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雅艺术栏杆设备(爱兰说丨新居)

一、

入住数月，日常起居渐渐有了落地之感，心中欢喜日甚一日。

从月光巷迁入高楼，空间置换，目之所及是新鲜的。“洁一室，开南牗，八窗通明。”新居南北通透，光线极好，一大早，阳光穿透窗子四下里散出亮色。帘纱轻曼，隐约可见窗外高楼、道路、红绿灯、车流、行人……闭窗，中空玻璃阻隔了市井之声，屋内令人心安。历经一年余的装修，房屋曾长期处于杂乱的工地，打墙、水电、吊顶、油漆、安门窗、地板木铺设……工序仿佛没完没了——某日，忽然就窗明几净，家具规整，绿植、字画点缀其间，忽然就炊烟四起具有了生活的模样。一时间我竟是恍惚，眼前不甚真实。

人是向往舒适的，明亮敞阔带来了眼眸的喜悦。原月光巷的两层砖木结构瓦房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困于逼仄巷陌，光线与通风有限。冬日楼下阴冷，阳光只在门外晃几十分钟就匆匆离去，夏日楼上闷热难耐。结婚那年，曾重装过二楼的两室一厅，算是伤筋动骨的：掀去木质天花板，吊上硅酸钙板；打墙，延伸主卧的窗，搭建露台与卫生间；又将地板的旧红漆抛光，再上两遍透明清漆，露出老松木的自然纹理。对旧屋的粉饰一新，得来几年看上去光鲜的生活居所。但久了，一些骨子里的陈旧终究是要显现于表外的：绿窗帘经过多次洗涤，泛黄，挂钩脱落，帘下的花边穗子一绺绺耷下。家具五金低廉，柜门、抽屉、锁孔都到了使用极限，一一被磨损，推拉费力。接着，是老式电视、热水器相继罢工。再接着，卫生间门也从活页处散开……乔迁在即，一些事物像是知命似的以各自的方式与我剥离。

搬家，我只带走衣物、书籍、一点首饰、银行卡……还有古筝，置于书房帘下，不弹奏，亦可见“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之雅静。还带走一堆旧的书信、笔记、日记，这些手写的白纸黑字，存放着我一个又一个伏案书写的去日，温润而充满力量。还移植了院落的一些花草，换下塑料盆，统统以瓷盆、陶罐盛放，衬出自然的质地。还有那株三角梅，曾经历一场强霜降冻坏了一树繁茂，以为十余年的种植就此了结。不曾想，经冬复历春后，背阴处，三角梅枯黄的枝干上竟爆出星点的芽苞，抽枝生长，至夏日，新绿一簇簇爬上墙头去。麻雀又呼朋唤友地栖息于此，叽叽喳喳一片欢腾……剪下几根健硕的三角梅枝干移植新居，以延续一种向死而生的葳蕤景象。其余留下的，即是与我再无关联的事物了，旧的家具、摆件、茶具、零碎物什……那些曾经花费银子之物已一无所用，我只想在簇新的空间做一个簇新的人。

二、

过了年，立了春。

新居的人气渐渐浓郁，移植过来的花木趁着春日悠然生芽，一丛丛焕发新姿，光秃秃的石榴没几日就满枝绿叶，葱茏着蓬勃着。麦冬草漫过青石，吊兰、绿萝抽出娇嫩的穗子，杜鹃、大丽牡丹谢了花红又再生花蕾，三株备耕墟上买回的百香果苗已叶片舒展向花架上枝枝蔓蔓地攀爬而去……在高空，有一处敞阔的园子足以慰红尘。我常常呆在这里，芟草，灌花，剪枝，专注于一件简单的事项，时光慢下来或被忘记。忽然一只大鸟俯冲而下，在阳光房的玻璃屋顶停顿几秒，“嗷——”鸣声粗犷，扑棱几下翅膀就飞远了。我被这一幅横插而来的画面镇住了，一个消失于暮色天际的暗影，如此决绝。

居16楼顶层，远远地脱离地面，与楼下的熙来攘往保持着高空距离，行迹显出隐秘。以往所居的楼屋挤挤挨挨，拌嘴、说话、欢笑都了无私密，统统被他人收罗了去。我向往悄静，习惯独处，将身子藏在屋子里躲开一些目光是极自在与安全的。朱以撒在《藏匿》中写到：“一个人不愿出现在街上，安坐家中就会平静得多。居家生活都保持着独自的神秘，还有诗意。”的确，若没有要紧的事可以不出门，不必在街头逛荡把自己暴露在他人视野里。尤其经历过一系列严重事件之后，我深度体悟过某些人际复杂和人心叵测带来的伤痛。藏身于人后，眼前豁然。

