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玻璃钢摇床(王安忆:五湖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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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质玻璃钢摇床(王安忆:五湖四海)
她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一
他们原本水上人家,当地人叫作“猫子”。这个“猫”可能从“泖”的字音来,溯源看,是个古雅的字,但乡俗中,却带有贬义。安居乐业的农耕族眼里,漂泊无定所的生活,无疑是凄楚的。
“猫子”自己,并不一味地觉得苦,因为有另一番乐趣。稍纵即逝的风景,变幻的事物,停泊点的邂逅——经过白昼静谧的行旅,向晚时分驶进大码头,市灯绽开,从四面八方围拢,仿佛大光明。船帮碰撞,激荡起水花,先来的让后到的,错开与并行。“猫子”们都是有缘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夜幕降临,水面黑下来,渔火却亮起了。
修国妹出生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们这些船户已就地编入生产社队,虽然还是水上生计,但统筹为渔业和运输。活动范围收缩了,不如先前的自由,好处是稳定。
小孩子就在岸上的农村小学读书,大人走船时候,歇在学校。就这样,修国妹读完高小,又在公社的中学读到初三毕业。这个年纪,又是女孩子,算得上高学历,父母也对得起她了,于是回船上劳动。
这年她十六岁,读过书,出得力气,相当一个整劳力——其时,船务按田间作业计工计酬,人依然住船上,背底下还叫作“猫子”。
没过几年,分产承包制落地实施,他们分得船和船具,原来就是他们的,归了公再还回来。东西的价值算不上什么,重要的是政策。她家从事运输,集体制的运营,在计划经济内进行,接货送货固定的几个点。但是沿途几十里,水道分合,河汊连接,无数村庄人户,哪条船没有点私底下的捎带。鸡雏鸭雏,麦种稻种,自酿的米酒,看亲做亲的婆姨。三角五角的脚费,总归是个活钱。
所以,“猫子”的家庭其实是藏富的。要是下到舱里,就能看见躺柜上一沓沓绸被褥,雪白的帐子挽在黄铜帐钩上,城市人的花窗帘,铁皮热水瓶,座钟,地板墙壁舱顶全漆成油红,回纱擦得铮亮,好比新人的洞房。
倘若遇上饭点,生火起炊,摆上来的桌面够你看花眼:腊肉炒蒿子菜、咸鱼蒸老豆腐、韭黄煎鸡蛋、炸虾皮卷烙馍,堆尖的一盆,绿豆汤盛在木桶里,配的是臭豆子、腌蒜薹、酱干、咸瓜……
这是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就是银行折子。数字有大有小,但体现了“猫子”的眼界,在人民币差不多只是簿记性质的日子里,他们已经涉入金融,似乎为改革开放自由经济来临,提前做好了准备。
张建设遇到修国妹时候,她虚龄二十,在乡里就是大龄女了。“猫子”的身份不能说有,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恰当恰时的说亲。
中学里,有男同学喜欢她,约她到县城看电影。并不是一对一,而是齐打伙,几个男生几个女生,心里知道只是他和她。
回学校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意兴不像去时的振作,便散漫开来,变成络绎的一条线。那两个落在最后,不说话,只是有节奏地迈步,身体轻盈,飞起来的感觉。事情却没有后续。少年人的感情本来就是朦胧的,同时呢,乡镇上人又早熟,一旦涉入恋爱便与婚姻有关,所以就不排除现实的原因,大概还是“猫子”的偏见作祟。
有一次,行船到洪泽湖一个小河湾。这时候,乡镇企业遍地开花,四处都是小工厂的大烟囱。运输业随之兴隆,建材、原料、产品、半成品,货装到不能再装,吃水深到不能再深。远远望去,走的不是船,而是活动的小山。这是白天,晚上呢,河道上满是夜航船,呜呜的汽笛通宵达旦。那是去湖南岸糟鱼罐头厂送酒糟,当地特产大曲,据学校的老师说,《清史稿》就有记载。
托水的福利,多条河流交集本县境内,有名目的淮、浍、沱、涡、濉,无籍录的溪涧沟渠就数不清了。家家有酿酒的私方,计划经济时代,兼并合营成全民所有,到市场化的年月,一夜之间,大小糟坊无数。宅院、巷道、街路、河滩,铺的都是酒糟,县城上空,云集着醋糟的气味。
修国妹家的船到了南岸,卸货掉头,回程途中,经过叫管镇的地方,从乡办棉纺厂接单。精梳下来的落棉打成帆布包,装够一船,已是下午两三点钟。沿岸找僻静处停靠做饭,岸上几行旱柳,棵棵都是合抱,出枝很旺,连成厚密的屏障,却传来鸡鸣狗吠,就晓得有村庄。
叫爹妈在舱里午眠,修国妹独自在甲板点炉子坐水。这边淘米切菜,那边锅就开了,下进米去,不一时,饭香就起来。仰脸望天,日光金针雨似的洒落,沙啦啦响,其实是风吹树叶。
忽看见树底站一条细细的身影,像她在芜湖读师范的弟弟,不禁笑了笑。铁钩划拉出炉渣子,掺着未烧尽的煤核,铲到瓦盆里,将沸滚的饭镬移过去焐着。换了炒勺,倾了油瓶,一条细线下去,嗞啦啦响起来。煎三五条小鱼,炒大碗青菜,臭豆腐早焖在饭里,然后叫:吃饭了!
扭头看,那孩子还不走,觉得好玩,玩笑道:吃不吃?
他真就来了,一溜碎步跑过斜坡,跳上船。一张案板,正好一边坐一个,不知道的以为一家人。
大约有半年光景,接连到管镇接货送货,就也经过这里,那孩子掐算准日子似的,准在柳树林里,船靠岸,就钻了出来。有时带几棵菜,半碗酱。
有一回,他娘也跟来了。晓得是来看人的,也晓得很称心。下一次来,带的不是菜和酱,而是两磅毛线,一块灯芯绒料,几近下聘的意思。修国妹的妈私下里还请先生对了俩孩子的八字,水上人都有点信命。
可是她不答应,第一眼看他像她弟弟,一直当他弟弟了。虽然他比她早生半年,可“弟弟”不是以年月断的,她那亲弟弟也就小一年多点。因隔年又有了妹妹,于是妈背上一个,她背上一个,好比是他妈,缘分就不一样了。
用另一种算法,还有一次。她还在妈肚子里,停泊沫河口,老大们聚了喝酒,也有女人怀胎的,众人起哄指腹为婚。那条船是什么地方的不知道,老大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就当一句戏言过去了。
山不转水转,十八年后,同一个停泊地再遇见,老大还是老大,女人还是女人,当年的人种却开花结果,正巧一个男一个女,也都读了书,在船上帮衬,那个约定刹那间就回来了。年轻人都是浪漫的,这戏文般的缘起,彼此生出好奇。但走船的生涯踪迹无定,恋爱中人最怕离别,一年时间过去,竟没有再见面,却出来一个张建设。
七八月的淮河,水涨得高,船从双沟新桥底下过,她站在舱顶做引导。双沟在苏皖交界,水域很宽,多条支线汇集,并齐河口,收紧了。只听马达汽笛,此起彼伏,万舸争流的气象。
她一个小女子,水红的短裤褂,赤着足,手里挥动小旗,左右前后竟都按她的指点,避让错行。张建设就在对面的甲板,船帮贴船帮,摇动着,擦过去,上下看看,照面了。
两条水泥轮机船大小和载重差不多,张建设却已经是老大。登门拜访,是父亲出面接待。来客虽是初见的生人,但吃水上饭的都是一家亲,并不见怪。因带的礼厚,金华的火肉、符离集的烧鸡、阳澄湖蟹、东北天鹅蛋大米,另有两副女人的金镯子,上海老凤祥的铭记,就晓得是个走四方的后生,也猜出几分来意。
有待嫁的女儿,断不了说亲的人。修老大读过几年塾学,经历过旧社会,到了今天,明白时代的进步,自己是受益的。儿女的事情,且是这样的大事,就不敢行包办的老法。女儿从来没有应许过一回,旁人说他没有家长的威权。他嘴上辩解,暗地里却是高兴的,出于舍不得的心。
这一回,和以往不同,没有拉纤的中人,自推自,是开门见山的意思,他就有些失措了。一边让座,一边嘱女人办酒菜,先称客人大兄弟,后改口大侄子。
两个年轻人倒很坦然,仿佛认识许久似的,互问姓名和学校,发现虽不属一个县份却有共同的熟识,无非是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表亲的表亲。
修老大插不进话,显得多余,讪讪走开去,到后舱整货。再回到前甲板,两人却不说话了。一个低头摆碗筷,一个举着酒瓶子,割瓶口的蜡封,眯缝着眼,躲开嘴角烟卷的烟。他不禁恍惚起来,因为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和孩子妈。
下一回,是他登张建设的船。按规矩,要物色媒介,有当无过个手续,自己的女人也是这样说来的。可是,什么也代替不了做父亲的眼睛,有生以来头一回聘闺女,桩桩件件都要亲力亲为。
张建设的船保养得不错,新做的防水,马达也好使,尤其是日志。进货出货、行驶里程、途经地名、收支账目,分门别类记得清楚整齐,让修老大汗颜。赶紧合起来,不看了。船上用了小工,远房的表亲,洒扫就也干净。只是舱里有些乱,被褥有时间没拆洗了,衣裳洗是洗了,却不叠齐收好,而是搭在一根铁丝上,就像没洗过一样。
中午饭是乡下人的粗食,小工的手艺,整条的河鲤鱼、整个的肘子、大块豆腐,都是一个煮法,炖!炖到酥烂,料下得足,口味十分带劲。
一老一少两个老大,面对面吃喝,酒上了头,说话的声气大起来。
老的说:大侄子的船什么不缺,独缺一双女人的手!
小的应:女人好找,知己难寻!
老的道:知己不是“找”,是“相处”的!
小的又应:伯父听没听过“一见钟情”?
老的摇头:这就难了,天下哪有这般准的事?
小的抬手拦住:您别说,我真就对上一个!
何方人氏?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这话怎讲?老的有些酒醒,眼睛直看向对座。
那个人是忍笑的表情,其实清醒得很:“近”是距离,却隔座山,就“远”了。
什么山?
老泰山!
这话说得俏皮,两人都笑一笑,停住了。听见小工在岸上吹笛子,掺了鸟的啁啾,声长声短的。
张建设收起笑意,双手端一盅酒,肃然道:从此以往,伯父您就是我的亲父!
修老大耳朵里嗡嗡响,喝干酒,翻过盅底,亮了亮。
就这样,吃完饭,送上岸,看日头向西,白日梦似的。事后难免懊恼,太没身份,至少也要拉锯二三回合。这后生确实有鼎力,一旦上船,舵就到他手底下,让人不得不折服。
渐渐知道,“您就是我的亲父”这句话,不是无来由的。张建设父母早亡,相隔仅半年,都是哮喘病。船上人最易得的两疾中的一疾,另一项是关节炎,因长年生活在潮冷的环境里。并不是绝症,照理不至于丧命,但时断时续,累积起来,最终吊在一口气上,其实是风湿走到心脏。
那一年,张建设和弟弟张跃进,一个读中学,一个读小学,都不成人。有人出主意,报个虚岁,送大的当兵,每月津贴供养小的,可是当兵的名额让大队书记的儿占去了。再有人想到结亲,哥哥成家,弟弟也算有了怙恃,但头无片瓦,足无寸地的“猫子”,八尺长的汉子都难娶媳妇,更何论未成年。如此,只剩一条路,列入“五保”,生产队养到十八岁。兄弟俩穿着孝衣,额上系着白麻,眼泪和了土,满脸的泥,只差一具枷,就成了听从发配的犯人。
到末了,大的那个直起身子,开言道:叔叔伯伯费心,从今起,我就下学,请队上派工,大小是个劳力,倘挣不出我们兄弟的粮草,先赊着,日后一定补齐!
说罢,拉了小的跪地磕响头。其时,身子没有长足,还是孩子的形状,说话做事已有几分大人的做派,比他爹妈都强。人们私下里说,那两口子都是软脚蟹,想不到下了一个硬种。所以,张建设比修国妹长一岁,学历却矮了两级。
这是一段凄苦的日子,弟弟住读学校,他在大队运输船做小工。大队的船往往走的长线,出行十天半月不在话下。
上岸第一要去的地方就是小学校,等弟弟下课,将些攒下的吃食塞到书包,手掌心摁进几个分币。十来岁抻个头儿的年龄,每回见,衣裳裤子都紧一紧,直至脚指头顶出鞋壳外。就地脱下橡胶防水靴,看那小脚丫子哆嗦着套上,转身打赤足走了。
第二去的就是自家的破船,泊在河湾里。揭开油布一角,爬进去,黑洞里无数只眼睛射向他,是破绽的口子。船和房屋一样,没有人气顶,便一径颓圮下去。他抱膝坐下,四下里一片静,仿佛神灵出窍,又仿佛魂兮归来。
父母的遗物,所谓遗物就是被褥衣服,清点无数遍了,可用的拣出来,实在糟烂用不上的就烧了。板壁墙上,他们兄弟的奖状,三好学生、普通话比赛、年级最优,揭下收进藤条箱。箱子垫着桌椅床柜架起来,依然受了潮。母亲的针线匣子,一枚银顶针,氧化变成黑色,他取出来,戴在中指上,其余一并放入箱里,垫几块砖瓦,再架高一层。舱顶的漏是补不起来了,路上拖来的油毛毡压上去。他相信,总有一天,张家人还会在这船上过自己的营生。
万事开头难,起初是咬着牙一天一天熬,熬到某个阶段,就渐渐尝出些甜头。越拉越紧,扯头就开的绳结;锚链直溜溜下去,手臂忽地一麻,扎到底了;眼看对面船迎头过来,打个满舵,闪过了;喝酒划拳,船工们的荤笑话,岸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他甚至交了相好,一个寡妇,带一群儿女,鞋都露着小脚指头,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
替人捎带时——逐渐地,他也有了自己的私活——就问有没有穿剩的鞋,收起来,到地方一股脑扔上去。寡妇接了,扔下来的却是新鞋,麻线纳的底,钉了胶皮,后帮子也镶了皮,晓得是水上人的脚。
走船人哪个没有沿岸的风月,因为他小,就要受人起哄,先是红脸害臊,惯熟后便嬉笑打闹,欣然接受。可他是读过书的人,晓得爱情和同情的分别,也晓得雨水之欢和天长地久孰轻孰重,还晓得此一时彼一时。
十八岁那年,他从大队船上出来,单立门户。自家船稍作修葺,货舱重铺一层水泥,重置马达、柴油机、锚链、缆绳。新添一座船钟,从蚌埠旧货市场淘来的,不知道哪艘海船上的物件。这些修补可说都是拾来的废旧零散,一件一件集起来,再一件一件交割,多的换少的,少的换多的,大的换小的,小的换大的,倒手无数个来回,终于变无用为有用,凑合成三五成新。大队拨给几单货运,他又自谋了一些。
邓小平主政国事,政策松动,上头开一分,底下就是十寸。耕作还有统购统销约束,捕捞和运输,尤其后者,本来就属集体经济权限,其时就更自由了。他驾着船走在河道,船钟当当地敲,穿越马达轰响,回应汽笛长鸣,凌空回荡,仿佛来自天庭的清音。他很快博得名声,不只因为是最年少的老大,主要在于人品。
行业其实是江湖,水上饭的道更深。辖地的管治只不过名义上,具体事务还是人情款曲,随时日久远渐成公约,俗话叫作行规。他出道早,难免受欺,倘若不开蒙,或就一辈子屈抑,抬不起头,如他这样心明眼亮,却可以从弱到强,由浅入深。父母在世,他只是看;父母离世,便是亲历。到如今,独驾一条船,则有了感悟。归纳起来,天下祸福无论大小轻重,端底就一个“争”字。落到水上世界,不外争河道,争先后,争上下游、顺逆风。两相对峙,总是强者取胜,强中有更强,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永无止境。但有更高一筹的,就是不争。
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守着一个“让”字,让掉的那些利好,用“勤”补上,计算起来,也并不见得有亏缺,倒积蓄起人缘。老大之间有了纷乱,往往请他做仲裁,这时候,“理”就出台了。“理”这东西,本是天下为公,却很怕霸蛮,扛不住会偏倚。有句村俚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比一物降一物,霸蛮还怕一件东西,就是“让”,于是,他这样不争的人才有胜算。他自认在弱势,但弱势有弱势的活法。他相信,这世上既然容下一个人,必有一份衣食,不是天命论,是人生来平等的思想,他到底和父母辈的人不同,也是时代的进步。下一年,国家经济继续松绑,一系列开放政策脚跟脚下来,普惠大众,他的人生从此焕然一新,之前做梦都不曾梦到的,这里又有些命运的成分,他不信也不成。
分产承包手续完毕,下到船里,过去的日子扑面而来。父亲掌舵,母亲在舱外打水,铅桶哐哐地响。擦得铮亮的甲板,照得见他跌跌爬爬的身影,腰里系一根绳子,另一头系在妈腰上。接着是弟弟,小小的,红红的小脚丫子,打着滑,船上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已经长大到,这船盛不下自己了,猛一鼓气就能撑破它,好像鸡雏撑破蛋壳。船帮的木板朽烂了;甲板下的龙骨断裂,凹陷下去;水泥防水层不是这儿漏就是那儿漏,不定什么时候,一觉醒来,船从身子底下滑走,人在水上漂。旧换新的时候到了,他想。
决心下定,即开始筹措。这些年走船,虽是以工分计,仅够他和弟弟的口粮,但私拉的单子,分账多少有他几个零钱。后来独立出来,暗底下的收入又多了些,合起算一份。再一份是身下的船,或只能当废旧货出手,如何折扣都有限。忽然闪念,购买者多半化整为零,分门别类,赚其中的利润差价,为什么不留给自己赚呢?
想到这里便按捺不住,说干就干,先收拾打包。星期天张跃进从乡镇中学回家,兄弟俩搭手,河滩上支起油布棚,归置日用的琐碎。转眼间底舱挪空,直接将顶掀了。这是张建设拆解的头一条船,多年以后往回看,可算他事业第一步。
事情不出预计,单是轮机部分,就抵得旧船的整价;墙板、地板、顶板、箱柜,作堆卖,又是一价;烂掉的龙骨,集拢卖个柴火价;锚链、绳索、篷布、油毛毡、大小铆钉、合页、锁扣,三不值两,也是个数目。承包制下,船户都在修葺,都是用得着的物件,不出三日,剩下一个船壳子。翻过来,涂上防水漆,就这么倒扣着,旁边是父母的坟头。“猫子”们的墓,只能做在河滩的斜坡,真叫作“死无葬身之地”。他特别留下那只船钟,好像有了它,就会有船,早和晚的事情。这些钱添上,新买一艘,不过十之三四,余下的大缺口,用什么补上呢?
当晚,睡在油布棚,棚顶漏进星月,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了。心里并不觉得沮丧,反是轻松。枕下的船钟嘀嗒走秒,数着时辰,一夜无梦。村烟鸡鸣里醒来,被盖让露水打湿,头脸也是湿的。望天边早霞,就知道是个晴日头。拉根线绳,晾上衣服被褥,小泥炉生火煮面,搅进油盐酱醋,热滚滚下肚。就着河水涮了锅碗,再细细洗漱,睡乱的头发梳齐,整整衣裤,提一个人造革小包,上路了。
离开水道,天地变得宽广,似乎没有边际,陡然间,人被解放了,同时也生出渺茫,不晓得前面什么等着。可是,一步一步走过去,自然看得见,他信的就是这个。
现在,他从返青的麦田间走上公路,稍等片刻,班车来了。近午时分,汽车驶过水泥大桥,迎面一座拱门,塑成三面红旗的形状,就晓得进县城了。下了桥,农田迅速向后退去,两边房屋稠了,将车路挤得越来越窄,跑着马车、牛车、拖拉机、汽车、手推车,自行车在车缝里游龙似的穿行。柴油机的马达、汽车引擎、喇叭、铃铛,此起彼落。牛和马最安静,沉着地迈步,勿管前后左右如何催促谩骂,按着自己的速度和路线。还有轮子底下溜达的猪啊狗的,从容闲散,俨然地方的主人。
班车沿途停靠几次,下去些人,又上来些人,下去多,上来少,渐渐只剩二三人。卖票的看他,好像问去什么地方。他不回答,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自来的活动范围都在河道周围,经过无数大小城镇,也只在临水的边际,没有进入中心区域。此时,班车通过壅塞的进城道口,街面疏阔,而且齐整,东西纵向为主干道,南北横向断开的多是小街,鱼骨似的排列。这是整体的结构。从局部看,小街由住家和摊贩组成,此时已到收市,就寥落下来。干道则为公家的营业,从车窗望出去,玻璃的门窗,门楣上的招牌,招牌上的大字,虽也人迹罕至,却是威严的气派了。
一行字进入眼睑:中国农业银行供销合作总社。心中豁然开朗,此行的目标有了。过两个路口,一转车头,熄火了,剩余的人清空,他不敢停留,跟着下去,看见墙上的红漆鬼画符似的涂着:客车总站。他才晓得,已经走到再也无法走的尽头。回到路口,站定了,认准方向,直接奔银行大门去了。
初起的念头是存钱,身上的家当卸了,即可翻转腾挪。推进门去,当门三个窗口,都空着,后面的磨砂玻璃墙里,似有绰绰的人影。他“喂”了一声,好些时间,方才有人隔墙应道:中午休息,下午一点办公。抬头看看,壁钟走在偏出正中一刻的地方,他决定就地等待。慢慢在厅里踱步,活动活动手脚,一边看墙上的张贴,每个字至少看过两遍,窗口有了动静。
就在这等待的几十分钟里,张建设改变了主意。
走到第一个窗口跟前,探头问道:哪里办理贷款?窗口里的女人抬起眼睛看向他,仿佛被惊着似的,说不出话。停一停,问是私人还是公家的业务。他一笑:可公可私。女人脸上的表情更警惕了:什么意思?他回答:农村联产承包制,既是集体也是个体,您以为公还是私?
女人皱皱眉头,以为抬杠寻事的。街上少不了闲人,俗称“街华子”,专找女营业员搭讪,面前这一个又不很像。黧黑的皮色,肩背厚实,出大力的样子,衣服穿得板正,扣到领口,显见是乡下人进城。面上和悦,那几句答词却藏着机锋,就不是乡下人的简单。有些摸不着路数,只觉得不可小觑。
女人站起身,转回到玻璃墙后头,压着声说了什么,再出来,则尾随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那男人矮下身,凑在窗口看出来。他也矮下身,就脸对脸了。里面人问知不知道贷款是怎样的事,他侧身指了墙上的告示:上头都说了的!正是农业贷款的宣传书。里面人不由笑了。这项政策下来有段时间,紧锣密鼓张扬,并不起效。农村人都是做一口吃一口,十分不得已才会背债,渐渐地凉下来,不想忽然间竟来了一个。
紧接着,窗口里面递出一连串问题:姓名生年,户籍所在,教育程度,家庭成员——看起来是主事的。他对答如流,但当问到有没有抵押物这一项,陡然卡住了。他涨红脸,挠挠头,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男人直起腰,和女人相视一眼,都见出对方的好感,女人说:若无抵押,有担保人也可以。
最后,是由大队书记做了担保。张建设父母去世那年,武装部来征兵,有人撺掇报张建设,私心里多少为减轻负担。五保户的支出平摊在各家各户头上,紧巴巴的年月,压根草都有分量。结果去的是书记的儿子。书记自觉得从孤雏口中夺粮,心里藏了愧疚,还是要归到那年月的难处。回乡的知青,书读到半拉子,倒落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本以为吃上军饷,终身都是国家的人,无奈扶不上墙的泥巴,三年时间,列兵去,列兵回,连个党籍都没争到。私下曾经想过,倘若换了张建设,不定会有怎样的前程。他看好这孩子,单是这一条,就敢做担保人。
往返几趟,办下贷款。差不多同个时候,书记大伯替他找到卖家。这时节,船家们都在晋级装置,一手退一手,一条半新旧的机轮船退到他名下。修国妹父亲前去视察的,就是它。
二
张建设和修国妹来往走动半年,正式喝了订婚酒。船上人家因是过着流动的生活,多半亲戚少,尤其张建设,连个家长都没有。请书记大伯做大人,和修国妹父亲母亲并为上首,下首坐了两人的弟妹,再加书记带来的小子。
小子复员回家几年,还穿着军装,说普通话,看起来很像下来巡视的干部。他当兵在徐州卫戍部队,驻扎军分区大院,外勤站岗放哨,内务则洒扫庭除,替首长做些杂役。首长都是战争中过来,吃过苦的人,作风朴素,也没有架子。儿女们就不同了,养尊处优,难免有些浮浪。当兵的也是年轻人,有样学样,总会沾染习气。操场上玩球,肢体冲撞,几个言语回合,摘了帽子,抹下腕上的手表,参谋和列兵的区别就在有没有手表,然后或单挑,或群殴,打得起烟。传到坊间,就得了“丘八”的名称。徐州历史很久,人物说话颇有古风。那里生活三年,见过些世面,又怕家乡人不知道,因此滔滔不绝,席上的话让他全包。那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只有听的资格。
三个大人初次见面,拘着礼,低声细语地客套。修家母亲敬了头盅酒,硬挣着回去炉灶,换张建设上桌,替二位爷搭桥。三人静静地喝酒,耳朵里尽是聒噪。书记大伯到底挂不住,对张建设说:你是个有主张的孩子,成家立业了,莫忘记提携同年兄弟!张建设抬手向下首用力一划:都是我的弟弟妹妹,谁敢说不管?
修家爹爹眼圈红了,他的头生女要让这人娶走了,仿佛看见吃奶娃腰里系根绳子在甲板上爬,爬着,爬着,背上又驮个小的,蜗牛似的,发顶扎两根小辫,是蜗牛的犄角,眨眼的工夫,长成个大姑娘,姑爷都坐到跟前了。真是割肉啊,由不得生出恨意来。可是呢,俗话说得好,女婿是半儿。他倒是有儿子,可儿子没长兄总归孤单,所以听见那担当的誓言,又是欢喜的。
婚事定了,成亲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银行的贷款还去大半,又积攒下迎娶的费用。前边说过,乡镇企业大兴。尤其苏南地区,人口稠密,农地紧凑,与几座工业城市相邻,无论发展的需求还是条件,都在龙头。继而向北延伸,越过省界,一径带动起周边。物流几十倍上百倍增加,旧路不够用,新路不及开,高速公路还是遥远的传说,内河运输就夺得先机,变成主要渠道。计划经济的行政区划打开了边际,水网联通起来,左右逢源。但人拘得久了,外面世界的大和远就让人生畏,多还是局限在原先的地盘上活动。
张建设却不怵,他的线路拉得很长,从淮河穿过洪泽水域,到高邮湖、邗江、六圩,顺长江到江浦、秣陵关、江宁镇,回进皖地。皖南这一片,本来就是富庶,如今又腾飞发展,成经济重镇。
走过这些地方,张建设的经验是,发达地区一定从江河而起,再向沿海伸延。他读过书,鸦片战争之后签订《南京条约》,五口通商: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按下西方列强吞噬中国这一节,但说现代化速度,却是历史转折、社会突变。在他头脑里,“海洋”是个象征性的概念,带有理想的色彩,离现实很远。现实是,地方大,人就小,地方小,人就大!看得出,张建设不是好高骛远的人,比起保守主义,他又要稍稍往前多看一步。
于是,在这内河航运兴隆昌盛之时,他预感到更可能只是蜜月期,很快便结束了。抬头看,岸上的标语牌,赫赫然映入眼睛:要致富,先修路!沟渠填埋,农田等不及收成,压路机便开过来,打夯机的轰鸣昼夜不停,盖倒了船的轮机声。他已经看得见,陆路代替水路,车代替船。到那一天,旧的生计就将被新的代替,具体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但他笼统地认识到,天下事物都是共生灭,同呼吸,就看你把不把到脉。
迎娶修国妹,他的船油漆一新,舱里满满当当。玻璃门的柜橱、梳妆台,大件有自行车缝纫机,俗话叫“两轮一转”,小件是气压热水瓶、三五牌台钟、双面绣的插屏。当然少不了“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修国妹的嫁妆有得一比。床上绸缎面湖丝绵被子、珠罗纱白底隐花帐子、羊毛毯、羽毛枕,地下铜锁铜包角的樟木箱、红木的套桶和脚凳、黄杨木的婴儿摇床都备下了。穿的有呢大衣,男式的海军蓝,女式的玫瑰红,新款羽绒衣也是一蓝一红。衬绒夹袄,男装驼绒,女装羊羔绒。牛皮鞋高靿、低靿,棉、单、凉、拖。单是锅就十来件,钢精的、生铁的、搪瓷的、双耳、单柄、煎、炒、炖、煮,成套的碗盘、茶碟、酒壶酒盅,各有几十头。顶别致的一盒西式餐具,大小刀叉勺,嵌在紫红平绒托上。一样一样送上甲板,摞起来,罩了桌面大的双喜字,展销会似的。
喜酒摆了十条船,大船三席,小船两席。两边的客人多是同行业。修老大行船日子久,结识在三四代以上;张建设走得远,都有隔了省的朋友来贺礼。下午三时开宴,入夜八九点还未散去,条条船掌了灯,河湾里点了火似的,红通通一片。直到东方露白,才一艘艘相继离开,马达突突响着,渐渐远去,消失在晨曦中。
这场夜宴,可说象征了水上运输的黄金时代。拉不完的货,接不完的单子,卸载的空船,被厂家拉住不放走,又装一载到下一家。沿河挤挤挨挨着大小码头,码头后面,新厂连老厂。天际线改变了形状,原先平缓的弧度上,凸起许多锐角,视野变得狭窄。听觉呢,也是壅塞,岸上是机器的隆隆声,岸下是船的马达和鸣笛。直至暮色下沉,夜色渐深,方才消停。
这是张建设喜欢的时刻,水面疏阔许多,喧哗收敛起来,星月仿佛升高了,船尾拖了细浪,心里格外安宁。白昼里麻木的知觉此时恢复了,甚至更加灵敏,似乎,万物都在发力:潜流在码头的木柱间绕行,鱼排籽、孵卵、破膜,地龙拱土,水蛇蜕皮,鸟族在枝头求偶……他以为在梦里,烟头的亮是梦里一个醒,带他回到现实。于是,听见自己的脉跳,舱里面妻子的鼻息,胎儿在母腹翻身打滚。他是个拖家带口的人。不由笑了,这无声的笑也进了耳朵。头顶上三星排列,时辰不早,烟蒂扔出船帮,噗的一声。叫出小工守夜,换进去睡了。小工是从江苏地界泗阳找来的,也是个孤儿,原先在乡里的麻刀厂做,受不了那个气味,宁愿当“猫子”,硬跟着船过来。
头一个孩子生在船上,取名舟生。其时,他们在巢湖那边。皖南比皖北发达,运费几乎翻番,一单接一单,几上几下,回程的日子一推再推。终于挨过日子,分娩了。修国妹说可自己给自己接生,母亲生弟妹的时候,她就在跟前,看不看都进眼睛里。
生完了,就轮到张建设。想不到,没经过女人事的男人,竟然会侍奉月子。猪蹄炖得起膏,鲤鱼熬成牛乳,黄糖水打溏心蛋,莲子红枣粥,茼蒿菜煮水,用来煞油腻,苹果掏去芯子隔水蒸,也是压火气。第一口奶是他吸出来的,夜哭郎是他起来抱着摇到天明,母子俩的洗涮也归他。隔壁船的老大笑话说:男做女工,越做越穷!他回答:我这个女人命旺,破得了天戒!
