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便道模子(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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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便道模子(相见欢)
1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偌大的宴席上,静得可怕。
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挺挺地跪在父皇面前,低着头沉声道;「臣自知配不上公主,甘愿与公主解除婚约。」
父皇一怒之下,将面前几案上的茶盏砸到了他的脑袋上,滚烫的茶水带着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额头流至鬓角,再滴落到衣领上。
「父皇……」我忙拉着父皇的袖子,「父皇息怒。」
我知道,其实不是他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他。杨珏出身华阴杨氏,祖上出了三个皇后、四位丞相、六员大将,是真真正正的郡望之府、簪缨世家。
若非是因为母妃与他姑姑杨妃交好,这婚事自是轮不到我的,我该有自知之明的。
「请陛下收回成命,臣甘愿受任何处罚。」他抬起头直视着父皇,眼神里分明就是坚定与不屈。
我忽然就想放弃了,强迫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又有什么意思呢?但偏偏我心里怎么如此难受。
父皇虽怒极反笑,但我知道,他不会真的处罚杨珏。边关大乱,他才刚刚立了战功回来,若此刻受惩,必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所以这个台阶,得需要我来给。
我跪在杨珏旁边,强压住内心的酸涩:「父皇,既然杨小将军不愿,便算了罢。」
此话一落,他猛然转头看我,似乎是极为惊讶,我别过脸不去看他,只安安静静地跪在大殿上。
四周的窃窃私语全数进了我的耳朵里,平日里看不惯我的贵女们也都鄙夷不屑地看着我。是了,一朵肆意生长的野花怎么能配得上名贵的瓷器花瓶呢?
父皇沉吟了片刻,继而开口:「如此,那便算了。」
「多谢父皇。」
「多谢陛下。」
异口同声,这大概是我头一次与他心意相通。
父皇又似乎是觉得亏欠于我,下令允我出宫立府,又赏了万两黄金、三对玛瑙环、五套汝瓷茶具和其他数不清的宝贝。
我想回到自己的位上,杨珏却拉住了我的袖子,他那双眼睛可真好看,像小时候一样,我听见他说:「多谢。」
「不必。」我拂开他的手,浑浑噩噩地坐回到座位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一直挨到傍晚才结束,等他们都走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踏出这道门的。
外面雪下得真大啊,风裹挟着雪花飘飘洒洒,不一会儿就落满了我整个肩头,我眨了眨眼,睫毛上也落了几朵雪花。
我轻呼了一口气,白雾瞬间升腾。
「喂,你是何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抬眼一看,才发现假山后边出来了一位红衣男子,披着厚厚的白色狐裘,一双狭长的凤眸,眼尾旁长了颗妖艳的痣,整个人吊儿郎当却又异常明艳热烈。
「我、我……」
还没等我说完,他突然凑近,左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原是个小结巴啊。」
「小结巴,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冷吗?」他指了指我冻得通红的鼻子,忽然又攥起了我的手,「手也这么凉。」
温热干燥的手包裹着我冻得像胡萝卜的手,不知怎地,忽然就很想哭。
他忽然急起来:「啊喂,你、你别哭啊。」
2
我硬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带着鼻音囔囔地反驳:「我才不是小结巴。」
「那……」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六公主芫华。」
「啊哈哈。」
他突然尬笑出声,随即放开我的手,似自来熟一般一下子圈住我的脖子:「负心汉可一点儿都不值得。」
原来我被退婚这事儿早就被旁人知道了,估计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吧。
「你、你放开!我要回宫了!」我俩现在这样的姿势实在是不合礼法。
人人都道六公主礼数周全,其实我真的很羡慕旁的姐姐妹妹们,她们可以毫不避讳地跟父皇撒娇,可以任性妄为,但我偏偏不可以,因为我没那个资格,若非是十岁那年我替父皇挡了一剑,恐怕现在还在冷宫苦苦地度日。
母妃时常语重心长地跟我说:「阿芫要听话。」
我记了好久,久到这句话我时常在心里反复咀嚼。
我听见他「啧」的一声,然后就松开了我。
「没意思。」
是挺没意思的,像我这样循规蹈矩的人该是人人都不喜欢的。
我低下了头,发丝上融化的雪顺着额头往下滑落,倒像是我真的哭了似的。
一阵暖意袭来,我这才发现他冷着脸把狐裘搭在了我的身上,然后竟规规整整地系了个……蝴蝶结。
「你……」
「我送你回去。」他大步地走在前面,火红色的衣衫仿佛燃烧着的火苗,蓬勃而热烈。
我深吸了一口气,顺着他踩过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名满京城的瑞王世子卫裕安。
咳……不是才华名满京城,而是纨绔之名天下皆知。斗鸡、遛狗、耍蛐蛐,就没有他不干的,可真是离经叛道。
我从四姐那里听到了好多八卦事儿,说他有次去斗蛐蛐,瑞王揪着他的耳朵硬生生地将其带回了家。
还有上一次,他把家里打鸣的大公鸡带去了斗鸡场,结果被揍了一顿,半个月都下不来床。
诸如此类,多得数不清。
往日我与顾家小姐最为亲近,她生辰邀了众人,也给我送来了拜帖。
那日我换上了葱青色的暗花细丝褶缎裙,鬓间戴了只金镶珠石蝴蝶簪,仔细地遮了眼下的青黑,输人不输阵,总得让人知道我并未因退婚之事而日渐消沉哪。
我到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众人已来得差不多,顾烟在门口相迎。
「怎来得这样晚?」顾烟挽住我的胳膊,嗔怪道。
「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故而晚了些。」我从侍女的手中接过盒子,献宝似的递给她,「呐,礼物,生辰快乐!」
「就知道阿芫最好了,杨珏他……」顾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忐忑地看着我,「阿芫……」
「不妨事的。」见我真的没在意,她又开心地拉起我的手,贴近了我的耳朵悄声地说,「一会儿给你讲个开心的事儿,权当赔礼了。」
3
过了影壁,又绕过回廊,顾烟的生辰宴就在府中的兰亭举办,一抬眼就能看到小花园里团团簇簇地挤在一起的红梅骨朵,大雪压枝,好一番傲雪凌霜的姿态。
顾夫人坐在主位上,见我过来忙站起身来,规矩地行了一礼:「参见六公主。」
我连忙上前扶起她:「芫华是小辈又与烟姐姐亲近,夫人不必多礼。」
她将我引到一旁的座位上,召来丫鬟奉上茶水,又背过身笑着对众人说:「今日你们小辈齐聚,我这个老顽固就不打扰你们了。」
少了拘束,大家也都活泛了起来,一时间兰亭里倒是热闹非常。
顾烟凑到我跟前:「刚刚你是没来,我还头一次见吴晚栀吃瘪呢,可真解气。」
吴晚栀其人,是光禄大夫吴崇的独女,自小被当成宝贝疙瘩养着,故而成了骄蛮的性子,平日里没少欺负人,便是我也被她明里暗里地贬过几次。
我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茶香四溢,顿时觉得胃里一阵暖意:「怎么回事儿啊?」
顾烟又挪了挪,隔着小几案凑近了些:「她没事儿非要往杨珏身边凑,哪料杨珏根本不顾她的脸面,这会儿子她正气着呢。」
这倒也符合他的性子,不愿的事儿是万万不会去做的。
我抬眼望去,吴晚栀正坐在对面,双手不停地绞弄着帕子,直搞得皱皱巴巴得不成样子。
杨珏则隔得很远,他正站在红梅之下,枝丫挡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是身姿挺拔,不怪乎吴晚栀喜欢缠着他。
顾烟察觉到我的视线,拢住了我的手:「天涯何处无芳草,阿芫,改日我必定托母亲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我忽的笑出声:「好,我等着。」
