿嘿笑着请王丰池前往海光寺的日本宪兵司令部走一趟。此时王丰池的大宅院已经被袁文会的便衣队包围了。不费一枪一弹老混混儿王丰池就被袁文会拿下。就这样南市彻底成了袁文会的独家天下。 十天之后正是腊月三十儿,五十八岁的王丰池瘐死狱中。这个老混混儿连年关也没闯过去,真可谓英雄气短。 李菊五是大年初一听说王丰池死讯的。明明是除暴安良可他依然面无喜色,一派郁郁不得志的表情。独自闷在屋里喝着闷酒。 我李菊五小打儿小闹儿干的这点儿事情,跟人家比起来算个屁呀! 后来,李菊五又不声不响干了几件事情,譬如在汉汗袁文会的父亲七十大寿那天寄去一张“恕报不周”的丧报儿,气得袁老太爷“弹了弦子”。譬如他用日文给日本宪兵司令部岛田大佐写匿名信,指责“海河浮尸案”系日本特务所为,杀害华工罪恶滔天。这所谓小打儿小闹儿在芸芸众生眼里简直就是惊天动地的壮举了。可李菊五还是郁郁寡欢,总是对自己极不满意的样子。堂弟以为堂兄的脑子出了毛病,心里很为他着急。李菊五果然添了毛病,总是喃喃不止,说自己是个窝囊废。 李菊五知道自己是被一个影子给罩住了。七·七事变之后,长期处于自我责难之中的李菊五在天津西头永丰屯的祖传老宅里郁悒而死,终年三十八岁。据说他生前认定自己是个小事儿做不来大事儿又不敢做的庸才,因此早早就给自己写好了墓碑:天津俗人李菊五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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