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螺旋桨(你见过十九世纪的飞机吗?原来最初的飞机是用木头组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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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制螺旋桨(你见过十九世纪的飞机吗?原来最初的飞机是用木头组装的)
那是一架改装过的轰炸机。型号维克斯·维梅。全木布结构,外加金属线。机身宽阔笨重,可阿尔科克仍觉那是一件轻巧灵敏的小玩意。每次他都会轻轻拍拍它,爬上飞机,侧身滑入座舱坐到布朗旁边。一次流畅的身体运动。手放在油门杆上,脚踩着方向舵脚蹬,他已能感觉自己人在空中。
他最最喜欢的是升到云层上方,飞行在清澈的日光里。他可以探出座舱边沿,看见身下那片白茫茫上影子的变换,在云层表面膨胀收缩。
导航员布朗比较内向——不好意思做出这样大惊小怪的举动。他倾身坐在座舱里,密切留意飞机可能提供的线索。他知道如何凭直觉判断风的形态,可他仍愿信赖他能实际触摸到的东西:罗盘、航图、塞在脚边的水准仪。
那正是二十世纪绅士的概念几已成迷思的时期。大战震动了世界。庞大的金属卷筒新闻纸滚印出来一千六百万人丧生的消息,教人无法承受。欧洲变成一座堆满尸骨的熔炉。
阿尔科克曾给空军战斗机领航。小型炸弹从他飞机的起落架处掉下。机身忽的一轻。一股向上的反冲力,升入夜空。他探出敞开的座舱,望见下面腾起蘑菇状的烟雾。他的飞机进入平飞阶段,向基地返航。在那样的时刻,阿尔科克渴求隐姓埋名。他在黑暗中飞行,他的飞机向星辰敞开怀抱。接着,飞机场将出现在身下,被灯照亮的刀片刺网,好像一座奇特的教堂的圣坛。
布朗以前从事空中侦察。他擅长飞行运算。他能够把任何一片天空转化为一系列数字。就连在地面上时,他也在不停地计算,算出引导飞机返航的新路线。
两个男人都十分清楚,被击落意味着什么。
土耳其人拦截到在苏夫拉湾上空执行远程轰炸任务的杰克·阿尔科克,以机枪火力打穿飞机,击落了他飞机左舷的螺旋桨。他和两名机组乘员在海上迫降,游向岸边。他们光着身子被押到土耳其人搭起的用于安置战犯的一排排小木笼,饱受日晒雨淋。他旁边有个威尔士人,有一张星座图,于是,羁留在土耳其繁星点点的夜空下,阿尔科克练习起他的导航术:只需瞟一眼天空,他就能准确说出当前的时间。然而阿尔科克最想做的是修理引擎。在被转移到凯多斯的一座战俘营后,他用红十字会发的巧克力换了一台发电机,拿洗发水换了牵引部件,用废弃的电线、竹片、螺钉、电池造了一排临时风扇。
泰迪·布朗也当过战犯,在外出进行航拍侦察时被迫在法国降落。一颗子弹打中他的腿,另一颗击裂了燃料箱。下落途中,他丢掉相机,撕毁航图,把碎纸片撒于空中。他和他的飞行员让B.E.2c飞机滑翔着陆在泥泞的麦田里,关闭引擎,举起双手。敌人跑着从树林里出来,要把他们拖出残骸。布朗能闻到燃料箱里漏出的汽油。一个德国佬嘴上叼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布朗出了名的内向寡言。“劳驾,”他喊道,可那个德国人继续往前走,香烟闪着红光,“莫要,莫要。”(德语)德国人的嘴里吐出一小团白烟。布朗的飞行员终于举起手,吼道:“操他妈的,站住!”