船驶到临淮关,和老岳家碰头,已经二月二龙抬头,婴儿出世剃胎毛的日子。按规矩是由舅舅动推子,可舅舅在县中学读书备战高考呢,还是张建设自己来。外婆铰线头的小剪子,一绺一绺,又有人戏谑:修理地球啊!他笑接下句:锦绣河山!多半亲力亲为,他和舟生最亲。
日子过得快而且满,娶了娘子,生了儿子,攒了票子,舅子小姨供进城上学,自己的兄弟则送走当兵。这时节,生计多了,西线有战争,太平世道谁愿意出征打仗?参军的热便凉下来。这张跃进少小缺爹娘管教,天生也不是读书的料,要不是做哥哥的辖制,怕已经辍学上船了。二也是还张建设自己的少年心愿,听书记大伯的孩子说话,晓得虚多实少,还是有触动。这一批征兵是新疆驻防,内陆的人听起来,远到天尽头似的。这里单军服上身,发下的已经是棉和毛,看到那一双大头靴,方才有些释然。他忘不了张跃进顶出鞋的脚指头,那是软肋。
安顿下几个小的,还有一个大头,就是允诺书记大伯帮衬的,他的同年兄弟。起先,那兄弟看不上他的帮衬,问娘老子“借”了钱,和战友参建水泥预制件厂,不到半年,钱打了水漂,战友们一个个跑得看不见。于是,书记大伯亲自押解到跟前,求个小工的营生。他怎么敢!不知道谁雇谁。来回寻思几遍,最后给明光镇的窑厂,也是他的客户,牵线做了销售主任。家家户户盖房造屋,砖瓦先是紧缺,接着过剩,因为四处都在开窑。临高望去,东南西北的大烟囱,吐出滚滚黑烟。出窑的时辰,有电的地方拉了线路,高支光的灯泡大放光明,没电的则扎起火把,映红半爿天。再一眨眼,满视野破土动工,或者从无到有,或者推了旧的盖新的,真叫作: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楼塌了。建材就又走俏了。
张建设做了这中人,实是心里打鼓,随时会出事似的,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再往明光那边接单。过后传来风评,竟然很好,颇有作为的气象,方才松一口气。
书记大伯的儿子,大名李爱社,小名社会。和张建设的名字一样,听起来就知道什么时候出生,上世纪一九五八年,月份还大些。到底走过外码头,开了眼界,又操一口普通话,乡下人称普通话“标准语”,代表着官方,已经起了三分敬。这时节,如方才说的,砖瓦的市场,一时买方,一时卖方,要有眼力,看得准风头,顺风和逆风各有理据,这就要靠说辞了。刚从泥里拔出脚杆子的庄稼汉,眼和嘴都是拙的,缺的正是他这号人物。慢慢地,张建设接续上这头的老关系,有时看见李爱社,穿一身西服,打着花领带,来不及照面,好容易过上话,就是老板的口气了,给他生意做。所以,就又不从那里走了。
这一段日子,无意中留下纪念。那是在洪泽湖,搭了个年轻学生,上船就支起架子画风景,时不时放下画笔,端起照相机按快门。张建设忽然兴起,说替我拍一张。学生说好,让他站船头,稍稍端详,快门咔嗒咔嗒连着两响,结束了。下船时,他没有收捎脚钱,写了邮寄的地址。十天半月以后,这事都忘到脑后面,照片却收到了。两张小,一张大,附了底片,拍得很好。仰角的镜头里,他手撑在胯上,身后蓝天白云,前景里看得见舱房的屋檐,檐下面还挂了一卷缆绳,就知道是在船上。他们老家的男女,生相都标致,似乎有南亚人的种气,高鼻梁,宽额头,双眼皮的多。张建设也是,神情轩昂,无限风光的姿态。
现在,张建设的计划是上岸。他们还在青壮,岳父母却是向晚的年纪。两位大人都有肺弱的迹象,关节也开始变形,使他想起自己早逝的爹和娘。看见舟生腰里系着绳子,被母亲牵着在甲板上蹒跚学步,想到的是自己,不能世世代代做“猫子”。并不是对身份抱有成见,如今,谁敢小视张建设呢?漂流的水上生活总是无根之萍。古代圣贤说,无恒产者无恒心。他是个有恒心的人。和存在决定意识的唯物论反过来,意识决定存在,就是要用一颗恒心创造恒产。不能说是自小的立志,提早十年,莫说十年,五年,三年,甚至仅仅一年前,他也不敢去想。可是,如今不是有实力了吗?从这里说,恒心又是从恒产里起来的,还要回到唯物史观。就像先有鸡先有蛋的问题,其实是个循环的关系。
所谓上岸,落实到行动,很简单,就是造一座屋。钱不是问题,建材对别人也许是问题,对他却不是。做运输,没少和砖瓦水泥钢筋木材的供应商交道,人脉很广,难处在于地。他们被人蔑称“猫子”,这“猫子”两个字从词源上看没什么不是的,硬生生让这营生背上污名,归根究底,就是无地。无地则无籍,无籍则无名,无名则无族,而为乌合之众。张建设倒没有改写历史的远大目标,他向来没有目标,只有计划。计划的第一步,也是基本的一项,就是地。
地,这一件事情,唯有一个人能办。谁?还是书记大伯。书记是岸上人,统管平地七个生产队再加两个水上生产队。联产承包,分田到户,一系列改革,公社还原为乡镇,生产小队还原为自然村,在生产大队的基础上联合自治。这样,大队便成为国家行政系统的末端,同时,计划经济体制也在这一节涣散开去。大队书记现在叫村长,出自民选。农村的事情,哪一朝哪一代,明里暗里,主导性的力量总是来自宗族。书记的李姓是大姓,所在也是大村,几乎占大队人口一半,无论上级任命,还是现在的民意,都和它有关联。
书记大伯和张建设不是族亲,在后天的缘分,一个由另一个抚孤,另一个呢,眼看到了托老的时候,生亲不如养亲。在这通常的人情底下,有更深的渊源,两个都是人里的龙凤,嘴上不说,内里却惺惺相惜,视对方为忘年知己。所以,张建设才有胆开口,向书记大伯开口要地,地可是乡下人的命!
多少也应了世事变化。分田的时候,借了县里测量局的人和尺子,连地埂地边都不放手,横来竖去地丈量。但种田的兴头很快被工业热潮盖过去,春种秋收周期缓慢,收益有限,哪里比得上机器!零散的地块又三三两两合起来开厂。土地流转中,实际面积又被利润统计盖过去,价值就有了涨缩。书记大伯在村子低洼处,近河滩的位置,切下半亩地。张建设不能让书记大伯为难,他以高于通常的钱数向村委会买下三十年租期。这时节,土地市场没有过明路,凭借约定俗成,民间的交易其实相当活跃。
张建设的财力足可以造楼,但只盖了五间平房。他不愿压过村人,尤其书记大伯的风头。村人们收留了他,他永远是谦卑的。龟缩在庄子台基底下,仿佛稍不留意就踩平了。可渐渐地起来一股子生气,白墙黑瓦,前后各留一条园地,南院窄些,铺了砖,贴墙排几行盆栽,海棠、芍药、月季,大瓣的花,姹紫嫣红。北院种菜,支起架子,上面豆角、茄子、西葫芦,底下南瓜,一盘一盘,中间是豌豆荚,绿生生的。
修国妹的二胎就生在这里,取名园生,听起来像男孩,但要看这园子,就知道是个女孩无疑。虽然有生育制度管辖,船民们却依旧多生多养,水上饭总是风险大,人口就是保障。反正,船一开出,无有定所,谁也不认谁。集体制解体之后,就更自由了,“计划”内的政策对于他们基本失效。但张建设依法缴纳了超生罚款,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女“黑”掉。
接下来,户口落到何处?什么事难得倒书记大伯呀!人场官场,可谓纵横家。土地使用权和所有权,宅基地和“地上物”烩在一锅,分盛碗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他。还是拜世道所赐,八十年代开初,所有物权都在重新定性定量,事实上就是再次分配,变通的渠道很多。左右逢源,最终以居住地开立户籍,由这初生儿顶了门户。将来,张跃进复员转业,小弟大学毕业,小妹呢,也正在高考,带走水上户口,落回来就是陆上人。
世事难料,后来谁也没有回来,连园生都离开了。张建设算得上思想超前,结果,还是被历史抄了近道,那真是和时间赛跑的日子。
将两位老人安置进新房,舟生留下。吃奶的园生缚在母亲背上,再出船去。头一个孩子修国妹连尿布都没怎么换过,这一个从落地起就黏在身上,自然宠溺得多。两个都有一方偏袒,谁也不受委屈,是理想的家庭。
那小工幼年吃苦,压抑住了,以为不会长了。想不到上船后放开吃喝,发起来,蹿得和张建设一般高。身子是少年人的细弱,秉性却很稳重,也随张建设。不像人家的小工,称主家“师傅”,而是叫“爸”,修国妹却是“师娘”,排阵有点乱,意思是对的。时间久了,两人真仿佛认了一个大儿子,就把“小工”叫成名字,后来又变“大工”,听起来是“大公”,像日本人。岳父母上岸,原先那条船修补修补,让大工掌舵,跟着张建设,装一样货,吃一锅饭。渐渐地,园生下地走路了,腰里系根绳子拴在她妈身上。
有一日,叫大工吃饭,人没有来,下一顿也没来。问他怎么吃的,低下头期期艾艾说:今后自己开灶,不劳累师娘了。两人共同“哦”一声,修国妹想,孩子大了,有了相好,要娶媳妇了。张建设想的是,大工要做小老大了。算起来,大工跟了他们四年半,萝卜干饭当出师了!于是,当下拟定船租,比惯例少抽一成,再分出一些货单。看他的船渐渐走远,马达声哒哒地击着水面,很久很久,难免是惆怅的。
大工的离去却打开思路,何不多买几条船,招几名老大,按比例收益。多年的经验告诉张建设,单凭自家,即便从昼到夜,再从夜到昼,不过挣一份衣食,过日子尽够了,也只是过日子。他的心要比寻常日子大出那么一点,通常叫作事业心的一点。以目前的财力,额外置办船是吃力的,当然,倾其所有也凑得起来。可是他不想回到那个捉襟见肘的草创时期,吃二遍苦,多年的勤力都白费了似的。再讲了,事业是他的,多少有私心的成分,不能为自己侵害家人的利益。这些朴素的守成的计算,其实体现出“有限公司”的初级思想。书本上的教条,在他是切身体会,也意味着一个乡下人正走入现代经济社会。
他去到县城农业银行。最后一笔贷款还清,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推进玻璃门,还是那个营业厅,窗口里也是过去的面孔。但他却像经历了翻天覆地,不再是原先的他,几乎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心情。
贷款部的男人依然是那一个,还贷时又见过两面,知道他姓姚,副科的职级,就叫姚老师。倒不是虚称,因真受教过的,就是发放给他第一笔贷款,带有启蒙的性质。姚老师没变化,只是眼镜框架变黄,显出老旧。
姚老师从窗口看见他,绕到前厅引他进办公区,两人握一下手,显得很郑重。如今,农业信贷已经普及,业务迅速增量,但张建设是第一个客户,又是按期清偿的第一笔,就有开张大吉的意思。姚老师记得他的名字,对人也有印象,此时却有点不同,好像长高了。或许是真的,民间说法:二十三,蹿一蹿。算起来,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正二十三。但更可能是岁数的原因,原先的小年轻,长成汉子了。
这一回申请贷款,有抵押物了。两条机动运输船,加五间平房,还有良好的信用记录,这比什么都有价值。这又推进了张建设的认识,诚信比实物更重要。临近中午,他邀姚老师吃饭。姚老师虚让两回,答应下来。
张建设先行一步,去到新起的酒楼“水上人家”占位,点菜,到后厨捞一条鱼,摔在砧板,亲眼看着开膛破肚,才又回到座上,从二楼窗口往下看。他的县和修国妹的县同在淮河沿岸,她在北,他在南。他靠过那里的码头,记得满城的酒糟味,空气都是发酵的,有一种丰腴。而他的地方因是在下游,受淹频繁,就要贫瘠得多。这县城原先只一条大街,向两边分出横巷,所以说它像鱼骨。建国初期,拓宽一个交叉路口,设置行政机关,渐渐开出一些国营店铺,成为中心地带。到六十年代,建起一幢百货大楼,所谓“大楼”,不过二层,却是县城的制高点。
他和修国妹订婚那年,来这里逛过。两人先下馆子吃饭,一盘爆炒猪肝,一盘爆炒腰花,特别对乡下人的口味。然后去百货大楼买结婚的物件,看见柜台里有白瓷碟子,问多少价钱。女营业员头也不回,说:不卖!修国妹说:凭什么不卖?女营业员说:不卖就不卖!一里一外的对嘴。百货大楼的女营业员,都是天仙,凡人够也够不着的,可天仙变起脸来,比厉鬼还快,原来是“画皮”。修国妹平日显不出,这时节连他都惊呆,竟然这么嘴利,句句占理。女营业员哭了,梨花带雨的,又恢复天仙模样。就有人出来劝和,里面人哭着说:难道你要买我身上的衣服,我也要卖给你!于是明白,那白瓷碟子本是个盛器,里面的螺丝帽,螺丝钉,才是出售的商品。两人走出门,站在台阶笑了半天。
忽听有人说:一个人笑什么?原来姚老师来到了。赶紧起身让座,问喝哪种酒。姚老师说酒不喝了,下午要上班。于是招来服务员,泡一壶顶级黄山毛峰,冷盆也上来了。面对面和姚老师吃饭,有一点恍惚,似乎不太真实。同时呢,又再自然不过,仿佛之前所有的日子,都是奔着此情此景来的。
姚老师是街上人,出身一般人家,父亲在机械厂做工。母亲没有正式职业,有时在澡堂卖水筹子,这里的澡堂,兼营热水店,有时到县医院做清洁。儿女未成人自己又年轻的时候,到河码头拉过水,一个汽油桶的水五角钱。在这个几万人口的江边小城,就业的机会十分有限,他们这样的老户算是好的,路数多人脉广,就找得到活计。
姚老师是长子,家里尽力供他读书,高三那年正逢“文革”上山下乡,就近插队城郊。出身清白,本人又努力,巧的是,第二年地区办“五七大学”,便推荐上了。原则是哪里来哪里去,但也有几个按需分配,他就在其中。先是在底下供销社,再到县农行,加起来已有十年光景,算得上业内的老人。
底下一串弟妹,乱世里长大,没学到本事,倒混了习气,进不去厂子,又不肯务农,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后都闲在家里吃娘老子的。如今,因这大哥的人脉,一个个有了事做,大集体,小集体,总归是饭碗。父母方才歇下来,舒心一段。紧接着,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除妹妹出门子,余下三个弟弟加他自己,都是进人口的。姚家只有两间房的地皮,张建设悟过来,城里街上,也有地的难处——大的结婚占一间,二的占第二间,上辈人挤回原籍,幸而那里留了一间旧屋。
等三的娶亲,挤出的就是他了。从单位分了一间宿舍,刚搬过去,四的媳妇说定了。二和三可没那么好商量,也是没办法,一个在码头做搬运,一个也在码头,名义是“纠察”,实际是水警下面不入编的社会管理,类似民兵的组织。不发制服,臂上套个红箍,手里持一根警棍,再衔一枚哨子,就是全部的装备了,权力却很大。客轮乘载大多乡下人,畏首畏尾的。于是分外嚣张,领着上客走队形,非走直了不算,下客则相反,要将人群驱散,放羊似的漫在河滩。
一早一晚两班航次,余下的时间便是抽烟打牌。这种行当专会培养粗恶,所以,这一个最难缠。老大的权威靠实力支持,本来资源就有限,分摊到各人更微薄了。姚老师是家中唯一读过书的,接触的都是斯文人,脾性磨软了,怕的就是硬上的那种。无奈之下,给四的赁了私房,替他交租金。这样,三又不干了,要与四对换,两兄弟便闹起来。外头没消停,里头又起波澜,姚老师的允诺,他媳妇不认。幸亏平时攒下些私房钱,支应了这头,再对付那头……
听姚老师絮叨家事,张建设极为震动,想不到日子竟然过成这般窘急。他向来以为丧父丧母是天谴般的惨事,不料想有父有母可生出如许烦恼纠葛。他以为城里人不必挂虑衣食,却是比衣食操心更多。所以,他想,人世就是苦,不论从哪里起因,又在哪里生成,终是要面对和克服。
这一趟,不只从农行贷款,更要紧的,和姚老师做了知己。两人相差整十岁,这个距离在青少年几乎是隔代,但人向中年,却是平辈的兄弟。随着社会上的进退,甚至会重排长幼的序列,他们之间渐渐显现这样的趋势。张建设始终不改“姚老师”的称呼,可是有时候,是他替姚老师做主张。
其时,他买下三条二手船,将其中成色新的租给姚老师的四。这四是兄弟中最末的一个,家中所有被上面几个层层盘剥,到他则殆尽无余,大哥的人情也用到头了,这也是姚老师格外帮他的原因。这四本来有些随大的,本分,指望他多读几年书,有个公家的工作。但家庭是那样的氛围,出一个姚老师已经是奇迹。初中勉强毕业,在手工业管理局做临时工。手管局底下挂靠无数单位,多是作坊式小企业,打铁铺子、石灰窑、渔具厂、五金店,五花八门,没个主项,总之,凡够不上国营工农商部门的,都归到它。
所谓临时工,其实就是杂役,仓库守更巡夜、拉板车送运货、安装门脸、烧水扫院,任人差使,学不到手艺,还受憋屈。却不耽误找对象,这家的子女,包括姚老师本人,都遵循国家婚姻法规定,男二十,女十八,准时嫁娶。年龄又压得紧,一个挨一个,容不得喘息。张建设提出这办法,一是为姚老师解困,二也是看四的老实可怜,要是二和三,他就不敢担责了。
四的船,重上一遍防水漆,舱房尤其刷得簇新。四的对象是街上人户,现在,张建设知道城里生活的局促,格外送一架缝纫机和自行车,当年娶修国妹时候的“两轮一转”。喜宴办在姚家老屋,排了一巷子桌面,是给四撑腰,不叫哥哥们欺负,也给大的长了威风。张建设和修国妹被请到上桌,和两家大人,还有姚老师的领导同席。虽是最年轻,但领导带头,都称呼老大和老大师娘,害他们不停地起身敬酒。一杯一杯喝下去,师娘面不改色,老大倒有些撑不住了。
现在,张建设连他自己,总共五条船。对于一个刚起步的船东,恰如其分,输也输得起。赢呢,眼前的路长得很呢!
三
修国妹的弟弟修国华,家里叫作小弟,晚她一年半。因再过一年半又有了修小妹,母亲要哺乳,就把他交给大的了。修国妹七岁上小学,他只五岁半,也跟着去学校。乡下的小学,有一半是托幼,家中管不及的孩子,送去消磨时间。
他们是住校,男女不分横排睡一张大床,因为挤,也因为铺盖不足,都打通腿,姐弟俩就合被窝。爹妈走船,十天半月看不见人。那小的白天还好,有许多事情分散注意,到夜里想起爹妈,直哭直哭,怎么哄也哄不住,招来许多嘲骂,被叫作“哭死宝”。大的自然不依,一句回十句,一人对十人,那张利嘴便是此时练成的。
后来上到三四年级,学校翻了房子,分出男女宿舍,她的被窝进来小妹,出去小弟。刚治好的夜哭症又发作了,这一回是哭姐姐。修国妹就隔墙骂,骂那些耍笑他的人,直骂到小学毕业。大的二的上公社中学,剩下最小的。
这修小妹是另一个路数,不单自家姐姐,天下人都是她姐姐。来到不久,已经钻过所有姐姐的被窝,让所有姐姐梳过小辫。哥哥姐姐走,她非但没有眷恋,反是窃喜,因为自由了。姐姐要管束她,哥哥呢,让她难堪,被叫作“哭死宝的妹妹”。她不像姐姐那样反击,而是回避,撇清关系,佯装没感觉,表示“哭死宝”是“哭死宝”,自己是自己。一方面,是和兄姐分开长大,难免感情疏离,再一方面,独享父母照顾,多少有些自私。
总之,他们三个,合力看,上面两个亲,底下一个独。分开说,则两头强,中间弱。整体上是平衡的。
“哭死宝”却也有自己的优势,读书。若非此长,即便姐姐扶助,也难立足。少年人群是个蛮荒社会,遵循丛林原则,弱肉强食。学习毕竟是校园生活的主流,就可出奇制胜。在乡下小学里并没显出山水,男孩都是后发,他又比人小一岁半年纪,走路都不稳,铅笔握得住吗?只能勉强跟上,不至于脱班。到了初中,情形大改,每学期考试都往前排几位,初中三年级便名列第一,免试晋级高中。
这时节,姐姐回船上帮父母干活,小妹小升初——这也是修国妹的主张,如他们这样吃水上饭的人家,要想在岸上谋个立足之地,读书是个途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村里也派到学生落户,大多是颓然的,偷鸡摸狗,糟践庄稼,乡人们都以为堕落不可救。修国妹看到的恰恰是,这些人另有一种命运,他们迟早回去城里,展开前途。修国妹自诩读过书的人,比周围人有眼界,晓得天地的广大,人在里面的小,唯其如此,才会有机缘。虽然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等着,走过去,说不定哪一时迎面撞着。可不是吗?她遇着了张建设。
小妹其实不是读书的材料,可她喜欢集体生活的热闹,也受集体欢迎,属社会型人格,和小弟分处两极。他们长得不像,很少有人认出是兄妹,没人喊小妹“哭死宝的妹妹”。事实上,“哭死宝”的诨号没人知道,现在叫的是“白先生”。他长得白,船上人很少见这样的白皙,一个男孩生成瓷样的皮肤,简直是浪费,所以,这“白”字里就有一点戏谑。“先生”则是同学们封的,老师有事外出,常常让他替班上课。开始也有剽悍的男生欺他,也曾哭过,但老师不依。高中的男生站起来和男老师一般高,有时候就要讲武力,面对面地开打,几次过后,便怵了。
“白先生”的地位渐渐成为公认,小妹不再回避亲缘关系,还特特告诉人们,“白先生”是哥哥,虽然从不称他哥哥,总是“小弟小弟”地叫。这就换作“白先生”躲她,严格说,躲她身边一双双眼睛,那眼睛都会逼人的。女孩子通常早熟,又盛行一种风气,和高中生交朋友。“白先生”可说学校的精英阶层,长得好,还是同学的哥哥,正合乎戏文里的风月情节。“白先生”上面的姐姐,下面的妹妹,都是强势的人,使他格外对女性生畏。面对小妹一帮同学,真有羊入虎口的意思。这场追逐中,小妹最得意,既有脸面,又有实惠,因都来巴结她,争相做她挚友。她有意无意地,拿哥哥做人质,索取好意,心里却清楚“白先生”的斤两,无论表面多么风光,终是个无害无益的家伙。
小弟高三毕业,正逢全国恢复高考,考进了省城的工业大学。积压十年的考生一并拥入高等学府,他是应届,又早读书,班上最年长的那个,差不多生得下来他。“白先生”自然做不成了,即便同学,他们这些小的,也属籍籍无名之辈。
一九七七、七八年的校园,是“文革”前初高中,人称“老三届”的天下。从动荡年代过来,经历社会实践,抱着改变现实的激情,书生造反,只在务虚。于是,创建社团,组织论辩,出报出刊,演戏演剧,一时间风生水起,如火如荼。小弟们插不进嘴也插不进腿,走道都是擦边,除去课业别无其他。
这样的边缘状况,到了大三大四,逐渐起了变化。还是那句话,校园生活终以向学和求知为主流,也意味着教育回归正途,修国华有点脱颖而出的意思了。乡镇中学的头名状元,在来自全国的生源中,至高不过中游,头年打基础,次年起跳,第三年便腾空而跃。他的专业是电气工程,任课老师建议他考研,转计算机方向。其时,计算机在中国还在普及阶段,国外已经呈现新业态。小弟的学习禀赋,体现在专一,他特别能够集中注意力,亦步亦趋地进到深处,却不太具备联想的能力,触类旁通。简单说,就是路子窄。老师的建议确实挺有针对性,拓展知识领域,改造思维模式,同时呢,也指出下一步的目标。这靠他自己是想不到的。
暑假回家,姐姐结婚,他第一次见到张建设。他又拔了个子,姑舅两人站在一起,舅子高出半掌,体魄上,却不及姑爷的半身。细长的身条,脸更白了,架着副眼镜,比姚老师的新款。张建设暗想:不像修国妹的弟弟,倒像儿子!小弟则觉得姐夫和姐姐很配,都是有力气有主张的人,罩得住自己。
下一年,小弟本科毕业。因本校的计算机专业是新创,程度有限,还是老师做主,放弃直研,引荐报考隔省的大学研究院。通过卷试面试,顺利录取。过完暑假,即去就学。本可以走水路,开自家的船,沿途有几个货点,方便接应,还可看风景,好比古人赶考。但多年读书,也许用脑过度,或是环境影响,逐渐养成晕船的毛病。听起来挺奇怪,水上人家的孩子不服水。因为这个,他连续几个寒暑假不回家。修国妹结婚,回来了,是住在书记大伯家里。所以,就改陆路。
去省城上学,是修国妹送的。这时候不巧,舟生未满百日,挂在奶头上,就由张建设出勤。小妹自听说有南京之行,便一径闹着也要跟去。大人都不同意,是从盘缠计算,节俭里过来,眼下的日子都觉得造孽了。
修国妹一向以为这个妹妹和他们两样,有“街华子”的浮浪,不是根性里带来的,而是风气所致。她和上面两个相差没几岁,可就这几岁里社会转变,从不足走向有余,是好事情,却也让人不安。内地镇市的物质世界尚可估量,省城就难说了。小妹多次起意到合肥看小弟,都被扼制住了,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肯罢休。多少出于无奈,修国妹转念想,到大学里走一走,或许激发上进也不定。小妹很聪敏,即便心思不在读书,也混到居中。其实呢,还是宠溺心作祟,在她眼里,弟弟妹妹永远长不大。有了舟生,自己做了母亲,照理他们也长了辈分,可却相反,一并做了她的儿女。最后,就站到小妹这边。
张建设对大学不熟,内心难免生畏。舅子是只能人帮,不能帮人,有小妹一同探路,总归踏实些,却又不好忤逆岳父母。等修国妹态度出来,事情就定了。
这三个人搭长途车到蚌埠,天已向晚。先在火车站看班次,买第二日的票。离开售票处,站在马路牙子上。张建设想吸支烟,就有女人拥上来,拉他们住店和吃饭。走过两条街才算突围,剩下零星三四,尾随两个路口不见了。
张建设知道凡车船码头都是法外之地,有不可测的危险,宁愿走远,到中心城区住一家大宾馆。他们一行都没进过宾馆,一推门,迎面而来几个外国人,以为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张建设撑持着率先往里走,那一伙人不及后退,差点让行李箱绊了。后面两个小的紧跟,小妹差不多是从对面人的腋窝底下过去的,只听一阵“索来索来”的疾呼。此时,却又迈不开腿了,光从上下左右照射,隐隐地传来音乐,水晶宫一般。
恍惚中,有人引他们到服务台前,里外的男女也都是水晶人似的,闪闪烁烁。办好手续,乘上电梯,升、升、升、停,门打开。声光电收起,地毯上的栽绒发出一层薄亮,却是又深又软,把脚步声吃进去。在静谧中走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上刻着号码。三人分作两间,张建设和小弟一屋,小妹自己一屋。
各自收拾了再聚一起,商量吃饭的事。张建设问弟妹们,“索来索来”什么意思,是不是责怪他们无礼。两个小的告诉说,恰恰相反,是向他们说“对不起”。张建设说:那还是咱们失礼了!
