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农村社会里的九佬十三匠，您都见过吗

秦 晋

汉中的青山绿水,滋养出许多心灵手巧的能工巧匠。他们曾行走在汉中的十里八乡，散落在星星点点的村落民宅。为农村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带来生机、注入鲜活。

他们曾号称“九佬十三匠”，虽说话做事古风犹存，但岁月蹉跎所剩无几。这些走村串户的手艺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手中的秦巴老手艺，被定格为昨日的记忆。

木 匠

在乡村，木匠是颇受人尊敬的一个行当。小到家用的桌椅板凳，大到修房造屋、犁耧锄耙，哪一样也离不开木匠。

好木匠要懂得物尽其用，做什么家具用多少木料，早已成竹在胸。好木匠还要画的一手好墨线。下料是第一步，站在一堆木料前，左瞅右看，左挑右选，然后拿出墨斗，用尖尖的线锥往溜圆的树筒子截面一戳，线从墨斗里浸染扯过，木匠的左手拇指按压住墨斗，右手宛如弯弓拉弦，把墨线轻 轻地向上绷起，骤然弹落，一条清晰的墨痕直直地，仿佛木头的胎记印在那里，那里就是木匠裁料开仗的疆域。锯、刨、凿、推、拼、漆，一道道工序，他们快乐地劳作着，犁耙、风车、木桶、澡盆、桌凳、橱柜，是他们奉献给主家的战利品。

木匠是要懂几何知识的，圆规、角尺耍得滴溜溜地转，否则那各式农具家俱，那支撑房屋的大梁和各种花格的窗户，你是挠破脑皮子也做不出来的。那时候的乡村木匠做活不需要铁钉，全部是木榫子装接而成的，牢扎耐用。榫子就是木匠的伏兵，安插在树木年轮的深远里，给予家俱新的生命。

时代在飞速发展。木匠曾得心应手的工具被电锯、电刨、射钉枪所取代，乳胶漆，合成板，纷纷肢解了他们潜意识里的家俱打制概念。或许，在他们执着的心里，这是对老祖宗传下来的木匠行业的亵渎。可是，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改行专搞装潢，或应聘到家俱厂，成为流水线上一名工人。

岁月流转，我总想问问，你们怀念那些刨子、斧头、手锯吗？

篾 匠

勤快的主妇告诉请来的篾匠：要添置些筛子、箩筐、竹篮和背篓，再给老爷子做个竹躺椅。说好了价，主妇开始烧火做饭，篾匠到房后的竹林砍竹子。

头几天是备料，看似很硬的竹子，到了篾匠手中像豆腐一样软。圆圆的竹筒噼呖啪啦地裂成了两半儿，然后裂成四半儿，半个小时不到，都成了粗细不一的细篾篾儿。破了竹子，竹匠搬了把小椅子坐下来，膝盖上护了一块皮襟儿，拿着竹刀刮竹瓤子。一根竹篾在他的手上翻飞着，青色的竹皮朝下，白色的瓤子朝上，噌噌噌，左手拉着右手按着刀刃儿，竹节芯里的厚瓤子就被刮得卷了出来。不多长时间，身边的地上就落了一片被刮掉的废竹瓤子。 一旦料备好了，只见篾匠蹲在地上，拿几根竹篾儿踩在脚下，从田字形编到井字形，随着手和竹篾儿的舞动，手掌大一片筛子就有形有状了。他编一会儿，用木榔头磕一磕，篾挤着篾，严丝合缝的。不大会儿功夫，他手中的筛子就像瓢一样凹了进去，用根柳木条镶到筛子边，再把竹篾儿往上缠，缠一下扎一下，收圆了口，筛子也就成了。 篾匠在乡村走得很远，毕竟编一茬竹器要用上好多年，编好了再回头就是几年后的事儿了。但篾匠走得很慢，村里有一户人家要请篾匠，往往三五家人就续上了。一家轮一家，一呆就是个把月，直到几乎把全村的竹器都编了，拿上工钱，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弹花匠

乡村人家都有几床绵软厚实的絮被，散发出雪白棉花和金色阳光的味道。这些都是弹花匠的杰作。弹花匠开工之前，当务之急就是检查随身携带的那巨大的弹弓，听声音发现如果有些不对劲，将弹线重新安装，调试，似大提琴手临登台前的试音，用心爱的黄杨木锤试弹，直到声音清脆悦耳，这才放心的将弓轻手轻脚收好。