宴席开始,大家便都不再死板地坐在椅子上,顾烟张罗着小厮将用的东西搬了过来。
一个挺新奇的玩意儿,铁制的圆环,中部往里凹陷,像是条小溪流,跟三月里玩的曲水流觞有些相似。
「这铁制的『曲水流觞』是父亲半月前带回来的,虽说小了点儿,但应该是还可以的。」
大家都熟知规矩,她便也不再赘述,只吩咐丫鬟在环内灌满水,圆环到底是比不上真的曲水流觞,寻常酒杯放上必然玩不起来,于是她便丢了朵梅花进去。
我恰巧与杨珏坐了对面,一时间有些尴尬,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凝。
「玩什么呢?」一道桀骜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氛围。
顾烟慌忙地起身走到那人跟前,语气还带着惊讶和不敢置信:「表哥,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啊?」
「能能能!」顾烟似小鸡啄米一般狠狠地点了几下头,引着他过来坐下。
我偏头看了一眼,是他,卫裕安。
4
他在顾烟的位置上落座,与我相邻。
「小结巴,又见面了。」
我略显敷衍地回了句「世子别来无恙」,便不再搭理他。
他也不生气,只是不规矩地翘起了腿,百无聊赖地抠着面前酒樽上雕刻的花鸟纹。
第一轮,梅花刚好停在卫裕安面前。顾烟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回答一个问题、作首诗,或者喝下面前酒樽里的酒,表哥选哪个?」
「回答问题。」
「表哥最近可有什么好事?」
「嗯……」他沉吟了片刻,「若说是失而复得,可算?」
「当然算,只是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便是第二个问题了。」卫裕安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又将目光落到酒樽的花纹上边。
第二轮,不巧梅花正好停到我面前。
「回答问题。」
这次轮到吴晚栀问问题了,她来势汹汹,问的问题也有些针对:「六公主与杨小将军退婚可后悔?」
话音刚落,四周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我偷瞄了一眼杨珏,他刚好抬起头,我的视线与他的交汇,立马心虚地别开脸。
见我迟迟不回答,她又提醒道:「回答不出来可是要受惩罚的,需得把面前的酒喝光。」
自我替父皇挡了一剑之后,便落下了病根,这酒是不能碰的,但如今实是骑虎难下。
「我……」我哆嗦着手准备去拿那杯酒,心里却暗想着喝完我就立马回宫找陈太医。
一只纤长如暖玉一般的手拦下,从我手中夺过了酒杯:「我替她。」
说罢一饮而尽,我看得清楚,卫裕安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瞟了我一眼。
在众人的视线之外,他扯过我隐在桌下的左手,微凉的指尖在上面划过,带来些痒意,最后留下来四个字。
「从心所欲。」
我忽然觉得,虽然他平日名声实为不佳,但真是个通透的妙人。
「嘶……」对面的人忽然倒抽一口冷气。
原是杨珏不小心打翻了一旁的茶盏,滚烫的水直接浇了他一身,整个手背都泛起了红。
顾烟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注意今日来的人的安全:「没事吧?」
「不妨事。」他咬了咬牙,眼眶都憋得通红,偏脸色与嘴唇白得不像话。
「施儿,快带杨公子去偏厅换件衣服。」
杨珏起身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能感受到有道视线落在了我身上,但我也明白,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即便我再不愿意,也与他绝无可能,还不如早早地歇了自己的那份小心思。
他只看了一瞬,便跟着丫鬟去了。
出了这事儿,剩下的人也没什么心情玩,都又待了一会儿,便推脱家里边有事儿,急急忙忙地回了。
顾烟送完客人,终于顾得上我与卫裕安了,她喘了口气说道:「今日真累。」
「烟姐姐回去好生歇着吧,宫里的马车一会儿就到了。」
「那好吧。」她又转头对着卫裕安道,「表哥,你顾着点儿阿芫,别出什么事儿。」
「知道了。」
……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我轻咳了一下开口打破了这宁静:「今日……多谢。」
卫裕安还是吊儿郎当地笑:「怎么谢?」
我是真的没想到他竟然会问出这样的话,于是只能肉疼地开口:「改日邀你吃福瑞德的餐饭。」
5
还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马车轮「吱呀吱呀」地滚过昨日新下的雪,留下一道道的痕迹。
「马车到了,我该走了。」
「等等。」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袖,「天寒地冻的,以后穿厚一点。」
「多谢。」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上了马车,我撩开侧边的帘,卫裕安还站在石狮子旁,他忽然呼出一口白雾,正儿八经地说:「小结巴,我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话。」
「不喜欢的事情不必太在意,只两个字,『从心』便好。」
他的眼睛亮亮的,瞳仁黑白分明,清澈得看不出任何杂念,我莫名地生出一丝感恩之情,于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看见了忽然爽朗地笑出声,又恢复了那桀骜不驯的样子,目送着马车离开。
年关将至,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
尽管第二日起来,门外的雪已然齐膝之深,但宫里仍旧热热闹闹的。
除夕那天,我早早地就派人告知了皇后娘娘,说我身体抱恙,晚宴该是去不了了。
房中的炭火烧得足足的,我窝在锦被里不想起床,沈嬷嬷和凝雁正在外间缝制着今晚守岁抓的小福包。
我听着外边簌簌的雪声,一时觉得有些烦躁:「嬷嬷,几时了?」
「回公主,巳时三刻了。」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起身,跟着她们一同缝起了福包。
……
京城的冬天一向寒冷而漫长,直等到二月才破冰春回。
我坐在院子靠墙处的秋千上荡啊荡,杏花都露出了嫩绿的小花苞,墙头上突然探出个人影,用红色的发带扎着高马尾,鬼鬼祟祟的。
那人露出了双眼睛,诧异地问:「诶,你怎么在这儿啊?」
「世子真是胆儿肥啊,皇宫的墙都敢爬。」
他尬笑了两声,把话题扯回到我身上:「还说呢,说好的请我去福瑞德,这都两个月了还没兑现,债主只好亲自上门了。」
卫裕安利落地翻过来坐在墙头,又干脆地跳下来,猛地把我扯到角落里,捂住了我的嘴巴。
沈嬷嬷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奇了怪了,刚刚还听到有动静呢。」
待听到脚步声渐远之后,他才放开。
「擅闯皇宫,世子不怕被治罪吗?」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阿芫不说,谁知道呢?」他傲娇地一仰头,双手抱臂。
啧,小算盘打得可真好。
「花朝节,外边可热闹了,去吗?」他一屁股坐在我刚刚荡的秋千上,支撑的木架子都晃了两下。
「你别把秋千给我搞坏了!」不过这秋千确实很小,他坐上憋屈得很,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脸懵的感觉。
「……去吧。」反正我在宫里待得都快发霉了,今日正好出去转转。
只是我没想到卫裕安说的带我出去竟是……一起爬墙出去。
6
「卫裕安你不能再高点儿吗?我够不到……」
我提着裙子,费劲巴拉地把胳膊往上伸,可是怎么都够不到墙头凸起的那块砖。这皇宫的墙太高,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爬上来的。
他在下边小声地咕哝着,尽管我竖起了耳朵但依旧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只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几个字:「你再踮踮脚。」
「那你保证我不会掉下去——」
这高度,万一掉下去了不得需要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我不禁想,我不会成为本朝第一个从墙上掉下去的公主吧?