那个德国人在迈步中间顿了一下,把头后仰,停住,吞下燃着的香烟,再度朝两名飞行员跑来。
这件事让布朗的儿子巴斯特发笑。二十年后,当他听到这则故事时,正是在他也将奔赴战场的前夕。劳驾。莫要,莫要。仿佛那个德国人只是衬衫内里的折边翻了出来,或是不知怎的忘了系好鞋带。
布朗在停战前被用船送回国,接着把他的帽子高高抛向皮卡迪利广场的上空。女孩子涂了口红,裙边短得快碰到膝盖。他徜徉在泰晤士河边,沿着河一直走到水天相接的尽头。
阿尔科克直到十二月才顺利返回伦敦。他望着身穿黑西装、头戴圆顶高帽的男士们在瓦砾间小心翼翼地行走。他与其他人在皮米里科路旁的一条巷子里玩橄榄球,把一只圆圆的猪皮球扔来扔去。可他已能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空中。他点燃一支烟,望着烟雾缭绕上升、远去。
一九一九年初,阿尔科克和布朗在位于布鲁克兰兹的维克斯飞机厂首次相遇,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他们俩都需要从头再来。抹消记忆,创造一个崭新的时刻,原始、富有活力,摒除战争,就好像他们选择自己老去的躯壳,把他们初生的心脏放在里面。他们不想记住没有爆炸的哑弹、坠机或着火,或关过他们的牢房,或他们在黑暗中见过的各类深渊。
相反,他们讨论维克斯·维梅。一件轻巧灵敏的小玩意。
铺天盖地的风从纽芬兰向东吹去,迅猛地往大西洋对岸推进。一千八百英里宽的海域。
人们从英国坐船前来,在科克伦酒店租下房间,等待维梅运抵码头。它装在四十七个大木箱里。暮春。空气中仍夹带着一丝冰霜的寒意。阿尔科克和布朗雇了一队人,把木箱从港口拖上来。他们把箱子绑在马车上,在旷野里组装飞机。
那片草场坐落在圣约翰斯1的郊外,位于半山腰,附带一条三百码长的平地,一头是沼泽,另一头是松林。数日的熔接、焊合、砂磨、缝衲,炸弹舱改成了额外的油箱,那是最让布朗中意的地方。他们正在以全新的方式使用这架轰炸机:取出机内的战争因子,剥除整件东西嗜杀的一面。
为了整平草场,他们给雷管安上导火线,用炸药粉碎巨石,推倒围墙和栅栏,移除土堆。虽然是夏天,可空气里依旧带有寒意。成群的鸟儿拂掠过天空。
十四天后,场地就绪。对大多数人而言,那儿只是又多了一块地,可对两位飞行员来说,那是一座理想非凡的飞机场。他们在长了草的跑道上踱步,观察树林里的微风,寻找气象线索。
看热闹的人成群结队,蜂拥来看维梅。有些人从未坐过汽车,更别提见过飞机了。远望,它的设计仿佛借鉴了蜻蜓的形体。长四十二点七英尺,高十五点二五英尺,翼展六十八英尺。装上八百七十加仑的汽油和四十加仑的机油后重达一万三千磅,每平方英尺十一磅。布制的机身上有数千个独立的针脚。装炸弹的地方,里面换成了可供飞行三十小时的充足燃料。不考虑风速,它的最高时速可达一百零三英里,巡行速度每小时九十英里,着陆速度每小时四十五英里。有两台三百六十马力的罗尔斯·罗伊斯“鹰VIII”型水冷发动机,转速每分钟一千零八十转,十二个汽缸分成两组,每组六个,每台发动机驱动一个木制的四叶螺旋桨。
旁观的人用手抚摸压杆,轻叩钢板,拿雨伞敲击紧绷的亚麻布机翼,发出砰砰声。孩子们用蜡笔在机身底下写上他们的名字。
摄影师拉开镜头上的黑罩子。阿尔科克对着相机做鬼脸,把手遮在眼睛上方,好像一个远古的探险家。“呔嗬!”他喊道,然后从九英尺的高处跳到底下潮湿的草地上。
报纸说现在什么事都有可能。世界变小了。国际联盟正在巴黎组建。W.E.B.杜波依斯2集合十五国代表,召开了泛非大会。在罗马也能听到爵士唱片。无线电爱好者用真空管把信号传输到几百英里之外。很快,有朝一日,说不定可以在爱丁堡、萨尔茨堡、悉尼或斯德哥尔摩读到当天的《旧金山观察家报》。
在伦敦,《每日邮报》的老板北岩勋爵拿出一万英镑,奖励第一次成功飞越大西洋的人。至少还有四组人马想要尝试。霍克和格里夫已坠入海中。其他的,像布拉克利和克尔,驻扎在沿海的机场,等待天气好转。完成飞行的时间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直航。
有传闻说得克萨斯的一位富豪,以及匈牙利的一位王子想要一试,而最糟糕的是,还有一个曾在战时专门从事远程轰炸的德国空军士兵。
据悉,《每日邮报》的特稿编辑,北岩勋爵的一位下属,因想到胜出的可能是德国人而得了溃疡。
“德国佬!一个该死的德国佬!上帝,救救我们吧!”
