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业设备安装有限公司(日记探微|清末官员恩光的情感世界(上))
Posted
篇首语: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本文由小常识网(cha138.com)小编为大家整理,主要介绍了浙江中业设备安装有限公司(日记探微|清末官员恩光的情感世界(上))相关的知识,希望对你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浙江中业设备安装有限公司(日记探微|清末官员恩光的情感世界(上))
尧育飞
1909年的冬天,在大清王朝即将走向终结的时候,一位名叫恩光的学部官员,雇佣了一名昵称“成”的仆人。这位贴己的仆人在短暂服侍几个月之后,遭到恩光家人的集体冷落,他们势要将他驱逐出去。宣统二年(1910)四月初七,“成”挥泪辞别他的主人,离开恩光宅邸。这场突然的离别,彻底曝光了“成”与恩光的关系。他们并非简单的主仆关系,而是有着特殊情意的恋人。
始于宣统元年(1909)元旦的《恩光日记》,在这场主仆挥别之后,笔锋陡转,思念激增,属情的词语充斥篇章,令这一日记成为难能可贵的“言情日记”。1910年,恩光六十岁,“成”的年龄未知。根据他后来结婚的记载,我们可以推测他此时年龄应当不超过三十岁。这场轰轰烈烈的“老少恋”不仅为研究中国近代爱情提供新鲜材料,也提醒人们注意“情感”始终是日记重要的特质。
一页“情书”:宣统二年六月二十日的日记稿纸
恩光生于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四日,卒年未详。他少年时家境贫寒,至十六岁时已开始为吏生涯,艰辛备尝。光绪十七年至光绪二十七年,得奉职通州西仓,家业得以稍富。嗣后在国子监和学部任职。宣统元年九月,恩光曾恭送孝钦显皇后奉安清东陵。宣统二年,曾在任京师图书馆任职,担任学部考试游学生的外场庶务官。宣统三年,他还任文庙工程处监督。
由于他家住在齐化门附近(宣统元年十月、十一月日记两次提及),我们有一些理由推测他可能是毕业于同文馆的恩光(字仲华,1859-1924?)。这位恩光,姓伊尔根觉罗氏,隶满洲正蓝旗,据《同文馆题名录》,其人家住“齐化门内小牌坊胡同”,早岁家境贫寒,入同文馆后修习德文、英文,光绪五年以考英文、算学获赐恩科举人。光绪十二年在许景澄(1845-1900)保荐下任驻德使馆二等翻译官。光绪十五年回国。光绪十六年任总理衙门译员,光绪十七年或任泰陵工部郎中。光绪十五年后履历上与《恩光日记》有所出入,故暂无法确定是否为同一人,俟续考。
恩光《潜云堂日记》始于宣统元年元旦,终于1913年岁末,其中宣统元年、宣统二年颇为断续,至1912、1913年日记较为完整。日记影印收录于《历代日记丛钞》第160册,今有许庆江、董婧宸二人整理本《恩光日记》(凤凰出版社,2021)。
《恩光日记》,恩光著,许庆江、董婧宸整理,凤凰出版社,2021年
在这部日记中,恩光把自己构筑为一个“失意人”的形象。无论从事业还是精神世界而言,恩光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四十几年的宦海生涯,仅仅获得一阶的升迁;一生的情感在晚年遭遇巨大转变,最终不被外人理解,且被对象抛弃。年老体衰的恩光不断使用烦闷、忧愁、养疴等词汇描绘自己的身心状况,一再展示他的种种不如意。当他把这些记录于日记时,往往是“太息识”“黯然识”“不寐,泣识”。他无法在平静状态下写作!