「好好好,我保证,姑奶奶你快点儿,我快坚持不住了!」
我一咬牙横下心来,踮了踮脚,试图借助他肩部的力量,猛地往上一探,终于攀上了那高墙。
现在与刚刚整一个大反转,我在墙头上坐着,他在墙下站着。
「这也太难了吧。」
「等我上去。」卫裕安擦了擦额角的汗,轻轻地一蹬,就和我一样坐上了墙头,得意地笑:「怎么样,好玩吧?」
我撇了撇嘴,根本不想搭他的话,翻墙一点儿都不好玩,也不知他是怎么如此乐此不疲的。
「走吧。」他一翻身顺利地跳下墙,一边还招呼着让我赶快跳下去。
我往下一看,一阵眩晕感直冲脑壳,刚刚上来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才发觉这墙更高了。
「我不敢……」说这话时,我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没事儿,我接着你。」
卫裕安抱臂,清亮的眼睛在太阳底下闪着细碎的光,红色的发带上沾了点灰尘,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但我现在根本没有什么心情取笑他。
我往下一看,立马闭上眼又缩了回去,恍恍惚惚地觉得墙下的地都是在晃的。
「你不下来我可就真的走了啊——」
他拉长了语调,继而转身拍拍衣衫上的褶皱和灰尘,做势要走。
「诶,别走!」
见他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一着急,也不管后果是什么了,心一横眼一闭就跳了下来。
预想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我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还有细碎的呼吸声,四周萦绕着的清甜的桃子味一股脑地涌入鼻腔,然后在脑海中迸裂、弥漫。
「都说了会接住你的。」
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极为冒犯、不经大脑思考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卫裕安,你用的什么香料啊?」
问题一出,他似乎有些怔愣,我立马改口:「我什么也没问,你别放在心上。」
……
花朝节是百花生辰,京城的少男少女们在今日都会一同去踏青赏花,然后于花神庙祭拜花神。文人墨客则会一同赏花观景、饮酒赋诗。
我和卫裕安在街上游荡,卖花的小丫头不时地叫卖:「漂亮的鲜花嘞——」
「你不是急着要去福瑞德吗,怎么逛起来了?」我看着这路越走越偏,甚至于还有往反方向走的趋势,忍不住开口。
「啧,既然某人急着请我吃饭,那恭敬不如从命喽。」
7
福瑞德生意兴隆,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亦官家小姐平日最常来的地方。
小二整张脸挤成了苦瓜:「小姐,真不是我们不愿意,楼上实在是没有雅间了。要不然您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再去问问?」
卫裕安靠着墙背着光看不出喜怒,我无奈只能点点头。
小二一溜烟地就跑去了二楼,好半晌才下来,面上带了份喜色:「小姐若是不介意,楼上有位客人愿意合桌。」
今日出来一次不容易,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下卫裕安的意见,他一个眼神扫过来,迟疑地点了点头。
待上了二楼,环境干净雅致,小二走在最前边带着我们去了最靠里的一间,门口立着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我感觉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
推开门撩开乳白色的纱帘,里面只坐了一位客人,他听到动静略微偏头,我这才看清那极为熟悉的一张脸——杨珏。
没想到这样也能碰到他,卫裕安顿时垮下了脸。
杨珏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缠枝纹蜀锦长袍,甚至还在腰间挂了一块月牙形的玉佩,端的是一派谦谦公子的姿态,与常年一身玄色衣衫无甚装饰的模样大相径庭。
「竟是你?」卫裕安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说话也咄咄逼人,不带一丝客气。
小二一听,立马讨巧道:「您几位竟然认识,那真是太巧了。」说完便后退几步出了包间的门,还顺带关上。
「世子幸会。」杨珏只当听不出卫裕安语气中的敌意,只和煦地笑,转过头来便对着我道,「公主别来无恙。」
虽我已决心与他划清界限,但到底还是埋怨的,若不是他当众退婚,我也不会落得个被人耻笑的地步。
现如今倒是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滋味,整个人如坐针毡,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本公主一切安好,有劳将军费心了。」
卫裕安缓下了情绪,扯着我的袖子,挑了挑眉悄声地问:「阿芫想吃什么?」
「今日是请你,自当是你喜欢什么便是什么。」
卫裕安去寻小二,包间里顿时只剩下我与杨珏二人。
这位置临街,开着窗便能轻而易举地听到下边的小贩的喧闹声,我觉着不自在,就放空脑袋仔细地听着。
一时无话。
他斟了杯茶,推到我面前:「阿芫,是我对不起你。」
「有用吗?」我瞥了他一眼,不禁失笑,怪不得母妃总说,道歉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挽回不了什么,也弥补不了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句空泛的话罢了,「不过也好,好聚好散总比日后相看两厌来得好些,这么说来还是有点儿好处的。」
他抚在茶盏上的手一缩,眉头一皱又逐渐舒展开来,唇角无力地勾了勾,竟显出几分心酸来。
我没来由得生出几分怒意,他这般模样倒像是我不对了似的。
8
犹记得我与杨珏初识是一个晴朗的春日,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天气极好,起早我便想着去放纸鸢。春日里风大,还没等纸鸢飞得有多高,牵引的线便断了,等我顺着纸鸢掉落的方向追去时,那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灼灼桃花在暖阳下灿烂得耀眼,他躺在御花园西南角的一颗花树上,一条腿翘到另一条上,随手把一本发黄缺角的《诗经》盖在脸上,浓密的乌发微微下垂,悬在空气里。
他手中还攥着我花花绿绿的纸鸢,断了的那部分细线没规矩地纠缠在一起。
似是察觉到了动静,他掀开了书,微阖的眼也缓缓地睁开,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眸,略上挑,秾丽而淡漠,瞳仁在日光下呈棕褐色,仿若晶莹剔透的琥珀一般。
「那是我的纸鸢。」
他不发一言,随手将纸鸢丢给我,继而弯腰把树底的书捡起来,我一瞥,那页写着《桃夭》,这首诗我在父皇宫里的画像上见过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一股莫名的悸动在心底泛起。
后来,我日日翘首以盼,孤零零地站在太学门口等他下课,得来的是他不发一语、恍若陌生人的擦肩而过。我以为他是被夫子训诫而不开心。
亲手交给他自己扎破了无数次指尖才绣成的锦囊,却被无情地丢弃。我觉得是手艺太差。
……
我徒步上洛云山,三拜九叩地去相国寺为他祈福,愿他早日攻克强敌,平平安安地班师回朝。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等他回来,我就能实现自己的心意,与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明明婚约也是他自己……答应的。
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过,从来没想过他会不愿意,会当众拒绝。
就连这唯一的一次「阿芫」,都是这样的情境下叫出的。
我只觉得自己可悲。
卫裕安说得对,杨珏他……不值得。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那颗躁动不已的心,猛灌了一口茶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到底是物是人非。
「杨珏,唯愿我与你譬如参与商,此后再无瓜葛。」
我起身后退了两步,没有再去看他一眼,推门而出。门外那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头收回了视线,随即默默地让开了路。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我听错了,可这都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卫裕安从楼梯旁过来,面露不解:「怎么出来了?」
「不太想吃了,卫裕安,改日再请你吧。」我揪住他的衣袖,直捏得光滑的锦缎皱巴巴的:「我想回去了。」
「好,我带你回家。」
他将衣袖从我手中抽出,挽住我的胳膊,不再多问。
9
自杨珏当众退婚起,已有大半年了,父皇命人在宫外修建的公主府也已落成。