说一会儿话,便出门乘电梯下楼。适应的缘故,大堂里的灯光不像起初那么炫目,玻璃门外则一片灯海,车和人行在其中,都带了一束光似的。沿街走去,挑一家门脸敞阔、挂红灯笼的。果然轩敞得很,横竖排开,几乎有上百张桌,因是现烫现吃,就可从容照应。铁镬子嵌在桌面里,隔成太极图似的两半,分红汤和白汤,名为鸳鸯火锅。张建设点了牛羊肉,鱼虾海鲜,再加各样蔬菜,粉丝面条,又格外端上七八种蘸料。
小弟心生不安,问姐夫花多少钱,张建设说,钱挣来就是为花的,重要的是物有所值。小妹说声“吃”,便下了筷子。他喜欢热辣辣的红锅,小弟却沾不得星点,只在白锅里涮。小妹则红白锅穿梭来回,小弟就嫌她混淆了辣和不辣。小妹不理会,兀自左右互动。于是招来服务员加一双筷子,令小妹分食,这才安定局面。
同行不出一日,张建设已经领教这一对姨舅被惯得不轻,一个不经事,另一个专惹事,到社会上去,各有各的难为。他并不生嫌隙,倒是羡慕有父有母的孩子,不像他们兄弟,茕茕孑立。张跃进去部队已经三年,还未探亲一回,平时不怎么想起,想起就有一股辛酸,好在热气遮脸,花了眼睛,慢慢地,喉头的堵下去了。
吃完肉菜,下一束挂面,七分熟捞起,拌进佐料,再喝两碗汤,盘碗都干净了。结账离桌,走出门,凉风兜头吹来,一身透汗,脚下轻快,就在街上漫走。不知不觉中,转上岔路,路灯逐渐稀疏,终至全无,倒也不见得黑,因为有天光。两边的房屋矮下去,路也宽阔了。风鼓荡起来,却是湿润的,就有点沉,贴着人的脸和身子。前面绰约断续的灯亮,横陈一道高堤,越走越近,只看见大柳树间拉着电线,缀着五颜六色的小灯珠子,底下一溜摊位,衣服鞋袜,日用百货,南北干鲜。接着一段小吃铺,自己捡了鱼肉蔬菜,过了秤,交给掌厨的,或煎或炒,或汆或烤,热火烹油的,十分蒸腾。走过去,又是衣服鞋袜。
小妹走不动了,眼巴巴地来回看。暗夜里的灯本来就有一种诡谲的色彩,光影交错中的织物,花团锦簇,真仿佛羽衣霓裳。和百货公司橱窗里的展示不同,一是量多,二是款式奇异。摊主大多态度倨傲,不在乎买卖,其实志在必得。像小妹学生模样,不挣工资,又没大人陪伴,只不过解个眼馋,更不会搭理了。女老板绕出摊位,也不开口,抬起胳膊肘子,人就顶到一边去了。小妹哪里受得了这个,胳膊肘顶回去。女人倒吃一惊,又笑了,捉住小妹的手,凑到亮处翻来覆去看,说勾了面料上的丝。小妹抽不出手,任女人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捋过去,纵然有千百句厉害话要说,却让眼泪噎住。最后,女人松开手,说道:要买才能摸!还在小妹身上摸一把,言语和动作透露出猥亵,小妹终于哭了。
已经走远的张建设和小弟折转身找她,见她僵直着身子,站在树影的暗处,看不清脸,觉得有事,却想不出什么样的事。张建设说:看中什么了,咱们买!小妹说:不要!扭头就往来路去。那两个疾步跟随,张建设想再看河上的船,却也只得走了。走到宾馆,分头进房间,张建设和小弟说了会儿话。这妻弟本来口讷,和姐夫又生分着,不过是敷衍。于是,相继洗漱,各自歇下了。张建设注意听隔壁小妹的房间,没任何动静,反有些不安。倘若有个短长,怎么向修国妹交代?势必早去早回。
明日出发往南京,当晚就夜车返回。家里还有许多事,缴贷款,收租金,船上的马达要保养,筹划着给舟生办百日酒。想到舟生,不禁生出万般的欣喜,忽然间归心如箭。
以后的行程都按张建设计划走,将小弟送进学校,立即领小妹奔车站。小妹没提什么意见,听从姐夫安排,这也有点反常呢!顾不上多想,晚上八时整,登上京沪线快车,向北去了。火车启动,有一段经过市区,华灯夹道,广告和路牌在空中勾勒出红绿的线条和立方体。旱桥下的车流是光的河,惊鸿一瞥,不夜城滑出视野。晨曦中,车到明光站。张建设下车上船,修国妹在码头等他,小妹独自回校。
下一年暑假,小弟回乡探亲,就已经是陆上人家,不再有晕船之虞。家中常住只有爹妈,但处处有姐姐的手:专给他辟出的单间,桌椅床柜,一应用物俱全;白粉墙上贴了各样奖状证书,是从小学中学到大学;藤书架上是学过的课本,还有闲书,以武侠小说为主。自此,每年寒暑两假他都回来。不晓得姐姐在哪片水上,饭桌上的鲜菱角、野茭白、鸡头米,分明走船人放下的;房间里的新跑车、随身听、澳洲的羊羔皮,种种稀罕,不也是走四方的采买?临近岁末,姐姐姐夫带着小外甥,一帮人呼啦啦进门,他倒跑开了。至亲就是这样,不见想,见时躲。
隔年的寒假,添了园生的啼哭。小弟向来怕吵,从功课里抬起头,寻到摇篮跟前,用眼睛瞪视。瞪到她收声,忽地笑了,才知道彼此是喜欢的。再到暑假,园生已经满地走。牵着绕到屋后,穿出山墙间的夹弄,上了堤岸。抱起园生,看河上的船。仿佛看见了自己,也像园生这么长短,负在姐姐背上。后来,下地走了,一根绳子拆两股,分别系在姐弟腰里;再合一股系在舱门的柱上,就像一对拴着的蚂蚱。拖拽着跌倒爬起,脸对脸唱“拍手歌”,船在身下摇,竟一点儿不晕呢!
再后来呢,园生换了舟生,一个跟船走了,一个留在岸上。都是姐姐的亲骨肉,喊他舅舅的人,但和那一个亲,这一个远,就像姐姐和姐夫的区别。总之,每每回家,都有变化。
这三年里,小弟硕士毕业,直升读博。小妹头年高考落第,下年再落第,直到这年,考上皖南一所师范。姐夫手下的船翻了倍,自己的那一艘雇了船工,专做几家老客户,不为生意,为的情分。县里买下商品房,受政府奖励,落了城镇户口。二老留恋这院子,弃船上岸,还没住热乎呢!因此姐姐一家先过去,舟生眼看上小学,县里的学校自然好过镇上的。园生呢,要进托儿班,乡下可没有这个。修国妹不跟船了,管岸上的交道,兼顾孩子。好比快刀切菜,顺遂的日子总是疾速的,回头看,都要吓一跳,竟然走出这么远。
不单是他们,四周围也都变得不认识。县城拓展了,原先城关的分洪闸一下子到了中心区域,成为地标。土路铺上柏油,栽种行道树,甚至立起信号灯。平地起来高楼,码头的河滩修筑台阶,辟出方场,围一圈花坛。露天汽车站现在玻璃钢顶棚底下一排排连椅,日光投进来绿莹莹的,班次增添十数趟,公路向四面八方辐射,交汇,输送人流和物流……
无数河汊被填埋,主干水道变得拥簇,往来繁忙,显得格外兴隆。事实上,别人也许没注意,却躲不过张建设的眼睛。他看到,水运的总量在迅速下降。不说别的,轮渡客就在减少。数一数停泊点的船家,也在减少。
最关系生计的,货单在减少。连他这样的老码头,都吃过退订,也有的是买他面子,勉强维系着,同样躲不过他的眼睛。陆路比水路时间短,运载多,吃用开销低。汽车就像公路破出膜的鱼籽,反过来,汽车又催生公路,他不也买了一辆上海牌小车?更要紧的,就是乡镇厂式微。这一波兴起的都是织印、建材、五金、小化工企业,流程简易粗疏,快速获利的同时也快速污染环境。河面上肉眼可见柴油漂浮,码头上水客的号子声不知何时沉寂下来,替换的是打井的钻机轰鸣。街上人家,院子里巷道里,甚至机关驻地,都在开凿地下水。国家垂直省、地、县,一路设置环保部门,眼看关闭潮就要来临,内河里的船运也到收尾。就在这时候,发生一件事情,张建设的转折不能说直接起因这里,但却是关键性的推动。
这就要说到李爱社了。张建设不是介绍他到明光镇上的窑厂做销售?头两年业绩不错,人脉铺得很广,都有浙江的订单。浙地的自由经济分外活跃,温州那一带从来没有消停过个体买卖,旧时代叫作投机倒把,军区都动用直升机冲击交易市场。世道轮转,到今天却应了潮流,成为先驱,连山林海岛河湾都允许私人买卖。俗话说,穷算命富烧香。自古来“淫祀”的传统,收敛几十年,这时候又续上香火。
乡里村里,街里巷里,起来无数寺庙,一边是砖瓦需求量大增,另一边则用地紧凑,供应不足。于是四处进货,听起来也合乎情理。张建设每回遇书记大伯,多是喜讯。最近的消息,是在上海开发业务。虽有夸张之嫌,但这是个勇进的时代,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所以也信了。其实,以张建设的眼光,是可看出破绽。他多少有点存心的,半睁半闭地,让开了,不想让书记大伯扫兴,或者,也怕给自己惹麻烦。
可是现在,麻烦来了。那窑厂里有张建设的熟人,否则也不能走人情。事后知道,李爱社主管销售,从簿记看,收益涨幅明显,但至少一半用于推送渠道,并且不断扩大,相应之下,汇款就有限了。工人日夜加班,一批批出货,上船上车,一溜烟地不见影,打水漂似的。当然,三角债已经遍及全社会,到处都是讨债的人,谁也脱不了钳制。但是,刨去正当的债务,或多或少,总也有盈余,否则,办企业为什么?李爱社的做派和口气都是宏大的,高屋建瓴,乡下人哪里是对手!每一次结算都被他吓回去了。这样,终于到了发不出饷也开不了工的日子。李爱社造下的亏空,即便在账面上也盖不过去。那些浙江、上海所谓的铺货点,他声称投资失败,全是虚拟,实际是吃喝交际,再加受骗上当。这才叫山外有山,他设套,人家设套中套,箍桶似的越箍越紧,终于逃不过了。
民间的习俗是讲私了,第一,老百姓怕见官;第二,打官司费时费钱还伤面子;最后,就算胜诉,把人打进大狱,就算两清了。窑厂的本钱,一半集体,一半集资,关门熄火,于公于民都不好交代。厂领导商议,还是要找个居中的人顶事,冤有头债有主,顺藤摸瓜,就到了张建设这里。张建设先吓一大跳,紧接的念头是,他逃不掉的,两边都是他的人!于是,毫没有犹豫,一口应承。他没有去李爱社家找人,生怕他父亲难堪。但岳父母却上来了,说书记大伯去了家里,都哭了。就知道,不能有片刻拖延。
事情简单得很,两个字:还钱!说起来,张建设有了事业,钱却不如没事业的时候凑手。怎么说?那时候,哪怕只有一块钱,也是自己做主的;现在,百万家财,却是套在人家手里。所谓人家,或者银行,或者房产商,或者发货送货的上家和下家。有他欠人,也有人欠他,需要变现了,才能挪动。最终,他决定卖船。因是急着出手,价格降了一二成;单方面中止期约,又补偿租户违约金。所以,三不值两,一条船不够,再加一条,把李爱社的饥荒平掉了。这一切都是张建设和窑厂直接过从,事主都没有露面。
交割完毕,张建设即登门书记大伯家,报告结果。大伯低着头,发顶花白,原本一条壮汉,却已经是老人了。张建设想到那句老话: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但不好出口,人家是有儿子的,为什么要他养?自己受的恩情,做儿子都不够还的。
说不出话,屋里屋外看一遍。大伯不抬头也知道他看什么,遂说道:那冤孽去南边!其时,“去南边”往往是奔前程的意思,心想,李爱社要东山再起。紧接又怀疑,起得来吗?究竟不好细问,也不便多留,像是邀赏似的,说了声:保重,大伯!起身走了。
下了台子,过去村道那边,进自家小院。家前家后打理得更加齐整,豇豆棚葫芦架一层高一层低,底下爬着南瓜藤,已经结纽,二老的日子很兴旺。朝屋里喊了声:走了!岳母跑出门,就只看见一个背影,上了河岸。
李爱社的事故,让张建设提前收拢船东的生意。卖船的经历又一次敲响警钟:内河运输的黄金期在颓势上,他们的机动船也老旧了。而且,这些日子他放空船任意漂流,不知觉中从淮水到洪泽湖,再到运河、邗江、长江,直下江西九江,临鄱阳湖,烟波浩渺中折转,溯源而上。原先密集的河汊多半填地修路,主河道架上许多新桥。涨水期里,河面淹到桥台,稍大些的船只便无法通行,行话叫作“闷桥”。
于是,尚存的支线就拥挤不堪,就像城市交通高峰时段的堵车。他不赶趟,就总是让和等。看一条大船从洞口露头,渐渐出来,舱棚顶上站一个小女子,短裤短衫,抬腿举手,嘴里嚷嚷着,不觉笑起来。因为想起修国妹,初次遇见的样子,大不过这孩子的年龄。心里就又着急起来,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带了舟生园生在做什么。于是开足马力,左突右进,竟然在一团乱麻中挤出缝,针似的穿过去了。从小没有家的人,总是特别恋家。
张建设还去看了姚老师。姚老师调往公署分行任贷款部主任,随了升职,底下的弟妹情况也改善许多。弟弟们搬出老屋,乡下的父母便回城安居,本来在船上住的四弟,在城关买下农业人的宅基地,造起三层楼房。县城扩大,又将城关乡纳进,倒成了中心区域。那条船还在手里没放,张建设只当送他,租金有一期没一期的。当年脚无寸土之地,如今已横跨水陆两界。
姚老师迁往公署所在地级市,住进银行自建的商品房小区,象征性收取费用获得产权。房屋装修得像五星级酒店,又收拾得干净,进门是要脱鞋的。穿了尼龙袜的脚一步一打滑,姚师母的性情也变贤淑了,亲自下厨,中午饭是在家里吃的。
姚老师胖了,眼角的鱼尾纹抻平,至少年轻十岁。最明显的是精气神,轩昂起来,像个做大事业的人。不知道本来如此,还是文明风气陶冶。姚老师家的菜式非常清淡,在出力人嘴里,可说索然无味,恨不能张口要一碟咸菜下饭,但看起来姚老师家不会有咸菜。酒是好酒,师母却限得很紧。姚老师呢,量也减了,二三盅就上头,眼圈红红的,仿佛要流泪。
张建设说到转向的计划,诚恳请求:还要请您帮忙!姚老师回答了一句奇怪的话,等一些日子过去之后,再回想,方才明白其中意味。姚老师说:我和你张建设的交道,最是清白!
半年以后,张建设投入新行当,就是拆船。不出他所料,内河上的营生正发生更变:货运上了陆路,客运呢,演变成旅游项目。兴隆的土木工程诞生出另一碗水上饭,挖沙!载着起重机和链带的挖沙船,像坦克,又像炮楼,威风凛凛行走河道,似乎象征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的雄起。淘汰的旧船先是流向二手市场,再从二手市场溢出,流向废旧物处理。到了这里,价格几近倒挂,送的要向收的缴钱。
姚老师透露给张建设信息,地方政府开发工业园区,选址在淮、浍、涡三河交集处,开始启动招商引资。发展是硬道理的草创时期,农村土地流转活跃,可说是最低成本。趁此机会拿地,远算近算都是划算。问题是拿来以后怎么办,一不能闲置,二是必在实体经济范围,越出去就需要无数批文——如今,专有一行,倒卖批文,都是通天的人物在做。姚老师告诉说:像我们草根社会,见都见不到其中最末的一个!
也是机缘,年前,张跃进回家探亲。走的时候还是孩子,此时一长条汉子。个头比哥哥高,肩膀也宽起来,说话有胸音。没有穿军装,穿的是便服,一件皮夹克。新疆那地方,九月下雪,非皮毛不可抵御,所以,就是寻常物件。果然,拉开行李箱,一件一件取出来,帽子、手套、靴子、围脖、羊毛毡子、狗皮褥子,整张的狼皮,眼珠子绿莹莹的,像在看人。堆了一床,屋子里顿时弥漫了动物油脂的膻味,老少都惊呆。反过来,张跃进也是惊呆,少小失怙,记忆中,就没有家。忽然间,平地冒出热乎乎一大伙子人,上有老,下有小,他还做了叔叔。那舟生眼馋他的夹克、军靴、军帽里印着的番号,粘在腿跟前。胳肢窝夹他起来,跨到脖颈,就这么在村道上走。
张建设跟在身后,渐渐走到前面,领上了河岸。兄弟俩并齐站着,同时从兜里掏出烟,互相看看,哥哥取了弟弟的,陌生的边地的牌子。对了火,抽一口,几乎呛着,怪异的气味,咳几声,咽下了。两人没有多的话,只看堤底下的船,哒哒的马达声响,仿佛从很远处传来。幸而有舟生天问般的发问,两个大人都不及回答,方才不至于冷场。不过,亲兄弟之间,再生分也是血脉偾张,烫心!
老家的院子里住了两天,便随兄嫂去城里的新楼,比平房逼仄,但居高,可远眺。张跃进再一次惊叹,这小县城和大都市有何差异?当年新兵出发,就在两条街外的武装部上的卡车。望过去,找了半天,才看见鸡窝大小的一个院落,夹在楼缝里。
那几日,有一搭没一搭的,张跃进也知道了张建设的规划,就说部队里有一个老乡兵,是县委大院的子弟,早一年复转。走前家里就定好工作,水利局做科员。他正想看战友,哥哥不妨也去,兴许能得到什么信息,张建设说好。两人扒拉些干鲜水产,事先并不通知,凑个星期天,直接拍上门,果然逮了正着。
亲不亲,战友情。两人见面,一个大拥抱,推开来,你一拳我一脚,再拥抱。反复数次,气咻咻地歇手,这才看见门口还站着一位。张跃进介绍是哥哥张建设。战友亮着眼睛道:原来是你哥,早听说了,大胆创业勤劳致富,上过县榜的!张建设说不敢当。张跃进又惊呆,哥哥已成名人。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都是战友和张建设说话,张跃进倒成了陪客,他并不觉得受冷落,还高兴自己能为哥哥扩展人脉,不一定帮得上多少,总是聊胜于无。
战友比张跃进长两岁,叫海鹰,是干部家孩子常起的名字。“海鸥”“海燕”“海鸽”“大海”“小海”,他们大院,就有两个“海鹰”。幸亏不同姓,否则就要搞混了。父母是从总参下到省军区,再到地方人武部。那一年,海鹰小学三年级,说一口北京话,人长得白净,在县城里显得很突出。应该说,县委的子弟因政治地位,相对优渥的物质生活,多有一种轩昂的精神。海鹰又更特别些,出生大城市,完全没有本土气息。
这些外来的家庭对儿女都有着长远的规划,他初中毕业没升高中,直接入伍了。一是上山下乡运动还未过去,上面的哥哥和姐姐都当兵,按政策他跑不了插队落户,于是未雨绸缪;再则,军队出身,子承父业,下一代多半也是从戎的道路;事实上,还有第三条,部队系统好比一个大家庭,自己人总是方便照顾的。
海鹰很快入党,提干,无奈他不喜欢军旅生活,不像北京大院里长大的哥哥姐姐。他在地方上,就算县委宿舍,还是避不了“老百姓”习性——这是从战争年代流传下来社会分野的称呼。所以,海鹰因散漫不受拘,在参谋一级上复转。本来有机会到公署和省城工作,但也是县城生活的影响,他就喜欢这个地方呢!早已经学会本地话,时不时,遭到哥姐笑话。比如,硬币说成“毛疙”,头发说成“头毛”,盛饭叫作“垛米”。他交下了朋友,不只干部子弟,也有“老百姓”。这就是他的好处,没有门户之见,甚至,“老百姓”的吸引更胜一筹。
就这样,张建设认识了海鹰,由此,走进县委大院。
四
这是一段激情四射的创业生涯,走过的路可用一句旧诗形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拿地,立项,验资,注册,企业建制,技术引入,设备购买……曾经帮过的人,现在都成了帮他的。驾着上海牌小车,在纵横交错的公路行驶,自觉像一只蜘蛛,将散落的人和事网织起来。脚踩油门,简直要飞起来。身后的喇叭一迭声响,催促他不得有一时喘息,他催促前面的,也不让有一时喘息。
都是急切切的心,赶往各自要去的地方。间或想起家人,他们在做什么呢?大的上学,小的托儿所,他们的娘,得一日的闲空,满城里找房子。他们要租一间办公室,只一间,因是从最底做起,就紧着手脚。修国妹也开一辆车,比他的高一级,桑塔纳,插空就开到乡下园子。二老种的瓜豆,结了果实,来不及采摘,落地再长新一茬。船上人都眼馋青绿,盆罐里栽葱韭蒜薹,舱顶下挂一个竹笼,里面是青蝈蝈,叫出来的声,也是碧翠。闺女来,必载一车的新鲜菜蔬,再打回头。顺道接回孩子,做一桌好饭,等他回家。小弟小妹读书,都在近边的城市,最远的张跃进。
新疆那地方,仿佛天边,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可不是,有升迁营级的迹象了。人人安稳妥帖,十年——莫说十年、七年、五年,甚至仅仅一年前,都想不到的圆满。他毕竟年轻,又正在风头上,难免忽略某些迹象,等到后来,回想起来还是有破绽可查的。
说起来和正事无关,不过是旁枝错节,那就是小妹。自去芜湖上学,头一年寒暑两假都未探家。第二年,学期中间忽回来一趟,称是实习路过,第二日便起脚出发了。
下一年,小弟博士三年级,得到公派美国的名额,临行前的假期,家人嘱他到芜湖,带小妹同行。到学校宿舍,却说人已经退学。再到学生部,辅导员是新留校的研究生,都没见过修小妹,只知道是勒令退学。接着就到了校办,刚接手人事的老师检出档案,竟然记录有一次警告,一次察看,原因都是违反校规,甚至受警方训诫。具体情节没有体现,为保护学生,不影响以后发展,通常都隐去了。
小弟大惊,也不敢追问,在他有限的社会常识里,退学、警告、训诫,这些词汇全不存在。匆匆回家,不敢告诉爹妈,怕吓着他们,只和姐姐说了。
修国妹初听也是一愣,静下来又觉正在意料之中,小妹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人。她先瞒了张建设,让小弟送两个孩子上学校和幼儿园,自己开车去乡下。记得小妹上次来家,哪里都没去,倒去了爹妈处,兴许留下什么线索。
父亲在园里收南瓜,直接抱了磨盘大的一个装进车后厢。
母亲问小弟小妹到了没有,修国妹说小弟到了,小妹在考试,再说上年回过一次,今年就不一定了。
母亲告诉,来到的那日,先去她书记大伯家,自己家里只站了站,丢下些东西就走了。哪个要她东西?要她的人!母亲说。
修国妹是什么心,玻璃心!瞬间明白小妹专来打听李爱社,那么,十有八九往南方去了。
转身到书记大伯家,问李爱社的地址,说有生意上的问题咨询。大伯扯下一张日历纸写给她,说:那回小妹咨询李爱社,这回换了大妹,也要咨询李爱社,他倒成了香饽饽!修国妹更有底了,放下两瓶洋河大曲,告辞了。
晚上,张建设回家,修国妹才将这一段的你来我往说出来,接下来就要看他的了。大忙的时候添乱子,心里惭愧,言语上难免迟滞诘屈。绕了一时,对方终于听懂。接过字条,见是广东佛山,盘算盘算:正巧,在广州买了一辆蓝鸟,连人带车就开回来了。修国妹直想道一声谢,夫妇之间到底说不了这样见外的话,停了停,叹出一口气:我们家的人真不省心!张建设抬头看了她,正色道:什么我们你们的,一家人!
修国妹红了眼睛,起身叫来小弟,两人轮流询问一番。这小弟眼皮子底下的都看不见,隔好多层,越问只有越糊涂,就放他睡觉去了。关起门继续讨论,数点出许多往事,都是危险的。一味想象,除去害怕,并无补益,便收起话头,打点了睡觉。
次日早晨,张建设带了个司机,直接驶往蚌埠火车站。车留下,等到了广州,提出“蓝鸟”,两人换手开回蚌埠,再各开一辆。修国妹为他们计划,铁路、高速、找人、自驾返程,黑不宿,白不歇,也要十个早晚。没料想,第七天夜里,出门的人就到家了,带回一个人,不是小妹,是李爱社。
小妹比上面两个晚生,连头带尾不过三年和五年,差不多是挨着,却像两代人。因是最末的那个,爱娇的日子仿佛没尽头,永远当她小。她也仗着“小”,任意索取,多少有些盘剥家人的感情,也可见出,秉性里缺少忠厚。某种程度上,是要归于社会的潮流。自我觉醒,个性解放,启蒙运动往往这里开花,那里结果,思想革命普惠大众,总是最利己的那部分。所以,就让她有理由随心所欲,百无禁忌。稍做一点规矩,便反讥为“过时”。
家里这些人,她唯一有些怵张建设。同属于过时的人物,但不得不承认张建设自有独到之处,比如,对她的着装,别人多啧啧称奇,张建设却质疑说,想出蝙蝠衫的人未必见过蝙蝠,真要见过未必会学样,脚蹼连到手指头,瘆人不瘆人?当时不服气,不多日子,这一款悄然收场了。关于牛仔裤的意见则是建设性的,横掌劈在膝盖处:这里铰一剪子才好走路行动!果然,时间过去,真兴起破洞的风潮,位置正在张建设劈过的地方。歪打正着里或许有点先知的意思呢。
从时尚趋势延展到事业,也是此一步看彼一步,彼一步看此一步,退一步进两步,拉锯似的走到今天。即便小妹这样没有历史感的人,偶尔都会掉头望一眼来路,觉得像做梦。她也是在船上出生,腰里系一根绳子,牵在母亲腰里,甲板上爬来爬去。有一次,翻出船帮,直落水里,让邻船老大的晾衣杆子钩住衣后襟挑回来了。两三岁的记忆,经大人们反复说起,方才有印象,却是另一个自己。
据李爱社说,小妹告诉他——他不能辨真假,小妹的话很离奇,不大像现实中发生,同时呢,合情合理,可是小妹自小爱编瞎话。父母的偏心一半因为她小,另一半就是瞎话骗来的。那些甜蜜的陷阱,连修国妹都防不住要踏入,别说老实颟顸的双亲。再说了,瞎话也无大碍,做个好梦都是欢喜的,就只当小孩子淘气,谁料想如今却不敢信她了。
小妹告诉李爱社,到师范上学,是为减轻家庭负担,虽然尽着吃用,从不曾限她,可毕竟复读两年,等于多吃两年白饭,很不好意思——这就是小妹迷惑人的地方,富于感情色彩,事实上,从没断过向父母兄姐讨要,还不包括背地里姐夫的接续。小姨子张嘴,能回绝吗?还要瞒着老婆,修国妹是要追个究竟的。
于是,她说,无奈之下,走上勤工俭学的道路。也是风气使然,班上老板的女儿,也在餐馆端盘子呢。听人说,她老爸出去吃饭,出手的小费就够她半年打工的收入。她修小妹也端过盘子,学校周围最不缺就是饭馆,补充食堂伙食的不足,大家称之“黑暗料理”。她打工的“海南鸡饭”是个连锁店,大老板在新加坡,从来不露面,各家分店由小老板负责经营。有一次,小老板去向大老板结算盈亏,特让她陪同,因大老板不太会说中文。要知道,新加坡教育有英语华语两类,中产阶层往往读英校,大老板就是其中一个,所以,需要翻译——说的英语。
别人没什么,张建设倒想起送小弟转车蚌埠,宾馆门口外国人“索来索来”的说话。正想着,李爱社忽一拍案:就这么着,和大老板对上眼!
修国妹笑起来:权当韩剧,往下走吧!然后,李爱社继续说:大老板在市里买一套房,让修小妹住。虽然离学校远些,但不必打工了,余裕正够补上路途的耗费。再讲,公寓的环境当然好过集体宿舍,小妹是个重视生活体验的人!
听到这里,大家都笑一笑,这话说得新鲜,也很准确,到底是南方来的人。李爱社继续往下:对外说帮亲戚看家,偶尔地,也回去睡一夜,打个幌,那大老板从此也不住酒店,有了落脚,样样妥帖。然而,百密也有一疏!