恩光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下私人事务和情感,他睡不着,犯了失眠症,一边叹息一边写,一边哭泣一边写,黯然神伤的他偏要把这些都记进日记,似乎惟其如此,内心的愁闷才能纾缓二三。而周遭往往是孤灯一盏,窗外是树影斑斑,有时遥远的钟楼传来三两声钟响,提醒他夜又深了。恩光自觉描绘下这样的“此时此刻”,形诸日记,则是:“雨后,明月照窗,绿阴满院。夜深沉静,岑寂凉凄。一灯萦然,枯坐如醉。当此璄相,思怀倍切,觉身心恍惚,直如在梦寐间也。子正,黯然识。”(宣统二年五月十七日)正是在这样的深夜,如痴如醉的恩光恍惚如在梦中,迎来情绪的喷发。有时哀叹穷愁,有时哀叹命蹇,有时想念爱人,有时抱怨家事。总之,许许多多的深夜,恩光这么度过,他也把这种深夜感慨的“此时此刻”写进日记。
在恩光深夜感性的呓语中,有一种声音特别强烈,有一种情感尤其浓郁,那便是他对爱人无与伦比的思念,那种炽热之情,力透纸背,至今读来,丝毫不亚于“五四”时期新文学家们“天狗”般的呐喊。以宣统二年六月二十日的日记稿纸为例,可见其文字生情,情溢于言,言为心声,而声复直击人心的描绘。
宣统元年六月二十日日记
满纸流情的宣统二年(1910)六月二十日日记云,“访缘,戌初刻,诉委曲。不见则念念不释读,见面又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难罄。怀想若此,情何以堪?惟祷佛天默佑,早得相聚,望切感切。展转不寐,月照窗纱,独对双灯,丑正太息识。”这些灼热而纠结的文字,明明是热恋中人语,却确然无疑地出自大清国的官员,一位六十岁的老人之手。他絮絮叨叨的这些文字,太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的恋人手记。更令人惊奇的是,恩光不止一次在日记中如此描绘。有时候,他简直是哭哭啼啼的林黛玉。有那么一天,恩光在日记中写道:“想缘,度日如年,一日三秋,信不诬也。精神支离,胸膈横塞,病矣。疾痛在心,荆棘满目,孤孑凄楚,日坐愁城,精神渐消,心气日减。有无穷之烦恼,无片时之欢忻。饮食递少,困郁加多。耳顺之年,尤须奔波,强颜酬世谋生。知己蔚怀,隔阂咫尺,能不万分怀想乎?痴孽力疾识。子正。”(宣统二年六月二十日)在此之前,公事繁忙,债务催迫,家中则是冤孽不断,郁闷心疼的恩光在这天的日记里大大发抒郁结之情。“缘”成了他的精神念想、情感寄托,茫茫苦海中的救命稻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此时恩光体会到了。可惜情感虽获得疗救,精神稍感慰藉,子夜灯下反身细想,恩光却仍不能拖着愁痛的身心,面对满目疮痍的家,去强颜应世以撑起支离的社会角色。思绪至此,苦痛极矣。穷极返本,恩光转念又回到温馨的情感港湾,再度想起他的“红颜知己”。现实的困顿隔阂与情感的密切想念中间,隔着巨大鸿沟,更激发恩光无穷的思念,于是他自称“痴孽”,痴的是情,孽的是如苦海般残酷的现实。
五月二十日日记稿本,是恩光情感大爆发的写照。这页日记稿本上,不仅有如上慨叹时乖运蹇的穷愁之叹,有思念未遂的万千哀怨,更有山盟海誓的祈愿。这些日记正文外增添的文字,令这页稿纸成为恩光情感的真实写照。在惯常的日记写作中,恩光在稿纸上留下诸多空白,而这页稿纸上栏线内的空白处,却填满许多紧凑的小字。在栏线上方的空行中,写着这么一段话:“日日默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真经,阿弥陀佛,仰求垂怜保佑,早得相聚同处,终身不离,世世同生,如愿如愿,念念不忘,南无阿弥陀佛。”这段文字并未注明日期,不过据其书写习惯,应当书于本日前后。就其内容而言,可见恩光已无法忍受和恋人的长久分离,而将“在一起”的心愿诉诸菩萨保佑。所谓“终身不离,世世同生,如愿如愿,念念不忘”,以叠词祷语出之,余音袅袅,其情可感。
同是这页稿纸的天头,文字甚多,都是六月十八日二鼓写下:
一水盈盈,重门深闭,玉人夜从何路来吾梦境也?计剪灯细语,当在近届黄花烂漫之际。《翰海》孔愿之作。六月十八日二鼓偶录。
“习伏众神,巧者不过习者之门。”“慈俭为宝。”(《老子》、《梁退庵随笔》同时忆及 ,偶录)
其中有《老子》、梁章钜《浪迹丛谈》中的话,恐是恩光误记。“习伏众神”一句源自桓谭《新论》,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始标作者为“庄子”。此外《翰海》卷三收录扬雄《复桓谭书》也载有此句,恐怕恩光的误记来源于此。由此可知,这段文字或也在六月十八日所录。至“慈俭为宝”,则与《老子》有关。恩光虽然两次强调“偶录”,但这些语句并非偶然,而与日常生活多有关系。“巧者不过习者之门”,似乎针对家人使用各种伎俩而言,“慈俭为宝”则寓含箴劝家人慈爱俭朴之意。
至于书札中语,出自明人沈佳胤所辑尺牍集《翰海》中孔愿之《寄朱景周书》,不过恩光在抄录时似乎作了修改。原书中“当在林莺唤友、梁燕将雏之际”被修改为“当在近届黄花烂漫之际”,给人增添更为绚丽的画面想象。当然,或许恩光所见者为别本。这封书札曾被朱光潜认为“雅到俗不可耐”(《古代书牍略谈》)。虽是俗,但对此时的恩光而言,仅仅“玉人夜从何路来吾梦境也”一句,就能令他感同身受,何况信中还有对于下次会面必成的期待,无怪乎恩光笔录于此。
根据恩光日记记载,这一天是“中伏”,天气“酷热特甚,挥汗如雨”。闷热的天气外加烦闷的心绪,使得这一页氤氲着浓烈的情感,散发着夏天暧昧的气息。
与仆人李成相爱之始末
“缘”究竟是谁?为何恩光要在日记中对他诉说如此浓烈的思念之情?