弹棉絮首先要将瓷实的棉花弹活，丝缕理清才能拢成棉被形状。然后铺底线，拉面线，后稍微压实，翻转弹定型，有的还点缀花草，编织吉祥词语，如果碰上作结婚喜庆用棉被，非得用彩线绣上双喜。接着，就能铺另一面的网线了，最后扎角收口，用木盘均匀碾压成型。

弹花匠师傅弹锤起落有致，奏响的音乐韵律合着空荡房屋里的回声，此起彼伏。在悦耳的和声里，洁白的花絮欢腾着，随风飘舞。无论新花、旧絮，不经过弹制，棉纤维舒展不开，就不能纺纱，也不能絮棉衣、棉被。

弹花匠师傅制造着覆盖别人的温暖，也在孤芳自赏的和声里，头上青丝堆起了白雪和一些时光的飞絮。

石匠

靠山的乡村，石匠居多。石匠们背着钢钎、锤子等工具，每天早早就到山上，面对石山，一干就是一整天。

开石头是个力气活，春秋季节活好干一点。冬天，天气寒冷，山风刺骨，石头冰凉，一不小心就会把手磕破，石匠的手经常被冻裂出一道道的血口子。夏天，烈日当头，裸露的石山没有一点遮挡，蹲在酷暑逼人的石窝里，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我很佩服石匠们的技艺，那些三棱抱翘的石头只要到了石匠的手里，就任凭摆布和修理，石匠一会儿用锤子砸，一会儿用凿子凿，一会儿用剁斧剁，就像变戏法似的，不成形的石头就成了一块块方方正正的料石了。石匠垒墙砌坎时，在地基两头各放上一块标准料石，拉上一根绷直的线绳，到料石堆里搭上眼一看，随手搬过一块石头垒在墙上保准合适，就是有个一块两块的料石稍不合适，用锤子敲打敲打也就行了。

村子里到处都是石匠的杰作。屋内屋外，比比皆是，石盆、石缸、石槽、石磨、石碾、石碓、石桌、石凳、石磙、石窖、石井栏、石碑、石水池和石质牛栏、羊舍、猪圈、鸡埘，等等。石头是生活用具也是生产用具，小河上的几座小桥都是石头码砌而成，石头桥墩，石头护栏，条石桥面，美观大方，经久耐用，成了村里村外的一条风景线。

如今开石头、打料石都机械化了，能被称为石匠的人也都到了老年，如同那一座座石桥，已成为过往岁月的一抹背影。

铁 匠

过去的大小集镇，一般都有铁匠铺。一间四面透风的棚子，一火炉、一钢砧、一风箱，几把大小铁锤就是铁匠的全部家当。铁匠铺一般有师徒二人，一样黑红的脸膛，一样结实的腱子肉，一样沉默寡言。他们搭起炉灶，燃起炭火，拉起风箱，将烧红的铁块放在砧子上，抡起铁锤，甩开臂膀，叮叮当当，像一首铿锵有力的打击乐。他们手执铁钳从炉膛里夹出烧得通红的铁条，随着“叮当、叮当、叮叮当”的打击乐不时在寂静的村落划过，与传统生产方式相配套的农具，如犁、耙、锄、镐、镰等，也有家里常用的生活用具，如菜刀、锅铲、斧头、剪刀等就从他们的铁锤下诞生了。

使大锤的铁匠徒弟用蛮劲，使小锤的铁匠师傅使巧劲。小锤敲那，大锤打那。刃口的嵌钢，淬火，都是小锤师傅的妙手之作。红泥封炉口，抡大锤的师傅弯腰拉风箱，把炉子的火舌吹得旺旺的，而火候的把握则靠小锤师傅的好眼力。火候把握好，打制出来的农具钢火好，不会轻易卷刃或者折刃。

打铁好像一支气势磅礴的交响曲。呼呼作声的风箱拉起，曲子开始奏响。随着炉火的熊熊燃烧，那风箱会在平缓均称的节奏中加速，强力的节拍中充满希望。那炉中的火苗，一起随风箱的节拍跳跃，在劲风的吹奏中升腾。

都说打铁是男人的事业，没有力量不能打铁，没有胆量不敢打铁，没有吃苦精神不愿打铁。乡村有句俗语：“打铁先要身板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每至烘炉生火之时，都是温度骤升，拉一阵风箱，可汗水满头，抡一番铁锤，便会挥汗如注。那十几斤重的大锤抡番起落，需要超人的力量与气度。