他派记者去查探,看敌人即便在战败后是否依旧有可能会在竞赛中领先。
在舰队街,在排了热乎乎铅字的石台旁,他来回踱步,反复思索着将来的头条标题。在他的外套内里,妻子缝了一面英国国旗,他搓揉着,仿佛那是一块祈祷巾。
“加油啊,小子们。”他喃喃自语,“一,二,回家喽,回英国老家啦。”
每天早晨,两个飞行员在科克伦酒店醒来,用过早餐——粥、鸡蛋、培根、吐司。接着,他们开车穿过陡峭的街道,出森林路,朝覆着一层薄冰的草原驶去。风从海上阵阵吹来,寒冷刺骨。他们在飞行服里装配了金属丝,这样就可以通过电池导热,他们在头盔、手套和靴子的内里加缝了毛皮。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天气把他们困住。云。暴风雨。气象预报。每天早晨,两人确保自己仔细剃须刮脸,他们在场地远端进行的一项仪式。他们在帆布帐篷下支起钢制的脸盆,用一只小煤气炉烧水,把金属毂盖当镜子。他们在飞行用品里放进剃须刀片,以备着陆时用:他们想要确保,假如到了爱尔兰,自己神清气爽,刮干净胡子,是仪表堂堂的英帝国成员。
在六月渐长的傍晚,他们打好领带,坐在维梅的翼尖下,与齐集来报道这次飞行的加拿大、美国、英国记者们畅谈。
阿尔科克二十六岁,来自曼彻斯特。他精瘦、英俊、勇于冒险,是那种眼睛直视前方,却仍会开怀大笑的人。他有一头姜黄色的头发。单身,他说他爱女人但更喜欢引擎。没有什么比把罗尔斯·罗伊斯的内部零件拆开,然后再组装回去更让他感到愉快的了。他把他的三明治分给记者吃。时常,面包上有一个沾了油的拇指指印。
布朗坐在木箱上,与阿尔科克并排。三十二岁的他已显出老态。残疾的那条腿迫使他要拄拐杖。他出生在苏格兰,但在曼彻斯特附近长大。他的父母是美国人,他有一丁点美国口音,那是他尽最大努力练就的。他自视为一个兼具英美特征的人。他读阿里斯托芬的反战诗歌,坦承他愿意快乐地生活在永远不停的飞行中。他生性孤独,但不喜欢寂寞。有人说他看上去像教区牧师,可他的眼中透出深深的忧郁。他刚与一位来自伦敦的年轻佳人订了婚。他写情书给凯瑟琳,告诉她,他不在乎朝星星扔出他的拐杖。
“天哪,”阿尔科克说,“你真的那样对她讲?”
“嗯,是的。”
“那她怎么说?”