仔细梳理恩光日记,不难发现,“缘”即是恩光的仆人李成,日记中称作“成”、“成儿”、“成僮”、“成棣”、“缘”、“源”、“缘心”、“元”等。为何恩光要在日记中更改仆人姓名,以各类昵称取代“成”的称呼?这一切始于宣统元年(1909)四月初七日的一场家变。那场家变最终迫使李成离开恩光家,而恩光对李成的称谓随即发生变化。恩光郁结于心的情愫就此一泻而不可挡了。
“成”在宣统元年(1909)十月开始服侍恩光。初次出现在宣统元年十月初十一日日记中,“回家掌灯,成儿伺候”。此后数天,“成”与其他仆人“鸿”、厨役“羊”等一道培植花木等。日记中未见两人亲密情感,至十月底恩光携带成、祥两仆参与清东陵祭祀活动,两人关系日益亲密。十月十八日日记云:“携成、祥二仆围炉饮食,颇觉境新意畅。”十一月二十四日恩光宿于南关店,“成为铺陈,伺候周致,甚适慰。”至十二月底,家中人察觉此事,大肆排挤。恩光日记写道:“最近得力一人,反为泯不知耻众辈过事排挤,妄造蜚言,辱詈搜剔,日夜媒孽,总使不令一朝居所遇,合家如此,而天良何在?”尽管恩光并未点名此人为何,但宣统二年四月日记及五月七日日记将这一谜底揭晓:
四月七日,欲携成游万寿寺,少纡积郁,忽构谗诬,令人愤懑。昏瞀之间,不辞泣泪而去。服事六个月,并未一日离,一旦为阖家众人攻去,实属可恨可伤。至廿一日,婉小厮长龄于次日说和归来,而隔日变生多梗,事又不遂。长龄小子模棱可恶,而家孽更生别计,真令人痛恨终身也。廿六日,见缘方悉。是晚大风雷雨……几坠沟渠灭顶,否缘挟持,恐难保也,则死生之共信然。
五月初七日,……午初晴,缘心遇,遂步大街乘月,少叙各归。凄楚展转,今日整一月矣。如梦。(旁注:若度一年,何苦如是?殆前生孽与?)