我从皇宫出来,搬进了泗水街上的公主府。公主府四周尽是些文人雅士的居所,平日里最是安静,偶尔也能听到隔墙人家对月畅饮、举杯邀月,倒也是个妙趣横生之处。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凝雁派人在府中的池塘里种了满湖的荷花,风一吹,水珠浑圆地在荷叶上滚落,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我躺在湖心凉亭中的躺椅上,摆弄着手中的团扇,带着荷香的风阵阵袭来。
没了皇宫的阻碍,卫裕安翻墙更加便利,对此我也表示见怪不怪了。至于每次的出场方式,真是……一言难尽。
刚搬入公主府的那天,他从公主府后院的厨房翻了进来,结果被圈养的公鸡追个不停,落了满身的零碎鸡毛,甚至于时常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乱蓬蓬的,还有只五彩斑斓的尾羽斜插进发丝中央。
「阿芫,你这府中养的大公鸡……甚是厉害。」
我强迫自己忍住不笑,最后还是憋不住疯狂地笑起来,直笑得肚子隐隐生疼。
他用哀怨的眼神斜睨了我一眼,语不惊人死不休:「送我一只,改日培养培养送去斗鸡场,想来能当个『常胜将军』。」
想及此,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滴水珠不经意地落到我额角处,我疑惑地起身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正打算重新躺回去,结果水面一阵巨大的涟漪,卫裕安破水而出,露出来头和脖子,右手手臂还攀着凉亭的木围栏。
还是这么一言难尽,果然不该有什么期待的。
他顶着一只折断了茎的巨大荷叶,像极了戴一顶绿色的帽子。
「阿芫,小爷我来了。」
我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没理他。
他左手在水中胡乱地摸了两下,献宝似的拿出来一捧莲蓬,青青翠翠的,还带着些圆滚滚的水珠,看起来鲜嫩极了。
「送给你!」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我从他手中接过那一捧莲蓬,放到了躺椅旁的桌子上,他还在水下,没怎么移动。
「还不上来?」我状似无意地提醒。
卫裕安却露出了促狭的笑,又立马转换成可怜巴巴的样子:「小爷我都给你摘莲蓬了,阿芫都不知道拉我一把……」
虽知他是装可怜,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向他伸出了手。甫一抓住他的手,一股沁凉就在我手心扩散,就连炎夏的燥热都缓和了不少。
他就着我的手,撑着木围栏,纵身一跃便落到了凉亭里,哗啦啦的水淌了满地。
黑色的劲装湿哒哒地裹在身上,胳膊上一层薄薄的肌肉在这般情境下一览无余,我默默地别开脸,随手扔给他一件素色的披风,不自然地开口:「快裹上,不要着凉了。」
「多谢阿芫。」
他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一屁股坐在我的躺椅边上,硬生生地将在躺椅上坐的我挤到一旁。
袖子沾了水汽,我推了推他:「你离我远点儿,把我的衣服都搞湿了。」
10
「带你去个好地方。」他忽然神神秘秘地伏到我耳旁,凤眸微眨,语气还带着点儿狡黠。
「那……那你总得先把衣服换了吧。」
他又唉声叹气起来,胡乱地抹着发丝上滴下来的水:「唉,真是麻烦呢。」
从府中找了两件普通款式的男装,换上之后,他便带我去了城西锦巳街一家毫不起眼的小楼。
正打算进去,他忽然又拦住我:「把这个戴上。」他将一条白色的纱巾围到了我的脸上,只露出眼睛和额头。
「我穿着男装呢,这算什么打扮!」
我只知道本朝女子出门时常以纱巾遮面,但如今我是男装打扮,未免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了。
「让你戴你就戴着吧。」他扯过我的手,带我进了小楼的大门。
甫一进门,就有一股浊气冲来,屋子里阴暗非常,蜡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仔细听还能听到楼上的喧闹。
「诶,厉害!」
「这个不行……」
这样类似的话时不时地就飘进我的耳朵里。我凑近了卫裕安,悄声地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他面色坦然地回答:「斗鸡场。」
「什么?!」竟是斗鸡场?「你带我来这里作甚,我又不会。」
「带你了解了解。」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话之后,他便不再言语,只是拉着我到了楼上。
一群人围成了个圈,有些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有些人则是唉声叹气,脸皱成苦瓜。
「卫世子终于来了啊,都好几个月没见了,我还以为你改过自新了呢。」人群里出现了一位玄衣男子,脸上有道疤,从眼角一直蔓延到脸颊处,看起来有些可怕,我不禁攥紧了卫裕安的手。
他略微摩挲了一下我的指尖,无声地安抚着。
「这位是?」玄衣男子又将视线移到我身上,盯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早前坊间传闻……卫世子好龙阳,这不会是真的吧?只是付某想不通,为何这位小公子要遮面,不肯以貌示人呢?」
「付老板真会开玩笑,好了别逗她了。」卫裕安突然笑着开口,剑拔弩张的局面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开个玩笑,这位小公子别放在心上。」玄衣男子付老板冲着我鞠了一礼,原本有些狰狞的面庞莫名地带了些和善。
这让我一时摸不住头脑,只能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卫裕安身后,他走哪儿我跟到哪儿。
人群里是个环形的台子,中间凹陷进去成一个圆,两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在里边乱斗,鸡毛飞上天,又轻飘飘地晃悠着飘到地上。
里边尽是些五彩斑斓的尾羽,即便已经很凌乱了,但没人注意,他们只是盯着里边的两只公鸡,目光灼灼,瞳仁半晌一动不动。
我打眼望过去,右边那只公鸡身量小些,已经伤痕累累,翅膀根部露着鲜红的皮肉,淅淅沥沥的血往外流着,沾到羽毛便黏连在一起,变成个黑乎乎的血块。
而另一只脚上缠着白线,正得意地围着它转,还时不时地在喉咙间发出「咕咕」的叫声。
11
「阿芫,你猜哪只会胜?」
「右边那只,足上缠着白线的。」
卫裕安斜睨了我一眼,忽而笑道:「我怎么觉着是另一只呢。」
「是吗?那且看看吧。」
那只伤痕累累的公鸡的确不错,但……尽管它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能耐,此时也是使不出来几分的。
纵那只公鸡绿豆眼目光锐利,脚下力道也惊人,但总是回天乏术,我不认为它还有逆风翻盘的可能。
两只公鸡在场内斗得火热,人群里窃窃私语。
忽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鞋子踢踏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斗鸡场的小厮贴近了付老板的耳朵,不知在说些什么,继而他得到示意又凑到卫裕安身旁:「卫世子,瑞王来了,想是又来找你的吧?……」
身边的人都调侃地笑道:「卫世子早些溜吧,省的又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我透过窗户往下看,一身玄铁盔甲的瑞王正大步地往这边赶来,日光将盔甲映得锃光发亮。他头发全部束起来,面色不虞,一副旁人不得置喙的表情,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条带着倒钩的鞭子。
来不及多说什么,卫裕安连忙拉住我的袖子,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腕,从侧门溜了。
我本以为这样就没什么事儿了,没想到瑞王动作极快,仅是这一会儿就跟了上来,粗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怒意:「你个臭小子,又想带坏哪家的公子,赶紧给老子停下!」
身后是气急败坏的声音,沿途的百姓频频侧目,但随即又了然地转回头,想来这样的情景见多了,自然而然地也就没了什么吸引力。
卫裕安带着我七拐八拐,一直从锦巳街穿了两条街道来到泗水街,最后拐到个隐蔽的小巷子。
总算能歇会儿了,我气喘吁吁的,缓和了好久才道:「卫裕安,咱们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
若是被瑞王抓到,我去斗鸡场的事儿约莫会捅到父皇那里去,那时候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既是有了过命的交情,那阿芫为何还如此生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眼睛,霎时令我生了几分不好意思。
「如何才叫不生分?」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会儿下巴,最后煞有其事地道:「比如,叫我裕安、阿裕什么的……」
「……裕安。」
「你干吗!」我一惊。
他自顾自地垂首将下巴抵在我肩头,嘟囔道:「就靠一会儿,好累啊。」
「就、就一会儿。」我伸出手指头在他面前比了个一。