“说我会把拐杖弄丢。”
“噢!多迷人。”
在新闻发布会上,阿尔科克接管局面。布朗拨弄他的领带夹,航行于沉默中。他在内口袋里藏了一瓶白兰地。偶尔,他背过身,掀开外套衣襟,抿一口。
阿尔科克也喝酒,但喝得吵闹、公开、欢快。他倚在科克伦酒店的吧台上,唱着《统治吧,不列颠尼亚》,荒腔走板到充斥着离奇的音调。
当地人——大部分是渔民,有一些伐木工人——嘭嘭敲击木桌,唱着关于挚爱的人在海上失踪的歌。
歌一直唱到深夜,阿尔科克和布朗早已上床就寝。即使在四楼,他们依然能听见悲伤的旋律划破笑语声浪,接着,再后来,钢琴上弹奏出《枫叶拉格》:
哦,走开,小子
我能催眠这个国家
我能震摇这大地的根基
用枫叶拉格
阿尔科克和布朗日出而起,等待天空放晴。他们转过脸查看天气,在场地上行走,玩金罗美牌戏。再多等一些时间。他们需要一个温煦的日子、一轮皎洁的明月、一点和善的风。他们估算他们可以把飞行时间控制在二十小时以下。失败不在他们的兴趣范围内,但暗地里布朗写了一份遗嘱,将他名下的一切转给凯瑟琳,那个信封,就藏在他紧身短上衣的内口袋里。
阿尔科克没有费心立遗嘱。他回想起战争的恐怖,依旧不时惊讶于自己竟还醒着。
“如今他们能朝我扔来的只剩一股气流而已。”
他用手掌拍拍维梅的侧面,望了一眼远处西边正在聚拢的云。
“当然还有一些更瓢泼的雨。”
低头一瞥,收入眼中的是一溜烟囱、围栏、尖顶,风梳理过一簇簇草,形成银色的波浪,河流腾跃过沟渠,两匹白马在原野上疯跑,柏油碎石路如长长的绶带,与土路接壤消失——森林、灌木丛林地、牛舍、皮革厂、船坞、渔民的小屋、鳕鱼加工厂、英联邦的标志,我们正漂浮在肾上腺素的汪洋上和——瞧!泰迪,那下面,溪里的一支短桨,沙滩上的一块毯子,一个提着桶和铁铲的女孩,卷起裙边的妇人。再看那儿,那个小伙子,穿着红运动衫,骑着驴在岸边走。继续往前飞,再做一个转弯,用一点黑影吓吓那小子……
六月十二日的晚上,他们再一次试飞,这次是在夜里,让布朗可以检验他的萨姆纳航图。一万一英尺的高空,座舱是敞开的,两人踞坐在挡风玻璃后面,严寒酷烈,连他们的发梢都开始结冰。
阿尔科克试图感受飞机,感受它的重量、斜度、重心,布朗则忙着他的数学计算。底下,记者们等待飞机归来。场地四周排了牛皮纸袋,里面点着蜡烛标示出跑道。当维梅着陆时,蜡烛被吹翻,一时间烧着草地。地方上的男孩提着水桶跑出来,泼灭火苗。
两名飞行员爬下飞机,收到零落的掌声。他们惊讶地发现,里面最认真的是一位当地的记者艾米丽·欧利希。她始终没提一个问题,而是站在外围,戴着毛线帽和手套,在笔记本上疾写草记。矮墩墩、魁梧的体态不合时兴。她四十多岁,或许五十多。走过泥泞的飞机场时,她的步履沉重有力。拄着一根木手杖。她的脚踝肿得厉害。从外表看,她像那种可能在蛋糕店工作的妇人,或是在乡下杂货店站柜台的,可她——他们知道——有一支犀利的笔。他们在科克伦酒店见过她,她在那儿住了很多年,和女儿洛蒂。那个十七岁的姑娘操作起相机来,出奇从容有派头,撩动人心。和她的母亲不同,她高挑、苗条、活泼、好奇。她动辄大笑,在她母亲耳边窃窃私语。一对奇怪的组合:母亲保持沉默,女儿拍照提问。这让其他记者大为光火,一个小姑娘闯进他们的领地,可她的问题尖锐、机敏。“机翼的布料可以承受什么样的风压?”“看着大海消失在你们身下是什么感觉?”“你在伦敦有心上人吗,阿尔科克先生?”母女俩喜欢在工作结束后一同大步穿过场地,艾米丽去酒店房间,坐下写她的报道,洛蒂前往网球场,一连打好几个小时网球。
艾米丽的名字以通栏大字标题出现在星期四的《电讯晚报》上,几乎每次都配有一张她女儿拍的照片。她受命每周交一篇报道,内容任由她定:捕鱼遇难,地方纠纷,政治评论,伐木业,争取妇女参政权的女性,战争的惨状。她以离奇的跑题而著称。有一次,在一篇关于当地工会的文章中间,她突然岔开去,写了两百字重糖重油蛋糕的食谱。另一次,在分析纽芬兰总督的演讲时,她扯到保存冰块的秘诀。