这两则记载清楚表明“成”与“缘”(“缘心”)即是一人。此人宣统元年十月随侍恩光,此后与恩光情好日密,甚至还在大雨中救过恩光一命。然恩光家人似窥破两人之间秘密,必要将“成”逐出家门。宣统二年四月七日,成最终含泪辞别恩光。此后五月初三 、初五,恩光均与“源”有约。至五月初七日,“成”离开后一个月,恩光与“缘心”再度相遇,时距“成”离家正一月,则“成”即“缘”,“缘”即“成”。此后日记中“缘”、“成”错杂记载,大体而言,两人关系亲密时,记“缘”多于记“成”。二人关系疏远时,则多记为“成”。恩光以这样的小心思,表达他私密情感的亲疏。
恩光与李成的感情并不被家人看好,在将李成逐出家门之后,家人们对恩光仍不放心,甚至追踪他的行踪。宣统二年五月十六日,“九钟馀,(恩光)至四庆园约缘,久候,同饮食,未畅叙,即步马路往万生园。至东边,忽遇鸿由西边飞来,此诚寻隙搜剔,过于刻薄。乍见意外,懊恼万状,百分屈忍,勉维解释,苦心劝告,谁能见怜寸衷?万字楼支离对坐,六刻出园。成雇人力车自回,余携鸿乘车归家。是日情形,实堪悲愤,与成尚多倾话,均未果,恨极。晚思访,阴云未去。明月当午,满院清阴,独对青灯,伶仃孤苦,寂无人声。凉风瑟瑟,幽凄黯淡,触怀思想,能不感伤乎?子正初刻,不寐泣识。”在恩光看来,另一位仆人“鸿”的到来,并非偶遇,而是家人必要根绝他和李成的关系。这种尴尬的监视状况,令恩光感觉十分羞辱。然而,他并没有办法抵抗家人的逼迫。
尽管在清代,狎玩娈童和小厮或相公较为普遍,但在公开的范围内,人们仍然谨慎地将这种关系置于较为隐蔽的境地。在各类爱情关系之中,这种情感始终无法跃居主流。这也导致即便在最为私密的日记中,同性之爱的公开记载相当罕见。杜凤治《望凫行馆宦粤日记》中虽透露同治年间京师狎玩相公的消息,但杜凤治的记载十分简略,且丝毫不流露情绪性的评语。同治五年(1866)五月至七月短短三个月中,杜凤治尽管在40天的日记中都记载与“梅”、“蕙”两位相公的交往,但至多止于“联床夜话”,并不透露更多私密信息。且杜凤治此时家眷尚在浙江绍兴,他是孤身一人羁旅京城的。然而恩光的状况与杜凤治差别甚大。从恩光后来对李成发疯般思念来看,他和李成的情感在那段时期显然十分浓烈,也许是如胶似漆到令家人无法坐视不理。
对明清时期的人而言,描绘自身的情感世界常常面临私欲和公德的冲突。高压和强制的社会令一切过度和越轨的情感表达变得困难,但充满活力的丰富的个人情感世界却又始终想要寻找合适的出口。在此,日记成为直白书写个体情感的有效载体。
从四月初七日李成离开恩光家后,“缘”开始占据恩光日记的中心。日记中,几乎每天都有“缘”字出现,如“访缘”、“念缘”、“约缘”、“诣缘家”、“想缘”、“到缘寓”……想而不得的时候,恩光就念佛,有时候“佛”即是“缘”,即是他的情人李成。李成令他心神不宁,恩光的日子过得恍惚如梦。他在宣统元年五月二十七日日记写道,“怀缘,心神不定五十日矣。可叹。”然而他自己不愿打破这种爱的恍惚状态。似乎,惟有通过日记的书写,恩光才能略略缓解思念的苦痛。五月三十日日记云:“自四月初七日,匆匆恍惚,日夜怀想,直在梦寐之间,至今心神迷惘,寝食皆废弃。缘耶?孽耶?无时获释。佛天怜佑,早得即日完聚,终身感诵无已。”茶饭不思的恩光束手无措,只能祷告佛祖和老天爷保佑,让他们早日聚首。此外,稍纾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也许仍要靠写日记完成。五月三十日日记刚记下此种念想,六月初一日日记中恩光再度表达类似想法:“念佛,望元。痴情若是,殆有前因,望即归来相聚,终身不离。”八月初一日日记云:“念念念经,书缘,每日朝夕存想者也,速如愿慰,幸幸。”念佛已无法让恩光心情平静,而李成暂时也不能回归恩宅。于是,恩光为李成在外头租住房屋,按月提供费用。尽管此时恩光早已负债累累,然而为了心中炽热的情感,他早已不管不顾。他心甘情愿为李成付出,而对于家人索钱的行为,则一概视为孽债。妻子来要钱,恩光在日记中写道:“妇索月费,噎气。此生万不能逃,死而后已,冤哉!”
