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头角空调回收(我的深圳流浪生涯：在垃圾桶里捡过剩菜，卖过血，也差点死在那)

01

2006年初夏，我在盐田港海鲜街一家酒楼当传菜员。

盐田港海鲜街

酒楼试营业生意不好，只有两个传菜员。另一个叫胡小锋，安微人，长得肥头大耳、虎背熊腰。给客人上菜，总是偷吃。

一个月后，酒楼突然宣布关张。老板结完工资，叮嘱我们在宿舍里还能住一天，第二天必须离开。几个潮汕厨师当天晚上聚在一起玩三公，我们几个刚刚领到工资的服务员被他们叫着去一起赌博。胡小锋是第一输光，几个服务员也陆续输光。这时我趁机去一趟厕所，把最后100藏在内裤里。

刚走出厕所，看见胡小锋和一群厨师打了起来，原来潮汕厨师在打牌过程中抽老千被他发现。胡小锋根本打不过一群厨师，被打的躺在宿舍中央"咿咿呀呀"叫唤。几个输光的服务员站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第二天早上，老板带人清理宿舍。胡小锋和我们一群服务员被赶到大街上。有些服务员去了老乡或者亲戚家，只有胡小锋、我和另外三个服务员没有地方可去。背着简单的行李来到盐田的一个桥洞下。突然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让人不得不捏着鼻子，桥洞下原来已有十几个流浪汉，蓬头逅面，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正在睡觉。

桥洞下的行李

胡小锋满身是伤，只能躺在竹席上睡觉。我和另外三个服务员小南、小北、小河去找工作。我们问了很多企业都要两三百当押金，这让我们望而生畏。晚上我们回到桥洞下睡觉，这里垃圾成片，蚊子挥师驻扎此地，天一暗准时吹着响亮的号角"攻城"。皆以四面楚歌，时常半梦半醒想我楚霸王项羽有没有被蚊子军抬走的可能。被蚊子叮咬后既痛又痒，再加上深圳闷热的气候，伤口越挠越大，溃烂流浓，触目惊心。

我们没有钱吃饭，只好学着流浪汉们在垃圾桶里或路边捡一些易拉罐和饮料瓶，卖了换一两个馒头果腹。对于饿，我有独到的见解，刚开始一两天，饿给人的感觉很真实，胃不听命令的大声抗议示威，看见别人吃什么就不由自主地流口水。当人饿了很久后，偶尔只能来个馒头充饥时，人根本感觉不到饿。这种感觉就是浑身泛力，身体空落落的，精神不集中，总是胡思乱想。

胡小锋身体慢慢好起来，偶尔我们会给他带回一个馒头，这让他很感动。

大家听说沙头角人才市场有招聘会。或许有不要押金的良心企业，不过盐田港离沙头角相隔十多公里。

胡小锋走路还一瘸一拐，但为了能找到工作，也跟我们一起步行到沙头角人才市场。好不容易来到人才市场门前，站岗的保安用不耐烦的眼神端详我们，我们想进去，他说："滚，那里来的乞丐？"

何时我们成了乞丐？直到我们再次相互确认，我们才发觉保安是对的。我们真的成为了乞丐，只是我们不乞讨而已。

我们坐在盐田区政府广场的石阶上，观察着街道上的车流来来往往……

我说："妈的，路上的奔驰真多？将来我要成为有钱人。"

小南说："谁不想成为有钱人？要做就做像李嘉诚那样的首富。"

胡小锋说："做有钱人当然是好，可是咱们生在没钱人的家庭怎么办？哎，活的真没劲，假如现在发生战争该有多好？我到战场上奋勇杀敌，就算最后死在战场，也心肝情愿，至少我也是为国和人民捐躯，落的一个死的其所的名声。"

我们同意胡小锋的说法。或许在战场上当炮灰，至少能证明我们来过、勇敢过，总比被饥饿、疼痛、迷茫、无助裹胁好的多。

后来读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其中的一句话："活的没劲的人希望发生战争，那是很自然的想法。"我瞬间产生共鸣。

02

来到盐田区图书馆。没有火辣辣的太阳，恒温26°。胡小锋坐在过道里不肯挪步，靠在墙上歪着头就睡着了。我顺手拿本书打开，不要相信我能看到什么启发性的内容。饥困交迫数天，坐在有空调的房子里，就是拿本《春宫图》我都没有兴趣，何况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呢？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桌子鸡鸭鱼肉摆在面前……醒来发觉哈喇子已侵湿衣襟。

盐田区图书馆

一位女图书管理员站在我面前，"我喊你很多次了，你怎么才醒？不过你都这样了，知道来看书还不错。"

我朦胧地点头，发觉手上拿着一本书。

她说："你要加油。喜欢看书的人一定能成为作家的。到时候你就把这些经历写下来。"

虽说后来我为了文学梦想当起北漂，甘愿蜷缩在地下室啃馒头。但当时我不想当什么作家，当作家有狗屁用。能给我来碗饭？还是能让我洗个澡然后美美地睡一觉？或者结束这种漫无目的的流浪？