阿尔科克和布朗已收到提醒,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据大家说,这对母女有怀旧倾向,而且像爱尔兰人一样脾气暴躁。可他们喜欢她们俩——艾米丽和洛蒂,她们给人群增添了不寻常感,母亲古怪的帽子,长长的连衣裙,连番教人好奇的沉默;她的女儿昂然快步地走在镇上,网球拍撞击着她的腿肚子。
此外,布朗看过《电讯晚报》上艾米丽的报道,那是他读过的最好的几篇:今日,锡格纳尔山头的天空慵懒闲散。榔头的敲敲打打响遍飞机场,好似无数钟声。每晚,太阳落下去时看着越来越像月亮。
他们定于十三日星期五出发。那是飞行员骗过死神的一个方法:挑一个倒霉的日子,然后不信邪。
罗盘挂好了,方位表算好了,无线电准备就绪,轮轴上缠了减震器,翼肋上刷了虫胶清漆,翼布的涂料干了,散热器的水净化完毕。所有的铆钉、开口销、针脚,检查再检查。泵的控制手柄、磁发电机、给飞行服供暖的电池。他们的鞋擦亮了。保温瓶里准备了热茶和鸡精口服液。精心切制的三明治打包收好。清单上一一划了勾。他们还带了好立克麦乳精、数块弗莱氏牌巧克力、每人四根甘草条。还有一瓶一品脱的白兰地以备紧急时用。他们在有毛皮衬里的头盔内贴了白石南花的枝条,祈求好运,并放了两个绒毛玩具——都是黑猫,一个在挡风玻璃下方的轮舱里,一个系在座舱后面的压杆上。
接着云过来行屈膝礼,雨朝大地跪下,天气把他们推后了整整一天半。
在圣约翰斯的邮局,洛蒂·欧利希跳过地上的栅窗影子,走到有三道横杆的窗口前,办事员把黑色的帽舌向后一抬,看着她。她把封好的信塞过柜台。
她买了面额十五分、印着卡伯特头像的邮票,告诉办事员,她想要加盖成一元,寄到大西洋对岸。
“哦,”他说,“那种没有了,姑娘,没了。早售完了。”
晚上,布朗在楼下的酒店大堂逗留了许多时间,给凯瑟琳发信。他打电报时羞羞答答,意识到别人可能会读到他的话。他个性拘谨,放不开。
就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来说,他上楼梯的速度缓慢,拐杖重重敲着木地板。三杯白兰地在他体内翻腾。
一个突如其来的影子从扶手上掠过,他在楼梯顶端华丽的木框镜子里瞥见了洛蒂·欧利希。那个少女,有一刻,如神出鬼没般,人影浮现在镜子里,然后逐渐清晰,变高,显出一头红发。她穿着晨袍、睡衣和拖鞋。两人都被对方小小吓了一跳。
“晚上好。”布朗说,口齿有一点含糊。
“热牛奶。”那个少女说。
“什么?”
“我给妈妈拿热牛奶。她睡不着。”
他颔首,假做了一个轻触帽檐的动作,移步从她身旁经过。
“她从来不睡觉。”
她的脸颊泛起红晕,为穿着晨袍在走廊里被人撞见而有些难为情,他心想。他又假装摘了一下并不存在的帽子,忍痛迈着伤腿,又上了三级台阶,白兰地让他的思维变得断断续续。洛蒂停在比他低两级的台阶上,用过分恭敬的语气喊道:“布朗先生?”
“在,年轻的女士,怎么了?”
“您准备好实现两块大陆的连结了吗?”
“坦白讲,”布朗说,“我先需要一根优良的电话线。”
她又下了一级台阶,伸手捂着嘴,像要咳嗽似的。一只眼睛高于另一只,仿佛很久以前,一个非常顽固的问题滞留在了她的脑海里。
“布朗先生。”
“怎么了,欧利希小姐?”
“您认为那会不会太强人所难?”
她停顿了一下,眼睛飞快地瞟向地面,仿佛刚把一堆孤立的词顶到舌尖,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根本串不起来,无法将之道出口。她站着,稳住这些词,不知它们是否会倾圮。布朗猜想,她大概和圣约翰斯的每个人一样,倘若还有一次试飞,她希望有机会坐在座舱里。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不能载任何人上天,小姑娘就更不用说了。连飞机在场地里静候时,他们也不允许记者坐入机舱。那是惯例,一种迷信,不是他能办到的事,他不知要怎么对她讲,此时他感到进退维谷,都是他自己深夜溜达闯的祸。
“假如我给您一点东西,”她说,“那会不会太麻烦?”