宣统二年六月日记中的“缘”
在恩光看来,家中人毫无天理良心,是“畜辈”,“实未有丝毫之义理,安心作对,可恨可恨”。家人有意拆散的行为,令恩光更加思念李成。他有时吃完饭,急不可耐要见李成,日记记为“奔缘寓”。如果访而未见,则不胜落寞。如宣统元年六月初五日,“怀缘,进城,步大街,欲访未果,无聊归家,尤觉孤寂,可叹。”总之,恩光此时已经犯了魔怔,他对李成是“动止触物 ,时刻感想”。
这种思念令恩光发狂,他对不断记载思念或许也感到厌倦,故而更改日记书写体例。八月初五日日记云,“此后念佛、缘,默志之,日有遇则书之。”不再记载每日的思念,而只记载他们的相遇。然而一个月以后,思念的情愫又占据上风,他自订的书写体例再度改变。九月十七日日记云:“每日时忆及缘,辄念念,后有遇,登计,馀总识之。”此后十几天恩光日记中不再记载思念李成,推测他另外备有簿册,专门记载思念次数,以便归总。这真是一位痴情的男子!
为了消弭漫长的相思之苦,恩光不断努力,朝着他和李成相聚的目标迈进。七月份,彼时学部下辖京师图书馆落成,恩光极力谋求守护图书馆藏书的职位,以便二人早日完聚。于是七月初八日日记云:“怀缘,念念在抱,默祷成全,则相聚在迩矣,时须运动。”经过持续不断的运作,恩光顺利获得这一职位,并从家中搬出,居住在图书馆旁。十月初二日,恩光和李成会面,商量移到图书馆新宅同居。十月初六日,恩光剃发刨须。十月初七日,李成搬来和恩光同居。从此恩光日记中记载变为“缘侍,晚同榻抵足叙话”。然而,这种状况再度被家人发觉。十月初十日,“恶妇无故非常取闹,天乎!直是逼迫速死以了宿孽耶?何苦是之苦命!痛哉!”他的妻子闹上门来,令恩光无法应付。在恩光看来,家人仍旧没有放弃拆散他和李成。十月十二日日记,“连日家人辈异常悍逆,万分强忍,自叹命苦无怜而已”。按照彼时道德准则,处于劣势的恩光除了在日记中抱怨,哀叹命运残酷之外,实在也并无他法,只能忍耐。
在度过一小段甜蜜时光之后,恩光和李成的感情却迅速降温。首先是开销日益增大,原本负债的恩光注意到开支继续增加。十一月初六日,“成购套壶椰子,甚细。连日烦闷,浮费流水,奈何!”而李成也经常告假回家,外加此时恩光公务不顺,心情重又回到愁闷状态。所谓“内外之不顺心,公私之不合理,忍耐无法,听天由命而已。”由于二人关系变冷,日记中也不再称李成为“缘”,转而将其记作“成”。不安分的李成开始逐日外游,至于宣统元年(1910)二月二十二日,恩光在日记中写下:“初鼓,雇马车回庙,锁门不开。成外出浪荡,不可信任,自恨。”两人关系至此再不复往日甜蜜,而日记中再也没有出现“缘”字,一律标为“成”字。至于1911年十二月,李成自行结婚,他与恩光的另类感情也基本结束。直至1912年五月中旬,“成僮含泪辞去,无钱养留。三年侍奉豢养,一旦别寻衣食,曷胜惋叹。”两人结束主仆关系后,仍有来往,1912年八月十四日,李成赠送恩光花糕,恩光认为他“尚有良心”。不料八月二十六日,李成来恩光家,谈未片刻,“陡然拳打脚踢,不分皂白,谩骂无礼。……苟延残喘之际,更复直奇变悖逆之野蛮无教之事,命何以堪!孑身忍耐,不能早亡,尚有此等孽障,命薄可叹极。”两人的关系,竟然以这样狼狈的局面收场,令人欷歔。
在恩光与李成感情渐冷的日子里,恩光与家人的关系逐渐缓和。宣统二年正月,恩光的孙儿保泰降生,给他带来许多欢乐,他时常回家看望孙儿。至于宣统二年八月,恩光重又携带李成回家看视孙儿。恩光的家人看来原谅了他从前的行为。
就在他的家庭生活即将恢复平静之际,整个社会的动荡却已现端倪。几个月之后,遥远的武昌爆发了革命,随之而来清帝逊位,恩光赖以生存的大清王朝覆亡了。这对恩光的生活而言,又是一大变化。正在此期,恩光又开启了另一段恋情。
言情词汇与恩光的三条情感线
在谈论恩光1912年以后的新恋情之前,有必要先回顾下恩光情感世界中的三条情感主线,以便更为清楚地认识他的感情世界为何有新的波澜。恩光情感世界的波澜形诸日记,是采用一系列充满感情色彩的词句精心书写,故而分析那些充满感情色彩的词句,就成为蠡测恩光情感世界的重要指征。