五个人最后商量回盐田港。并不是盐田港有吃有喝有住，是我们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办。

连夜回盐田港，走到海边已凌晨。也没有什么可犹豫，五个人脱光衣服就下海。

泡完澡，把衣服洗完晾在大石板上。五个人赤裸裸躺在海边大石板上，双手枕着头，怅惘地望着天空。

海边的石块

胡小锋突然说："我有一个老乡曾经去卖过血，挣了五百块钱。要不我们也去卖血吧？"

这一想法得到大家的高度赞同。不过我有点胆心，小时候我身体不好，经常流鼻血，怕输血过多死过去。

胡小锋安慰我："人的身体里有几十斤血，输一斤两斤没事。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地去撮一顿。"

想想能吃饭，还是大餐，我又把命豁出去了。似乎当时一顿大餐比生命重要多了。

第二天我们来到医院。胡小锋怯弱地问一位路过的医生："我们想卖血。"

医生端详我们良久，"我们这里是正规医院，不买血。你们还是……还是去找份正当的工作吧。"

那时多想这个医生是黑心医生。至少他可以收下我们这些人的血，因为当时我们的世界观里，只有它还能值点钱。就算他能从中赚不少，我们依然会感谢。

03

后来在一根电线杆上，我们看到一张招聘男女公关的小广告。上面的信息告诉我们：不要押金，高薪，工作就是陪香港台湾富婆吃吃喝喝。

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五个人开始凑钱，但最终只凑到两块五，连坐公交车的路费都不够。这点钱是保证我们每天有一个馒头充饥。何况每次去买馒头都会观察很久才告诉老板，给拿那个最大的。

胡小锋说："你们看人家是有条件的，要性格活泼、青春帅气。"

我忍了忍，从内裤里掏出最后一百块钱。决定打扮一下自己，每个人剪个发型，穿戴帅气去应聘。我们孤注一掷，以为这样可以鲤鱼跳龙门。

小南说："等我们赚到钱了。一定要到海鲜一条街来点几只大龙虾尝尝。我们当服务员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吃过大龙虾。"

我们笑了，我们憧憬着这一刻早点到来。因为我们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而回来吃饭代表衣锦还乡。

每人剪了一个板寸。如法炮制又去海边洗了澡。

那一晚，我们在海边大石板上睡的踏实。我们认为这是无助的最后一晚。

第二天下午。我们五个人意气风发的坐公交车赶往罗湖区。

夜总会豪华气派、格调奢侈。接待我们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他说他是夜总会人事部经理。

夜总会大堂

胡小锋问："这个行业是不是像电线杆上说的高薪？"

人事经理淡淡地说："当然。有很多人买房买大奔。并且还泡了很多漂亮的姑娘。"

这简直就是我终极版的理想生活。

人事经理又说："你们知道男公关是做什么的吗？"

小北说："不就是跟着富婆陪吃陪喝陪聊吗？"

人事经理淡淡一笑："干这份工作需要交500管理费。"

我们乞求人事经理，"等我们工作了，赚到钱了，交一仟、一万都行。现在能不能让我们先上班？"

人事经理坚定地摇头，"这个行业都是这个规矩，我也没有办法。"

后来很多次我都在想，假如我们再帅点，身上真的还有几百块钱，是不是过着另样的生活。我想是的，至少我是，那怕男公关看起来是份可耻的工作，但它在活下去的面前微不足道。

五个人失落到极点。骂着操蛋的世界，骂完后我们才知道，需要步行回盐田港。我们身上没有一分钱。

我们足足走八个小时才回到盐田港。这一定是我人生中走的时间最长的一段路，如今仍记忆犹新，我的帆布鞋磨脚，最后那双布鞋染成了红色。每走一步，都疼痛难耐，恨不得把双脚剁掉。

04

继续捡垃圾为生，晚上睡桥洞。在海边大石板上睡觉虽然没有蚊子，但是海风吹的太冷，小心病了，就真的没有任何希望。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时候是尽头，过一天是一天吧。

一天凌晨在海边洗完澡，坐在大石板上，我发现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都开始大面积溃烂，奇痒难耐，挠过以后，就是模糊的血肉。原来海水含盐，蚊子叮咬过的伤口越来越大。我也终于理解"往伤口上撒盐"究竟是怎样的疼痛和难耐，这种滋味既不能挠也不能抓，只能咬着大板牙眼睁睁地看着疼。

胡小锋的情况更不好，因为上次他被打过，全身都是红一块烂一块。

也许继续这样下去，我们只有死亡。

经过两个多月的流浪我不怕死。我也开始理解那些跳楼跳江自杀的人，在绝决地离开时万念俱灭的心境。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对于一个不满十八岁的人来说，这的确不可思议，毕竟这个年纪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但当时我真的是那样，我在心里偷偷想过解脱，或许这是脱离流浪生活的一种办法。

突然，胡小锋望着黑压压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说："要不我们去抢……抢劫吧？"