“当然不会。”
她设法爬上楼梯,沿走廊朝她的房间跑去。青春的身体在白色的晨袍里移动。
他闭紧双眼,按摩额头,等待。可能是什么幸运符?一件纪念品?一样留作纪念的小礼物?真傻,竟让她有机会开口。本该直接说不。随它去。回他的房间。消失不见。
她出现在走廊尽头,走路的样子风风火火。她的晨袍下露出脖子上一块雪白的三角形肌肤。他的心头一阵剧痛,突然极想见到凯瑟琳,他感到高兴,因为这份欲望,这一刻的出轨,这道古怪弯曲的楼梯,这间偏远的酒店,太多的白兰地。他思念他的未婚妻,纯粹而简单。他想回家,由下往上轻抚她的纤纤娇躯,凝视头发沿着她的锁骨垂落下来。
洛蒂走近时,他多使了一点力抓紧扶手。她的左手里有一张纸。他伸出手,是一封信,仅此而已。一封信。他扫了一眼,寄给科克市的一户人家,地址是布朗街什么。
“我妈妈写的。”
“就是这件东西吗?”
“您能不能将它放在邮包里?”
“绝对没问题。”他说完,再度在楼梯上转身,把信插入紧身短上衣的口袋里。
早晨,他们望见洛蒂从酒店厨房走出来,一头红发歪斜不整,晨袍高高地扣至颈下,裹得很紧。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用蜡纸包好的三明治。
“火腿三明治,”她得意地说,将它放在布朗面前,“我特别为您做的。”
“谢谢你,姑娘。”
她穿过餐厅,一边走一边回头挥手。
“就是那个记者的女儿?”
“没错。”
“她们有点神经兮兮的,呃?”阿尔科克说着,穿上飞行茄克,望向窗外的雾。
一股劲风从西边吹来,时强时弱。他们已经晚了十二个小时,但现在是时候了——雾已散去,未来几天的天气报告良好。无云。头顶的天空似画上去的一般。虽然初始的风速强劲,但估计会降至二十节。晚些时候,会有一轮明月。他们在零落的欢呼声中爬上飞机,系好安全带,再次检查仪器。调度员利落的敬礼。点火开关已开!阿尔科克打开节流阀,让两台引擎全速转动起来。他示意移除轮胎下的楔形木垫。技工俯身,钻到机翼下,用腋窝夹着木垫,退后,将之扔开去。他朝空中举起双臂。引擎呛出一阵烟。螺旋桨转起来。维梅的机头迎着大风,微微与风向保持一个角度。昂首。现在出发,出发啦。空气里飘来热乎乎的机油味。加速、上升。惊人的轰鸣。远方的树影影绰绰。一条排水沟在另一端发出挑战。他们什么话也没讲。没有“好家伙”,没有“拉上去,老兄”。他们徐徐向前,隆隆地驰入风中。前进,前进。飞机的重量在他们身下翻滚。忧心忡忡,确实。眼前的速度比以往都慢。向上爬升。今天的飞机很重。有那么多汽油要载。一百码,一百二,一百七。他们飞得太慢了,好像穿行在花色肉冻里。逼仄的座舱。汗水积聚在他们的膝盖内侧。发动机大力运转。翼尖屈曲。他们身下的草儿弯折开裂。一路撞击地面。二百五十码。飞机升高了一点,接着又叹了口气,压到土壤。天哪,杰基,拉起它。那排幽暗的松树伫立在机场尽头,隐约中近了,近了,更近了。多少人曾这样丧命?把它往后拉,杰基老弟。让它斜侧刹住。弃飞。就现在。三百码。天上的耶稣啊。一阵突来的风拉起左翼,他们微微向右倾斜。接着他们感觉到了,腹内涌起一团冷空气。我们飞起来了,泰迪,我们飞起来了,瞧!缓慢地向上爬升,灵魂受到极小一丝的鼓舞,飞机腾空了几英尺,仰起机头,风呼呼吹着压杆。那些树有多高?死了多少人?我们中有多少人坠落?布朗在脑中把松树转化成可能的噪音。树皮的拍击。茎干的缠结。枝条的“高射炮火”。机毁人亡。坚持住,坚持住。喉咙依然因恐惧而发紧。他们在座位上稍稍起身,仿佛那样可以解除对身下飞机的压力。比先前更高了,加油。树林外的天空是一片汪洋。拉起来,杰基,一定要拉起来,拉起它。到了,树丛,就在前面。他们的围巾率先起飞,接着他们听见底下树枝劈劈啪啪的掌声。