情感是一系列可以传达的信息,是个体与内心世界并外部世界沟通的特殊“语言”。日记中偶尔一现的情感表达/语言,是个体对身心状态和周遭世界的审慎对话,既是情绪的疏导,也是心灵世界的重建。在此,我们尝试将恩光日记中充满感情色彩的词语制作一个表格,以见出恩光在1909年至1910年5月间的情感状况。之所以选取这一时间段,主要在于1909年恩光尚未在日记中透露和李成的爱情关系。而1910年只标记至五月份,则由于当年四月份李成被恩光家人逐出家门,在整个五月份,恩光的情绪出现极为激切的变化,充满感情色彩的词汇也大量增加,然而,也不免出现一些雷同。以五月份为例,已足以说明恩光如何运用这些词语在日记中表达自己的心情。同时,也可由此窥见日记是否足以承担作者的情感表达。
《恩光日记》情感、心境词语略表:
由于这部分日记记载并不连贯,我们不能以此断定恩光平均每月的情绪变化,却正是这种不连贯的记载特点,以其随机性,揭示恩光整个情感和心境的不稳定。从日记中频繁使用的词语来看,恩光大量表达了感伤、烦闷 、黯然、悲愤等情绪。在此,我们以意大利学者P.史华罗(Paolo Santangelo)《明清文学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词语研究》中提出的五种情感类别为参考,分析恩光此时的情感世界和心境。史华罗根据情感和心境将中国明清文学作品(主要为小说)中的词语分为以下五种情感类别:
1.消极反应类型(恐惧、怀疑、焦虑、惊异);
2.积极反应类型(爱、感动、喜欢、希望);
3.满意反应类型(快乐、美感、宗教情怀、欢愉、满足);
4.攻击性反应类型(愤怒、仇恨、妒忌);
5.不满反应类型(悲哀、沮丧、羞惭)。
利用史华罗的分析框架,很容易发现,恩光的情感基本处于消极反应、不满反应这两大类型,偶尔还有一些攻击性反应类型。恩光的情感世界极为消极,时时处于不满和压抑之中。日记中极为难得的积极和满意反应的情感词语是“爽人心目”和“适慰”。前者出现在宣统元年三月十七日,面对皎皎明月,恩光感到“爽人心目”。至于“适慰”,则出现在宣统元年十月二十四日日记中,当天李成在旅店服侍较为周到,故出此语。由此,并不难理解恩光的情感状态。在日常生活中,他找不到欢乐和积极的出口,所遇人事均令他不快,带来的只有无穷的烦闷和忧愁。惟有深夜自然的风景与悉心照料他身心的仆人李成,才能带给他安慰和欢乐。如此,就不难理解为何在李成被逐出家门之后,恩光每日都长吁短叹,陷入深深的思念和欲罢不能的煎熬之中。
宣统二年五月日记充满感情色彩的词语
史华罗所著《明清文学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词语研究》
在那些充满感性色彩的言情词汇之外,《恩光日记》还有“债”与“孽”两个关键字眼值得关注。《恩光日记》中充斥着诸多与“债”有关的词汇,如孽债、债累、宿债、家孽、家众之孽、前生孽、冤孽、宿孽等等。这两个字构成的词语频频出现在日记中,既与恩光现实处境有关,也是他虔诚信佛带来思想观念的认识所致。
宣统年间,恩光已经债台高筑,甚至不惜挪用公款补贴家用。饶是如此,仍然收支难以相抵。每年年底都是“亏累过甚”。如1911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日记所云:“家业已罄,负债累累,心力已竭,尚须支持措筹,只求速死,宿债即偿。”日记中第一次出现嗟穷叹命在宣统元年二月二十二日,“连日烦闷抑郁,自伤认命而已。……此增彼损,永不留馀,自是贫贱之兆,奈何呼天。”次日日记又是,“烦闷之至。恶妇偷当衣服数件,抽筋赎出,合银二十两二八,倾家荡产甚矣!冤孽可叹可恨!……可怜。”由于家庭收入入不敷出,甚至连妻子开始偷当东西,而恩光致力于支撑整个家族不至于彻底颓败,只能忍耐负重。沉重的家累和不断的债务危机,促使恩光不断使用“债”、“孽债”等词语。连同财务危机所造成的“债”还有妻儿家眷逼迫的债务,童仆偷窃欺瞒的债务。此外,“债”与“孽”还是佛教思维方式的体现。恩光虔诚信佛,宣统元年一月初三日,“每日默诵佛经五遍。(永远如是)”日记中常常有祷佛的记载。《法苑珠林》中业已指明“债负”是一种罪业。而恩光不仅将穷困视作一种罪业,也将妻子的逼迫看作必须承担的罪业,此外,他个人与李成的情感被众人厌恶,也被他视作一种必须背负的罪业。他在日记中反复使用“债”、“孽”等词语 ,并希望早早死去,以便一了所有孽债,即是这种思维方式方式外化。