小北说："抢劫？抓到了会不会坐牢？"

小南说："何止坐牢，说不准还要枪毙。"

胡小锋说："可是我们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我反正不怕死，既然来到世上就应该潇洒一回，总比现在活着强。"

我们沉默了。抢劫是一样不归路。抢了第一次，肯定有第二次，直到被警察抓住。但对于我们似乎没有退路，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有饿死或病死。

沉默半个多小时后。胡小锋说："我知道你们都想成为有钱人，其实我的梦想是当……当黑帮老大。像张子强一样，带领一帮兄弟闯出一片天地，我要成为一个传说，一个英雄。"

胡小锋又说："我们结拜兄弟吧？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要一个人被抓，另外所有人都去自首，要死也一起奔赴刑场。"

我们五个人跪在大石板上。向大海磕了三个响头。我想我们是真诚的，虽然我们即将要站在社会的对立面。

05

第二天晚上，胡小锋叫我们凑几块钱，他要去上网。我心想这小子临了还要去玩游戏？心真大，怎么的不谋划谋划？但那时他年纪最大，是我们公认的大哥。当然也只不过十九岁而已。

黑网吧

胡小锋打开雅虎，然后迅速键入"怎样当警察"，点击"搜索"，弹出来的页面，他每条信息都会点击进去仔细看一遍。大致有三种途径可以当警察。一是：考上警察学院或政法学院；二是：读完大学，考上警察公务员；三是：背景强厚。

胡小锋默默地看完，叹口气，默默地关了电脑。

一路无语，我们五味杂陈、各怀心思。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把我们淋成落汤狗。终于到了工业园，我们站在桥洞里，录找目标。

我们蜷缩在天桥下。认为上天竟然这样对待我们，必须要报仇。现在想想应该是老天在阻拦我们做坏事。

来了一对情侣，撑着一把花伞。两人如胶似膝、卿卿我我。

胡小锋说："上吧？"

小四说："这两人应该是刚刚才好上。要不算了？等他们再享受几天咱们再来抢。"

小河说："我他妈最讨厌情侣了。我现在没饭吃，没有地方住，他们还有心情谈恋受。就抢他们。"

我说："要不抢落单的人，两个人风险有点高。"

他们越来越近了，我们还在激烈地争论究竟抢不抢。

突然胡小锋说："算了，让他们走吧。我们不抢女人。"

小南说：对，咱们虽是劫匪，但盗亦有盗。咱们商量抢那些人？不该抢那些人？免得到时候不好介定对象。"

我们五个人聚扰在一起。最后商量四类人不抢：一是老弱病残不抢；二是妇女儿童不抢；三是人多不抢；四是情侣不抢 。两样原则：一是不管抢到多少钱，都应该给对方留点生活费；二抢劫过程中不准伤人打人，只准威胁。

雨慢慢小了些。来了一位中年汉子，五十岁左右的样子。

胡小锋说："这是我们抢劫的对象，咱们上吧？"

小河说："我突然想起我爹了。他跟这人有点像。如果他知道我抢劫，肯定会揍我。"

小四说："操，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这时从路边奔驰车里下来一位雍容华贵、珠光宝气的女士。四十来岁的样子，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一看就是有钱人，或许我们抢一票，可能会发笔小财。

没等胡小锋开口，小四说："抢吧，这女的有钱。放过可惜了。"

我、小河、小南都表示同意。

胡小锋却沉默了，他抬起头说："我们不是定女人不抢吗？"

小四说："这是有钱人。咱们抢一回，人家也没有多大损失，再说我们又不伤害她。"

小四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胡小锋说："我是这里的老大，我说不抢就不抢，女人多不容易呀。"

小南说："怎么不容易了？这是个有钱的女人。她不差这点小钱。"

胡小锋眨着泪光，"我告诉你们，我是被我妈养大的，她太不容易了。我妈是被我爸骗回来的，他经常打我妈，打的她满身都伤，从来都没有好过。最后我爸犯了事进了牢房。我妈给我跪着，要我答应她两件事：一是希望我长大后当名警察，不能像我爸一样当个囚犯；二是以后不管出现任何情况都不准伤害女人。"

我们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胡小锋说："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

06

重新回到桥洞。各自随便找张旧报纸躺下，一夜无语。而我在夜里反侧难眠，感到心里的有堵墙立起来，我想攀越，可它似乎太高。

桥洞

天微亮。胡小锋突然叫我们围在一起。他说："我们就此分手吧？各自谋生去。"

我们问为什么？

他说："我不想我们成为坏人，像我爸爸那样的坏人。那怕饿死病死，我也不去抢劫。"

小南问："我们不是兄弟吗？"

"正因为我们是兄弟，我才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是好人。"胡小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四个人沉默一会，也各自离开。

后来，我在沙头角的一家川菜馆找到传菜员的工作。当时我们没有QQ，更没有电话，所以至此我再无胡小锋以及另外三位服务员的消息。

但我深信不疑，他们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