现在，农田机械化耕作，农具流水线生产，铁匠好像已无用武之地。以前那燃烧着熊熊炉火的铁匠铺，都已改换门庭，挪为他用。

泥瓦匠

汉中十多年前，农村大多是土坯房。土坯，汉中方言叫“胡基”。修房先做土坯，做土坯先囤泥，人们反反复复把坯泥踩得黏稠筋道，再捧进木模里，用力按瓷实，抹平，把木模往上一拎，一个个土坯就脱颖而出，在院场里嗮几天，土坯就成了。现在，土坯房已很少了，乡村大都是砖混结构的楼房。

哪家哪户要起屋，得选个黄道吉日立门上梁，堂屋的门框两边贴上安居乐业的大红对联。泥瓦匠开始拉线，好比大师谋篇布局，是慎重其事的。泥匠的砌刀，一只永远下堕的重心锤，一线眯缝扫描偏正的余光。泥瓦匠师傅把土坯砌进成遮风挡雨的墙壁。

泥瓦匠最有成就感的时刻，就是新屋圆垛之际，他们骑在墙垛子上，仿佛将军骑在得胜班师回朝的高头大马上。他们严格分工，德高望重颇有几分文采的泥瓦匠即兴发挥，清清嗓音，肚子中早已酝酿的吉祥段子脱口而出，赢的墙根下庆贺看热闹的亲朋好友一阵掌声。已经耐不住性子的另外一个泥瓦匠，一手挽起雄鸡的脖子，一手把持锋芒四射的菜刀，只是闪亮的一抹，雄鸡的尖叫渐哼渐息，殷红的血被先后有序地淋漓在不同方位的墙垛，以示风调雨顺岁泰年丰。这时，木匠师傅出马，指挥众小工把大梁抬上屋顶，稳稳当当码放在泥瓦匠师傅砌好的山墙垛子上。

阉 匠

阉匠，就是阉割鸡鸭猪牛羊这一行的匠人。这也是一门手艺，可一般人是不愿去学的，毕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同杀猪的差不多，没一定的胆量和技艺谁敢？虽然阉匠不像屠夫，一刀砍了家畜的脖子要了它们的命，但剥夺动物们生儿育女的权利，在它们的命根子上动刀子，自然也算杀生了。

阉匠的家什很少，一块油腻腻的白布，包裹着几苗明晃晃的阉猪刀。阉匠干活非常利索，右手握住仔猪的右后肢，左手抓住其右侧膝前皱襞处，将其强迫按倒，左侧横卧在地，背向术者。阉匠用左脚踩住仔猪脖颈处，右脚内掌踩住猪的尾根部，用左手腕部压在猪的右侧大腿后方，使仔猪右侧后大腿向前方伸展，左侧大腿向后方伸直，充分暴露睾丸。手术时，先用来苏尔溶液洗刷阴囊，碘酊消毒，酒精脱碘。用阉刀划开一道切口，用扩创钩将切口撑开呈菱形，将腹膜慢慢挑开，再用托睾勺将直肠向下方推移，使睾丸充分暴露，左手持托睾勺，右手使套睾器套住睾丸基部，双手协作，将睾丸轻轻扭转摘除。再用同样的方法，摘除了另一侧的睾丸。先后也就是几分钟，完活。

朱元璋建都南京后，一年除夕。他为一阉匠家题得一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把阉匠生涯写得生动活脱，幽默诙谐。

杀猪匠

杀猪匠的挎包里，永远装着尖刀、砍刀、刮刀，手拎着捅杆、挂钩、提钩，没有这些家什，一头看似笨拙的肥猪是放不倒的。

农村杀猪一般多在腊月，有的还要请人看日子。左邻右 舍的男人们不请自来，在杀猪匠的指挥下，拽尾巴的拽尾巴，搬猪脚的搬猪脚，肥猪被强行按压在两条并拢的条凳上。杀猪匠左持提钩，右把尖刀，提钩伸进猪的嘴里控制方向，尖刀寒光一闪，优美的弧线深入肥猪的脖子的血槽里，一股殷红的液体顺流而下，直射进盆里泛着泡沫。不幸的肥猪四个蹄子悲绝的乱蹬，叫声由尖及吼，由吼及哼，由哼及嗡，直至气息全无。主人早把滚水备好，几个人齐攒劲，把死猪扔进兑好水的木缸里，翻转浸泡一会儿，再齐齐地把猪毛褪掉。然后，杀猪匠迅疾在褪光毛的猪的后腿子上开了一个小口子，用捅杆长驱直入猪的胸腔，打开一个进气的通道。杀猪匠鼓动着腮帮子，几分钟功夫就吹得滚圆，肥猪也愈加的肥。杀猪匠用刮刀把肥猪用气撑起的表皮刮得干干净净，再用吊钩悬立起来，找准体位中线，尖刀蓄足锋芒直逼肥猪的胸腔，分割成两片，遭遇骨头，砍刀就大显神威，再掏出猪内脏，把肠子、胃翻转洗净，把猪肉割成条状。放入主家备好的筐内，就大功告成了。杀猪匠惬意地抽着香烟，品着香茗，看主人忙前忙后地收拾残局。