于是,日记中遇到夫妻关系、债务危机事,常云“孽债何日偿清耶?”至于外放直隶州为官,也是“家孽所迫,万难忍受”。“孽”与“债”在恩光不断的书写下,成为他抵御外来侵害的心理防御机制。一旦遭受委屈和逼迫,他便将之视作前生命定的“孽”与“债”,故此内心尽管烦闷恨极,也能有效化解。如1911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日记云:“支各种孽债,前世今偿,不死不已。”十二月廿六日日记又云:“人生之苦命孤独若我者甚鲜,不即死,宿债孽未偿清也。何罪若是!”虽说欲一死谢之,却终于能顽强地活下去。“孽”与“债”的熟练使用也令恩光能够小心翼翼呵护他的小众情趣,而不去管外界的风言风语。甚至,在李成变心之后,恩光也可以凭借这两个字求得自我安慰。不管世路如何淡薄,恩光已认定自己为背负罪业之人,故而生活中的风浪可令他受伤,却终不能将他击垮。
自然,恩光也时时冒出逃避的想法。对他而言,最好的出口似乎就是逃离此处的苦海,无论是现实的搬迁离家,还是祈求佛陀庇佑,似乎只要离开家中的是非烦扰,他的心就能获得平和。如宣统二年三月十五日日记云,“家孽所迫,万难忍受,惟愿早离苦海,逃生远飏,永感佛天怜佑无极。”宣统二年四月日记:“遭此家众之孽,早早得以逃往他方,以免悒郁而毙,幸甚祷甚。”宣统二年五月初六日,“予近数月食不饱,寝不安,惟日夜默祝逃生,谁怜苦衷。”虽然他曾从家中搬离,最终却难免回归家庭。他终于无法彻底摆脱给他带来无穷烦恼的家,于是只能在苦海中自伤自怜。
从《恩光日记》所述来看,家人是恩光情感世界中重要的一端,尽管这条感情线充满苦楚,恩光却不能不仰赖这条情感线。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由于这条情感线出现问题,恩光才转而寻求情感世界中的第二条感情线:与同性恋人之爱。除此之外,由于恩光年事已高,与仆人的情感关系也在他生活中也显得特别重要。这三条感情线在恩光情感世界中占据主要位置,其间的波动与关系的转变,令他的日记情意满满,跌宕起伏。充满感情色彩的词语也因此在这部日记中构成一股股涌动的情绪流。
恩光与妻子等家人关系似乎相当不睦。在这个家中,似乎是恩光一个人在悉心经营。他在日记中自述,家中“一草一木,余一人惨淡经营,未有一协助者。数十年节俭整理,而毁于家人辈众,此或前生所负,今世偿还耶?”苦心经营家庭生计之累且不说,家中人还时时令他不快。1910年六月十三日日记,“在家逐日无一言,孤寂何堪!荆棘尤复悖逆,令人气结。”对于妻子,恩光似乎从未有好言好语。他将妻子称为“狮吼”、“恶妇”、“孽妇”。有时看词曲《狮吼记》,他也别有感慨。他送妻子钱,是供奉孽妇银钱;和妻子吵架,是“恶妇无故取闹”,是“恶妇无意间呕气,此孽何日了”;他为妻子置办饮食,则是“午后起,为妇置馔,忍心”。总之,他和妻子的关系颇有些“前世造的孽,今世作夫妻”的意味。家中的琐琐屑屑均令他不满,而他的家人似乎对他只有无尽的索取,丝毫不关心恩光的情感需求。恩光在日记中愤而说家人“无一稍具天理人心者”。家庭生活的重重危机,可能使恩光将小小的情感出口视作逃离苦海的孤筏,故而这位六旬老翁的日记才那么浓情热意。
恩光与李成的关系前文已经述说较多,此处专论他与仆人的关系。李成原来也是仆人,离家后,主仆关系方才一变而为情人关系。看来在恩光的情感线上,一些情感线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惟此处专要论述的是普通的主仆关系。由于年老体弱,恩光对仆人十分倚重,且投入相当多情感。然而他先后雇佣的三个仆人长龄、叶翔、鸿都最终被证明为不可靠。他的仆人总是背着他偷窃财物当卖。如1911年八月十九日日记,“翔取回偷窃朝珠当票十两一纸。狼心狗肺,实令人愤恨。”