“那还真有点棘手!”阿尔科克在轰鸣声中咆哮道。
他们正面迎风,机头朝上。飞机慢了下来,胆颤心惊地越过树梢和低矮的屋顶。此刻要小心,不能失速。让它继续上升。到了更高时,他们开始微微倾侧。慢慢来,老弟,让它掉过头。一个恢弘的转弯,优美极了,一切均衡协调,显出飞机本身的自信。他们维持一定高度。现在飞机倾侧得更厉害。直至风转到他们身后,机头向下一沉,他们才算真正启航。
他们朝底下的调度员、技工、气象工作人员和其他几个游荡的人挥手。不见《电讯晚报》的艾米丽·欧利希,不见洛蒂:母女俩已经回去了,那天她们走得早,错过了起飞。实在遗憾,布朗想。他拍拍茄克内里,信还揣在那儿。
阿尔科克擦去额头的汗水,朝他们在陆地上的最后一抹影子挥挥手,把油门调至一半,驾驶飞机向大海飞去。一条金色的海岸线。船在圣约翰斯的港口里簸动,像男孩浴盆里的玩具。
阿尔科克拿起原始的电话机,半扯着嗓子对里面喊道:“嗨,老兄。”
“嗯?”
“有件事,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从没告诉过你。”
“从没告诉我什么?”
阿尔科克咧嘴一笑,低头瞥了一眼水面。他们已飞离陆地八分钟,高度一千英尺,风力不到三十五节。他们颤巍巍地翱翔在康塞普申湾的上空。水面,像一张流动的灰地毯,绣着斑斑阳光和刺眼的反射。
“从来没学过游泳,我。”
布朗顿时一惊——想到在海上迫降,在水面挣扎,抓着木头压杆、或抱紧滚动的油罐漂流片刻。可阿尔科克明明在苏夫拉湾被击落后安全游上了岸啊?几年前。不,没有几年,几个月而已。布朗觉得不可思议,非常不可思议,就在不久前,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腿,现在,今天,他正带着那块弹片,飞越大西洋,奔向一场婚礼,第二次的机会。不可思议,他竟然在这儿,这个高度,这片无边无际的灰茫,罗尔斯·罗伊斯引擎在他耳中轰鸣,让他凌空不落。阿尔科克不会游泳?那肯定不是真的。也许,布朗心想,我应该告诉他真相,永远不会太迟。
他俯向电话机话筒,决定作罢。
他们平稳地上升,并排坐在敞开的座舱里。寒冷的气流在他们耳畔奔突。布朗用粘在斜支杆上的发报机电键敲出一条信息:一切正常,启程了。
电话机是一组绕在他们脖子上的金属线,用以捕捉话音的震动。接听部分,他们有耳机,塞在柔软的头盔下面。
飞了二十分钟后,阿尔科克把手伸到帽子底下,扯出碍手碍脚的耳机,将它扔进蓝天碧海里。痛死人了,他作出难受的样子。
布朗简单地竖起拇指。实在遗憾,如今他们没有别的交流方式——只有潦草地写字条和打手势,不过他们早已对对方的举止了如指掌:每一次抽动,代表一种言语,没有声音,只是一种身体的表达。
他们的头盔、手套、茄克和及膝长靴里安了毛皮里子。里面,他们穿着巴宝莉的背带裤。不管什么高度,即便在倾斜的挡风玻璃后,都将冰冻刺骨。
为做准备,阿尔科克在圣约翰斯的一个走入式冰柜里待了三晚上。有一晚,他躺在一堆包好的肉上无法入睡。几天后,艾米丽·欧利希在《电讯晚报》上写道:他闻起来仍然像一块刚切下的牛肋肉。