原来,小妹在学校有男朋友。即便和大老板同居,两人依然维系着关系,一半障眼法,另一半,大老板不经常来,大多时间是一个人,难免寂寞。那孩子有几次到女生宿舍找人扑空,耳边又吹来风声,接下来,无非是吵架、盯梢、堵门、赎身似的交付分手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竟然以卖淫报警,总之,地震一般。就算校方不勒令退学,小妹也只有一个“走”字。从爆发到平息,大老板都没有露面。又过一段日子,新房客上门了,这才知道公寓并非“买”,而是“租”,且租期已满——事态变得严重,同时呈现真实性,听的人收起谐谑的态度,紧盯着李爱社。
然后,就是寻人的旅程,凡有连锁店的城市,小妹都去了。于是知道,有连锁店的城市都有一个家,男主人总是在出差。最后,小妹去了新加坡。
这一节又有些不像了。出国,即便是新加坡这样的亚洲华人国家,对于内陆人也是难以想象。可是,想不到不等于做不到,国门开放了,左右都有远渡重洋的人。他们家不也有个小弟,去的还是美利坚。落实到小妹身上,却又成了妄语似的,她凭什么呀?
无论如何,情节到了高光阶段,李爱社也激动起来。小妹在新加坡终于找到大老板的家,照顾到里外面子,小妹称自己是来读书的学生,那大婆——单这一地,就有大婆,二婆,三婆——开始很冷淡,抱着警惕的态度,后来,渐渐松弛下来。小妹年轻无邪,出言天真,带来很多趣闻。要知道,大婆、二婆和三婆的生活是很沉闷的。终年炎热,四季不分,镇日闲坐,菲佣包揽所有的杂务。她们只有两个去处,一是教堂,二是购物。教堂每周一次礼拜,购物呢,也是单调的,只有夏装。
秋冬装也有,供旅游出行用,但外面的世界令她们害怕,冷和肮脏。她们最爱说“肮脏”这个词,旅馆肮脏,饭店肮脏,厕所是肮脏之最,除了自己家,都是肮脏的,只能守在家里。做什么?麻将。大老板若是在——这种概率很低,正好一桌,其余时候让最长的女儿充数。可人家要上学,上学的年纪刚过,就要拍拖。底下的儿子,喜欢运动……现在,小妹补上了缺口。
小妹在新加坡的日子,大多是在麻将上度过,心想:难道这就是嫁入豪门的生活?再有大老板——中间回来,进门看见小妹坐在牌桌,不禁吓一跳!大老板在中国西装革履,堂堂一表人才。在这里,则汗衫短裤,夹趾拖鞋,汗湿的头发底下,露出谢顶的迹象。脱掉金丝边眼镜,裸着一对水泡眼。这是她要嫁的男人吗?他们私底下外出,去的是牛车水,令她想起中国大小集贸市场,还没有这样的热。大排档里吃福建炒粉,蚵仔煎,也是热,汗流水爬的。他答应给她一笔钱,足够做个小生意。她还了个价,说要做中等生意,拍板成交,第二天她就离开了。
之后的讲述渐趋于平淡。小妹得手这笔钱,回家问了李爱社的地址,掉头就往东莞去了。对自己的经历,李爱社说得很简略,做过工厂、贸易、餐饮,都是与老战友合伙。小妹来到的时候,正在一家台资企业高层管理的位置,他替小妹寻工几家公司,需从办公室小妹做起,这“小妹”不是那“小妹”。小妹没有应工,见过大世面的人,东莞这地方显然盛不下她了。
修国妹问小妹看起来如何,李爱社回答乍见面没认出来,细细看原来是瘦了,化了妆,穿得很新潮,比先前漂亮许多,也成熟许多。说罢看了修国妹一眼,仿佛将两人做比较。
这姐妹俩分属不同的类型,姐姐任哪里都是圆和饱满,杏眼,桃子脸,苹果般的腮帮。妹妹则处处尖利,单睑的吊梢眼,几乎插入两鬓。薄削的鼻翼,双颊也是薄的,锥子似的下巴颏。以乡下人传统观念,姐姐无疑好看过妹妹,现代美学却不同意,会给小妹两个标签:时尚和性感。所以,小妹便刻意强化。眼影抹得很重,鼻影粉也是,唇膏用一种巧克力色,在雪白的粉底上重新画出一张脸,神秘的魅惑的惊艳。
李爱社停了停,犹豫着,欲说还休的样子。修国妹心跳得很快,又不敢催他,只是静等。
小妹来东莞,不是一个人!李爱社终于吐口。那个人是谁?修国妹问。就是她原先的男朋友。听见这回答,修国妹倒笑出来:这才叫起大早赶晚集!李爱社正色道:这就是大妹妹和小妹的不同,你讲的是目的,她讲过程,好比“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修国妹更要笑了。张建设止住她,问两个人怎么相处的。这话问得很含蓄,但都知道其中的意味。李爱社说,同来同往,同进同出。回答也很微妙,接下去就不好深究了。
此时,张建设和修国妹才注意打量面前这个人。自打窑厂那门官司之后,他们第一次见到,两边都只字未提。这边是顾忌那边脸面,那边却也无一点愧色,这边就更不好说了。和所有南方来人一样,也是黑,在李爱社,黑里又有一层黄,长膘的缘故吧,肚腩起来了。腰里束一个尼龙小包,除此没有其他行李。
看出对方两人的疑惑,李爱社向后一靠,说道:这次回来是看看内地有什么项目,可以与沿海地区合作。去南方的日子,见识了开放的社会,就觉得过去太拘着手脚,错过许多机会,现在也还来得及,当迎头赶上!
话题进入另一个领域,修国妹并不关心。张建设则敷衍着,问他倾向于哪个行业,有没有预期计划,或者范围设定。得来的回应是:你张建设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好的,张建设说。从东莞一路过来,就已经了解李爱社的状况,没什么可商量的,远兜近绕,最后还是张建设。好在,新起的公司里,位置是宽裕的,只是不敢委以实权,便专配了虚职,公关科长。听起来过得去,却不涉及业务。
至于小妹,修国妹叹气道:看造化了。继而又说:倘若那个男同学真娶了她,也算正途。张建设不禁笑出声来:什么时代了,照联合国年龄划定,还是青年人,却老八股脑筋!修国妹不服气:圣人怎么说?男有分,女有归。张建设笑得不行:说你老脑筋,你就倚老卖老。修国妹正色道:千条江河归大海,不信我们走着瞧!
张建设晓得女人是特殊物种,不按规矩出牌,凭的是感觉。不再与她争,但两人都同意瞒着父母。问起来,只说去了新加坡。二老不知道新加坡在哪里,张建设解释“南洋”。“南洋”就懂了,戏文里有“下南洋”的说法。之后,过一节编一节,蒙混过去了。
回想起来,这几年像做梦似的。一夜间,沿河滩十数里地都归了自家;又一夜间,滩上排满废旧船;再一夜间,卷扬机开来了,焊割的电火闪得半天亮。旱坞、水泥路、一间跟一间的工棚,接连冒出地面,随之而来的是人,空手的、带工具的、单个的、携家带口的……开头,修国妹还给工人们烧饭做菜,自己忙不过来,就雇人。先一个,后两个三个四个,脱出身打扫饭堂。饭堂也在扩大,一间,两间,三间。她掂起扫帚转眼被抽走,说“老板娘我来”。
现在,遇人都称“老板娘”。她不喜欢这称呼,可是怎么办呢?又不能堵人家的嘴。只有一个人称她“师娘”,就是从泗阳跟来的小工,如今叫大工的。他也上了岸,公司里管收旧船,车辙水路,四面八方,所以难得见。还有一个不称“老板娘”的,李爱社。叫的是乳名“大妹妹”,她也不喜欢,就躲着走。渐渐地,和工地疏远了。
他们又搬家了,从公寓迁进别墅。也是一夜间,县城扩得很大,周围的几个乡都划进,行政改为“区”。别墅坐落城北,靠近淮河,倒和修国妹原先所属的县域接近。东南风的季节,能嗅见酵酸的气味,眼前就浮现那铺了酒糟的横竖街巷,赤膊的男人用木耙推着热气腾腾的褐色渣滓,河面上吹来湿漉漉的风,小城上空便氤氲笼罩。太阳当头照下来,看出去的景物仿佛漂移流动,恍恍然的,心里有一股郁塞。
现在,这股子郁塞却是想念的。装饰新家打发了时间,她开车到蚌埠、南京,甚至上海,挑选家具、窗帘、墙纸、灯具,带回图样给张建设看。张建设看过后说:很好!是相信她的眼光,多少还有一点点敷衍。有几次,修国妹希望他同行,一起定夺。他实在脱不开身,只能联络当地的朋友陪她。那些朋友尊称她“张太”,虽然不惯听,但总比“老板娘”文雅些。他们称她家“张公馆”,这就叫人忍俊不禁了。挑选好东西,从仓库或者产地直接发货,回家等着查收即可,余裕的时间还可作些游览。
进到大城市,她就有些怵开车,动辄得咎。逆行、压线、大转弯小转弯,外地牌照的禁忌更多。幸亏有张建设的朋友。她坐在副驾驶一侧,看窗外的街道,只觉得人多,车多,熙熙攘攘,说不定就有一个小妹呢!小妹杳无音信,她的心情也很复杂,既等消息,又怕消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妹的消息总是凶多吉少。抬手拉下遮光屏,景物变得绰约。
朋友引导,她去到许多名胜,领略许多奇境,大开眼界。看的地方多了,难免混淆,反倒平淡了,却也有不期然的感动。比如上海青浦的一家木器厂,老板与她称得上安徽大同乡,但在皖南,黄山脚下的休宁县人,木匠出身。自明清时候,盐业兴隆,商贾人家聚集,修宅造园,所谓徽式风格的建筑群指的就是那里。近些年,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规划拆除大片老房子,老板他便将些窗棂门楣屏风照壁收了,往上海出售。先是几件几件,后来竟一幢一幢,梁椽檩条编了号,运过来整体复原,供给会所公馆——那可是真正的公馆。
赚了些钱开工厂,专做仿古家具,渐渐有了名声。那工厂离市区很远,地名也很含糊,就走了些弯路,到地方已近中午,老板请吃便饭。说是便饭,也铺满了圆桌面,老板娘掌勺,做的都是家乡菜。隔一条长江,就和修国妹的地盘不相同。臭鳜鱼、咸肉冬瓜、炒青蒿、土鸡清汤。夫妇俩都长一张团脸,很喜气的样子,装束打扮、待人接客还是乡俗的风气,饭碗压得瓷实,菜盘堆尖,西瓜在井水里镇冰,切成大块,刚咬个芯子便夺走递上新的。
修国妹想起她和张建设创业的经历,他们都是生逢好时代的人,凭靠一双手打下小天地。出于这心情,她格外多买几件东西,一具立柜、一张案子、两把官椅、四个绣墩,还有一条长凳,原木锯板,带着疤眼,自有一种野趣。可见得,老板并不拘泥仿古,也吸取现代因素,另辟蹊径。
定好发货的时间地址,互留姓名电话,下午三四点往回走。和来路一样又错了方向,车上人笑说这一天是鬼打墙日。车开进村落,门户关闭,鸡犬无声,下车走几步,见几个老年人坐在树荫里。趋前问路,彼此都听不懂话,是口音的缘故,也不尽然。磨了一会儿,知道已经过了地界,到了江苏,所以文不对题。村道边有一座小庙,门前独立一株银杏。按惯例,相对处,原先应还有一株。推断下来,那庙至少缩去一半,地形也改变了。题额却是新写,赫赫四个字:“觉海禅寺”,仿佛有所来历。
寺门虚掩,推进去,迎面一座佛,他们几个皆不通法,“韦驮”“药师”“托塔天王”地乱猜。暗处忽有声音起来:阿罗汉也!这才看见斜侧矮几后坐一僧人,面前排着香烛、签筒、认捐簿子、纸笔砚台,还有一具木鱼。就商量抽签,每人买一对红烛,一束线香,点燃供上。依次跪在蒲团,先磕头,再摇签,哗啦啦跳出一支,忙忙拾起,到和尚处兑签文。
修国妹也凑兴摇了一支,题为“春兰秋菊”,请师父解释。本想替小妹求的,句句倒像说自己。兰菊称不上花魁,都是清远的品格,虽然季季绽开,但只是个中平签。修国妹自以为好命,同时又是劳碌的命,所以就很认。那师父却说:中平签其实最好。为什么?修国妹问。师父笑道:女施主有没有听过这句话,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修国妹不禁“哦”了一声。
后来,修国妹时常想起这句话。可是,怎样才叫作“满”呢?张建设的拆船厂正式挂牌,用“舟生”取名。舟生这年十二岁,修国妹怕小孩子根子浅,顶不起,反而折福。张建设又笑话她老脑筋,执意这两个字,不仅体现了事业起源的历史,同时呢,可不是吗?舟生无疑要接他父亲的班!从现在起,舟生就被当作接班人培养。小学毕业,张建设托人送去江苏常州一所重点中学读书,修国妹是舍不得的。
她自己幼年在寄宿中生活,知道孩子的社会有多少粗粝野蛮,她的强悍有一半是在那时磨成的,才能护佑小弟,不让受欺凌。内心里,她有些把舟生当小弟,或者反过来,把小弟当儿子。正由于母亲的心情,她看出这两个孩子秉性不同。舟生颇有几分胆气,三九天里,和小伙伴打赌,光着身子扎进河里。于是就有另一种担忧,怕他闯祸。想到这里,她倒宁愿他受点委屈,也不做霸蛮的“老大”。
舟生刚入学的时候,周末开车接他回家,周日晚再送去。后来为往来方便,专在芜湖市买一套商品房。但计划安排很快作废,这所升学为目标的完中,制度十分严苛,堪比军队。周六周日都排了课时,每月只半天休息,临近考试,半天也没了。而考试又格外多,期中考,期末考,模拟考,测试考,小考大考,周考月考。她只能扣准中午或晚上的饭点,在校门口小餐馆,叫一桌菜等人出来。时间总是局促的,舟生打仗一般到厕所换上干净衣服,匆匆吃到一半,上课和自习的铃声透过高音喇叭传过来了。修国妹一个人坐在桌边,等服务员打包买单,然后带着一摞餐盒,还有一包脏衣服——团着舟生的体味,只有做母亲的才嗅得到,驱车回程。
在这匆遽的见面中,舟生长成威武少年。像父亲年轻的时候,又不全像,因要高过半个头,显得颀长,骨肉匀停,是没有受过劳力之苦的身体。看着他,不由惊喜地自问:是我的儿子吗?儿子长大了,让人高兴,但也变得生分,话少了许多,甚至,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交谈。最后,吃饭取消了,只剩下换洗衣服的交割。这是和母亲。
和父亲呢,也是生分的,表现在一种敬畏。他崇拜父亲。公司每月开例会,逢舟生在家,就带去旁听。不管听进听不进,都能一坐到底。修国妹问会上说些什么,也是与他热络的意思。他回答得很简单,三言两语,似乎将母亲排除在业外。有一次听他称呼父亲“张总”,“张总”也欣然接受。心里好笑,觉得挺装的,不免生出嫉妒,因父子间有默契。
不过,有一点让她扳回局面,那就是,凡要钱要东西,舟生都是向她张嘴,所以,到底还是和妈妈亲。
不管怎么说,养育舟生的经验告诉她,不能和儿女分开。后来,园生由她做主,在本地小升初,就出自此心。当然,还是吸取小妹的教训,她不能让园生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她也知道园生和小妹不同,换一换,肯定要遭到抗拒,但园生却是顺从的。看起来,更可能性格使然,环境不过外因而已。园生出生在家境上升的日子,张建设遵从古训“富养女穷养儿”,对园生没有要求,只一味满足。
丰裕中长大的孩子,说得好是物欲淡泊,不好则是缺乏进取。中学的女生,多半虚荣,又在这样的社会,县城调改为县级市,上了城市化的轨道。理发店变成美发中心,澡堂变成洗浴城,百货大楼变成购物商圈——“商圈”这个词最形象,街市真的一圈一圈扩开。取的都是欧陆风的名字:维也纳广场、巴黎春天、罗马大道、爱丁堡城堡,分支出佛罗伦萨小镇、巴塞罗那风情、爱琴海、多瑙河,管他在哪里,去过没去过。入夜时分,华灯齐放,外挂式电梯升降,上下穿梭。
和这些名字同样,国际潮流衍生在地时尚,繁殖品牌,要多少有多少。小女孩恨不能一夜长成大人,可脱去校服。这些校服不知从什么渠道采办的,无一不是臃肿灰暗。到了周末,倘若在街上遇见她们,准保认不出来,以为是小姐。城里面也有了酒廊夜店和迪斯科舞厅,里面活动着真正的小姐,都是外乡人。就是口音这点事将这小姐和那小姐区别开来。
园生镇日一身校服,冬季棉,春季单,还戴起近视眼镜,像她的小舅。修国妹想,他家祖上定是读书人,偃息多少代,如今得逢时运,冒出青烟。和小舅不同,园生虽然近视眼,学习却只在中游。多半也是环境造成,大人不是没要求吗?生活又舒适,养成疏懒的性子,凡事没个争夺,无可无不可。修国妹和张建设都是逞强的人,少见这样的怠惰,有时也着急,再一想,他们这么吃苦,不就为下一辈享福吗?
前面说了,工业园区选址在淮、浍、涡,交汇两岸三地。自清代中期始,黄河水枯改道,借此河口转入南北大运河,即成要道。直至上世纪六十年代,往来还很繁忙。但因泥沙俱下,历年淤塞,行不得大船,渐渐式微。如今遗留三座石桥,就是当年盛景的证明,列为当地保护文物。岸上星散几家粮油店,一座水泥三层楼房,山墙上写着省属粮库的字样,从外形窥察内部结构,大约几度改造以适应用途。终也挽回不了命运,彻底荒废下来。
张建设早就瞄准这地方,无论租还是买,船从水上过来,拆成散件直接走陆地出去,又有大片的滩地作业。至于地上物,则大可废物利用。旧楼房供仓储,以此为中心,扩建食堂宿舍办公,再延伸店铺旅社。新业兴起,周遭自然形成小社会。纵然有一天,拆船没了市场,附属或成主体。张建设就是这点与人不同,眼睛总能看前一步,谈不上远大,只这一步就足够转开舵了。这一步也是时局所赐,国企正清债清偿,从头来起,否则怎么敢小虾吞大鱼?他没有野心,是行动派。当年一无所有进城去,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但是一步一步走过去,自然看见了。
现在,张建设要行动了。迎头第一件事,是资金。他有钱,当然远不够投资,更重要的,他懂得用于投资的钱不是自己口袋里掏出来,而是银行贷出来。贷得越多,信誉越好,也越贷得出。于是,选一个星期天,再去找姚老师。经过又一轮城市化改制,县级市成为区,划分给两个地级市管辖,他所在的区正纳入原先的公署,延续了之前的行政隶属。
这一次的造访却不太顺利。他先去到姚老师家,公寓门紧闭。按几遍铃,并无应答,于是再去姚老师上班的银行。银行搬了地方,扩大门面,营业厅如酒店大堂,顶上一排排牛眼灯,底下大理石地面映着人影。信贷部的窗口闭着,想起是周日,除存取款部开一扇窗,其他都停业,只得退回来。
最后,还是门口的警卫,曾经见过几面,悄悄与他说:姚科长出事了。虽然早生出狐疑,还是咯噔一下,顿时不知所措。稍定定神,问什么样的事。警卫没有直说,大概也说不清楚,但告诉姚科长现在的住处。其实就在原先的片区,但不是大户型的高层,而是后面的老院子。这新住宅原来以机关宿舍旧地参建开发,半福利半商品,科级以上职员都有权申请,但公务员的工资距离买房,即便大大低于市场价,也难以企及,银行显然是高收入人群,所以能够轻松拿下。
穿过一片空场,场上堆着建材和建筑垃圾,缝隙间裸露出枯黄的草皮,显得颓败。走进连排平房的夹道,两边的门都敞开着,贯通前后。星期天的早晨,家家在洒扫和烧煮,小孩子溜着旱冰鞋追赶,铁轮子擦过水泥路面,哗哗地响。阳光照射,气氛倒是蒸腾。越往后去,越拥簇,刚入职不久的青年,二三人合住,或者新婚夫妇独一套,还有房屋置换进来的社会人口,成员多而且杂。东西和人从门里漫到院子,再漫到巷子,索性盖起披屋,几乎把过道堵死。
他侧着身子拐几个弯,走到不能再走,倚墙搭一个小院,盖了玻璃钢顶棚,就知道是姚老师家了。敲几下门,没人应。再要敲,门上忽开一扇小窗,把他吓着了。窗里是姚师母的脸,罩在玻璃钢的蓝光里,看起来很奇异。里外对视着,双方都没说话。门开了一条缝,他侧身进去了。
院子很小,不过三四步深,放了几盆花草,也泛着蓝光。是个小小的横套,门厅一头卧室,另一头并列厨房厕所。地方局促,收拾得却十分干净,但更显出冷清。他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蒲包里是虾蟹,礼品盒是参片和虫草。姚师母向地上打量一番,吐出这么一句话:只有你来看我们。
中午饭在姚老师家吃的,张建设下厨。带来的蟹蒸了,虾是汆了,蘸酱油醋。炒一盘蔬菜,冰箱里有现成的肉馅,和面包了饺子。单身生活的训练,虽然歇了多年,一旦上手全回来了。主客二人开一瓶洋河,对饮起来。因为酒意,也因为难得有人说话,姚师母变得饶舌。张建设插不进嘴,就只是听。想这女人不容易,跟姚老师并没享多少福。先是拉扯小叔子小姑子,终于熬出头,却遭遇事——从姚师母滔滔不绝的诉说,他终于明白姚老师犯的事名是受贿。
信贷部门总是有许多人围着,已经不像当年,他初次见姚老师的时候,谁也不敢试水。现在,供不应求,难免会有疏漏。姚老师就受了举报,师母说,一个小小的科长,手里有限几个钱,得不着的以为你欠他,得着的发起来,也未必想到分给几个红利!张建设不由脸红,自己分明也是其中的一个。师母倒没有这个心,一味地喊冤,将对面人当作知己。看她眼皮肿着,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此时涂上酡色,有点像戏台上俊扮的面相,头发蓬着,演的是苦情。
建设,她喊他的名字:你听说没有,命里七斗,莫求一升,你姚大哥就是个穷根,怎么得来,怎么还回去。她摊开手,转着身子:一眨眼空空荡荡!我是尽其所有退赔,少让他在里面受罪,最后算作九万贿款,一万一年,九年刑期。将跟前的菜盘往中间一推:只有你,建设,还来看我们!
她的笑容让张建设害怕,避开眼睛,回四处看看,问:孩子呢?他知道姚老师有一个女儿。
在省城上大学,师母回答,依然沿着话头:建设你和姚老师最清白!
张建设想起同样一句话,出自姚老师的口,不禁有些激动,端起酒杯:我敬师母一杯!
师母一仰脖,干了,继续说:你要小心,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张建设方才想起师母是中学语文教师。是的,他应道,又问:女儿什么时候毕业?
一年半,师母回答,接着方才:你是能人,做庸人一世平安,能人就不定了!师母半个身子伏倒在桌上,一瓶酒见底,她一人喝了十之七八。
不能再喝了!他站起身,说:女儿毕业,我这里永远给她留着岗位!
师母抬起头,仿佛从梦中醒来,看向他,动着嘴唇,最后说出一句话:建设,你要小心!
张建设去了一趟省监狱。姚老师并不如他想的颓唐,由于起居规律,生活俭朴,面色倒比在外面清朗,显得年轻。看到张建设,说:我知道你会来!