曾为生计或者是一种试图改变际遇的本能，把自己一次次地抛出，抛到密密匝匝的熟悉和陌生的人群里，四处奔波，一举一动尽在人前。之后，从事体制外的工作，可以让我游离于一些群体，独立做自己的事，身心就此变得轻盈自由起来。一粥一饭一瓢饮，儿女情长依旧，只是愈加懂得内心的归处，懂得从他人从热闹那里退出，一步一步退回到一个人的清幽里，如诗句“做一个匿名者，埋身尘世”。所以，新居软装选择了沉静的蓝色调，窗帘，地毯、玻璃花瓶、抱枕、茶盏、电视背景墙……四下里深深浅浅的蓝色与白墙相衬，显出清新干净的质地。美的居所终于成全了我，它以坚硬的墙体去抵挡嘈杂人事的汹涌，还我天性的简静，可从缓慢与柔软中获取一种力量。“几上置得意书一二部，古贴一本，古琴一张，心目间，常要一尘不染。”新日子逐渐靠近沈三白式的惬意。双休日回月光巷上课，周一至周五居家，白日，上班的上学的各自出门去，偌大的楼宇留下我一人。我随处地坐，斜靠，倚窗，凝神静气，身子呈现平缓姿势，让呼吸变得平顺。燃一盘熏香，青色的烟缓缓升腾，散去，顿生清明之气，压在底心的事件可以下沉或消失。至更高处，18楼的窗台下撑起一块老松木吧台，长220厘米，宽35厘米。坐上吧椅，推开木窗，风呼啦啦地灌入，醍醐灌顶般令人清醒。远山，天际，高高低低的物体各有去处。昂然入目的还有远处一幢矗立河岸的22层楼宇，因资金链断裂而无限期停工，悬而未决的事件，有的最终得以转机，有的一生未了。

一个人除了漫想和写写文字，我并没有太多事可做或喜欢做或值得做。一些半途而废的事就撂下吧，比如习筝，一时兴致学了大半年，胡乱拨会几个曲子就罢休了，再难续上。即已废，总是少了欢喜心。唯文字，怀抱亲切与欢喜久矣，随时可续。“归来入室，闭目养神。时读快书，怡怡神气。时吟好诗，畅发幽情。”逃过一次次的障碍设置，我还能写下雅致，能安居，万幸也万分珍爱。

三、

雨天,尤其是狂风暴雨的夜,一头是响彻耳畔的疾风,一头是高空里的现世安稳。

我拨开窗帘，一阵阵风呜呜呜地在高空盘桓，呼啸，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以前居于低处，从未感知过风的凛冽。第一次在屋里听狂风肆虐怒吼之声，不禁新鲜。一会儿，雨珠大颗大颗洒落下来，嵌入落地窗，晶莹的水滴于灯火中闪着光亮。人在屋里，灯下，尤为触到平安透出的温暖。风也罢雨也罢，隔着窗，家与世界就隔出了一种安全距离，可减少诸多意外。

记起翻身路旧宅，低矮的砖木房。一遇风雨，从瓦片屋顶漏下的雨便顺着房梁、楼板滴下，这种时候姆妈总是慌忙搬出大盆小盆去接雨水。若遇上连夜雨，家人就得时时起身倒水，一夜不得安宁。一次一根旧电线落入水盆，所幸机灵的大哥迅速拨下电闸方免去祸端，惊魂不已……结婚时，从翻身路嫁到月光巷继续住着旧瓦房，雨天嗒嗒嗒的水沿着吊顶滴下，久了，天花板染出晕黄的水渍，像琐碎日子落下的一道道暗影。这些抹不去的景像，一路提拎着我努力向上，去寻求一处可避风雨的安生处所……“居有所屋”即是安顿身家的最佳方式。我急于买房，置新家，以安顿中老年。2012年初冬，在售楼部交首付签约时，内心满是按捺不住的喜悦。

之后,进入浩大的装修程序,对新居的设想日渐明晰：上网看效果图、风水禁忌，接着找装修公司、设计、施工……此时，正逢翻身路娘家的旧宅被县里征用建停车场。60年前父母花80元买下的房产,最终拿到80余万的赔偿金,房价前后竟翻了1万倍,贫寒一世的父母到底是给子孙留下了一笔财产。我作为女儿的所得是旧宅后的旧墙砖,那堵夹在居民区与县食品公司仓库之间的老墙,约宽50厘米,高2米,从娘家一直绵延至十几户人家,长约60余米。准确地说，那是一处残垣断壁，不是完整的风火墙。可以推测：翻身路自古与县衙门斜对，旧墙的前身大抵为富贵人家的深宅大院，至少清代建筑。而因何宅屋尽毁，却留下半堵墙荒废在此？无从考证。总之，这堵遍布幽草的老墙忘了日月地兀自存在着……待终于被拆除，那些经年的墙砖坚固依旧。我如获至宝地买下一堆古砖，搬至正在装修的新居顶楼，让泥水师傅一块块砌到院子围墙上。工字缝，青色的砖铺成开来，古意丝丝入里，待几场雨水后，砖面泛出绿茵茵的青苔，漫出时间的鲜活与光泽。这些裹挟着翻身路娘家气息的古砖在新居扎根，来之不易且意义深远。记忆的延伸，依附一些物件就可触可摸地立体化了。