「嗯。」卫裕安呼出的热气扫过我的脖颈,带来异样的感觉,我只觉得浑身战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耳根也发烫。
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胸腔震动,似乎是在忍住不笑,随即便是一阵低低的轻笑声:「阿芫这么容易害羞啊。」
泼皮无赖。
我猛地推开他,扯下脸上围的纱巾丢给他。
「诶,别走那么快啊!」
「阿芫,我错了,我错了嘛。」
「等等我……」
12
人一闲,最爱听的就是八卦。
近日京城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主要围绕着两件事。
即便是我不常出门,传言也如白花花的纸片儿一般飘进了公主府,想不知道都难。
其一是骠骑将军杨珏生了场大病,至今都在府中休养,近日来避不见人,霎时朝野内外震动,议论猜测纷纷。
虽说我已然决定与他划清界限,但到底还是有过些儿时情谊的,总不能视而不见。
我吩咐凝雁备了份薄礼,然后派人送去了杨府。
其二是瑞王世子不听管教,私自出府斗鸡被逮了个正着,瑞王怒其不争只能家法伺候,世子如今关着禁闭。
依卫裕安的欢脱性子,好一段时间都不能出门,倒是为难他了。
……
马车在瑞王府停了下来,我借着凝雁的手从上面下来。
初秋的风已然带了凉意,丝丝缕缕地直往衣服里钻。
我轻拢了一下身上的薄斗篷,瑞王府正门前的牌匾是父皇亲自写就的,很是豪华、奢侈。门口的石狮子也刻画得栩栩如生、威风凛凛。
我提前递了拜帖,府中的小厮早已等候多时,见我一来便引着去了后院。
甫一进门就看到瑞王妃慵懒地坐在主位上,一身荷紫色衣裳,鬓边簪着和合二仙红宝石步摇,眉目舒展,一颦一笑间恍若神仙妃子。她不常参加宫宴,这还是我第一次与她相见。
我不禁暗叹,不愧是让瑞王甘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女子,果真不俗,想来卫裕安应是大半遗传了母亲的容貌,那双含情的凤眼仿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顾烟坐在瑞王妃下首,微微颔首冲我点了点头。
瑞王妃缓步从位子上起来,亲昵地拉过我的手:「早就听过六公主了,今日才得一见,快过来坐。」
「说曹操曹操到,可见背后不能随随便便地议论人。」顾烟捂嘴偷笑。
瑞王妃也笑道:「刚刚烟儿还说呢,央我有什么好的都给你留意一下。」
看着顾烟与瑞王妃揶揄的表情,我不禁开口:「啊?」
我不该如何是好,只好讷讷地低下了头。
「今日也是赶巧,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来看裕安。」瑞王妃以手扶鬓,吩咐着身旁的丫鬟,「去把世子叫过来。」
「是。」小姑娘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对了,前几日王爷带回来几壶西域贡的美人醉,你们也来试试看。」
瑞王妃是察言观色的能手,见我面露难色便道:「芫华不必担心,这美人醉味道甘美,尝不出半分酒气,倒像是葡萄汁一般。」
乳白色的小瓷杯里盛满了深紫色的液体,颜色对比鲜明。
我略微呷了一口,果然如瑞王妃所说,丝毫不见酒气反而醇香扑鼻。
13
「母亲,您找我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卫裕安绕过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屏风过来,一身天水碧的蜀锦长衫,头发半披,来时匆忙,额角还带着一层薄汗。
「阿芫,你怎么来了!」他眸色骤然一亮,直直地冲我走过来。
顾烟见状,佯装着吃醋道:「诶,表哥只看得见阿芫,我这个大活人坐在这儿愣是半分没瞧见。」
「真叫人心寒呢。」她眨了眨眼睛,扶额故作高深。
「烟表妹说笑了。」卫裕安及时地停下脚步,坐在一旁的圆凳上。
我顿时呼出了口气,心下的石头落了地,刚刚真是生怕他不管不顾地迎上来。
「好了,芫华和烟儿是来探望你的。」
瑞王妃突然出声,目光不断地在我与卫裕安间往返游弋,半晌似了然地道:「我也累了,裕安你带芫华和烟儿随便逛逛。」
「好。」
……
「表哥,我家里有急事,先走一步。」
顾烟刚出门就连忙开口,还不等我说句话就风一般快地带着随行的丫鬟走了。
「诶,别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拐过长廊,绕过凉亭,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我跟在卫裕安身后,一时无话。
「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他没预兆地突然停下脚步,我一下子撞到他后背,直磕得鼻梁生疼。
卫裕安回身,伸手轻揉着我的鼻头,无可奈何地道:「怎的这么不小心?」
半蹲着与我平视:「阿芫这么傻,可怎么是好。」
「卫!裕!安!」竟然骂我傻,我咬牙切齿地拂开他的手,别过脸就往前走,「我觉得我这个公主,根本就没在你这儿享受过公主一样的待遇。」
我一屁股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秋来花园旁的都凋零残败,唯菊花开得正艳,倒是应了那句「我花开后百花杀」。
「生气了?」
我没好气地回:「这难道还不明显吗?」
「那你过来一点,我告诉你为什么。」
我略微地往他身边挪了挪:「说吧。」
「因为……」他突然凑近,左手揽住腰,右手抬起我的下巴,接着微凉的薄唇就抵了上来,反复辗转碾磨,过了好久才不依不舍地放开。
「因为没把你当公主,而是当成了阿芫,独一无二的阿芫。」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没在杨珏那里得到的回应,却全数在卫裕安这里得到了,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油嘴滑舌!泼皮无赖!流氓!」
我的脸一下子爆红,心下却莫名的悸动。
卫裕安一副无所谓随你怎么说的表情,颇有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也不知道怎么地脑子一抽筋,竟鼓起勇气将他抵在石桌旁,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扯平了。」
没想到这次却是卫裕安红了脸,脖颈耳根都染上了酡红,故意避开我的视线不敢正眼瞧。
我敲了敲石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
「也不过如此嘛。」
14
卫裕安因着不能随意出门,于是便隔三岔五地派人送来些千奇百怪的东西。
前几日是只半大的小猫,黑白相间,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圆滚滚的,常伏在我脚边打盹,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今日又派人送来了一个小木盒。
顾烟在旁边坐着,眼睛直往我手里瞄。
「我就知道,你俩肯定有问题……」她攥住我的手腕,作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快说,你们二人发展到哪种地步了?」
「好姐姐,你别为难我了。」
「唉,枉我还巴巴儿地帮人留意着好的,谁料人自己就有了中意的。」顾烟别开脸又偷偷摸摸地瞥了我两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好了,我说还不行嘛。」我攥住她的衣袖,俯身贴到她耳朵旁,压下声音道,「左不过是才与他心意相通,就是上次去拜访瑞王府的时候。」
顾烟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却道:「没枉费我一番心意给你俩找单独相处的机会。」
「你……早就知道了?」
顾烟撇撇嘴,颇为骄傲地抬起下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快打开盒子看看。」见我没什么动作,她又急忙地催促着我。
盒子一打开,首先入目的是一张折了两折的黄纸,有部分墨汁洇到了背面,下面是一块丹红色的宝相花纹蜀锦布。
纸张上笔迹嚣张,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段话。
「阿芫,见信如晤。昨日我听府中的丫鬟说,民间有风俗,男子中意女子会送簪子玉镯给她,女子则会绣只锦囊当作回礼。卫裕安」
我往下一翻,果真蜀锦布中包着一根金簪和一只玉镯。
金簪用掐丝金线做出了百蝶穿花的形状,蝴蝶小巧精致,仿若展翅欲飞,眼睛的部分还用了细碎的红珊瑚作为点缀。玉镯用羊脂白玉制成,莹润剔透,触手生温,光泽成色皆为上品。
「没想到表哥还挺会讨女孩子欢心。」顾烟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学着夫子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
卫裕安这样,明摆着就是让我给他绣锦囊,信中虽说并未提及让我做,但这做派……一切皆在不言中。
顾烟又似想起来什么,突然问道:「你可去见过杨珏了?他病得挺严重的。」
「并未,只是派人去了一趟。」
「也好,你如今与他是该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
送顾烟出了公主府的门,我一个人坐在房中盯着那木盒子发呆,红色的蜀锦将这一片都映成了粉色。
绣个什么好呢?