帮忙的汉子，请来的长辈，还有杀猪匠，最后一件事就是围桌享用泡汤，主打菜是猪下水，还有自酿的包谷酒。肉香味和划拳声，在乡村的夜晚飘得好远好远。

锢漏匠

锢漏匠又称为锢漏和小炉匠。一根扁担，挑着两只特制的黑色箱子，一头的箱子上装有风箱、小洪炉；另一头的箱子里装着砧子、锤子、钳子、钢钻和金刚钻等修理工具。在前面工具箱顶端的箱架上，挂着一个有小饭碗口大小的小铜锣及锣锤，随着扁担的上下颤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旋律，在农村的村巷中回荡。

锢漏匠主要是补锅、锔缸、锔盘子和碗。谁家的生铁锅或瓷器用坏了、裂纹了，他就用钢钻在铁锅或缸上相对应地钻出锔子眼，然后点燃小洪炉拉着风箱，将烧红的铁条打成锔子，敲敲打打地把破碎或裂纹的地方锔上，再抹上油腻子，使原本报废的物件，又赋予了新的生命。若是谁家的盘子碗打了，只要有修补价值，锢漏匠就会用网线绳将打破的瓷器碎片捆拢到一起。锢漏匠坐在小矮板凳上，把捆好的瓷器，夹牢于两腿之间，将金刚钻钻头含在嘴里，蘸上点儿唾沫，像锔锅锔缸一样，在碗上钻好锔子孔，用红铜丝打成小巧玲珑的锔子锔上，再抹上油腻子。锔完后的瓷器上虽能看到横竖排列的锔子，但仍不失原有的本色。看上去，横七竖八的锔子，不但不影响美观，反倒成为了耐人寻味的装饰，用起来同原来的瓷器功能不相上下，别有韵味。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好多东西根本不等用坏就被淘汰了，何况是一只碗、一个盆、一口锅，所以锢漏匠这一行当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

磨刀匠

进入村口，磨刀人会找一个通达处，放下长凳，几声吆喝，就会有人拿着菜刀、剪刀、砍刀、剃头刀等刀具来。那长凳上面一头固定着磨刀石，磨刀人面朝磨石骑坐在长椅上，用眼睛瞄瞄刀刃，然后在磨石上抹些水，就开始在磨刀石上呜哧呜哧地磨了。那双饱经风霜粗糙的双手捏着菜刀的刀背，在磨刀石上来回移动，或平，或直，或斜，正面磨，反面磨，并不时向磨刀石上洒点儿水。一招一式，很有节奏感。听那声音，看那姿势，自然使我想起了初中课本上《木兰诗》里“磨刀霍霍向猪羊”的诗句。

磨刀人先在粗石上磨，差不多了再在细石上磨。磨好了，便绷起手指，轻轻一弹，锃亮的刀面发出轻脆的响声，或把刀刃面向自己的眼睛细细的瞄上几眼，或用拇指肚在锋利的刃上轻轻刮几下，以检测其是否锋利。那些锈迹斑斑被人们用钝了的刀剪，在磨刀人的手中，神奇般的获得了新生，变得光亮耀眼，锋利如初。

磨刀不误砍柴工。砍柴的柴刀要磨，杀猪匠的屠刀要磨，剃头匠的剃头刀要磨，木工的刨刀要磨，收割的镰刀要磨，裁缝的剪刀要磨，切菜用的菜刀要磨……因此磨刀也就自然成了一种谋生的手艺。

看如今，谁家的厨房里光菜刀就是一打多把，削、切、剔、刮、砍、劈，各司其职，钢火好，不易坏，钝了在磨刀棒上拉两下，坏了当做废品。磨刀人遂淡出了视野，那一声“磨剪子来戗菜刀”，留给我们的多是一种怀旧的回味了。

此外，当年走村串乡的艺人还有：货郎、泥瓦匠、游医、阴阳先生、算命先生、裁缝、待诏（剃头匠）等。这些行走在天汉大地的乡村匠人们，随着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时代转化为市场经济时代，农村能工巧匠乡村和岁月一起慢慢老去。他们渐行渐远，留下的是令人仰慕的遥远背影，和对老手艺人及传统文化的深深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