院子还有两件旧物，它们的得来也全不费功夫。某日，在朋友家闲聊，谈及想找些石器置于新居。他立即带我去到附近一家农舍，门前垃圾处竟夹杂着一方大石盆和一尊石香炉，为弃物。友人上门交涉，花两百元买下，道：家用之物需花银两。转而赠与我，各自欢喜。大石盆圆形，做工粗陋质朴，为旧时人家洗涤之用；石香炉是祭祀之物，长方形，小巧精致，底部雕刻一圈波纹。我将两样石器叠加，置于砖墙下，再导入一套竹器水循环，淙淙水声不绝于耳，整个院子都活过来了。此后，“三五月夜，明月半墙，挂影斑驳，风移影动，姗姗可爱”之景缓缓而至。我时常忘了身在高空，以为山居。

四、

小区共七幢高楼，名曰：盛方园。俗名之下是安适的日常，入住率70%，庭院已花木葱郁，满目青绿。晨昏，老人与孩子就在亭子四周聚集活动，三两声笑在空气里欢腾。之后，又纷纷散去，上电梯入门，去过每一家的生活。邻里间友好而互不干扰，自个悲喜。10%套房装修中，住户免不了受惊扰。隔壁“轰轰——”的电钻声，忽左忽右，有时那些疯狂的声响就在我的头顶不歇息地轰炸着，近乎穿过墙壁，欲钻出窟窿来。

我大多待在书房。抬眼从落地窗看出去，见对面楼房的顶层几个工人正在施工，简易梯搭在窗台，一个身形瘦小者手举几根铝条，敏捷地穿行于两个楼层的高低处……他们习惯于没有护栏、安全带的高空作业。这样的一幕景象，时常让我心生惊悸。工人的身后是一家子的饭碗，他们常年奔走于大小工地，以辛劳获得衣食供养。给我家贴瓷砖的侯师傅，江西临川人，老乡，一口乡音，让我们很快熟络起来。他们夫妻搭手，在铁制脚手架上忽上忽下地贴墙砖，一身尘土。吃手艺饭是辛苦的，但工钱尚可。侯师傅有两个孩子，儿子在老家读高中，女儿跟随身旁读初中。过年前，师傅们领了工资准备回家，脱下终日泥浆裹身的工装，衣着光鲜，一时换了模样。他们在我装修好的新房走走，笑颜满面地看自己劳动过的一道道工序完好地呈现。卖楼的、建楼的、买楼的、装修的无不是奔着生活而去的，现代楼房养活了众人。小区外围就是县城著名的“建材一条街”，诺贝尔瓷砖、乐迈地板、嘉宝莉漆、雷士照明、欧雅壁纸……它们有着一堆洋名字，皆为楼房而生。有时，整条街联盟促销，彩虹门在人行道上一字排开，轰轰轰的广告炸上好几天，仿佛是一场繁华的狂欢。

我也是狂欢过的一员，曾为占据高楼一隅为建构新居而不辞辛苦，人间烟火总是透着温情熨帖的吸引力。所以我可以在一切声响里做事，洗衣、读书、瞌睡、喝水，竟对着高分贝的噪音置若罔闻了，彼此相安。晴好的夜，一家子下到小区花园转转，再踅到小超市捎回一些日用。或往附近的龙池溪畔兜转一圈，或溜进其他楼盘看看。几栋高楼尚在建设中，这里曾是城郊的菜地，旧时小城蔬菜的重点供应地。十多年间，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生长出一幢幢高大的建筑物。从旧城区从乡镇而来的人们涌入各大楼盘，按揭买房，然后在水泥森林里栽种下新生活。“尘世之美，像果子包着核。”一日日过下去，厨房的油桶空了，换一桶。清洗过碗筷的水池起了一层油腻。扫地僧滋滋响着，满屋子晃动着圆乎乎的身子勤快地清扫。晾衣杆上的衣物沐浴过半日的阳光已干透。书桌时而零乱，一些书、A4纸、笔随意放着，是我书写过的情景……叮当叮当，小区对面的实验小学准点报时，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我计算着女儿的上学放学时辰。这样的声响循环反复，打出节拍。我日渐安分于“多少年过去，亲人近在身旁”的平民生活。过着，新的日子就累积起来，覆盖去日。

某些，喧嚣而去。某些，静寂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