还是绣几朵郁李花稳妥。
15
京城的冬日至,转眼又是一年。
我仍记得去岁这个时候,我还满怀欣喜地等着杨珏回来娶我,怎么都没料到仅仅一年,就物是人非。
卫裕安收到锦囊后,着急忙慌地写了条子派人过来,上书:「自当珍而重之,日日不离身。」
少时我也曾为杨珏缝制锦囊,只是被弃之如敝履,一个嫌恶,一个万般爱惜,这天差地别的待遇,说起来也真是魔幻。
沈嬷嬷和凝雁已经开始张罗着采买过年用的物品,公主府的大门上也贴了喜庆的对联,就连窗户上都贴上了各式各样的窗花。
一觉醒来,小院子里那株凌霜的红梅绽了花朵,大雪将枝干压弯垂到地上,门前的雪足有几尺之深。
我推开房门,深吸了一口气,是白茫茫真干净的气息。
父皇决议在除夕夜前几天前往京郊的狩猎场。
往常这样的活动只由男子参与,但今年我朝胜了西边的犬戎,逼得其后退五十里,父皇龙颜大悦,便允了女子参加。
后宫众人与世家女子皆是头一回来狩猎场,见什么都好奇。树上跳下只松鼠,便都围成一圈逗弄着,吓得那毛茸茸的一团一溜烟就上蹿下跳地跑了。
父皇在木屋前交代了几句话,我半句都没听进去,心思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四下打量着找寻卫裕安的位置。
「阿芫!」忽然觉得肩头被人轻拍了一下,我连忙转回头。
卫裕安还是一身耀眼的火红,他穿红色并不显媚俗,反而带了丝明艳的少年气,白色的兔毛领衬得皮肤更加白皙,他眨了眨眼笃定地道:「今年我必是第一。」
卫裕安攥着我的手去选骏马,路过木屋的时候,碰巧看到杨珏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起来似乎是已经大好了,只是面色依旧苍白,整个人裹在厚厚的大氅里,露出来半张脸。
……
「阿芫,这小红马最适合你了。」卫裕安指着马厩里那只温顺的小红马,继而伸手抚了抚它的头。
「我嘛,就要这一匹了。」他视线一转,目光落在一旁的黑色骏马身上,黑马毛色润滑,鼻孔不时地呼出热气,看起来威风凛凛的。
待选完骏马之后,我将裙摆随意地绑了起来,蹬着小红马侧边的马镫一翻身就越了上去,然后解开绑着衣服的细线整理好裙摆。
上次骑马还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也不知如今生疏了没有。
「裕安,不如我们比比谁更快?」我挑眉略带挑衅地看着他,眼睛弯成了月牙。
「比就比!」他骑着马靠近,与我并排,用只有我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暧昧地道:「若是我赢了,阿芫需得答应做我的妻。」
我愣了片刻,正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裕安,你要知道,若是你真的娶了我,此后仕途便再与你无关,你真的心甘情愿吗?」
见我表情严肃,他忽地笑出声来,又借着衣袖的遮挡牵上了我的手细细地摩挲:「我原以为你明白的。」
「明白什么?」
「上次我带你去锦巳街斗鸡场,便是为了让你明白。」
「阿芫,我卫裕安没什么大志向,于仕途之事也不感兴趣,所以你不必有什么负疚,这都是我心甘情愿。」
16
狩猎场西北角有颗百年的老松树,我们约定谁先到达那里,谁就获胜。
我率先一步拔得头筹,回头促狭地看了一眼卫裕安,用口形悄声地比画:「我会赢的。」
卫裕安眉头一挑:「且看吧。」
我夹了一下马肚,将手中的小鞭子抽到马屁股上,小红马一惊,跑得更快了。
马蹄「哒哒」地踩过厚重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不出一会儿,便人迹罕至,偶尔有几只出来觅食的小鹿从林中穿过。
我深呼一口气,白雾模糊了视线。
身后传来一阵阵有规律的踩踏声,我回过头才发现刚刚落后的卫裕安就跟在后边,乌黑的发丝飞扬。
我正想冲他笑,却发现他变了脸色,面容一瞬间煞白,没了半分血色。
「小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小红马的前蹄撞到了绊马索,一阵下坠感立马包围了我,接着就是天翻地覆的感觉。
落地的一瞬间,我满脑子只有两个字:想吐。
胳膊被尖利的石头划出了个大口子,正往外「簌簌」地流着血,染红了衣袖,身体没如预料中的撞上坚硬的石头,反而觉得触感软软的。
「嘶——」倒抽气的声音。
接着是一声有气无力的话:「阿芫,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忍着胳膊上的痛将他扶起来,拨开他额间的碎发,「卫裕安,你个大傻瓜!你不要命了,那么远的距离也敢冲过来!」
他没答话,小心翼翼地将我脸颊旁的头发拨到耳后,然后将整张脸埋到我脖颈处,胳膊牢牢地钳制住我的腰,禁锢在他怀里,嘟囔道:「我害怕你有什么事。」
「你没事吧?」
「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他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现如今一匹马受了伤,另一匹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能寄希望于有人早点发现人少了两个。
卫裕安搂着我的腰感叹:「好在狩猎场没什么生猛的野兽,不然我俩的小命都要留这儿了。」
我们二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累了就歇一会儿,卫裕安靠在我肩头,一时无话。
「裕安,我答应嫁给你了。」
没人应。
「裕安?」
还是没什么反应。
「卫裕安!」我的手伸进大氅里边,揽住他的腰,结果却摸到了一手的血,湿哒哒地黏在手心。
如卫裕安所说,我真傻。那么大的冲击力,怎么可能会没事?我用力地将他扶了起来,将他的左臂环在我颈间,右手揽着他的腰,试图带着他往前走。
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卫裕安再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若是再得不到医治,恐怕……我不敢再往下想。
……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猛地抬头,峰回路转。
「阿芫!」杨珏从马上跳下来,脸颊因为着急泛上了淡粉色,额间也冒着细汗。
我攥住他的袖子,皱起眉头:「快救他,救救裕安。」
他将我扶了起来,一时没有说话,旁边的侍卫没得到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逐渐着了急。
「我求求你,救他。」
17
「……好。」
他忽然伸手想去拂去我发丝上残留的落雪,我下意识地后退躲避。
接着就听到他仿若天外来的虚无缥缈的声音:「你放心,我会救他的。」
侍卫得令连忙去搀扶起靠在树边的卫裕安,我冲杨珏点了点头,不冷不热地道了句:「多谢。」
我刚想转身去查看卫裕安的状况,不料却被他拉住了袖子,杨珏面部表情的扯住我的手,捏得我手腕生疼,把我往他来时骑的那匹马身旁带:「你跟我回去。」
「你干吗!」
他嘴角僵硬地扯出来一丝笑,是气急之下做出的表情:「他的命你看得比什么都重,那你的胳膊难道就不要了吗?」