即如李成,最令恩光伤心,1911年十月廿七日日记记载:“成僮畜养三年,无一不周,以为亲近可靠。旅居在外,左右有人,处之若家人父子,盖亦由有所激之耳。孰意无行无耻,殊属异常。”“奴子叶子祥豢养八年,已偷窃七年矣。”1911年十月二十日日记,“回庙寓,炉冷无煤,已早着三小子买煤,逾时未回,而长龄近加疲玩疏懈,此二役直比畜生尤加倍。命蹇运乖,何致遭遇如是。活地狱几时逃出耶?躬自升火想炊,更为畜辈预计。人生至此,……苦况诉谁?长叹而已。”辛亥鼎革以后,恩光这样的旗人仍维持一个大家族,然而收入不敷,而童仆早已难以管束。变卖家产,对主人不闻不问,甚至于恩光需要自己生火做饭。种种情形,令恩光和奴仆的情感线也逐步走向终结。
相关链接:日记探微|清末官员恩光的情感世界(下)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徐亦嘉
相关参考
...一起看一看。 一百多年前的清朝同光年间,在当时的浙江省杭州府余杭县境内发生了一起极其轰动的冤案,就是被称为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 之所以被称为奇案是因为此案一是历时时间之长,达三年零...
演讲人:吴中胜演讲地点:赣南师范大学演讲时间:二〇二二年六月吴中胜赣南师范大学教授,江西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赣南师范大学分中心研究员,全国优秀教师、江西省“双千计划”人选、江西省百千万工...
演讲人:吴中胜演讲地点:赣南师范大学演讲时间:二〇二二年六月吴中胜赣南师范大学教授,江西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赣南师范大学分中心研究员,全国优秀教师、江西省“双千计划”人选、江西省百千万工...
清末四大怪事让人瞠目结舌?昭示大清气数已尽!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跟着小编一起看一看。 在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清朝灭亡之前,其实已经有很多在社会当中发生的事情已经预示着大清的气数已尽。今天小编就来给大...
清末甘肃政绩工程,耗资近百万两,只开了两次炉很少有人能想到,在红古区窑街镇繁华热闹的团结街,竟然是清末新政中,彭英甲开办的窑街官金铜厂所在地。窑街官金铜厂是清末新政中,甘肃地方政府从国外引进先进设备而...
清末甘肃政绩工程,耗资近百万两,只开了两次炉很少有人能想到,在红古区窑街镇繁华热闹的团结街,竟然是清末新政中,彭英甲开办的窑街官金铜厂所在地。窑街官金铜厂是清末新政中,甘肃地方政府从国外引进先进设备而...
平湖废PS板回收(“戏精”微商冒充省卫健委官员“指示”企业生产40万只口罩被诉)
...日电(记者范跃红通讯员章佳明)想从口罩中赚钱,居然冒充浙江省卫健委官员要求企业紧急生产40万口罩!3月5日,浙江省平湖市检察院依法对一起冒充国家工作人员骗取企业生产口罩案提起公诉,被称为“戏精”的被告人计某涉嫌招...
建帮木业(清末民初绍兴帮和宁波帮是上海建筑业的主力 旧时称之“水木业”)
...海开埠的一年,开埠后的上海建设工程繁忙,吸引江苏、浙江各帮泥水木匠大批进
小Q所在的C市是个新一线西南城市,本來气侯温和、宜居,但今年的夏天却出奇的热,室外气温常高达41度。如果在以前,对这样的天气小Q会早早打开办公室的空调,舒舒服服地与同事们一边闲聊一边工作了。但如今小Q的公司正...
从小我就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只不过以前都是写在普通的日记本上,再后来写在精美的手账本上。随着电子设备的普及,渐渐的我更加喜欢上了在电子设备上进行记录,弥补了纸质日记被窥视以及不易携带的缺点。我认为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