监狱管理有序,尤其对这类经济犯,晓得之前做过大事业,有身份,就格外给予些方便。接见是在一间大厅,摆了许多小桌,亲友见面说话,仿如自由的日子。两人说了很多,姚老师感叹:这是个群雄竞起的时代,机会和陷阱一样多,要步步留心。意思和师母一样,但环境不同,深浅也不同,多少是痛楚的。
张建设留了一笔钱,记在大账上,供姚老师买些需要的吃用。告别说:以后再来!姚老师回答:欢迎欢迎!两人都笑了。张建设发现姚老师其实是风趣的人,过去绷得太紧,不大觉得,如今松弛下来,露出真性情。
五
追溯起来,事情变化从小弟归国开始。舟生上中学也是同一年里,多少因为牵挂的缘故,让她忽略了端倪。
小弟公派美国读了博士学位,再读博士后,延宕下来,由公转私。那一年,美国向中国移民发放大量签证,本以为小弟会因此变换身份,长期居留,不承想,他偏偏回来了。起初,可说风光无限。国门打开,地方上不乏出境深造的青年。但小弟是衣锦还乡第一人,县长都出面宴请,特特要见父母亲大人,感谢养育一个好儿子。二位老人一生未曾见官,坚辞不受,结果就让大姐和姐夫代表了。到场还有一个人,与小弟同行的女同学。
席面上,修国妹说了些礼节的话,此外就只是应答。她倒也不怵,但没有太大的谈兴。小弟本是个闷嘴葫芦,这些年在美国生活也没锻炼出什么新气象。没去过的人以为大码头,身在其中才知道,人地两疏,四顾茫然,更加局促逼仄。具体到小弟,美国就是个实验室。告诉你都不相信,连迪斯尼都没去过呢!自然说不出什么见闻。似乎比走之前更木讷些,眼睛直直地看人。实在被恭维得紧了,就看姐姐,竟是可怜的。
幸而有张建设,懂酒场的规矩,代小弟喝敬酒,又敬对方,还挺会逗趣。那女同学是个大方人,也有些量,不主动出击,但来招接招,添了些气氛。否则,局面就尴尬了。逐渐地,张建设和女同学成了主角,修家姐弟这边清静下来,两人都松一口气。
小弟回来,是应聘美国在上海的一家分公司,说休息几日再去报到。一日挨一日的,就不提上班的事了。住在姐姐姐夫的别墅里,那里有的是房间,还都套了浴室,吃饭也是现成。虽然雇了烧饭的女人,但小弟的吃食,修国妹顿顿亲手调制。眼看着他脸上长了肉,也添了血色。
有一日,看他在阳台,扶着栏杆吹口哨,是一支未曾听过的曲子,轻松愉悦的旋律,跟着也快活起来。上海公司的事情似乎都被忘记了,修国妹有几次想起来,打算提醒一声,话到嘴边又滑过去。其实呢,也是有意忽略。小弟则没有一个字说到的。
姐弟俩都很满意这样的生活,有时搭伴去常州看舟生,再有时和园生逛街。比较起来,小弟和园生在一起更有趣些。舟生个头与舅舅一般齐,骨架却硬朗结实,气度也强悍。小弟在跟前,难免瑟缩了。园生是个女孩,百事与她无关的样子,近视眼镜后面,目光迷蒙。小弟喜欢耍她,耍的套路很幼稚,也很单调,不外乎藏起东西任她乱找不到,或者要这个给那个。比如去麦当劳,现在,二三线城市也有麦当劳了——辣椒酱当番茄酱,翻来覆去的几招。园生就吃这个,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大惊和大喜,舅甥俩乐此不疲。逢到年节,舟生从学校回家,再接来乡下的老人,满当当坐一桌子。修国妹依次看过去,缺一个小妹,但有人顶了缺,这人就是小弟的女同学。
女同学名叫袁燕,不知谁起的头,都称她燕子。反是小弟,依然叫大名,很郑重的态度。关于袁燕,小弟提及不多,修国妹怀疑他本来了解得就少。燕子自己说,她是个爽朗的姑娘,很快就和家里人稔熟起来。她说,父母是邢燕子一代的下乡学生,“燕子”这名字显见得从这里来的,落户在皖南与苏北交界的天长县。按后来上海知青的救济政策,满十六岁子女可有一名回沪指标,燕子一九八〇年到上海,读完高中,考入大学,录取的法律专业。大三年级公派留学美国,硕士阶段换了会计专业,公费转自费,继续学业。
她和小弟认识就在这时候,一家华人超市,小弟结账后走反方向,从收银处回进商场,再要出去被保安拦住。正不知所措,燕子来了,从一满车方便面和老干妈底下翻到收银条,这才脱身。接下去是找车,小弟又忘了自己的车型和颜色和车牌号,因是刚买的二手车。两个人推着购物车东西南北几个来回,到底没找到,燕子就送小弟回去,发现两人的宿舍只隔了一个街区。第二天,小弟收到警局的罚单,原来他停车不合规矩,被拖车拉走,让他去交赎金领车,又成了燕子的劳务。一生二,二生三的,最后成了一对恋人。
他俩的学校在美国中部的俄克拉荷马州,美国大陆的腹地,幅员辽阔平坦,校区还算是个小社会,校外几乎就见不到人。刚去的日子,需要应对学业和生活种种繁缛,比较充实。等安定下来,一切归于常态,就不免感到沉闷了。同是异乡客,加上邂逅的方式,在这乏味的地方,称得上传奇呢,结缘再自然不过了。
从某种程度上,小弟回国是因为袁燕回国。上海的聘约更像和袁燕,而非小弟。最大限度的可能是作为袁燕入职的条件,小弟得到一份或者半份工作,工作的内容也或许和专业有差异。这样的配置的身份,总归让人不舒服,即便像小弟隐忍的性格,也很难忽略。如此就可以解释小弟迟迟不去赴任,一日一日延宕。
小弟出国前基本在寄宿中度过,没有太多对日常生活的概念,此时回到家,且又是非比往昔的家,方才体会个中滋味。在姐姐的照应下,姐姐像小妈妈,他打小就很黏她,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年的苦楚,真是孤单寂寞。后来有了袁燕,好些了,可是能好到哪里去呢?一个人的寂寞变成两个人的。袁燕的兴趣比他广泛,广泛又怎么样?至多不过开车出游。风景是好的,却更让人惆怅。还有同学间的聚会,各家带一个菜,他和袁燕算是一家——他们各自退租原先的房子,合租一套单元。男女同居有一半从经济出发,当然,还有情欲,健康年轻的身体的正当需要。最初的刺激过去,趋于平常,就是单纯的生理性质了。
聚会中,小弟是最寂寞的那个,出言干枯,行为乖僻,理工男大都是这样的。与人交道,不晓得怎样开始,开始了又不知道怎样结束,自己都为对方难堪。倘不是袁燕主动出击型的性格,他大约一辈子交不上女友。现在,同样为袁燕不平,必须和无趣的他朝夕相处。出游、聚会,再有购物,仿佛回到事情的原点,他和她不就是购物遇上的吗?仿佛暗示生活的周而复始。尽管叫人提不起精神,但没有袁燕主张,他也不会做出回国的重大决定。
小弟的人生都是被推着走的,他不会拗着来,从某种方面看,算得上顺其自然。是因为惯于服从,还因为命运照顾,他没有遭遇过危险,比如像小妹这样。小妹已经几年没有音信,爹妈渐渐不再问了。他们也相信顺其自然,不是小弟天性里的消极,而是世事磨砺,变得通达,不知道就当它不存在。再说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若不是这般苟且,做父母简直死路一条。
袁燕在上海上班,每两周来一次,就像一对通勤的夫妻。修国妹将整个三层清理出来,重新装修一遍,等他们正式结婚后搬进去。两人的关系看起来是稳定的,但摩擦也少不了。有几次,闭紧的房间传出争执的声音。说是争执,其实就是袁燕一个人发言,最后,摔门走人结束。
修国妹决意不管他们的事,可到底放不下,听几句壁脚,正合她的猜测,是为小弟工作。还有几回看燕子脸上有泪痕,趋前要问,未及张口,那人就如受惊的燕子,嘟一下飞走了。不问也能体会袁燕的委屈。想来她应聘这个公司,大约有一半替小弟谋职,兴许原本有更多的选择,不得已放弃了。这是个独立上进的女孩子,比小弟强。
修国妹很清醒,小弟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尽管内心有点妒忌,妒忌两人的好。也因此,袁燕和小弟龃龉,她心情是复杂的,又忧虑又有一点窃喜。但终究是理性的人,依着劝和不劝散的古训,依然循喜事的规矩,先上门觐见袁燕的大人,再接来他们家,双方正式会晤,摆了订婚酒。
按知青子女的福利,袁燕在上海有了户籍,父母退休便落叶归根。无论政策和人情,都是从此出发,但善政之下,具体的处境却各有苦衷。知青子女落户,首先要征得原生家庭的同意,大家都知道,上海人口稠密,住房紧凑,本已经达成平衡,再介入新因素,和谐面临危机。往往这一关上,就遇到阻碍,欣然接受的也有,断然拒绝的更有。大多数情况是有条件协议,所谓“条件”无非不参加房屋分配。
袁燕回来的时节,祖父母都已离世,叔伯家就靠不上了,好在外公外婆还在,做得了主,户口顺利迁入。说是外公外婆,其实是舅舅舅妈家,面上和气,内里却处处设防。老人家守持中立,也费了苦心。人事之复杂,堪比一个小社会,足够成年人招架,莫说十六岁的孩子。
即便在这样局促的环境里,袁燕依然认识到大城市的优势。夏天晚上,和邻居小伙伴——与人亲善的性格帮了她,到哪里都交得上朋友,一伙小姑娘走过弄堂,满地铺开竹榻躺椅,简直插不进脚。穿出弄口,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身上立刻滑爽了。是海上的风,沿着楼宇间的窄缝,溜过细长蜿蜒的直街,到了黄浦江面,激荡起来,将她们的裙子鼓成一朵花。
江边防波堤几乎全被恋人占满,一个钻进去,臂肘顶开,然后一个一个进去。别人拿她们没办法,傲娇的蛮横的年龄。凭栏望远,风里灌满江水的咸腥,江鸥飞翔,带着一点亮。轮渡突突突驶过去,对岸黑压压的农田,几座大烟囱。对面人看过来,就能看到她们身上镶着的光的轮廓,是城市之光。只要三分钱——三分钱怎么也省得下来:上学的公交车少乘两站,七分钱就变成四分钱;早点吃一根油条尽够了,省下一个咸大饼,又是三分钱;系辫子的玻璃丝、手帕、小塑料钱包,稍微紧一紧又是几分钱——买一个轮渡的筹子,就可以从浦西到浦东,再从浦东到浦西,随你几个来回。
船到江心,回头看,殖民时期的欧式建筑呈弧度排列。石砌的塔楼,窗檐,廊柱,拱门,仿佛古代征战的工事,囚禁着抵抗失败的俘虏,失去王位的太子公主。野蛮人登上宝座,床幔里躺着压寨夫人……海关大钟敲响了,钟声是新政权的颂歌,旋律分解成单音,在夜空中曳尾,流星似的,消逝在天际,阁楼上闷热的睡眠由此添了梦境。
当然,单靠这个是不足以支持的,袁燕有着相当务实的头脑,生来如此,也是生活造就。她明白,自己实际就是一个楔子,将父母在这城市里挤出去的空间重新再挤回来。艰苦是艰苦,她又不是生于斯长于斯,谈不上什么乡愁。上海给她另一种赠予,她的衣服鞋袜是上海产的,她家的菜肴是上海式的,什么都要放些糖。她多少是存心,说话尖团音不分,这让她和他们一家与众不同。遥望的光荣是一回事,身在其中又是一回事,正因为如此,她更珍惜大城市生活的价值。对上海后天培养的喜爱,使她很冷静地将它视作一种回报,回报她小小年纪寄居外亲的屈抑和惶遽。
高中毕业,袁燕考上大学,住进学生宿舍,但户口也随人迁出。前后脚地,表弟占住阁楼上她的床铺。表面上看,是退出来,事实上是更深地介入,她有了独立的身份,不再依附于人。外公外婆日渐苍老,更仰仗舅舅舅妈照顾,父亲母亲来上海,都落脚在袁燕的宿舍,母女合睡,父亲则到男生那边找一张空床。许多本地学生原则上住校,却宁愿走读,也要回家。
除夕夜,在外公外婆家吃过团圆饭,三口人来到空荡荡的校区。万家灯火,春晚的歌舞声从窗口流出,汇合在城市上空,仿佛与他们无关。分离两年,时间不长,却是关键阶段,她从孩子长成大人,彼此变得生分,在一起,没太多的话说。她在心里向老天发誓,要替父母在上海垒个窝。
大三那年,外公外婆家房子动迁。她听到消息即去居委会、街道、拆迁办,出示原有户籍;并让邻居写证明信,她的户籍目前虽然归入学校,但实际是房屋的同住人。舅舅舅妈自然不情愿,可挡不住外甥女的一句话——大学毕业,她将合理合法回到原有户籍。同时呢,让渡名下一部分利益。要不是舅舅收留,怎么能进上海?她说。
于是,得到一笔补偿款,加上父母的积蓄,还有她做家教的收入,多一点是一点。同学牵线,董家渡买下一间棚户,只八九平方,却是私房。想不到第二年又逢拆迁,这一回就得到一套一室户的简易工房。远虽远,但按照城区扩大的速度,很快就接近中心地带。父母提早办了退休,回到上海,她呢,公派美国。
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所有事情似乎都有着既定的步骤,自行错落次序,既不超前,也不落后,向着目标走去。目标也是既定的,潜在于行动之中,可以将它归为运势,但并不因此减免困难,这就要看你能不能克服。
袁燕决定回国,是有考虑的。她知道,“人生来平等”的美国,可说对移民最无偏见。但凡事都分先后,第一艘登临新大陆的“五月花”号,决定了英格兰天主教的首席位置,像他们这样非我族类,需从败势求优势,那就是母语和母国。
周围的同学多有归去的意向,大多止于务虚,只有袁燕投出简历。大部分没有消息,几次面试,也无疾而终。她并不失望,有当无的,一份一份地投寄。不期然间接到聘书,立即辞去现职,收拾行李,带了小弟上路。
当然,在谋求发展的大前提下,异域生活的沉闷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同时呢,中国正逢活跃的变革时代,上海既不是深圳的全新,又不是内地的古旧,恰正处于新旧交集,前生今世和未来衔接的节点。她不像根生土长的父母一代,对这城市有执念,而是抱客观的态度,能够充分认识其中的机遇。
自从将十六岁的女儿送去上海,父亲母亲就再不干预她的决定。回来上海,难免会有惋惜,他们还等着她结婚成家,和很多家长一样,去美国帮着带孙子呢!美国是个神奇的地方,寄予人们许多想象。但也称不上十分失望,女儿在身边终究有照应些,尤其是这样的女儿,有哪件事她看错做错过的?况且还带着一个毛脚女婿。他们见过小弟几面,袁燕领去家里一次,外面吃饭又一次。他们都喜欢这个白面长身、轻声细语的男孩子。有同样的留学背景,重要的是他苦孩子出身。他们不愿高攀,儿女亲家如何交往?
后来,男孩的姐姐上门拜访,更留下好印象。修国妹并不是成见中乡镇企业家的老板娘,满身名牌,披金戴银,当然,开了一部好车。他们不懂车,只看见这辆车的漂亮和干净,车里走出的人却很朴素。厚密的头发剪到齐耳,削薄的刘海下一双清澈的眼睛,显得年轻。白衬衫,牛仔裤,系带跑鞋,像一个女教师。后备厢里装满新鲜瓜蔬,自家腌制的腊肠咸鲞风鹅,还有一屉素馅包子,说是她自己蒸的。当场吃了两个,烫嘴。他们甚至觉得这姐姐比袁燕更像女儿。
修国妹对他们也有一见如故之感,让她想起当年大队的下乡学生,上了岁数就是这般模样。他们从颠簸的日子过来,受许多煎熬。两人乘一班长江轮离开上海,因学校不同,落户地就也不同,上码头就分开,各在县辖底下南北两个公社。但两人都是乒乓球手,业余一级和业余二级。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上下大力推动乒乓球运动,于是就在县级比赛中碰面,然后结缘。
说起年轻时候的往事,脸上有了神采,肤色光润起来。其实,他们不过比修国妹年长十来岁,半代人的差异,姻亲关系则是上下辈,她原本代表父母出面的。
修国妹从做父亲的容貌看见袁燕的轮廓,端正的脸模子,下巴略略见方,显得有点硬,但唇型的曲线是柔和的。颀长的身材却随母亲,因父亲是中等偏低,想到乡里有俗话,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她很为袁燕庆幸,继承了双亲的好处。
后来,两人争相说话,结果母亲占上风。修国妹想,将来袁燕和小弟,大约也是这样的力量对比。
母亲告诉她,他们替县乒乓球队打出成绩,升级地区队比赛,再借用到省队,但迟迟不能转成正式编制。
你知道,体育是青春饭,她说:耽误不起时间,眼看小队员一茬一茬起来,我们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赛事里度过的年头,已经错过几轮招工。于是,他们做了一个选择——修国妹认定出于女方,袁燕也像她,杀伐决断,是竞技运动之大要。他们毅然离开省队,回各自生产大队。原先的集体户凋零了,或去工厂,或推荐上大学,也有迁移走一去不来。
这段日子,母亲脸上浮起红晕:总是他——指着父亲,三小时自行车路来她地方。再三小时车路回自己地方。有一回,河上的石桥冲塌了,就又多两个小时绕路。
父亲插进嘴:幸好搭上一架拖拉机!
母亲又接过去:到的时候已经半夜,听到门响,同住的女生吓坏了。你知道——她看着修国妹:那女生一人的时候,常有痞子敲门呢!
我知道,修国妹说。
半年后,大批次招工来临。这时候,他们的运动特长又用得上了,倒不是体育,而是文艺,文体一家嘛!事实上,也是一次杀伐决断。天长县和江苏接壤,江苏和上海接壤,淮南则是安徽内陆,地理上远一步;但是,淮南煤矿开创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总部设在上海,渊源上近一步。再有一项胜数,就是农业户口进入城镇,称得上改换门庭,你知道!
我知道,修国妹说。
没什么可犹豫的,双双去了淮南矿务局。一个在子弟中学教音体美,另一个,即袁燕的父亲,下到煤矿机械厂生产科。逢到系统职工乒乓大赛,分别代表学校和工厂出征。
这时候,他们已生疏了球艺,兴趣也淡了,渐渐退出,一个转任语文老师,一个改做供销。就在这一年年头结婚,年尾生下袁燕。
修国妹暗中一算,少小弟九年,心有触动,男女相差三、六、九,乡俗以为忌讳呢!再想,什么时代了,鬼都投胎做人,张建设又要笑话她老脑筋,随即放下。看跟前二位,就觉得袁燕这位新人类,和他们旧人通了款曲,变得亲近了。
修国妹邀请袁家父母来她家县城的别墅。小弟去接未来的岳父母,舟生接爷爷奶奶,孩子们向来这样称呼外公外婆。舟生这年十八岁,刚考得驾照,特别喜欢开车。
园生本来要跟小舅一起去接人,修国妹不让,怕挤着了大人。先有些不悦,但很快过去,听母亲使唤搬这搬那,打点客人的食宿。这孩子性子忒好,让人又喜欢又担心,想她将来要嫁给什么人,能不受欺负。
向晚时分,小弟的车到了,却没有袁燕,说公司加班,晚些自己来。修国妹难免介怀,自己的大事不上心,只推给别人。人多事多,忙起来便忘了。张建设自小失怙恃,没有亲家见面的环节,总归缺点什么,这回正可补上。小弟是家中的独子,两位老人分外重视,洗浴梳头,穿了新衣服,拘手拘脚的。好在燕子的爸妈岁数矮一截,合着长幼尊卑的礼数,恭顺得很,渐渐也放开了。
张建设从来把修国妹家当自己家,老的是爹娘,小的是弟妹,担着长子的身份。经他做主,当晚是亲友会,关起门不对外,下一日才是订婚宴,摆在酒楼里。张建设的意思,说是家常饭,也请厨师来办。修国妹却不同意了,坚持亲力亲为,让帮佣的女人打下手,又叫来大工做采办运输。
凡师娘开口一声,大工他立时拍马赶到。食材都是新鲜,做法全是老土茬子。红泥炉子托着双耳陶罐,炖的红菜:走地鸡、四对猪蹄、鲍鱼海参;生铁架上铜铫子,是白汤:千岛湖的大鱼头、河蟹剁成两半、条虾、蛤蜊、蛏子;炭锅里是全家福:猪肚、鸡鸭血、蛋饺、鱼肉圆、冻豆腐、白菜、粉条;鏊子上是烙饼,卷着馓子、炸酱、土豆丝、炒鸡蛋,无数小碟子间插在硬菜底下的空当里,臭豆子、老香干、酸萝卜、油辣子、芝麻盐、煮花生、腌蒜瓣,数不过来。在这乡下的桌面上头,是枝形吊灯,一周一周的花苞状的灯泡中间,一束水晶流苏,直垂下来。
上海来客惊呆,想不到社会发展的神速。这小小的县城,不要说和大城市比,即便是美国白宫——他们从电影电视没少见白宫,那素白的一座,里面又能如何?一路驱车过来,已经见识许多奇峻的建筑,黄金顶、紫琉璃、翘檐挂了铃铛、大红的斗拱、锥尖上立着一只五彩公鸡……都说上海是都会,把内地都叫成“巴子”,乡下人的意思。他们自己才是“巴子”呢!今天,“巴子”进城了。
酒和饮料是用小车子推上来的,那小车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马车,高背、敞篷,车斗里各色各样的盛器,送到跟前,让自己选。他们哪里知道什么是什么,只觉得眼花。
张建设说:喝来喝去,还是中国的白酒最称口!说着,拔出一支细颈瓷瓶,身子上写着“五粮液”。于是舒出一口气。
等修国妹从锅灶忙完,落了座,这两人才有到家的心情。有她在,这晶莹剔透的天界方才回到人间,与他们有了关系。当然,张建设也很好,处处照应,且不显山不露水。
比较他和他们,更可喜的是他和岳父母之间,并不多话,爷俩脸对脸接火点烟,吐出一口,回肠荡气的。喝酒呢,也不碰杯,举起来眼睛看眼睛,仰脖干了,互相照一下杯底,贴心!不是俗话说的“半子”,是“多年父子成兄弟”。难免联想起自己,那毛脚也很好,但不会成这样的翁姑。同时呢,也觉得女儿有眼光,会看人,不单看本人,还看背景。这样想,是因为亲家比女婿更让人满意。
酒热饭饱,主客稔熟起来。张建设说:看袁爸袁妈很年轻,身体也好,何不出来做点事!
“袁爸袁妈”的称呼是港台的习俗,从电视剧和生意上的交游学来,用在这里很贴切,名分是两代人,年龄只在一半,不大好叫。
袁爸笑道:我们都不是有大志向的人,年轻时或许有一点气性,也让生活磨没了,能回上海,有落脚地,有退休金,人生不过如此!
张建设说:我并不是让二位发挥余热的意思,从早到晚,镇日守在家中,多少有点闷气。
袁妈说:他不嫌闷气,天天去公园看人下棋,上午一班,下午一班!
袁爸不服: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的业务,什么时候耽误过?
袁妈也不服:开门七件,闭门可是无数,我又何曾耽误过?
一句去,一句来,两口子永恒的对嘴,怨艾中小小的得意。
正说着,袁燕到了,席上难免乱一阵,错落交替着起让,她就近挤在园生的末座,隔了桌面向对面的长辈们点一点头。修家的老人没什么,袁家的则欠了欠身子,收住口角。人们再纷纷落回原位。
修国妹看出这家大的怕小的,感情有些疏远,于是尽力周旋,不使冷场。无奈两位就此沉寂,激励不起来了。修国妹暗自叹息。不意间,桌底下有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是袁妈的手,就知道对方领她的情。
再吃喝一轮,张建设对了袁爸说:不蒙嫌弃,助我一臂之力如何?袁爸木瞪瞪看他,不晓得正话还是反话。
张建设接着说:袁爸是资深供销,公司就缺这样的角色。你想,整条船收进来,拆零了销出去,上家和下家中间穿针引线,走的是命门,自己家人才牢靠呢!
只见袁爸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脸也红了,袁妈的手在发烫。修国妹紧紧回握一下,喉头几乎哽住,心里为老公叫好: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又担得起肩胛。这话题看似新起,其实接着前茬,抬举了大人,也是给小的脸面。
袁燕却不屑:我父亲——“父亲”二字让修国妹颇为刺耳,看她一眼。袁燕浑然不觉,兀自说下去:父亲做销售是上个时代,如今形势大变——
张建设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未及出声,“父亲”抢先开口了:万变不离其宗,比如乒乓球,球、拍、赛规都有变化,可战略战术,还是进攻和防守!
袁燕显然很少受爸妈抢白,涨红了脸,强笑着:乒乓是小球,真正衡量体育标准的是足球篮球。
“父亲”也笑了:女儿,不要看不起爸爸。中美外交怎么开始的,乒乓球,小球推动大球!
话扯得远了,却很机智,大家不禁鼓掌,事情就这么定了。
正式的订婚宴放在“水上人家”,张建设当年请姚老师就在那里。名号还是那个,形制已经大改。酒楼变成园林,绿树葱茏。原先有个水塘子,如今是一面湖,烟波浩渺,往东南连接到小溪河。小溪河至远可抵洪泽湖,那就没边了。餐厅分布在树林竹篱、亭台楼阁、湖心岛。他们包了一处水榭,额题“渔舟唱晚”,对面是人工垒砌的山崖,一匹瀑布直泻而下。廊下可垂钓,收获的鱼虾就送到灶上现做。
晚霞渐尽,渔火亮起,张建设凭栏望去,想起圣人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仿佛看见多少时间过去,瞬息之间,所谓白驹过隙。可人事变故,又沧海桑田,不可预测。拿姚老师说,跌宕起伏,眼看触底了,半年前保释出狱,究竟柳暗花明。此时此刻,带了妻女也在席上。书记大伯老两口,李爱社一家,是张建设的大媒,牛不喝水强按头结了婚,倒沉下心来,年前生了个小子,做父亲的人,就不敢乱来。
张跃进的战友海鹰,早两年辞去公职,过到公司做了副总,媳妇就是中学同学,本来家里最看不上眼的一对。有出息的都忙事业去了,父母倚靠的还是身边人,这时,也跟着儿子儿媳来凑热闹。单这三家,就是一桌首席。次一桌是自己家,第三桌,公司里的人,不是头面上,都是贴身的庶务。比如大工,比如张建设的司机,即姚老师家的“四”。帮厨的女人,整理园子的花木匠,拖家带口全上了桌。
事先,修国妹逼着小弟穿西服,白衬衫,打领结。袁燕呢,穿的是一袭闪光缎的长裙,外面压了件宽肩窄袖的小西装,真是一对璧人,神仙伴侣。修国妹拥住他俩,推到袁家爸妈跟前。那爸妈不由退一下,表情有些瑟缩。张建设接过人来,送去未来的翁姑。这两位倒坦然得很,做父亲的在儿子后脑掴一掌:人模狗样!大家都乐。袁燕脸上也闪过一点笑影,遂又收起了。
别人没觉得什么,修国妹却感到不安,这个开朗的姑娘,今天晚上,不只今晚,还有前一日,甚至更早些,变得矜持,不像她了。
座上人都在兴奋中,小孩子前后奔跑,争着投食给水里的鱼。青壮年开始划拳行令,老的叙起往昔,少不了称颂主人家的好光景。轰轰烈烈之下,修国妹也按捺心事,酒意上来,心跳得又轻又快,她坐不住了,一手持瓶一手端杯,逡巡敬酒。吉利的话想都不想,自己跃出口去,好比口吐莲花。
最后,敬到张建设,换了个大杯,碰在面前人的杯沿上:张建设,我们家的功臣,要是没有你,不会有我们的今天。我代我爹妈,弟妹,舟生园生,还有我自己,谢谢你!
旁边的园生,向来没见过母亲这样夸张的举止,皱起眉头:妈,你喝多了!
众人这才感觉女主人确有些过量了,可在场的谁不是醺醺然,陶陶然,说话没个斤两。翻江倒海中,唯有一人,就像强台风的风眼,纹丝不动——修国妹汪着泪的眼睛里,人和物都在打转,围着圆心,袁燕的脸。
修国妹自知醉得不轻,心里却明镜似的,一清二白。之后,她足足睡了两天,方才驱散酒意。很奇怪的,那一点警醒也退去了,再想不起来。
按乡下人的公约,订婚比民政局登记还算数。小弟这边的彩礼自然不在话下,令人惊诧的是,袁燕那边,竟然拿出三十万的陪嫁。如她父母这样的经历,不吃不喝,又能有多少结余?修国妹是从那日子过来的,晓得凭力气吃饭的有限。私下问小弟,小弟一脸懵懂。收,不落忍;推呢,怕伤人的自尊。最后还是收了——来日方长,从此就是一家人了。这么想,心里略好过一些。
走了旧礼,再行新法。修国妹专去上海,约袁燕到卡地亚买一对戒指,铂金上镶细钻,另有一对纯金无装饰的,正式结婚再拿出来,由新人互相戴上。
这桩大事办妥,接下来考虑的是小弟的就业。拖了年把,上海外企那头显然不再预留位置。和燕子间的争端平息了,修国妹就是从这里估摸出形势。看起来像是燕子妥协,另一方面也可视作放弃。因此,和谐的局面就变得可疑。但是,不已经订婚了吗?修国妹对自己说。要紧的是,小弟必须要有个工作。最近便的,就是自家企业。以前不敢夸嘴,如今,他们可称得上大企业!
张建设没二话的,立刻任命技术部主任,无论电气工程、自动控制、计算机数据,都不出小弟的专业。转天就去上班。公司总部建在三河口,粮库的旧址,目前只是一幢三层水泥预制件的楼房,但业务十分繁忙,人进人出,车来车往,周遭的商业服务逐渐带动起来,就有了复兴的气象。从别墅过去,四十分钟车程。小弟先还勉强,拖延着,修国妹硬是将他送去按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过了一段,有些喜欢上了。姐夫罩着,手下人都服他管。又真有几手,见识过现代化的工业运作,不能全用,只那么一点点,也足够了。所以就是轻松的。天天回家,吃姐姐做的饭。高速没有覆盖全境,走的是公路,虽然颠簸,却有风景可看。最重要的一条,自家的公司,不必依仗袁燕。小弟再孱弱,也是独立的人格。
就业的忙碌中,时间过去大半年,无论当事者还是局外人,忽然发现,这两人的婚礼,停止了进度,滞留原位。待后续跟上,再度纳入议事日程,不巧突发一件事,又延宕下来。
谁也没预料到的,小妹回来了。
六
姐妹俩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小的一跺脚,大的眼圈红了,紧接着,怀里塞进个包裹,低头一看,是个婴儿。密匝匝的睫毛盖着,嘴里含着个奶嘴,睡得没事人似的。
修国妹一肚子的问题,让这“包裹”堵回去了:这些年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如何?等等。
回来的头几日,就在房里睡觉。包裹里除了人,还有奶粉奶瓶,纸尿裤,婴儿润肤液,所有行李都在这里。从孩子头皮上的胎脂看,刚足月的样子。食量却很大,眨巴眨巴眼,一满瓶奶就见底,吃饱就睡。母女俩像是欠了上辈子的觉,还都打呼噜,一声高一声低。
小的进食还在顿上,大的就没个准了。白日黑夜,开门坐到餐桌跟前,也不说话,等着上吃的,好像住店的客人。有几次大的小的碰上饭点,做母亲的眼睛横过来,落在孩子身上,睡意惺忪里忽然闪出一道精光。霎时间又收回,继续低头在碗里,然后再进去睡。
修国妹装没看见,心里宽一下:小妹再出格,也还有舐犊之情。孩子吃饱了,吐出奶嘴,看着喂她的人,睫毛展开一排翅子。修国妹觉得有点不对,又说不出什么不对,背脊上有点凉。把人抱到窗户边,日光底下,那一对滚圆的眸子,颜色变成很浅的黄褐色,好像夜里的猫眼。双睑很宽,噘起嘴唇,也是滚圆。
真是个洋娃娃,修国妹暗自说道,紧接着被自己吓一跳。可不是吗?这娃娃是个洋种!修国妹胸口打鼓一般,怦怦地响。解开襁褓,胖乎乎的胳膊腿,小肚子,也是浅褐色。赶紧裹起,竟有些发怵。
她离开窗口的亮地,走到小妹睡觉的房间,隔了门听见鼾声。怀里的小东西也睡熟了,排翅似的睫毛合上,投下一片阴影。这几天似乎又长大些,日前刮净胎毛,青森森的头皮又发茬了,隐约打着卷似的。
修国妹茫茫然踱开,脊背上的凉意忽变成燥热,身上烫得很,原来人还抱在手上,沉甸甸的。放下在摇床里,还是园生小时睡的。从老房子搬到别墅,一股脑卷来,想不到这时候用上了。
修国妹没有把这惊人的发现告诉人。现在,家里大多时间只有她和帮厨的女人,其余不是上班,就是上学,一律晨起暮归。
张建设隔三岔五出远差,从一地到另一地。袁燕倒比往常回来勤了,除周末外,中间还会有一二宿。登记和婚礼继续延宕,其实办不办也无所谓,都当她是家里人,修国妹也不像过去那么守旧。偶尔想起,心里会顿一顿,但很快转到小妹身上,放下了。
小妹结束了这种日夜颠倒的沉睡,恢复三餐一觉。修国妹把孩子交还给她,看她喂食,洗涮,换尿布,还是负责的,却不见她哄逗嬉耍,连笑容都十分少见。倒是眼睛里那种锐利的精光,时不时闪烁一下。
不知觉中,修国妹也传染上了,她审视摇床里的人,带着一种苛责:这东西究竟从哪里来的?视线移向小妹,小妹转过脸,避开了。修国妹暗自冷笑: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心连心,谁不知道彼此!
这一天,修国妹推门进小妹的房间,看她收拾东西,不由一惊,脱口道:你要走!小妹抬头,两人又面对面。姐姐凄然想到:这几天的吃和睡还没养胖你!小妹的脸白得像纸,透得进光,鼻梁上暴出蓝筋。又想:月子里落下的根,再怎么养也难了。
姐姐!小妹开口了,都记不起小妹什么时候叫过她“姐”,口口声声“大妹妹”“大妹妹”。生气的时候,则连名带姓“修国妹”,显得很严正。
小妹咽了一下,接着说: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修国妹厉声道:你别给我来这一套!
小妹叫道:姐姐总是让我们,帮我们,是我们心里的靠山!
修国妹打断她:我才不要做“靠山”,难道欠你们什么吗?
小妹强硬起来:你是大的,大的就要管小的!
修国妹跟着嚷:你什么时候服过我管?你什么时候当我是大?
小妹跺脚:当不当你大你就是大!
修国妹也跺脚:你当你小?
小妹连连跺脚:比你小!比你小!
修国妹跺得更响:我当我的大,你当你的小,井水不犯河水!
小妹回不上嘴,动手撕扯。修国妹用力一挣,小妹坐倒在地,嚎啕起来:帮我带孩子!帮我带一年,我保证领她走!
修国妹气急道:人在跟前你都走得开,一年以后能来?