我抽出手,别开脸不去看他:「我自己骑马回去。」
他蓦地软下表情,好言好语地劝告:「阿芫听话,不要任性。」
「你拖得,他可拖不得。」
无奈之下,我只好答应与他共乘一骑。
等到了狩猎场附近的别院之时,天已经傍晚了,灰白色的云朵团在一起,积成层峦叠嶂的模样,约莫着又要下一场大雪。
随行的太医连忙进了房间里为卫裕安诊治。
我帮着脱下他身上的大氅,这才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他后背的伤势。
血与衣黏连在一起,划开的口子皮肉外翻,颜色发白,没半点儿血色,整个后背惨不忍睹。
我颤着手用火烤过的小刀划开黏在一起的衣服,卫裕安无意识地皱眉,呼吸也急促了一瞬。
太医捋了一下胡子,皱着眉用小刀一点一点地将脏污坏死的皮肉割掉,吩咐身旁的小童将药箱中的伤药粉拿来均匀地撒在上面,接着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回公主,伤口处理好了,只是当务之急是要让世子降温。」
「知道了。」
送了太医出去,我吩咐凝雁去取了几盆冷井水,一盆放在一边,另外几盆放在雪窝中待更凉了之后便取回来更换。
我打湿了帕子敷在他额头处,擦拭颈窝胸口。
如此反复几十遍之后,再触摸之时,已然不似一开始那般滚烫了。
温度稳定了之后,便换成温水。
谢天谢地。
凝雁皱着眉,啜嚅地道:「殿下,奴婢给您处理一下胳膊吧。」
我点点头,她上了药缠上纱布之后,又不知如何开口,吞吞吐吐地好一会儿才开口:「殿下,杨小将军在外边等了两个时辰了,您……」
……
外边的天整个都黑了,一掀开挡风的帘子就有一阵冷风往人身上扑。杨珏站在雪地里,肩头落满了刚下的新雪。
「今日多谢你。」
「应该的。」他目光往我左臂上一瞟,「没事吧?」
「无事,只是轻伤。」我将手中的汤婆子塞到他手里,「天那么冷,回吧。」
他仿若没听见似的,盯着我的眼睛忽然轻笑了一声,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一霎时仿佛雪都融了。
「阿芫,谢谢你。」谢谢你对我没那么冷漠,只是这话他没说出来。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谢谢,但是我也没心思去猜了。
18
这件事牵扯甚广,绊马索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皇家狩猎场?
父皇顺藤摸瓜地扯出一连串儿的罪臣,为首的人乃是前朝余孽,隐姓埋名几十年,只为诛杀皇族,做着光复前朝的美梦。
只可惜一朝梦碎,万事成空。
卫裕安醒了之后便移回了瑞王府,我时常去探望他。
自狩猎场之事过后,他便时常要我待在他身侧,往日也没觉得他那么黏人,如今的做派更像是小孩子了。
元宵节那日,他向父皇求了旨赐婚,父皇很爽快地同意了。
也是,瑞王功高盖主,是本朝最有权势的异姓王之一,父皇有意打压却找不出理由,如今送上门的自然没有不用之理。
光是驸马仕途之事上的压制,就足够了。
一个没有未来的王府,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
三月十九良辰吉日,宜嫁娶,婚期便定在这一日。
时间紧任务重,嫁衣是轮不着我自己绣了,公主府请了十几个技艺精湛的绣娘来缝制我出嫁用的婚服盖头,最后再由我缝上最后几针便算作是自己绣的了。
二月二那日,瑞王府派人抬来聘礼,流水一般地用担子抬进了公主府。
沈嬷嬷笑得嘴都合不拢。
只是很快地我就发现了不对劲,这担子的数量未免也过于多了些。公主府前院放满了红绸盖着的聘礼担子,只是分隔于两边。
我见到了那日在福瑞德见到的侍卫,杨珏身边的。那侍卫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在下恭贺公主殿下,这些都是将军给您的礼物。」
他的目光扫过左边的这一排担子。
「抬回去。」
侍卫又低下头:「将军请您无论如何都务必收下。」
「杨珏呢?」
「北疆战事吃紧,将军这会儿已然出城百里了。」那侍卫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亲手交到我手中,「信是将军留给您的。」
我将信封撕开,里面的信纸上规规整整地只写了十六个字。
平安喜乐,无灾无祸。
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大抵世间最美好的祝愿也不过如此。
「在下告退。」
那侍卫匆匆忙忙地走了。
凝雁有些手足无措:「殿下……这怎么办?」
「吩咐库房列好单子,收起来吧。」
第二日。
「殿下,库房的人已经列好单子了,里边就连您从前说过的冰花芙蓉玉、鸡血梅花琉璃珠也有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多了只玉镯,依奴婢瞧着该是成对的,不过这里只有一只。殿下过目。」凝雁说着便想将单子和玉镯递到我手中。
「不用管了,既已清点好,单子便收了吧。」我剪下瓶中花朵的杂枝,没有在意。
婚礼那日热闹得很。
一大早天还未亮便被叫醒,全福太太为我梳着头发。
这位全福太太乃是衡王府的老王妃,六亲皆在,儿女双全,是难得的有福之人。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
19
我被全福太太扶着出了房门,手心被塞了条红绸,我略微低头瞄见了那头莹白的手,顿时觉得无比安心。
轿子绕了一大圈,在瑞王府停下。
卫裕安撩开轿帘,牵住我的手:「阿芫,到了。」
门口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宾客们祝福、恭维的话源源不断。
跨过火盆,来到正厅。
父皇坐在上首,瑞王和瑞王妃坐在两侧。
「一拜天地!」我回身向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父皇他们连声说好。
「夫妻对拜!」
我与卫裕安相对而立,缓缓下拜,隐约听到他低低的笑声,接着耳边便只剩下了宾客们喧闹、调侃的声音。
「送入洞房——礼成!」
我被簇拥着送进了房间,四处皆是一片红,床榻的锦被上洒满了花生、桂圆之类的干果,图一个「早生贵子」的好彩头。
桌上摆着酒壶和杯子,我坐在凳子上安安静静地等着。
「吱呀——」门被打开,轻轻的脚步声仿佛踏在我心上。心跳如擂鼓,我一瞬间竟有些紧张。
卫裕安缓缓地掀开盖头,四目相对:「阿芫,我好开心。」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躲避着他的视线,不敢正眼看他,只觉得耳根发烫。
「我都两个月没见到你了。」他越说表情便越发委屈,「得补回来。」
合卺酒下肚,卫裕安的眼神越发……不对劲。
「阿芫……」
「嗯?」
……
巫山云雨共相赴,鸳鸯锦被翻红浪。
……
这之后的日子很悠闲,除了……咳,不提也罢。
我与卫裕安相对而坐,我执白子,他执黑子。
凝雁匆忙地赶来,「殿下,宫中传出来了北疆八百里急报。」
「杨将军……身殒。」
我怔愣了片刻,手中的白子还是没落下去。
「阿芫……」卫裕安牵过我的手。
我冲他笑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可惜。」
大千世界,万物都燃尽一生。