小妹仰脸闭着眼睛,使劲地哭。修国妹的眼睛也湿了,依稀看见小小的小妹,和小弟争,争不赢。还窥视到那双小吊梢眼,掀起一下又阖上,狡猾的小表情。眼睛干了,跟前是青黑的眼圈,凹陷的脸颊,发顶上竟然有几丝白。哭喊停止了,因为没力气,剩下剧烈的抽搐,那身子薄的,纸片似的。
时光流逝,童年的爱娇,终也抵不过人生遭际!眼泪又下来了。两人静静地哭了一会儿,修国妹反手将门锁别上。
两条路由你自选,修国妹说。眼睛不往小妹看,凭声气知道那边渐渐平息下来。一条路,你走你的,但是必须把事情向爹妈交代清楚!
我有什么事情?小妹哑着嗓子说。
修国妹一笑:你很好,都是那冤孽的事,不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小妹回道:十月怀胎,肚子里落下的,老天爷的事!
这强词夺理无疑是小妹特有,她倒不生气,反有点释然——过去的那人没有绝迹,回来了些,于是又笑了:南瓜还要扑个粉,天下万物哪一样不是出自雌雄相合?
也有单性遗传!
修国妹说:那你就和咱爹妈说明白这个遗传道理。
小妹翻了个白眼,还要强辩,被修国妹止住了:第二条路,什么也别说了,把人带走!
小妹嗫嚅道:带哪里去?
修国妹说:该去哪去哪!
小妹不作声了。修国妹不禁有些得意,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钳制过这个妹妹,小弟也没有,他们向来都是输家。
于是,到好就收,留下一句:不用现在回答,什么时候想好再说!跨过地上的包裹行李,出了房间。想了想,还是把门反锁,钥匙揣在口袋里。小妹不是个认理的人,倘若一味来蛮的,怕是挡不过她。
这一日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帮厨的女人送进去,里面的人倒也安静,没有发生抵抗的行为。第二天安然度过,第三天也是。修国妹看出人已经辖制住了,便开了锁。却不敢走开,坐在底下餐桌边听动静。
午后,大人小孩都歇着,修国妹有一时盹着。猛醒过来,对面是小妹的脸,相隔一张长桌,又远又近地看她。便将眼睛迎上去。两人都不开口,就像小孩子的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最后,还是修国妹撑得住,小妹先说话。有没有商量!她说。
当然,修国妹说,都是大人了,讲道理的。
小妹移开眼睛看了窗外,庭院阳光下,晾杆上的衣衫在飘动,五颜六色,蝴蝶似的。
小妹说:我要不走,你怎么和爹妈说?她用下巴颏点了点摇床的方向。
修国妹眼睛不抬:地沟里拾的!
小妹逼近一句:你拾的!
这就是小妹,惯会甩锅。但关要处依了自己,枝节让她一步又有何妨?好!她说。显见的小妹舒出一口气,心里冷笑:真让她走,她也没地方可走,不如顺坡下驴!
这样,一大一小留下了。老家的爹妈过来,看到小妹,欢喜都来不及,来龙去脉就不问了。至于孩子,乡下人向有拾猫拾狗的习惯,拿命当命,见怪不怪。看那小东西哪里都是圆鼓鼓的,还取个小名叫“核桃”。至于大名,修国妹做主,姓她姓,是她拾的嘛!交一笔钱落下户籍,从此家中添个人口。
私下里,修国妹问了孩子出生日期,才知道,其实还在月子里。于是调羹做汤,从头补起,小妹的脸圆润起来。
有一回,见她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树荫盖了一身,怀里裹着个东西,一拱一拱的,原来是小家伙在吸奶头。小妹早已经没奶水了,母女俩在过嘴瘾呢!
修国妹悄悄退回屋子,没有揭穿,却生出欣慰,小嘴叼上奶头,就再甩不脱了。这是没人的时候,当了人面,走路都要绕道,十分嫌弃的样子。
然而,做了母亲总是有改变,瞒过别人,瞒不过修国妹。小妹的目光柔和了,不像过去,刀子一般。更重要的,母爱使她快乐起来,跟着随身听唱歌,神情怡然。她唱的多是粤语和英语,略微透露一点过往经历的信息。
姐妹单独相向,会讨论孩子的未来。说未来太远大,只是眼下的一日一日,许多问题接踵而至。比如,开口说话怎么叫人?讨论的结果是,叫修国妹“妈妈”,小妹是“小姨”,舟生园生即“哥哥”和“姐姐”,张建设呢,就是“爸爸”。
说到此,小妹严正了脸色,看着姐姐,问出一句话:姐夫知道?
修国妹反问:你说呢?小妹被问倒了,别过脸去。
修国妹想,到底有她难堪的一节。张建设在小妹,至少是一半的父亲,真正的父亲她可是不忌惮的,任着性子坑蒙拐骗。
既然话说到这里,修国妹就建议,等张建设在家,一并谈谈小妹的前途。姐姐说,晓得你在社会上有自己的人脉,但比不上自己家的人,路是窄些,心是诚的!
很少有的,小妹没有回嘴。
这天晚上,将闲人驱出去,三人坐齐了。小妹佯装不在意,其实是有些局促,到家后头一回与姐夫面对面。修国妹和张建设相视一眼,想的是同一件事,终于把这人拿下了。
停了停,张建设哈哈笑起来,修国妹问笑什么呢,张建设说,许多年前,他和小弟小妹三人在蚌埠,正要进酒店,迎头撞上一伙老外,只听对方口口声声的“索来索来”——小妹你还记得?小妹点头,脸色却很茫然,不知道如何说起这事。
张建设接着往下说:以为骂我们挡路,其实呢,是“对不住”的意思!
修国妹倒第一次听说,笑道:要反过来,骂你们当客气话,才尴尬!
可不是,张建设对了小妹,所以,读书少就吃亏。我顶羡慕你们这些受教育的人,我和你姐姐没碰上好时候,只能拼力气!
小妹说:姐夫你可不是靠力气拼的,你有好头脑。
张建设认真道: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现在有你姐姐,你哥哥,加上你,就满三个了。
修国妹伸手搡小妹一把:听出来吗?有戏!
小妹梗起脖子:还没说完呢,到底谁帮谁!
张建设说:你帮我!
小妹回过去:姐夫就是好汉啰!修国妹在她头顶掴一掌。
张建设宣布:面试通过,聘任法务部主任。
小妹住嘴了,有些惊呆,事情这么简单。
张建设又说:照理和你哥哥平级,但他多做了两年,待遇高你一成,以后看业绩再调。
这两人没回过神来,那边一拍案:散会!
修国妹暗自吐一口气:小妹是个没定性的人,难保她从此安分,但眼下总归有了着落,过一日算一日。好在她有软肋,就是核桃。天下儿女都是父母的软肋,但谁知道小妹是不是天下的人呢?权且当她是吧,就不怕降伏不了。
稍稍定心,却又隐隐有另一种不安,现在,他们全家都拴在一条船上了!可是,这不就是家族企业吗?她对自己说。多少释然了。
小妹上班头一桩事是学开车。修国妹送她去报名、注册、缴费、认师——自己考驾照时候的同一位。原来国企的货卡司机,关停并转后开了一爿驾校。那阵子,随着汽车工业勃兴,驾校遍地开花,经过几轮竞争,大浪淘沙,出局了。卖了营业牌照,也不去别处,就在易了主的生意里做教练。老东家给新东家打工,多少是存心,让人不自在。但手艺好呀!他向学员吹牛,当年学车,底盘架起,车轮空转,就是三个月!
看小妹跟了师傅去,那背影是驯服的,驯服得叫人起疑。修国妹骂自己神经过敏,转身坐回车里。返程路上,从三河口作业区绕一下,远远的,只看见一片扬尘,遮暗了日头。与河滩地平行一二里路,才渐渐走出去,回到清朗的天地间。
张建设的事业真的做大了,大到她都不敢看,远超出她的眼界。张建设和她说起生意上的事情,已经听不懂了。但是,放眼望去,哪里不是日新月异?昨天这样,明天就是那样。他们还不算什么,一路下去,皖南、苏北、苏南、浙北、浙西、浦东,可说越演越烈。她都想不起原先的地貌和作物,以及天际线,连同她自己,想起来也是惘然。
顺遂的日子总是过得快,核桃一天一天长大,顶着一头羊毛似的卷发。修国妹极力梳平,紧紧扎两个小辫,沿额角别上一溜发卡。看着她浅褐色的瞳仁,想:这到底是谁啊!
孩子笑得咯咯响,打个鱼挺,险些蹿出去。修国妹感觉到她的力气,暗自说了声:野种!被自己吓住了。
园生的同学来玩,自从有了核桃,那些小女生来得勤多了,争相抱她,十分抢手。小孩子都是人来疯,这一个又格外爱热闹,动静特别大。小姑娘喊她“洋娃娃”,让修国妹听见,心又是怦地一跳,仿佛道破玄机。她对园生说:以后少让同学来。园生问:为什么?
园生近视镜片后面的小细眼,开阔的眉间,鼻翼两侧,哪里都显出宽扁,核桃则是凸凹有致。修国妹认识到不同人种的差异,基本可分作两类,一种平面,一种立体。这是外部,内部呢,就体现在性格上了。落实到园生与核桃,前者和缓,甚至有些怠惰,核桃则是躁急。随着年龄增长,这样的异禀将越发显现。
虽然是“拾”来,为什么别人家拾不来,偏偏是她家?这么想,就钻牛角尖了。但修国妹已经刹不住车,她紧张兮兮,疑窦丛生。先担心帮厨的女人泄漏出去什么,她可是亲眼看见小妹带核桃回来的,第二天找个由头打发了。
再然后,轮到袁燕。燕子这一向回来得不怎么规律,有时候两三个礼拜看不见,又有时,比如近几日,则反过来,天天来,替舟生申请美国大学,帮忙填各种表格。舟生挺喜欢这位舅妈。“舅妈”两个字又让她想到,两人的婚宴拖延下来,始终没办。
这念头闪一下即过去,因有更迫切的事端。核桃的来历连小弟都蒙在鼓里,燕子也从不问,就是这一点让人不安!分明有所察觉,为避免难堪,索性沉默。有谁聪明得过她!
修国妹看着吊灯底下的两个人,埋头在一桌面的表格,偶尔吐几个外国字。
燕子忽抬起头,转向修国妹:姐姐你和我说话吗?
意识到自己出了声,且不知道说的什么,窘极了。遮掩着,起身端茶送到桌上。不料舟生叫起来:拿走拿走,水洒下来了!燕子斥责舟生:怎么和妈妈说话的!
修国妹端回茶杯,生出些妒意,好像儿子归了人家。有了这成见,燕子的嫌疑就更重了。
事实上,燕子不知道是假,不在乎是真。在她这代人,又是出过国,并不以为单亲妈妈稀罕。只是看见全家口风闭得铁紧,才当不知道。
修国妹想到搬家,搬去哪里?芜湖。早几年,舟生在常州读书,为方便接,市区里曾买过一套公寓,基本空关,供公司里人出差时候落脚打尖。事实上,住酒店更便捷,极少用得上。不如出手,添些钱在市郊买一幢别墅。
张建设也赞成,并不因为核桃,核桃算什么事?谁爱嚼舌头谁嚼去。他的心意是在发展。内河里的船家,终年在水网周转,那些无名的支流,纵横交错,汊口套汊口,够几辈人进来出去。倘若天人合一,逢得机缘——他说起那年送小弟上学,在蚌埠淮河大坝的夜晚,星月满天,坝脚下是乌泱泱的黑水,腾腾地奔流。流去哪里?洪泽湖、高邮湖、邵伯湖、邗江,那就是入了经籍的水系,再要天人合一,就到了长江。长江,是一次大机缘,所以叫作“天堑”。不说山海,只说省界: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庆。沿途又分出干渠,向西有汉江、乌江,向东呢,黄浦江。黄浦江的造化就大了,直向东海……
修国妹听张建设说话,好像第一次认识他,这是谁啊?心这么高,都飞到天上去了!
接着就是找房子。江北新开发的工业园区,房地产跟紧旺起来。大小中介来不及开门店,举着牌子直接站在高架匝道底下。稍流露些意思,立即跨上摩托,引了去看房。
所谓看房,其实看的是工地。打夯机轰隆隆震得耳朵疼,塔吊悬在头顶来往,戴了安全帽,危险地攀爬在没有扶栏的水泥墩。手脚并用登上楼顶平台,直起腰,看见前方白茫茫一条,有汽笛声传来,顿时心情疏朗。
这就是张建设神往的长江,气象宏大,内河不可同日而语。船上长大的人,总是和水亲,此时,仿佛回了家。她摘下安全帽,风吹乱头发。那风走过远路,将细碎分散的能量收集起来,变得浩荡。可气味是一样的,带着泥土和青苗的气味。
中介的年轻人,穿一身黑西装,脚上的白跑鞋沾了泥灰,顶着蓝黄相间的头盔。这一带,遍地跑着这样的铁骑兵。他不明白这个客户为什么要上房顶,上了就不下来,“阿姨阿姨”地喊她,絮絮叨叨着客厅、卧室、卫浴、前后花园。她一句听不见,满耳都是风声,江鸥的扑翅和鸣叫。
终于,修国妹转过身来,问什么时候交房。犹犹豫豫说了个日子。晓得他也不能做主,便不再为难,说声“好”,探着路下楼。
已经到饭点,工地没有人了,机械停歇,静寂中,好像换了人间。她这才注意四周环境,房屋间距、空地面积,还查看水泥型号、钢筋粗细、地基的深度。小伙就知道不是一般的“阿姨”。本来不指望买卖成交,多少次看房都是没结果,这就叫作概率。不料想“阿姨”要约下定的时间,简直喜出望外,小脸涨得通红。一句话的工夫,万事大吉,铁骑兵跨上摩托,鸟一样飞走了。
修国妹踏着满地的瓦砾沙土,走回自己的车,忽然扑哧笑出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买房就像买白菜萝卜,提起来就扔进篮子。做梦似的,恍惚里,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她坐进车,点火发动,开走了。
现在,她要去公寓看看。张建设的意思,卖它不如等着它升值。沿长江一带,前景向好,就这几年,房价翻倍不止。再说,手里的活钱足够全款付清。
修国妹倒不因为吝惜钱,只是觉得造孽,心里不安。房子不是白菜萝卜——“白菜萝卜”又来了,自己真是个过时的人!
张建设说,他不是钱不当钱,而是看得透钱的物性,其实是个活物,会缩水,会起泡。“通货膨胀”“泡沫经济”就是从这里来的,唯有不动产可以和通胀赛跑。这就不是修国妹懂得的了。还是回到具体的现实,那就是,房子要人气顶,一旦空下来,便颓圮了。张建设又和她解释不动产的本质,比如房子,价值主要在地,而不是地上物。水泥、钢筋、砖瓦,要多少有多少,地却只少不多,俗话不是说物以稀为贵?这道理修国妹是懂的,他们水上人家向来对土地怀有崇敬的心。可是转化为“投资”“增值”一类的概念,又茫然起来。她务实地想到,这么几处房子,单是收拾都顾不过来呢!张建设没话说了,就是笑。
讨论到这里,决定卖是要卖,但不必急赶着,非抢在买别墅之前。再说,也要等出价合适对不对?
修国妹好久没去公寓了,小区的停车明显多了,甬道上几乎占了一半,余下的勉强容纳两车交会。水池干涸了,露出生锈的喷水眼。树木有日子没打理了,变得凋敝,草坪则裸出褐色的泥土。巡视的保安也看不见了,只有拾荒者在垃圾箱里搜检。零落几处阳台晾晒着衣物,在风中飘荡,原本居家的温馨,反增添了冷清。走进单元门洞,谁家门里传出油锅爆炒的声音和气味,稍许驱散些荒芜。
修国妹家的公寓在顶层,走上去,两边的公寓多是房门紧闭,金属的镂花拉起蛛网。看起来,大部分房屋空关,她不也是吗?业主们,就像张建设说的,是为投资置产。
走到自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锁,推门进去,面前陡地大光明,睁不开眼睛。向南一排落地玻璃窗,正对着正午的日头。
在玄关换了鞋,走上晶亮的柚木地板,湖面似的倒映着投影。墙角的沙发蒙了布单子,揭开来,掀起一片细尘,在空中打着细小的旋。餐桌上一层薄灰,抹一把,手上却是干净的,是漆水的反光。卧室拉着双层窗帘,眼前忽然黑下来,适应几分钟,橱柜床具渐渐浮凸轮廓。她摸到壁上的开关,灯亮下生出一点夜色。翠蓝底金银洒花的床罩、踏脚地毯的波斯图案、乳白镶金的梳妆台,荷叶卷边的镜子里的修国妹,又仿佛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
赶紧退出去,走到次卧。按惯例设计成儿童房,其实舟生已经是少年了。一应用物全是原木颜色,涂了清漆,透出纹理和疤节,想象中的森林小木屋。她和舟生总起来算,不过住过三五夜,一切都是簇新,真舍不得出手呢!留给园生结婚用?想到这里,都要笑出声来。这园生年纪小不说,还开窍晚,什么时候嫁人?到她嫁人,社会又不知变成什么样。
一个人在房子里穿行,浴室的地砖壁砖三件套,全是白陶瓷,雪洞似的,生冷生冷。打开热水器,放些水,雾气起来,漫出些暖意。厨房是不锈钢主打,散发出兵器的刀光剑影。找到一包方便面,水在锅里沸腾,面块带着调料一并沉下去,辛辣鲜浓的香气顿时弥散开来。
她合上锅盖,又一遍想,房子要人气顶呢!
回去之后,和张建设商量:要不,先住到公寓,慢慢等别墅交房。
张建设说:有这么着急吗?
修国妹说:这核桃见风长,转眼听得懂人话。
张建设笑起来:未必。我看她憨得很,只园生一半,舟生的百分一!
修国妹听他贬核桃不够,顺带把园生也捎带进去,讥诮道:你儿子天下第一!
不是你的儿子吗?张建设反问。
园生不是你女儿?修国妹也反问。
当然,张建设答。静下来,再又缓缓道:女孩子家,笨一点是她的福气。
修国妹说:你指我的吧!
张建设说:你又不笨!
可是我福气好啊!修国妹认真起来,两只杏眼睁得溜圆,看着对面的人。
那人禁不住又笑起来:福气好吗?好在哪里?
修国妹越发认真:跟了你就是福气!
那人正了神色,肃然道:是我的福气。
说到此处,两人都有些激动,还有些窘,因流露感情感到害羞。夫妻间就是这样,时久天长,越发怯于谈爱。收起话题,两人分头做各自的庶务,搬家的事暂且搁置了。
舟生的事按部就班,先收到学校的录取书,正是小弟和袁燕就读的那一所。然后申请护照签证,租房子,订机票,兑换货币。几乎袁燕一手操办,修国妹只是置办行李。当年小弟出国的携带,也是她收拾打点。那时候,没几家做西装的店铺,都是买的现成,面料也不对,穿起来像乡镇企业老板——他们家可不是乡下人出身的老板?现在不同了,她带舟生到上海老锦江的礼服店定制,其中有一套燕尾服,却被否了。袁燕说西装其实是商务职员的工作服,燕尾服出席的大场面,别说留学生,一般人都接触不到。舟生不愿要了,修国妹怎么肯由他,母子僵持不下。最后解铃还须系铃人,袁燕发话,说不定呢,导师的生日,婚礼,音乐会,教堂……好,带上黑色三件套,其余留下。
做父亲的,别的没意见,唯有一件,就是鞋,绝不退让。于是,单的,棉的,室内室外,山地雪地,运动休闲,张跃进伸出窟窿的脚指头,是永不泯灭的痛楚。
这些鞋也是袁燕帮着挑的,修国妹装箱打包,不免要想:这鞋里的心结,燕子知道吗?临近出发的日子,袁燕向总公司争取到一项差事,正好与舟生同行,多少缓解旅途上的挂虑。
小弟当年出国是二十五岁,舟生才满十五。修国妹难免要生悔意,可她一己之力怎么挡得住时代潮流?少年人但凡有可能,都往国外读书,赶早不赶晚,原先是读研,后来是本科,中学,小学,更急的,娘肚子里就跑了去,等着落地。
到了机场,她虽不舍,还撑得住。想不到的是张建设,舟生进海关那一刻,竟落泪了。她还没见过他落泪,只见他一手掩面,另一手挥赶着,一迭声地说:快走快走!
看舟生和袁燕前后相跟走向关口,排进出境的长队,不期然间,又一次想到:儿子不是自己的,归了别人。这别人不是那别人,是孩子的舅母,自己的弟媳。可是,真的是吗?她几乎不能肯定了。
小弟和袁燕的事涌上心头,驱散了舟生离开的伤感,但也是折磨人的。正狐疑不安,张建设提出一个建议,这建议从某种方面确定了那两个的事实婚姻。
张建设说:是不是让袁燕的父母搬到芜湖的市区公寓住。
修国妹说:从上海搬到三线城市,人家愿不愿意。
张建设说:上海也分三六九等,他们的房子像个柴棚。
修国妹说:你去过他家啦?
这话出口,两人都吓一跳似的顿住了。停一停,张建设回道:不是听你说的?
修国妹依稀记起自己向家里人描述过那一次造访。张建设解释:公司总部早晚落地沿江城市,袁爸跑业务也方便些。
修国妹不作声了,房子有人住好过无人住,住的又不是外人,是亲家。
不久,袁爸袁妈就搬了过去,上海的房子出租,每月得几百元租金,虽然经济已经不是问题,但这不就是过日子吗?搬家公司的车上卸下的,也是过日子的杂碎。拆下的纱窗,油毛毡,那藤条箱大约是从下乡时候用起的,甚至还有一把生煤炉的蒲扇。连修国妹都觉着多余了,心底又有一点感动。
眼看着公寓被填满,原先的流光溢彩暗淡下来,同时呢,有了烟火气。修国妹和小弟帮忙收拾,中午,袁妈摆了一桌饭菜,有现烧的,也有事先备下的,随车带来,天晓得她是端着一锅鸡汤。
吃饭时,就要提到去美国的袁燕舟生。袁爸问小弟为什么不一起去玩玩,小弟的回答,令在座人很意外。他说:那地方我再不要看它一眼!修国妹这就知道小弟的留学经历并不那么愉快,但他这个人的性格就是无可无不可,要不是袁燕,他是下不了决心回来的。
安顿下袁家父母,姐弟俩驱车返回。先在市中心盘旋,红绿灯闪烁,身前身后车水马龙。小弟说:这和美国有什么两样!好不容易绕到匝道,经环线上了高架,从高楼齐腰处驶过,看得见窗户里昼夜开着的日光灯,人行天桥到了脚底,就这么将城区抛在下面了。小弟又一次说:和美国有什么两样!他变得飞扬,这大约是美国唯一的馈赠,速度。他喜欢驾车,再长的车程也不会生倦。位居技术部主任,本该人家替他开车,可他还替人家开,送这送那。无事的时候,一个人漫游,随机上一个匝口,沿高速而去,去到不知什么地方。反复变道,总能回到出发的地方。
修国妹说:美国总有一点好处吧!他回答:有,高速公路,我们也有了。修国妹就没有话了。姐弟俩向来说得少,做得多,有一颗贴己的心。和小妹正相反,姐妹间来去都在口舌上,却隔着肚肠。
但是说到了汽车,小弟有些停不下来,他接着说:美国人是汽车人——这话怎么说?修国妹不禁也来了兴致,紧着问道。有一回,从芝加哥回学校,下了高速,车忽然熄火了,路边是一座教堂。对了,是个礼拜日,一群教民做完弥撒走出来。
你知道,他对姐姐说:美国人,尤其美国男人,决不能看见一辆车停着不走的。于是,趋向前来,帮着检查,结论是必须送汽修厂。你猜怎么着?修国妹说不知道。大家一起推车走,沿途不断有人参加进来,推了两公里,一直推到地方。两人笑起来,修国妹说:看起来,美国的好处还不少!小弟点头又摇头,不知同意还是不同意。姐弟俩难得这么畅快地聊天,所以都很快乐。
汽车走在高速公路,飞越过无数河流:襄河、沙河、女沙河、池河、小溪河、沫河……从半空中往下看,它们变得多么小。船呢,玩意儿似的,里面的人在过家家,有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摆桌吃饭,安床睡觉。她就是在这片水域里出生长大,昼行夜泊,想起来就像上辈子的事,其实呢,不过十数年的工夫!不要说他们姐弟,连舟生,不也是叫舟生吗?现在,舟生去到美国,那个公路和汽车的国家。
小弟的话匣子打开了:在我看起来,世界上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幼,就分两类。一类喜欢美国,我就叫他们“新人类”,一类不喜欢美国,叫“旧人类”。
修国妹觉得这说法很有趣,有意探讨:比如——
小弟说:我和你是旧人类,小妹新人类。
修国妹说:小妹并没有去过美国。
小弟说:不论去没去过的!
修国妹接着问:舟生呢?
小弟说:舟生还小,没定性,显不出来,好比初生的鸡雏,不辨雌雄。
修国妹大笑,想不到小弟也是风趣的。笑过了,问出一句心存很久的话:袁燕属哪一种人类?
小弟没有立刻回答,方才的活泼收起了,正色道:我倒没有把她归进去呢!
后半段路程是在沉默中走完,两人都没再说话。
七
核桃一岁半的时候,新别墅交付了。围绕她的闲话,早平息下来。坊间自有一种吸纳异质的能力,尤其小孩子最没成见。外边人看着稀罕,叫一声“小外国人”,四周的小朋友就一迭声喊起来:中国人,中国人!但搬家已成定势。不只为核桃,张建设的拆船公司也在芜湖市里租下几层写字楼,供企划、法务、销售几个部门办公。小妹搬过去,小弟留在三河不动。园生还有半年高中,不愿意中途转学,也不动。
修国妹到乡下动员爹妈搬进城,生活便利,又好照顾小的。前一条理由不被认可,后一条很有说服力,就依了。修国妹想把小院退给村委,书记大伯说不容易得来,手续都全了,不定哪天用得上。就暂且就托大伯看管,收下一季瓜菜,满满塞了两辆车,一并开进城里老别墅。原先的帮佣打发了,老人家不惯差使人,样样都要自己来,这一桩,就依了他们。隔日,修国妹便和小妹核桃去到芜湖的新别墅。
搬迁的日子里,张跃进转业回来。军队到地方,按规定降半级,在行署教育部门任科长。走的时候一个人,回来一家三口,媳妇是部队驻地的居民,原籍湖南,父母是当年农垦的场工。自己读了师范,子弟小学做老师,如今转到地市中学。
修国妹以为两口子中至少有一个会在自家的企业里谋个要职,有些担心小叔小婶生隙。
张建设沉吟道:美国洛杉矶是高速公路上的城市,以车代步,有不成文的规矩,一家人不乘一辆车!
你的意思是?修国妹问。
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就是这个意思。
修国妹释然了些,又好笑道:好像你去过洛杉矶似的!
张建设笑笑。
张跃进的女儿比园生小两岁,初中一年级,沿着哥哥家孩子的起名,叫作疆生。也许水土的关系,长得有几分维吾尔族人的模样,眼睫毛很浓,一双大眼睛,和核桃一起,好像亲姐妹。多少因为这个,修国妹很欢迎她来玩。园生周末过来,阶梯般一溜姑娘,领着上街看电影买东西吃麦当劳,众人眼里一个幸福的母亲。
公司分部开张,凑着十周年的日子,举办庆典。从装修起,张建设就不让去现场,说要给个惊喜。
修国妹按捺不住,开车到写字楼下。玻璃幕墙上张了篷布,透出灯光。后面的车摁着喇叭催促快走。绕个圈回来,还是那样,篷布后面的灯光,汽车喇叭大作。索性放弃探究,只等那一日来临,揭开谜底。再说啦,她也藏着个惊喜呢,看谁的惊喜胜一筹!好像回到小时候,和弟妹玩耍,此刻则带有闺中戏的意思。他们真是配着了,多年夫妻,彼此都无倦意。
这一段时间,又好过又难挨,仿佛出阁前夕,甜蜜的不安。幸亏时不时地打岔,转移些注意力。
舟生回来度圣诞假,修国妹想起小弟留学的时候,家境不像现在,哪里能说回就回?袁燕从上海带来一棵雪松,于是就有了圣诞树。
平安夜,小孩子都来了,除自家的几个,李爱社的一个、海鹰的一个、园生的同学,还有姚老师女儿的孩子,与核桃一般大小。客厅地毯上坐满了,上海的蛋糕点心,铺了一桌。最受欢迎的却是修国妹的麻叶,面皮上撒了芝麻盐,油锅里炸出来,一箩一箩,没个够。吵着要过通宵,未到子时就都睡着了,喊起大的,抱走小的,留宿的留宿,回家的回家,瞬间走空。余下一地糖纸、礼品的包装、圣诞树的彩带挂饰,小孩子的玩具车。修国妹一件件拾起,归置在墙根,免得第二天早上绊了脚。见沙发后面横着一卷包裹,俯身细看,原来是舟生,蒙了沙发上的毛毡。想叫他起来上床睡,又怕扰了觉,就不动他。静夜里,听得见他的鼻息,细细的,小猫似的。这么长大的一个人,还是她的小儿子,骨肉连着骨肉,心连心!
到那日子,修国妹带了袁爸袁妈,踏进大楼,升降机电掣一般,耳边呼呼的风响,停下,开门,站在了中央圆厅。挑空三层,玻璃穹顶上蓝天白云,底下一座平台,停一艘木船,外壳漆水斑驳,挂着几缕水草。走近去,看后舱压着货包,前舱檐下,甲板支着案桌,桌上有酒有菜,人却不知去哪里了。
修国妹想,这情形好生眼熟,分明在哪里见过。视线陡然模糊起来,恍惚间,饭桌边有了两个人,一个是爹,一个张建设,正交接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抬手抹一把脸,人不见了,看得更清,那不是从小长大然后出阁走的水上屋吗!她叫一声:张建设!喉头哽住了。
众人都鼓起掌来,穹顶下弹出一串气球,五色缤纷。她给张建设的贺礼在庆典结尾时亮出,是一具船钟。早年张建设从蚌埠旧货市场买来,又从旧船拆下,张建设自己大概都忘了,修国妹却一直收着,几度搬家都留下来了。事先,专去上海找了个亨得利钟表店的老师傅,换了表芯,擦拭一新。这一回,轮到张建设湿了眼眶。
千禧年轰轰烈烈来临,这具有天象意味的转折,落实在修国妹的纪年,那就是核桃四岁;园生升高三,备考大学;舟生呢,在美国提前完成本科学历,去到另一所学校读研;小妹三十七岁,大约因为前一段感情挫折,至今单身未婚;小弟三十九,袁燕三十,保持现状既没有登记,也没有办酒,过着两地通勤的同居生活——修国妹想,如果有了孩子,兴许可推进事态?可是袁燕并没有受孕的迹象。
现在,袁燕来芜湖的时间多了,人家的父母在这里呢!再则,也给公司帮点忙。小弟还是在三河上班,住县城的老别墅,独享爹妈的照顾。没有小妹争宠,也没大姐的管束,倒十分自在。乡下人讲虚岁,三十九当四十,就是半大的生辰,姐夫送他一辆雪铁龙越野车,很中他的心意。一踩油门来了,再一踩走了。到底是和姐姐亲,和老的吃饭穿衣是好的,但是有什么话说呢?
这一段,袁燕替公司争得一个大单,美国军用运输船。张建设很看重这笔生意,倒不是多大的进账,而是意味了开拓海外市场。所以,决定随袁燕同往,亲自谈判。舟生在相邻的大学城,也召过去。已经到了熟悉业务的时候,将来这一切都是他的!再加上小妹,就像多年前,送小弟去省城上大学,小妹非跟着去不可,她总是被外面的世界吸引。不过这回是姐夫主动安排,法务部主任嘛!
三个人走后,家里剩下修国妹和园生核桃,小弟来了,就载上她们兜风,都能开到上海,住个一两夜。核桃骑坐在舅舅的脖颈,园生和修国妹跟在身后,她高出妈妈的头顶了。一行四人走过南京路步行街。江风浩荡,载着万点灯火,一层层过来。核桃挣着下地,在防波堤观景台疯跑,园生前后堵截。两人的衣裙在风中,蝉翼般的透明。
修国妹和小弟凭栏望着远处的渡船,亮晶晶的小窗格子里,飘出乐声。他们就像一家人,是的,他们本就是一家人,美国那边的人,也是一家人!
修国妹暗暗一惊,想到哪里去了啊!在这璀璨的天地间,人都变得有点不像。小弟的衬衫吹得顺风篷似的,下摆抽出裤腰,她看到一个开始发福的中年人。观景台上人越来越多,大半是游客装束,也有附近的居民,穿着睡衣拖鞋,大小几口,居家的安详平和。这才是一家人呢!修国妹想,胸口怦怦地跳。
美国一行人回来了,谈判很成功。张建设什么时候不成功了?因为时差,还有亢奋的情绪,他白天黑夜不能入睡。修国妹凌晨醒来,听客厅里的踱步声,裹件衣服下楼,看张建设在绕圈走路,走得很急。头发洗过,没有梳平,此时奓起来,就像一头困兽。
修国妹叫他,倒把他吓着了。原地一跳,回头看她,眼睛灼亮。她不由也一惊。有几分钟时间,两人屏气站着,仿佛要重新认识。
他舒一口气,她也缓下来,问吃点热乎的怎么样。他先摇头,是觉得不对症。再点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转进厨房,点火煮水,打进四个鸡蛋,加两勺白糖,端上桌,他说声谢谢。她笑道:这么客气!
他也笑:美国人的做派,时不时的,谢谢,谢谢,说溜嘴了。到机场踩了老太太的鞋,应该说对不起,出口还是谢谢!
她嗤鼻道:美国真厉害,十来天工夫,就叫人改性情!自觉得出言促狭,便换了话题,问舟生怎么样,能派上用场吗?
张建设的脑袋在碗口上摆了摆:傻!
怎么会!修国妹不服。
张建设说:古人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就是这个道理。
她不禁好奇了:美国人傻吗?
他又说:我们乡下人也有话,人大愣,狗大呆,包子大了都是菜,说的就是那地场的人!
她紧追着问:到底怎么个傻?
他放下吃空的碗,靠到椅背上,热食使人放松,变得慵懒:就说吃饭,中国餐馆也学洋人。单人单份的客饭,两个美国人,照理各点一种,凑成两个菜式。他们不,面对面,一人一盘红烧肉!
她同意说:是有些愣。
舟生也学得这脑筋——说到这里,张建设又气又笑:燕子带给他几张碟片,我也不懂,什么“重金属”,是他喜欢的。不想就像烫了手似的,说是盗版碟,触犯法律!
修国妹大笑起来,舟生拒绝袁燕的东西,格外让她开心。因笑得太放肆,张建设诧异地看向她,这才止住。
此时,两人之间忽然一阵透亮,窗户纸似的。晨曦照进来,映暗了厅里的灯。修国妹伸开双臂,朝天打个哈欠,起身回房间继续睡觉。
园生高考一日一日临近。她不像哥哥天资聪慧,又是女孩,家人的期望不高。在普通中学读书,没经历压榨式的应试训练。性格散漫自由,其实未必是坏处,但一味进取的社会主流,却不是少年人抵挡得了。
从县中到芜湖高中,学校和学业都是新人新事,需从头来起,大概还和青春期叛逆有关,园生忽变得进取。可基础就是那样,方法也欠科学,周围都是拼搏的人,更上一层楼谈何容易。每逢模拟考排名,或因位置前移兴奋,反之沮丧。
压力刺激内分泌,在她这样丰腴的体质就是肥胖。于是又多了一个问题,每天都要过磅,减则喜,增则恼。她迁怒母亲的基因,为什么非遗传给她,哥哥却继承父亲。
继而是,哥哥上重点中学,自己没有。事情迅速演变成分配不公,性别歧视,不是吗?妈妈总是说,没关系没关系,上了大专又怎么样?你这话敢对舟生说!园生顶撞道,连“哥哥”的称呼都没有了。近视镜片后面的小细眼鼓着一包泪,更显得肿泡。
做妈的又生气又心疼,又帮不上忙,还着急——她也就敢对母亲无礼,父亲还让她生畏。又暗自庆幸:总算有个怕的人,要不怎么镇得住!
园生的同学也不来玩了,修国妹以为只是功课的紧张,后来发现她们已经变成竞争对手。不只是排名先后的追赶,还有信息资源。
有一日,园生在饭桌上——园生很少上桌,都是送到房间里,像五星级酒店,修国妹几乎都见不到她。想舟生住校,独自度过青春期,做父母的倒缺了一课。园生说,班上有个同学的父母够上了题库的关系,得到许多题型,所以步步都能踩到点。修国妹这才知道还有“题库”这东西。
袁燕说:所谓“题型”不过是鸡生蛋蛋生鸡,有迹可循。
园生横过去一眼:哪里都少不了你!
修国妹喝止道:怎么说话的!无意间看见对面的小妹——对了,这是周末,全家人都到齐。核桃在桌肚里钻来钻去,小妹在笑,张建设低头往嘴里划饭,好像没听见。小弟呢?眼睛避开小弟,好像怕着什么。
受了抢白的袁燕,没有回敬,大人不把小人怪的表情,吃完碗里几口,离开了。桌上人似乎都松一口气,重新开始说话。
修国妹发现,屋顶底下,其实弥漫着一股敌意,冲着谁来的?她不想知道。
园生报了几个补习班,有限的课余时间也填满了。难得在家,也锁在房间。
像是佛堂里的闭关——她对核桃说。又赶紧收起,生怕一语成谶,真要做世外人。
核桃懂什么,只知道玩和吃。现在,与她做伴的是疆生,周末和假期,搭小弟或者大工的车过来这边。本是来找园生的,无奈园生不见客,好在有大伯母同核桃。她们三个挺投缘,再加上小弟——家中老小,都叫“小弟”,他一律都应。这样组合,也是一家人。
前面说过,疆生与核桃更像姐妹,但皮肤不同。疆生和园生都是白皙的,核桃呢,越来越显黑,不是严格意义的黑,而是颜色深。
小弟载她们三个,车开得飞快,两个小的尖叫着。修国妹看疆生,好像看到以前的园生,轻松,快乐,而且随和。感叹地想,孩子不长大才好。可是,像小弟这样,永远是个小弟,也不好吧?心事就又起来。
车出了高速匝道,驶在堤上公路,放缓了速度。底下是河道,走着机帆船,远望过去,小小的。两个孩子指点说:看,一个小娃娃!可不,水上漂的,也是整整齐齐的人家。
她想告诉说,她们的爸妈,爸妈的爸妈,再往上去,大约还有曾祖,高祖,就是在那豆荚般的舟船里过活。说出来她们未必相信,就不说了。
车离开河岸,在国道省道盘桓,远兜近绕,就到了老别墅。她时不时过来看一眼,或者自己开车,或就是搭顺风车,像今天这样。
即便这样频繁地来去,仍然吃惊它的变化。原先的花草山石都挖掉了,留下那一池子水,接了皮管作灌溉用。前院栽几棵果树,桃、李、枣、杏,还有一棵无花果,树底下是菜豆架,分在甬道两边。后院砌了双眼土灶,一具柏油桶改制的炭炉,专作熏腊用,屋檐下挂着的腊肠、风鸡、臭鳜鱼,就是产品。白色马赛克贴面已成烟黑。墙脚垒了鸡窝,外形不出乡土风气,功能却十分现代。遥控的自动门,底部也是自动,升高推出,拾蛋和清扫,再收回。显然出自小弟的设计。
走进楼里,底层格局未有大动,因老人腿脚不便,住客餐厅边的保姆房,其实只睡觉用,大多时间在屋外活动。厅里添置一台投影电视,屏幕几乎占一面墙,镇日开着,无人看,但不开却不行。
楼上是小弟的天地。一间主卧,并不睡人,布置成机房的样子,电脑、路由器、扫描打印,一列排开。次卧为音响室,喇叭主机低音炮,航空椅和沙发供听音坐卧,地上还扔了个睡袋。床呢,安在朝北的客房,床上床下齐整干净,竟至于简素。修国妹下意识转头嗅嗅,想要嗅出点什么,什么都没有。
屋顶底下的人各得其所,过得不错。二老壮年便露出端倪的风湿病,如今丝毫不见踪影,腰背直起了,脸面光滑。但是,修国妹却看出一种苍老,潜在于表面的健硕之下。
那是什么状态呢?她在心里问自己。每一回,当她试图开口,话到嘴边总是拐个弯。小弟他——说出半句,便被母亲接过去:好得很,好得很,就是忙,或者,就是懒,怎么办呢?生来享福的命,不像大妹妹你和小妹。说到这里,话头又转了:小妹她也是好命,有人帮衬,你最劳碌!
她瞅见母亲在看核桃,眼光里很奇怪地带着嫌弃。核桃的小手在外婆膝上扶着走过,外婆本能地掸了掸她触碰的地方。他们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面对一个新世界,已经放弃了解。
安居的生活其实让人颓唐,吃水上饭的,多少都有五湖四海的气势,现在收敛起来,变得谨慎了。就这样,修国妹放心又不放心地离开,回去自己的家。
高考将至,全城笼罩着紧张的空气。考场附近的道路车辆禁行,酒店客房抢订,为考生住宿和午休。出租车也在抢订,随即就有高考经济出台,住宿餐饮交通一条龙服务。
园生变得暴躁动辄发怒,大家知道她找茬,都绕道走避开。核桃虽小,也觉得出气氛不同平常。仿佛要与这压抑作抵抗,一早起来,走进走出地大声唱歌。园生受了吵扰,冲出房间,一溜烟下楼,揪住核桃劈头盖脑打去。核桃何尝受过这个,惊吓之下,都不知道叫喊。
修国妹听到响动赶来,只见两人脸色大异,一个赤红,一个煞白。先在小的背上拍几掌,吐了几口饭食,嚎啕出声。转身对付大的,人早跑回房间,将门踢上。修国妹抢进一只脚顶住,硬是推开,园生一头栽倒在床上,大哭。
修国妹反舒了一口气,说:你哭出来倒是好的,憋得死人!屈身坐在床沿,听哭声从强到弱,有声到无声,渐渐变成饮泣。底下的那个被帮佣的女人带走,家里只剩母女俩,终于静下来。
又过了些时间,修国妹说:起来。迟疑一会儿,园生翻身坐起了。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因为哭,也因为失眠。
洗澡去!修国妹又说。园生下了床,不一会儿,浴室开始放水,门缝钻出一缕缕雾气,做母亲的威严也一点点回来了。
这一天,她们没有说话,走个对面也当没看见,侧身让过,陌路人一般,但是一张桌上吃饭了。核桃却是怕了,再不敢大动,速速吃完,下了座,远远站着,用眼睛瞄着这边。
修国妹看她可怜,并不去理睬。人,自小要有个忌惮。园生就缺这个,原先还不敢对她父亲放肆,不知什么时候起的头,也不放在眼里了。
吃过晚饭,修国妹说:园生跟我睡!话出口,心里却是不安,不知道她来不来,要是不来,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搁?这一日的规矩也白做了。正上下忐忑,园生竟然推进门来。眼泪都冒上来了:自己的儿女啊!她撑持着,一点不露,不能失了身份。还有,万一哪里做得不妥,人又退回去,简直如履薄冰。
园生将枕头扔在床上,她到底没守住,扯过来,和自己的并拢。园生背对着躺下,她闻到女儿的体味,洗发液浴皂润肤露人工复合的层层香气底下,唯有母亲才觉得到的乳臭。
她极想抚摸这身子,却没胆子,浑身都是刺,青春期的芒刺。
门推开了,探进一个小脑袋,核桃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挨到床跟前。修国妹刚要伸手,人已经一骨碌上来,滚进腋窝里。
修国妹搂住核桃,另一手试探着伸到那一个的颈下,没有遭到反抗,于是往身边紧一紧。现在,她们母女就又在一起了,跨越青春期。青春期是个什么东西啊!将骨肉生隙,亲人变仇人。核桃打着小呼噜,这孩子倒是心大,不记仇。
她觉得到园生的脉跳,均匀,轻盈,有弹性,骚动的青春也有静谧的时刻。园生动了动,修国妹屏住呼吸,由她翻身,身子贴住身子。
心肝!她又要掉眼泪了。
园生闭着眼睛,问出一句话:她是谁?
修国妹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不能自主。停一时,回答道:妹妹。园生不说话了。修国妹又说:小妹妹!
园生的反应则是轻轻的鼻鼾,她睡着了。
修国妹睁着眼睛,暗夜中的房间有些变形。床啊,橱啊,转角柜,窗帘和窗帘盒,壁灯,画的边框,都有些不像,动静也是另一种。白昼里的无声变得有声,这里响一下,那里响一下,好像有什么秘密要说出口,到嘴边又刹住。
清早起来,一切都回到原状。园生备考进入冲刺,校内课程,校外补习,回家再加时,通宵达旦。她长了黑眼圈,体重急剧增加,满脸疙瘩痘,脾气像个火药桶,随时爆炸。但是有那一晚的妥协,修国妹心里有了底,也生出策略,那就是当进即进,当退即退。她想,舟生并没让她受过这些磨折,也正如此,她和女儿更亲。说起来,父母真是贱骨头。
好容易挨到上考场,煎熬中度过三日,园生把课本、教辅、题册,装进一口破缸,拖到院子里,点上一把火。看神情,像是满意的,又像彻底放弃。修国妹不敢问她,她倒自己问上来:你就不想知道我考得怎么样吗?
修国妹以为是找茬,转而想:怕你吗?挑衅道:无所谓!
园生说:你就对舟生有所谓。
修国妹说:也无所谓!
园生说:你像做妈妈的吗?
听嘲笑的口气,知道警报解除,正色道:无论你们长成怎么样的人,都是我的儿女!
园生嗤一下鼻子,表示不相信,走开去了。
修国妹用火钳将飞出来的纸片捡回缸里,灰烬飘起来,仿佛被日头融化,不见了,天特别蓝。
好了,她对自己说:好了,一劫渡过。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天知道。可做人不就是这样,一劫连一劫,渐成正果。
修国妹说要犒劳园生,让她选一个地方旅游。小弟帮着在网上搜索,有各种游学,夏令营,遍及欧美。但想到要去到陌生的地方,结交陌生人,园生就打怵,说要疆生跟她同行。结果是她跟了疆生,去乌鲁木齐的外婆家。
一月以后,两人晒得黑黢黢的回来,录取通知也到了,本市师范历史系的走读生。在园生,无论资质,基础,以及努力程度,都恰如其分,合乎她的天命。不攀上,不伏下,细水长流。园生安静下来,回到原先的平和驯顺。修国妹则多有一重欣喜,那就是女儿不会离开身边,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这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那头张建设的事业则一路勇进。公司如他期望顺长江东去,直抵上海崇明。崇明岛南港与浏河口相望,沿岸一溜滩地,行政区划属江苏省界,许可、注册、地价地税,均按江苏国资辖制,对内陆企业就有多种便利。
张建设占得先机,号下一块地,建了船坞,挂出分公司牌子。于是,往来苏、沪、皖三地,最忙碌紧张时候,连续几周不回家。三河的地方,只做小型船只拆解,机构随之压缩,名义上公司本部,实际已剩空壳,但为享有新区优惠政策,继续保持注册地身份。真正的中心转移至芜湖办公楼,技术部则向沪地延伸。在崇明另立项目开发部,专业性弱化,负责余下零碎的行政庶务。小弟不擅长此项,又乐得清闲,推诿给底下人,就是大工。大工算得上企业的老人,但生性老实,从不曾有僭越的念头,凡事都要请示,找不到张建设就找师娘。修国妹虽然不懂,但喜欢他的笃诚,尽力上通下达,因而多少也知道些三河的前后。
同一地的分公司,当门立着水上人家的旧船,只开幕时一见,之后再没有去过,所以倒是隔膜的。那里由小妹掌管,张建设任命她执行副总裁,代总裁行使职权,直接向他负责。小妹早出晚归,正好错开时辰,核桃差不多把她忘了。难得碰了面,两人像不认识似的。小妹本来最好没有这人,渐渐地,真骗过自己,以为和她没瓜葛。
后来,修国妹想起,觉得是一个征兆,预示变局的开端,那就是,亲的远,疏的近。
这一天,袁爸袁妈上门,修国妹不禁道一声“稀客”!两家有日子没走动了。在修国妹这边,顾虑是袁家住他们的房子,有巡查的误会。那边大约也出于同样的原因,受人恩惠难免瑟缩了。
此时,修国妹一边将客人往里让,一边想着,是为袁燕和小弟的事吗?她注意到,袁爸形容大不同以往,身穿一件休闲西服,褐色的细格子,底下是牛仔裤旅游鞋。袁妈的穿着依然朴素,是雅致的朴素。修国妹不认品牌,却认气度。
两人比初见面时候,年轻至少十岁。神情的改变尤为显著,变得轩昂。带来的礼物一件件摆上茶几,家中老少每人都有,连帮佣的女人都不漏掉。最后,是一串钥匙。修国妹接在手里,又熟悉又陌生。
见她纳闷,袁妈笑道:自己家不认自己门!修国妹这才“哦”一声,明白了,可是——修国妹困惑地看着对方。
袁爸欠起身,拍拍对面人握了钥匙的手。修国妹忽生一个念头:放在过去,他哪里会做这样的举动!
大妹妹,袁爸说——过去他也不曾这么叫过她:大妹妹,谢谢你借我们房子住,住了有十年吧,到了完璧归赵的时候!我们呢,袁爸继续说:在安徽的时间倒比在上海的长,异乡总归不是故乡……她发现袁爸原来很会说话。可是——她狐疑地开口,被截住话头:上海人嘛,还是要回上海!
修国妹模糊想起他们是上海人:没错,当然,上海到底是大上海!
袁爸摇摇手:不,不,大妹妹不要这么说,现在世道变了,就拿你这套别墅比,上海也是少见的。可是,人是有乡愁的!
修国妹又想起袁爸袁妈是知识青年,知识青年就爱这套说辞,不禁微微一笑。这一笑大概透露出些讽意,袁爸脸色沉了沉,靠回沙发,简捷道:我们决定退休,张总奖励一套公寓,给我们做巢。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张总”就是张建设。现在喊什么人都是“总”啊“总”的,于是又笑了。那是应该的,修国妹说。
袁妈说话了:世上多少应该最后变成不应该,我们心里有数的!这句话说得通情理。
修国妹说:我们也有数的,袁爸付出许多辛苦!
袁妈说:一家人嘛,也是自己的事业。
“一家人”几个字不知怎么变得刺耳,修国妹不无尖酸地想:这“一家人”是哪“一家人”!
袁家两位仿佛听得见她心里的话,收了口,表情矜持起来。
仿佛耳目去掉一层膜,修国妹清醒地发现,张建设给袁家在上海买房,竟事先未透半点口风。当然,没什么的,房子算个什么事?白菜萝卜似的。
时间在沉静中过去,帮佣的女人过来,凑着修国妹耳畔问客人吃不吃饭。她一惊,原来到饭点了。袁家父母也醒过来,起身告辞。主人只是虚应,并不强留。送到院子外,看二位上车,是一部宾利。
隔了车窗,修国妹突然说:燕子和小弟的事情还是办了好!车里的人石化般停住了。修国妹又说:虽然新风气,不讲究,手续却不能少,生孩子,报户口,读书上学都需要的。
车里人动起来,一个低头摸索安全带的扣,一个抬手调整后视镜。可是修国妹扶着车窗看着呢!实在挨不过,袁妈支吾道:他们不计划要孩子吧!修国妹“哦”了一声。
袁爸转头笑着:形式不重要,有事实就行。说罢,拉上车窗,一溜烟地走了。
修国妹胸口打鼓似的,“事实”两个字也是刺耳的。
吃过饭,核桃午觉,帮佣的女人也歇下了,园生还未下学。一个人坐着,满屋子阳光,明晃晃的。脉跳平缓了,心里清水似的,看得见底。
她起身出门,太阳当头,小虫子画着圈,嗡嗡地响。篱笆墙上的蔷薇正开到盛时,就是它招来的虫子,想着下年要换一样植种。
到车库开出自己的蓝鸟,上到路面,沿甬道向小区门口去。家家院子绿荫笼罩,鲜花盛开,鸟在枝叶间鸣叫,还有婴儿的啼哭,更加衬托午后的静谧。
车在市区盘旋一阵,犹豫着上了高架。交互穿梭内外环线,再下来,已是城外。从江岸北向,走一段国道,又上匝口,凌空而过。
她一径向前,四下里没有参照物,不知有多么快,只觉得在天上飞。高速公路是另一种水系,通往四面八方,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超车的喇叭声从极远处传来,其实就在咫尺。可不,一眨眼到了跟前,又一眨眼,看不见了。有一阵子,与相邻车道的座驾并齐,看那车轮转成风火圈,摆脱了地心引力。要是看得见自己,也是二郎神一般。
这固体的坚硬的河道,携带一股霸凌之气,穿透空间。这虚无形影其实是假象,它有着高密度的物质集群,否则怎么解释地球悬挂不坠落?或许可以说因为速度,公转和自转的惯性所致,那车轮子都离地三尺!
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推动的手在哪里?你或者回答说,隐匿于肉眼不可见处,世界由多重纬度组成,所以才是高密度嘛!人在维度和维度的缝隙出入,就像子弹在弹道飞行。很可能,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寄身于高速。
高速公路是一座多维空间的模型,它将不可视变成可视,就像基因在序列编码中显形。那些速度爱好者,比如小弟,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哲学家!将存在的杂碎过滤干净,只剩下本质。
车窗两边是青白的天空,起一点皱褶,是云。移动着的皱褶是飞翔物,拖曳出浅黑的弧线,暗示球状的地形、大气层、万有引力。河道是未经过提炼的原形,高速公路是形而上。前者是感官世界,后者是理性思维。即便如修国妹的具体的人生,在速度里也体会到一种抽象的快意。
她熟练地变道,进出匝口。农田和房屋升起来,又沉下去。天际线忽近到眼前,很快又推远到目力所及之外,只剩一抹烟灰。迷蒙中,仿佛海市蜃楼,依次呈现小小的弧度,是桥,一座,两座,三座。越来越近,看得见桥洞,桥洞里汩汩的,好像要挤破似的。
她终于明白她要去的地方,车滑向匝道。卷扬机的轰鸣替代了高速路面车轮胎的摩擦声,车窗顿时蒙上一层颗粒,听得见沙啦啦的击打。她看见河流,罩在暮色般的粉尘中。车沿河滩缓缓行驶,前后窗变成铅色,视力反而尖锐了。
她看见巨大的吊件在上方移动;焊割的火焰发出白炽的电光,被扬尘洇染成团状;钢缆在机器上打卷,一盘盘的;船板从车顶横过去,构件的格斗里积存了河泥和藻类——她并不后退,反而向前开去。地面凹凸不平,车身颠簸,弹起来,再落下来。有人向她喊话,没有声音。有人挥着安全帽,神情急切。还有人试图拦截,随即闪开。
她怀着一种奇怪的心情,似乎负气,自虐,小孩子的淘气,往作业区深处趋进。吊车笨拙地掉头,显然是要避让她,可比不上她灵活,又有盲区,险些撞上。车身重重地跳一下,几乎倾翻,她硬是顶过去,在交叠的割件上走。最后,停在一架侧舷的纵骨底下,再开不动了。
车窗急叩着,一张变形的脸紧贴玻璃。她认不出是谁,从张阖的嘴形看出,叫的是“师娘”。车门拉开,伸进脑袋,果然是这个人,大工。
不由分说,大工解开修国妹的安全带,扶她出来。她挣了一下没挣脱,惊讶大工的力气和倔犟,本以为他是温顺的。大工强使她离开驾驶座,推进后座。自己坐上去,从钢架里倒出来,掉头转弯,摸索着轮下的路径。
一张张粗粝的污脏的脸从两边车窗退去,她想对他们笑,却流出眼泪。她看见后视镜里大工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知道他也看见自己。她并不遮掩,尽情地哭。
作业区越退越远,终至看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车上了高速,天青日白。
八
这天晚上,张建设回家了,在玄关换鞋。门外檐下的灯从背后照过来,身形动作让人想起他年轻的样子。修国妹想,男人到底不见老啊!
进到厅里,大光明底下,脸面清瘦了,更显年轻。当地站一会儿,有些局促地举步向里走去,经过修国妹身边,手在她肩上按一按,迅速收回,说:洗澡!
等这边回头看,人已经上楼,不见了。
这个澡洗了很长时间,浴室里传出响亮的水声,吸进鼻腔喷出来,在喉头深处激荡,再喷出来。动静很大,不免有些夸张,尤其在修国妹耳朵里,就是做作的。最后,以尿液在马桶陶瓷壁的冲击声结束。
张建设裹着毛巾浴衣出来,一团湿热霎时间涌进卧室。朦胧中,修国妹低头坐在床沿。他绕到里侧,怕惊着她似的,轻了手脚上床。那边的人站起身,他脱口问道:你去哪里?洗澡!修国妹回答。他“哦”一声,挥手道:去吧!有事吗?她问。有什么事?什么事没有!他说,滑到被子底下。
修国妹进了浴室,地砖上一汪汪水,马桶里积了半腰淡黄液体,她嗅了嗅,然后按下扳手。四下里充斥了健硕的男人体味:尿臊、汗臭、脚气、口气,掺和了肥皂、洗发液、沐浴露的人工香精味。是久违的缘故,还是添加了新成分,熟悉里的陌生。
她刷了马桶,拖干地砖,擦拭一遍浴缸、镜子、台盆、淋浴房的玻璃门,用过的毛巾扔进洗衣篮,换上干净的,甚至清洁了壁上的瓷砖、下水口的毛发。浴室里的雾气收敛了,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这是谁啊?
等她洗漱完毕,推开门,以为床上人已经入睡。不料那人一骨碌钻出被子,半坐起来,倒吓一跳。
吵着你了!她说。
哪里?他笑一下,带点讨好的意思:累急了,反而睡不着。看她还站着,拍拍旁边的枕头,示意上床来。她竟窘起来,走近床跟前,推开被子,坐上去,靠了枕头,也半坐着。两人都小心地,不碰到对方。那熟极而生的身体,亲到骨头缝里,才会如此疏远,疏远到来世,三生石上邂逅。
他开口了:忘记和你说,我在上海买一套公寓,给袁家父母,算作退休金吧!
应该的!她说。
要是喜欢,也给你买一套!他说。
她回答: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
他听出话里有话,解释说:我的意思,我们也买一套。
她笑起来,他惊诧地转过脸,不知道笑什么。
修国妹止了笑:我们买房子,好像买白菜,你一棵,我一棵,人人都一棵!