做一只小鸟多好。
来生只要飞得高。
(正文完)
杨珏番外
杨珏忽然想起初见公主时的场景。
和煦的天,御花园的桃花一朵挤着一朵,团团簇簇地拥在一起,断了线的纸鸢飘着落在他的手边。
夫子留下的课业还没背会,他猛地盖住脸,长叹一声。
轻缓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来人是个小丫头,鹅黄色的衣衫像极了盛开的棣棠花,嫩绿的枝丫都冒着生机,好似手指一点便能沾上些清晨的露水。
「那是我的纸鸢。」小丫头怯生生地解释,清澈的瞳仁映出他的影子。
他偏生出了一股躁意,冷着脸将纸鸢塞到了她的手里,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今日背的那篇诗,莫名地好像有些理解了。
后来,小丫头常常找机会接近他。
杨珏自小的家教便是不能随随便便地相信一个莫名其妙对你好的人。
他像一只刺猬,竖起浑身的尖刺拒绝来人的一切好意,却在不经意间沉沦,一点点地露出自己温暖柔软的肚子,展示出自己的软肋。
他对小丫头时常冷冰冰的,面上也没什么表情,甚至没正儿八经地说上几句话。
可是真当她因故没来太学等他的时候,他又觉得不该是这样。
那日天边的火烧云颜色绚丽,仿佛天宫仙子打落的染料,他站在角落里等啊等,一直等到天色渐暗,也没等来那人,面上的落寞无论怎样都掩盖不住。
小丫头兴高采烈地跟他分享宫里的趣事,还把自己绣的锦囊递给他,也不知他脑子当时是不是抽风了,竟然因为听旁人说她与御史家的小公子多说了句话,便顺手丢了。
晚间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摸黑去了草丛,费了好大气力去寻那枚锦囊,此后锦囊便塞在他胸前靠近心脏的位置,半刻不曾离身。
再次去皇宫的时候,姑姑杨妃正为他物色着京城各家的贵女,他随意地翻看了几页便将册子撂到一边,随口提起了六公主芫华。
对方苦口婆心地劝说:「阿芫是个好姑娘,但阿珏,她不适合你,你得担起杨府的未来。」
「姑姑,我只要她。」那是他第一次跟平日里最亲近的姑姑犟嘴。
小丫头只当是故去的母妃与杨妃交好的缘故,哪料想是他从中斡旋。
赐婚的圣旨传遍了东西六宫,传遍了整个京都,谁人不知六公主芫华与杨府公子杨珏订了婚。
如今便只等她及笄了。
他想着日后他与小丫头定然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做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却没想到北疆的战事越发危急。
他甚至来不及好好地跟小丫头告别。
北疆的风景与京城大不相同。
他想着以后一定要带着小丫头四处转转,去看看江南的灰瓦白墙和如画山水,来北疆体会一下漠漠黄沙和都关的月。
北疆也有春桃呢,开得一样秾丽,香得痛痛快快。
不过战事一直拖着没什么进展,他想速战速决。早一点回京去取了他拜托玉器大师制的一对玉镯,他想亲自去参加小丫头的及笄礼,然后亲手将及笄礼物交到她手中。
于是原定六个月才能打完的仗,硬生生地被他缩成四个月。
大漠风沙袭人,冬日一至,便更加难挨。暴风雪迷眼,最后一场决胜战役他们被困在了敌人的包围圈。
淬了毒的流矢不长眼,恰好便扎在他的胸口,破空的羽箭没入皮肉,那一瞬间他心跳如擂鼓,满脑子里想的是这场仗败了怎么办?回不去京都怎么办?还有……小丫头怎么办?
风裹挟着雪花直往眼睛里钻,援军到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然白得不像话,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脸色还是雪色哪个更白。
他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亲眼见到六公主嫁与他,红绸将脸颊映成胭脂色,她穿着热烈又带着蓬勃生机的红色婚服,金钗步摇晃荡,小丫头还带着他送的玉镯,一抬手当啷作响。
梦外,医术精湛的老军医使尽浑身解数,幸而保全了他的性命。
「将军做好心理准备,您伤了根本,每日需得按时服药,此外,恐怕……撑不了几年时间了。」
「知道了。」
半晌才听到他平静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
从满怀期待到一朝梦破,需要多长时间?
他冒着大雪赶回京,终于赶上了小丫头的及笄礼。
回京之后的第一件事,他当众退了婚。
说什么的都有,他什么都不在乎。只是看到对面那人一瞬的错愕,他竟懦夫似的想逃。
那天的雪好大,称得上百年难遇。
雪花「簌簌」地落满了他整个肩头,头丝上也是,就连睫毛上也落了几朵,化开后分不清到底是雪水还是泪水。
没人知道,他在雪地里站了多久,目睹心爱的姑娘灰了心丧了气,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旁人。
他还是放不下,顾烟跟公主关系好,她的生辰想必小丫头怎么着也得来。他自私地想着,只看一眼便好,自以为装得毫无破绽,实则拙劣不堪。
……
他常常一个人,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
库房里堆积的珍宝落了灰,每件都切中女儿家的喜好,原本是他一件一件地寻来用作给她的聘礼,不过如今该是用不上了。
她喜欢上了旁人,卫裕安受伤之时她的担忧不是假的,这样的表情曾经独属他一人,而今再与他毫无瓜葛。
元宵节那日,陛下为小丫头赐了婚,许的正是瑞王世子。
二月二那天他又从京城启程回到北疆。
聘礼做了礼物,总归是有些用途了。
为免她不收,他还特意留下封信,短短十六字的祝愿,他来来回回地写了好几遍。
……
北疆春日极短,桃花开了满山,一弯弦月朦朦胧胧。
「我曾想过,带她来北疆,瞧瞧漫漫的黄沙,看看都关的月亮,抑或是灼灼的春桃,可是都没机会了。」
「以后会有另一个人陪着她,去江南也好,来北疆也好,哪儿都好。」
侍卫常青问他后悔与否。
他拈着一朵春桃,轻柔地抚摸着花瓣:「后悔?我从不后悔。即便是再选一次,我依旧会那么做。」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昂起头望着天边的月。
他说:「常青你瞧,月有阴晴圆缺,人也有悲欢离合。」
「没什么可后悔遗憾的。」
可是他嘴唇一瞬间的翕动,和骤然收紧、现出青筋的手是掩不住的。
他转了话头,忽而问:「让你去方大师那里取的东西呢?」
退了婚之后,玉镯便没取回来。
常青拿出小木盒,跪地请罪。
「将军恕罪,常青私心留了一只在公主府。」将军的心意他想让公主知道。
「罢了,反正她也不会瞧,都无所谓了。」
他接过,从里边拿出了另一只,静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惊世骇俗地套上了自己的手腕。
烟粉色的玉镯剔透无瑕,对着月亮透出一阵冷光,他突然笑出声:「真好看。」
「手镯好看,月也是。」
「只是……我有所念人,隔在远乡。」
「而今,举目见月……不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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