他说:置业嘛,不动产最能保值。
修国妹心想,他还是他,脑子转得快,一下子把话引开了。听他继续往下说:通货膨胀是经济发展的动能,不发展不膨胀,不膨胀不发展,发展的红利就用来填补通胀的缺口。所以,发展就是和通胀赛跑,看谁跑过谁!
修国妹说:不发展的人,没有红利吃,却要让通胀缩水财产,不是净吃亏了?
张建设又看她一眼,想她真是没变,聪明,一眼就看得到症结。所以我们是幸运的人,得历史先机,跑在经济运行的轨迹上!他说。
深更半夜,两口子在床上谈经济学,其实有点滑稽,可是总要有点说头,说什么不可以?
说话让他们消除紧张,隔阂打通,仿佛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无话不谈。
张建设坐直了,说:崇明那地方,就好像去过似的,地土风水人情,都很相近。不看大的,只看小处,有一种草头饼,你知道是什么?苜蓿。他们叫红花草,用来肥田的。捣成浆,和进麦面,揉紧了,拍扁,上笼隔水蒸,吃过吗?都吃过,叫名不同,籽籽松,荒年里的口粮!草木同种同族,地方呢,他们的“堡”,南堡,北堡,固堡;我们叫“铺”,头铺,三铺,十里铺。汉字却是一个,“堡”!我们省有“三河”,他们有“三江”,这样就明白了,因为水的缘故,我们这些人,就认水!东南西北,江河湖海,水流到处,就是我们的家!
修国妹抱膝坐直了,听他说得豪迈,也有些激动,插言道:这就应了山不转水转的古训!
张建设靠回枕上:水是船上人的前缘。
你很会说话!修国妹夸奖,却透出讽意。实不是存心,有些懊恼,想自己为什么总是言不由衷,让彼此扫兴。方才掀起的热情平息了,气氛复又冷淡下来。
伸手关了床头灯,说了声:睡觉!不料也是讥诮的,讥诮“睡觉”两个字里的秘辛。他们早已经没了房事,却还挤在一张床上。
修国妹重又开灯,起身下床,说:我换个房睡。
张建设说:何必。
她说:这样的年纪,应该分房了。
她整了整睡乱的地方,抱起枕头,走去门口。听身后面的人说:无论分不分房,这世上只有你我做夫妻。
修国妹站住脚,拉开的门合上,就好像听另一个自己说话:上海的房子我不要了!
她奇怪怎么把话又扯回买房不买房,可是,话头不就是从房子上扯出来的吗?床上人不作声,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戏文里唱,黄金万两,抵不上真心一个!
床上人说话了,仿佛隔了一条河,从对岸传过来:舟生、园生的份额,一分不会少。
核桃呢?她在河这岸说。
视如己出!对面人说。
话又扯远了,却又是在最最芯子里。修国妹“哦”了一声,接着问出一句:袁燕呢?这个问题其实有些促狭,可一张口,自己蹦了出来。夜色真是可以遮丑,多少不堪的人和事,都浮上水面。
那人回答:一家人何分你我他!
修国妹说:也是,小弟的媳妇嘛!
张建设想起结婚前,在县城百货大楼和女店员对嘴,唇枪舌剑,不减当年啊!愣神的工夫,修国妹早推门走出去。
天亮起床,张建设已经走了。仿佛有意让修国妹清静,一段日子里,小弟不来,小妹不来,袁爸袁妈迁走,她搬进公寓,单立门户,袁燕也不来。再过一段,似乎觉得修国妹养息好了,小弟来了,小妹来了,袁燕重新走动起来。
甚至,张建设回家也比之前频繁,隔三岔五的,出现在玄关,弯腰换鞋,手指头勾着的小黑皮包,一晃一晃进来了。
年节时候,爹妈上来,偶尔地,袁爸袁妈也到场,热腾腾吃一餐饭,再各自上路。汽车在院子外面打火发动,错开让过,互相道“再见”。喧哗平息,静谧像夜雾般漫起。修国妹立在门廊的罩子灯下,一边是园生,一边核桃。
园生长成清秀的少女,核桃则应了跟谁像谁的说法,胎里带来的种气化去了,剩下一点遗韵,正够长成个漂亮的小孩。正是粘人的时候,须臾不离,腻着修国妹,倒让她喜欢。按乡下习俗,是做祖母的年纪了。
尘埃落定,生活回到或者说重启常态。园生高考及第,大学的课业总是舒缓的,成绩并非硬指标,随竞争压力解除。园生回到原先散淡的性子,人际关系中颇受欢迎,又增添自信。看她恬静的样子,想不到曾经发生过惊涛骇浪的一幕,即便发生过,也安全着陆了。
接下来,核桃临到就学,已经在本校区注册报名,新书包也买来了。小妹忽然来家,要让核桃进上海国际学校。修国妹看着小妹,不晓得又是哪一出,“国际”两个字,却引起她的注意,有一些隐匿的怀疑涌上心来。
为什么?她问。
她以后总是要出去的,舟生不也出去了吗?小妹回答,挑衅地望着大姐。
大姐说:费用很高,从现在起算,都够打个金人!
钱不是问题,张建设缺钱吗?小妹笑道。
修国妹觉出明显的敌意,屋里没有别人,只她们姐妹,小妹恨她!
这么小的人去寄宿不成?她连鞋带都不会系。此言既出,不由自问:怎么会这样?我们家的孩子都要人帮系鞋带了!
小妹说:当然不会寄宿,我们搬去上海住,张建设给我买房了。
修国妹忽然发现,小妹不称“姐夫”,直呼“张建设”。当然,对他们从来“大妹妹”“小弟”地乱叫,谁也不曾计较,可张建设到底是外亲!
修国妹心思全在称谓上,似乎没有听见买房的消息。小妹见她神情恍惚,终是顾虑的,收敛了气势,放低声说:我带核桃在上海,周末来看你。
修国妹糊涂中有一丝清醒:你要认核桃了,很好,很好!
小妹仿佛软弱下来,说:我虚龄四十,不指望婚姻成家,就母子一起过吧!
这话说得有些凄楚,修国妹看了看她,挑染的头发剪成短式,颈后倒削上去,妆容精致。米白西装下细格子七分裤,赤足穿一双镂空平底鞋,隐隐透出脚指甲油贝壳般的光泽。她还没去上海,已经是个上海人了。
小妹接着说:上海那地方,单身妈妈有的是,谁都不稀奇,还很光荣!表情又昂然起来。
那是!修国妹说。
她那张脸,小妹指指核桃的房间,人在里面午睡呢——她那张脸,藏也藏不住,上海人也认混血!
这是她们之间,第一次说出这个词。修国妹却没注意,只连声应道,是的是的!思路滞后在上一个话题,就是买房的事情。前回买给袁家父母,这回买给小妹,果真是白菜萝卜!她笑着说:你姐夫也问我要不要在上海买房,我说不要。
小妹被打断话头,一时反应不过来。修国妹接着说:我又不是上海人,去那里做什么,你说呢?
小妹忽然发怒了:为什么不要?置产呀,投资呀,房子比货币保值!
修国妹笑道:你和你姐夫说的一样话,谁跟谁学的呀?
小妹说:天下人谁不知道,常识嘛,有什么学不学?
修国妹说:我也有常识,听说过吗?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
小妹点头:你的常识很好,我们比不上你。
修国妹追一句:你说的“我们”是谁和谁?
小妹语塞,即刻回一句:所有人和所有人!
姐妹俩你看我,我看你,静了一会儿,小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大姐——修国妹想,叫她“大姐”呢,凡叫“大姐”的时候,都没好事情。大姐,我和你说,张建设是个人物,你不看紧,我就拿下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妹向来这样说话,不伦不类,不能当真,也不能全当假。所以大姐也笑着:你试试看!
小妹伸出手指点着:你说的,我就不客气了!
大姐说:出水才看两脚泥,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姐妹俩斗着嘴,嘻哈里过招,你来我往。
最后,修国妹正色道:有句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无论走到哪里,世上只有我和他做夫妻!
小妹有点变色,强笑着:肯定?
修国妹也变了颜色:板上钉钉!
小妹要出言,被大姐挡住:我再告诉你,唯有我和他做夫妻,才会有你,有小弟,有爹妈,有众人;我和他这个扣解开,就都散了!
话说到这里,就没前路了,各干各的去。
生活继续,不经意时,修国妹会想: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不容她细究,就有事端来打岔。
乡下规划社会主义新农村,要将宅基地征收,再按份额下划各户,分配新建小区的所得面积。书记大伯专为这事上门,张建设在上海崇明岛,赶不回来,电话里说了话,又嘱咐修国妹,不论大小巨细,全权由书记大伯定夺,再一条就不必交代了,好好招待。
大伯倒不见老,头发推成板寸,衬衫外面套了卡其布马甲,脚上旅游鞋,很显时尚。只是酒量不如先前,烟也差不多戒断,喜欢谈保健的知识,显然上过很多课程。说到兴奋处,便流露昔日领导的气派,让人想起过去的书记伯,同时呢,也意识到那时光一去不返了。继任的村书记是大伯的本家侄孙,还是在族系内的传递,但大伯依然有多项不满。往前溯,涉及分支间的宿怨,当下看,则广泛到政策面,也见出书记伯多少是失意的。
就说“社会主义新农村”,书记伯称作“排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固然好,“大跃进”时候,大妹妹你还在娘肚子里,就奔着去的。但是,“大跃进”后来不是收势了吗?大食堂紧接着饿肚子,猪呀羊呀,都是长腿的生灵,怎么约束?鸡鸭下的蛋,白花花一河滩,谷囤、石磨、粮种、菜籽,也是一大摊。这才是农民的日子,现在都要重新投胎了。
修国妹说,住进楼,人就不必过去那样劳苦了。大伯摇头不语,显得伤感。修国妹想为大伯解难,主动表态:他们的宅基地本是从村里来,自然回村里去,不能占村民的利益……
书记伯拦下她:大妹妹别骂我倚老卖老,听一句老人言——当年根据土地流转条例,办过手续,合法合规,该是谁就是谁,如今要还回去,真不好归纳。
修国妹说:我依大伯的。
书记伯说:你家这处院子,占地不大,如果置换一室户,不需交补一分钱。补两万元,可得两室户。再加四万,就是三室户。我们农民就这么点房产做保障。钱这东西,就是张纸,二十年前,十元钱可买上好的一担米,如今,两餐饭都不足。房子却是不动产!
修国妹又听见“不动产”这个词,张建设说,小妹说,现在书记伯也说,看来都在进步,就她是个落后人。可不是,所以,我劝大妹妹,还是舍钱得房。
修国妹已经明白书记伯的意思,商量着说:大伯的话很在理,放弃实在可惜,索性要个三室户,还是托给大伯。事实上,这些年都是您照应着,才没有荒废!
书记伯说:我回家和你大娘议议。
修国妹说:我找大娘去,我的意思是,索性过户给大伯家,打理看管也方便,什么时候要用,再还我!
书记伯说:你我之间好说,世人眼里就难了,当成以权谋利,占用宅基地。宅基地可不是玩的,有几个小子,为了它,竟然要把城市户口转回农村呢!
修国妹说:从源头起,我家院子,还是得了大伯的优惠,就算彻底给您,也是物归原主。再说了,大伯您现在卸甲归民,也是一介百姓,有什么以权谋利的嫌疑!看书记伯的神情还是有些犹疑,又补道:张建设就这么说的,不相信,你们通个话!
当下拿起手机,按一串键,交到书记伯手里。两人在电话里说了一阵,只见书记伯眼圈渐渐红起来。关上机,喝了一满杯,什么话没有,欠起身要走。
修国妹哪能让他自己回去,一定要送他。最后那杯喝得急了,有些上头,摇晃着又坐回去。扶了修国妹的胳膊站定,慢慢出了院子,坐进车便盹着了,要不是箍了安全带,前额就要点到膝盖,这才显出老态。
修国妹想,书记伯这样的年纪,至多买些保健品,付点学费,其他有什么开销?还不都为了儿孙!那李爱社在张建设这里占个虚位,晓得是个无底洞,就不敢太纵容,生怕积重难返,拉下饥荒。等于按着他不让作乱,家里人也不能指望太多。据说他媳妇开了个棋牌室,摆十八桌麻将,其中一桌是他专用。另还有两个闺女,嫁的都不怎么样,只够顾自己的。书记伯倘若向张建设开口,定不会遭拒,就是抹不开面子。这一回上门,不知道下多少决心。
车到地方,将人扶出来,送到门外,书记伯都没有虚邀一下,背了身挥挥手,进去了。修国妹掉过车头,过老院子家后窗,听见里面哗哗的洗牌声。再过一个院墙,也是洗牌声,一直响到巷口。拐弯向里,看见河岸,耳边的骨牌声方才清静。
水位低了,堤岸就高起来。播种的季节,对面的田地却没有开犁,芒草长得很高,白蒙蒙的。开出一二里路,没遇着个人,麻将声则又续上了。她觉得气闷,降下车窗,忽嗅到一股气味,来自极遥远的地方,空中传来,又仿佛记忆深处泛起,终于辨认出是酒糟的发酵。
那是她的老家,离此地仅十来里路,却分属两个县境。像她这样的“猫子”,漂流水上,别以为就没有故土观念。他们也是有原乡的,只不过转化成另一种感官的接触,比如嗅觉。那刺鼻的醋酸,就是!
日头底下,烘热的,酒渣里的粬子蒸发出来,醺醺然的,整座城都醉了。载得满满一船,破开水面,走到哪都是它,于是,一条河也醉了。卸去多日之后,舱底刷得发白,睡里梦里还是它。此时此刻,她的车正循它而去。
头顶的高压线纵横交错,轮下是沥青道面,坡岸铺了水泥,所有的弧度都取直,变得坚硬和锐利。
这是一个新世界,只有气味还是老样子。下午三时左右的阳光里,格外旺盛蓬勃,仿佛有形,空气里颤抖的光,书面语叫作“氤氲”,就是它。
路有些不平,车轮轻柔地弹跳,嘚嘚嘚的。正走在两县的过界,常是三不管地段,修得马虎,甚至有几处断头,只得下到村道。庄子空了,房屋的梁架和椽条抽走,门板、窗框、砖瓦也拉走,乡下人就是这样,惜物。
房屋都敞开着,只留个空场。单从空场,也能看出过日子的用心:灶台上的描花,地坪上的水磨石,壁上的瓷砖,窗洞挖成扇形、拱形、六角。
山墙和山墙的夹道,只能一个人侧着身过,仿佛看见打地基时候的争夺,寸土不让。井圈周围的青苔枯死了,一片黑,就知道多久没人打水。树迁走了,剩余几棵病老的残桩,疤眼里却发出新枝,绿汪汪的一丛,有什么用呢?说时迟那时快,推土机轰隆隆开来了。
驶出村落的废墟,上去公路,酒糟的发酵味又来了。方才阻在庄子外头,渗不进来,原来,那庄子还有墙呢!
她想起小时候,听老大们讲古,为防备流寇袭击,凡人集聚的地方都筑墙筑碉楼,铁桶似的箍起来,书上写作“固若金汤”。青壮年轮流守夜望风,稍有动静便烧柴起烟,叫作“烽火台”。在这危险的故事里,小孩子睡着了。
车走在圩上,圩顶的路又宽又平,倘不是那一具闸门,她都认不出来了。这里也有故事,新故事。她出生的那年,洪水泛滥。为保蚌埠,开闸放水,淹了半个县境,所以就叫分洪闸。
前方高楼耸立,和上海有什么两样?她下了高架,开进市区,顺着柏油路直走,很快乱了方向。想看日头,日头挡住了,光从楼缝里透出来。围着楼群绕圈,来到一个圆场,中间是花坛,足有两层楼高,周边辐射出无数纵路。
她放缓车速,沿着环形线走,过一个路口,又过一个路口,不晓得开过几个路口,她已经转晕了。忽然之间,路的尽头,呈现白亮亮的一条,是河!
方向回来了,车却已经过去。绕一圈再来到这里,拐进去。昔日的地形从覆盖物底下升起来,升起来。装了酒糟的拖车咯噔咯噔走在卵石的街路,铁匠铺叮叮当当,大锤跟着小锤,击在砧上,炉火熊熊,火星子四溅。相邻的杂货摊叫卖“拴猪拴羊的链子”,火烧店吆喝的是“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小男孩的赤脚板噼啪响,抢车上的酒糟、煤块、烟草、豆饼、饴糖……都是送往码头装船的运货。然后是大人的驱赶,鞋底可是比脚板响亮,犀利,而且粗暴。喧哗声起,酒糟味倒散开了,藏到某个秘密洞穴,不见踪迹。
处理好乡下的院子,接下来是芜湖那套公寓。小妹搬去上海,并没有带走核桃。其实也是一时兴起,追逐“单身妈妈”的时尚。事实上,她简直怕核桃。核桃更怕她,怕被带走。小妹来到,核桃就躲。
就读的事情还是按原计划,在家门口的小学。早晨起来,她伏桌吃饭,修国妹坐在身后替她扎小辫。头发硬而且厚,梳子犁地似的扒,拉得脑袋向后仰,眼梢吊到额角。然后,牵着手送去学校,下午时候再牵回来。
有一次接人时候,修国妹被老师请到办公室谈话,因为核桃和班上男生打架,把对方的牙磕掉了。因是乳牙,自己会长出新的,所以惩罚性地赔偿一点,重点在于文明教育。难道是野蛮人吗?
修国妹向老师做了检讨,心中却有几分窃喜,不怕核桃被欺负了。路上问事发缘由,原来那男生带头喊她“小外国人”。修国妹说:这也算不上骂名!
核桃说:你不是不让人叫我这个?
修国妹低头看她,她也正看她。小心眼儿里什么都知道呢!倘要是个笨人还好些,偏巧聪明剔透。俗话说的,头顶心敲,脚底板响,受的磨砺就多了。
近些日子,修国妹变得容易伤感,从老家故城走一趟是这样,想到核桃的未来是这样,去旧公寓收拾善后又是这样——公寓里空空荡荡,看不出有生活过的痕迹,热腾腾的烟火气竟不留一点余烬,说过去就过去。
这年暑假,园生和疆生结伴去美国游学,是舟生替她们在网上报名。两个女孩走后的日子,她在惶遽中度过,以为再也见不到,就像舟生。舟生两年没有踪影,他爸爸,袁燕,还有小妹,走马灯般往那里去。
张建设也叫她去的,她负气说:不去!她变得爱生气了。园生两个回来,没有缓解心情,反是难过,竟然掉了眼泪。
园生跺脚道:你看你!你看你!
她强笑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园生说:哪个要在美国!
疆生也说:哪个要在美国!
核桃学舌:哪个要在美国!
生活继续往下过。核桃升二年级,园生毕业,本校的附中做老师,有了追求她的人。男孩子白净脸,瘦高个儿,有些像她小舅,还让她想起,做姑娘的时候,船在叫管镇的地方停靠,柳树林里的少年。多么久远的情景,却仿佛眼前,如今也是个中年人了。
小弟早已脱了年轻时节的形骸,甚至比修国妹还显年纪。三河的作业收尾了。当地环保部门早发出警告,经斡旋收回,再警告,再收回,屡次三番,终因河道淤塞,进不来大船而告结束。
在本地的公司总部关闭,迁移芜湖,与分公司合并。说是合并,其实是收归,上级变下属。办公楼被浙江老板租下,改成洗浴城,也能看出,三河一带已经聚集起商业消费群落。
小弟还住在老别墅里,驱车芜湖上班,顺道就到大姐这里。小妹去了上海,周末也来。张建设两头跑。袁燕从外企辞职,自己注册一家咨询公司,业务涉及风投,小妹告诉修国妹,实是挂在舟生公司底下。
修国妹不听她的,兀自走开去。小妹追着身后喊:你要把你的份额划出来!
她回头说:将来都是舟生的!
舟生自己呢,要,还是不要?似乎是冷淡的。他不回家,似乎在躲。躲什么呢?他们母子真是隔心了。
不只他们母子,她还和所有人都隔着。这家里每个人都比她知道的多,只不和她说,她也不问,知道多有什么益处呢?
即便有些情节在眼前上演,她也抱定不知道。不知道是说好还是没说好,这些人常常从四面八方汇集这里。修国妹说不上欢迎还是不欢迎,有利有弊吧。不来终有些冷清,来呢,热闹是热闹,可却是危险的,随时可能发生不测。你一言我一语,话来话去,渐渐露出机锋,仿佛是隐语和谜语,飞镖似的,从四面八方投射,在空中交互穿行。
先是全方位作战,小妹、小弟、袁燕、园生、张建设——张建设总是最早退出,小弟其次,园生第三,她半懂不懂,搅一阵浑水不得要领,就觉得无趣。
剩下小妹和袁燕,两个人相对而坐,碰杯送盏,谈笑风生。偶尔几句入耳,说的是情,又有几句入耳,就是问生死。这就玄了,前生今世,孽缘、怨偶、恨爱,参禅似的。忽然怒起,杯盘都在桌面跳一跳,砰砰响,然后一个离开,另一个也离开。也不告辞,仿佛屋里的人都不是人。门外相继响起车的引擎声,开走了。
又有时候,可以坐到入夜,只听得开瓶的声音,软木塞子弹飞似的,酒汩汩流进玻璃杯。两个醉醺醺的人,路都走不了直线,总是张建设做代驾。车灯扫过窗户,将房间照得透亮,再收起,寂灭在黑暗里。
年节的家宴,规模就大了。修家二老、袁燕的父母、张建设兄弟一家,最近一次,又添上园生小男友的父母,与张跃进的妻子同行,都是做老师,在中学和幼儿园。职业的缘故吧,显得年轻,仿佛下一辈的人。长的一桌,幼的一桌,修国妹和张建设招待主桌,底下的就是小鬼当家。
就缺舟生一人,修国妹解释说,美国人不过中国年,所以没假期。心里明白,即便有假期,他也不回来。铺张两大桌面,其乐融融,都说老的福气好,小的争气,追根溯源,归结长女婿有为,所以家业两兴。
回应众人称颂,张建设道,自小失怙,和弟弟孤苦相依,所以这一生最重视亲缘。就像树,枝叶茂盛,根才扎得深,根深才能叶茂。现在,又要发新绿——他向园生和小男友点点头:顶有成就感了!
一番话出口,人人感慨,纷纷举杯。尤其小男友的爸妈,自己还是个孩子,现在要做上辈子人了。羞红了脸,接受左一个右一个敬酒。
修国妹往底下一桌看,袁燕低头不语,小妹面露微笑,她都想打她。还好,随座上举杯,呵呵叫起好,修国妹松下一口气。她其实是害怕的。怕什么?不知道。却知道张建设不会让她害怕的事情发生。无论多么复杂的形势,都在他的控制中。就是因为这个,她把自己的命交给他。
辞旧迎新的时刻,安然度过。许多绕不开的关隘,也都一一过去。生活已经上轨道,单凭惯性就足够排除阻力,一往无前。
有这一餐年饭垫底,修国妹变得淡定了。她原本是个镇定自若的人,曾有一度慌神,世事磨炼,又恢复常态,以不变应万变。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
园生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也占据她的时间和注意。自家那套公寓,修国妹曾闪念做园生的婚房,因已挂在中介,这时竟有了下家。不禁有释然的心情。她有点忌讳它呢!小男友家有一处小两居,旧是旧一点,可足够小两口自己住,等有孩子了再换新的不迟。修国妹极力主张他们独立门户,一可以治治园生的懒筋,二是,她对自己都不敢说的,园生还是离开这个家好。才露小荷尖尖角的人生,娇嫩清新,需小心保护。
她越来越喜欢园生的小男友,似乎是将对小弟和舟生的感情寄予他。这个小左撇子,和园生并排坐着吃饭,右手牵左手。他学的物理,子承父业,在中学教书。加上园生,一家都是老师,也叫修国妹喜欢。她读书少,特别崇敬学问,听两个孩子讨论唯物主义唯心主义,高深不可测,忍不住插嘴问这问那。
园生嫌她烦,那孩子则耐心地解释,告诉她两者都是对世界的认识,区别在于,一种是物质性,另一种是精神性。问什么是物质,什么是精神。男孩再解释,物质看得见摸得着,精神则相反,无形无影。
这么说,修国妹有些懂了,“哦”一声走开,生怕自己忒不识相,打扰了二人世界。背过身细想,觉得十分有趣,如要替世间物分类,她当属于唯物主义。因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实际为目的:父母、弟妹、儿女,还有丈夫,衣食住行。
但也不尽然,为什么是这些人,而不是别的谁,比如街上过的陌路人?这就要涉及感情。感情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心连心,心不也是无形无影?问题还是那个,为什么对这些人而不是别的人有心?
修国妹思忖良久,得出一个字:命!就是命啊!命又是什么?缘分。前世里的恩怨,这可不更无痕迹了!她难道是唯心主义了吗?
看窗下阳光里一对小儿女,不知道哪一根藤上结出的瓜豆。然后,再结瓜结豆,无形变成有形,无情变成有情,这世界还是物质的!
脑子乱了,却是愉悦的乱,而且轻盈。天地扩得很大,人在其中,都能飞上天。仿佛花木的扬絮,不知道在哪里着床,就有了因缘。
年轻人的爱情简单明了,水到渠成,关系确定即谈婚论嫁。时代也变了,脱跳出俗套,走的新路数。先在民政局登记,然后拍婚纱照,再办喜宴。鲜花搭成拱门,父亲挽着女儿走出,交到新郎手里。
修国妹想幸好不是她送园生,否则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败大家的兴致。随即想起小弟,就缺这一节,于是断了后续。所以,老人言必称周礼,这礼数实是不能错,就像庄稼必须在季上,否则便没有收成。
园生出嫁,三天后回门,之后就极少见到了。做母亲的骂她没良心,但也高兴小两口和美。家里的情形还是原样,时而只有核桃与她做伴,时而外面住的人陆续到来。
有一回,小妹带了一位先生,说是上海的朋友。那朋友长得人高马大,样貌堂堂,神情举止却不甚相称地有些瑟缩。小妹安顿他落座,手里捧一杯茶,就再没有动弹。看起来是怕小妹,周遭环境也让他生畏。
修国妹见他拘束,要去照应,被小妹喊住:别管他!是自己人的口吻。“朋友”更不知所措,几近惶恐。饭菜上桌,先不敢动筷,然后便只埋头,周围的人和事全不关心。
修国妹纳闷“朋友”的来路,和小妹什么关系,上门有什么事吗?她放弃了追究。现在,家里有一种狡黠的气氛,表面平静,底下暗潮涌动,随时可能兴风作浪。
因为园生不在的缘故吗?年轻人令人生畏,是出于对纯洁青春的忌惮。现在,大家说笑的声音放大了,措词变得露骨。修国妹想,幸亏,幸亏园生出嫁了!
“朋友”渐渐吃足了,放下筷子,抬头看周围,表情茫然。似乎不知道如何来到这个地方,水晶宫似的。惊诧的眼睛,很像袁爸袁妈第一次造访。当然,现在不同了。修国妹相信,他们的家也是水晶宫。饱食让他松弛,脸相和手脚变得有些粗笨,身上西服的化纤面料,口音中的村俚——修国妹已经能够分辨沪语中地区的差异,大约是崇明岛上出身,三十上下的年龄,没经过世事,看不懂晶莹剔透的厅堂里,正发生着的事端。这些体面人却有一股隐晦的粗鄙,和他们乡下人相反,乡下人的粗话里,其实是天真,甚至稚气。
“朋友”坐不住了,在椅上动着身子,要起来又不敢。小妹的手按在他肩膀,时不时拍一下,一下比一下重,仿佛敲打他,又仿佛敲打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在她眼睛朝向的地方。什么地方?他不敢看。这些人本来是面熟的,职场上一言九鼎,现在脱去躯壳,裸出肉身。说话随便,激烈之处像是有仇;陡然间又成莫逆,亲得不得了;随即翻脸,骂将起来;紧接着哈哈大笑。一个向另一个扔去盘子,那一个接过来扔给第三人。他也被扔到了,手快地接住。这一接,修国妹看出了机灵劲,并不像表面的颟顸。
这阵势把核桃吓住了,钻进修国妹怀里,但很快就乐起来,因为人们都在笑。连大大,她称张建设“大大”,也参加了这场扔盘子游戏,就像个杂耍演员,正手接,反手接,转个身接,抬起脚从胯下接。核桃本来是惧他的,可现在一点都不了。大大变得可亲,而且滑稽。核桃尖声叫着,拍手鼓掌。
修国妹握住两只小手,往怀里紧了紧。她的毛茸茸硬扎扎的脑袋,顶着自己的下颏。心想:明天要去理发店,给她做个负离子烫,把卷发拉直了。
修国妹相信凡事都会有个结局,但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意外发生在崇明作业场,张建设检查工地,上了一部废钢船,两个气割工正在分解舱口围板中块,长四点二米,宽一点二米,高零点八六米,重两吨。
张建设一时技痒,推开其中一名工人,扶着割炬一端操作起来。年轻的日子又回来了,两手空空,但又什么都在一双手上,有的是力气和胆气。那割炬趁手得很,四点二米的割缝里一气走到三米,钻出吊孔,还不歇手,继续切割余下的一点二米。
此时,几米之外地方,一架三吨克灵吊车吊运块件,碰撞到另一件中块,都是一二吨的重量,引起地面震动。张建设的割炬正走到头,看见一片乌云压顶而来,却动弹不得。纳闷想:发生了什么?随即遮蔽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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