她和女儿站在三楼窗口,手搁在木头窗框上。起初她们认定那是幻觉,是前景里的一只鸟。可接着她隐约听见引擎的巨响,她们俩明白自己错过了至关重要的一刻——也没拍下照片——但远远目睹这一幕,亦有一种奇特的欢欣,飞机消失在东方,银色,而非灰色,被酒店窗户的镜头勾勒。这是人类征服战争的一次胜利,是耐力击败记忆力的凯歌。
窗外,碧空无云,绵延不绝。艾米丽爱听墨水吸入钢笔的声响,拧拢笔管时的杂音。两名男子正飞行在大西洋上空,携带一包邮件,一百九十七封信装在白色的小麻布袋里,盖有特别邮戳。假如直飞成功,那将是第一批从新世界寄往旧世界的航空信。一个崭新的想法:飞越大西洋的航空信。她斟酌这个短语,在纸上把那划掉,一遍又一遍,飞越大西洋,飞越—大洋,飞越—洋。距离终于被打破了。
底下是漂浮的冰山。汹涌澎湃的怒海。他们明白自己没有退路。如今一切归于数学运算。将燃料转化成时间和距离。将油门杆设置在最佳耗能位置。掌握角度和边界,以及当中的空间。
布朗拭除风镜上的水汽,把手伸进脑后的木板隔间,抓起三明治,剥去蜡纸。他递了一个给阿尔科克,阿尔科克一只戴手套的手握住操纵杆不放。这是能让他嘴角泛起笑意的诸多事中的一件:大嚼由一位姑娘在一千多英尺以下圣约翰斯的一间酒店里做的火腿黄油三明治,那是多么不寻常。这份三明治因他们已飞出那么远而愈发美味。小麦面包,新鲜的火腿肉,黄油里搀了一点芥末。
他向后伸手去拿那壶热茶,拧开壶盖,冒出一缕热气。
噪声席卷他们全身。他们不时把那想成音乐——一种自动从头传送至胸至脚趾的旋律——可继而他们跳出这种旋律,那又重新变回纯粹的噪音。他们非常清楚在飞行中有失聪的可能,震耳欲聋的轰鸣也许会永远寄居在他们身内,他们的躯壳承载着怒吼,犹如人体留声机,就算翻面,那声音仍将有办法,永远,在他们耳边低回。
保持规定的航向需要天赋和魔法。布朗必须借助任何可能的手段来导航。贝克导航装置安放在座舱地上。航向及距离计算器钩附在机身侧面。偏航指示器刚好塞进座位下方,连同测量飞机转弯时向内侧倾斜度的气泡水准仪。六分仪扣在仪表板上。有三个罗盘,每个都带夜光。太阳、月亮、星辰。假如这一切统统失灵,他将采用推算法定位。
布朗跪在座椅上,探出身体向外望。他左扭右转,利用地平线、海景和太阳的方位做出计算,在记事本上快速写下:保持航向针偏近120而非140。他一把纸条推过狭小的座舱,阿尔科克便微微调整操纵器,配平飞机,把油门动力维持在四分之三,避免过分推进引擎。
这像极了驭马,飞机在长途飞行中发生变化,汽油消耗引起重心位移,引擎奔驰,触按操纵器如手执缰绳。
每隔大约半小时,布朗察觉维梅的机头略微发沉,他注视阿尔科克后压操纵杆,把飞机拉平。
自始至终,阿尔科克的身体都与维梅保持接触:他的手不能离开操纵器,连一秒都不行。他已能感到肩膀和指尖的酸痛:还不到三分之一路程,那份痛深深嵌入在了每一条神经纤维里。
小时候,布朗去曼彻斯特的赛马场看马。平日,当赛马骑师在训练时,布朗在索尔福德的赛道内侧跑步,一圈接一圈,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扩大圆环,把周缘往外推。
七岁时的那个夏天,来自美国的“快马邮递”骑士团在艾尔韦尔河边搭台表演西大荒秀。他的同胞。来自他父母的国度。美国人。布朗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牛仔站在原野上,旋动套索。场地里有野马、水牛、骡子、毛驴、会表演绝技的矮种马和若干头野麋鹿。他徜徉在巨大的背景幕布旁,上面画着草原大火、沙尘暴、风滚草和龙卷风。可最教人惊奇的是佩戴华丽头饰、在索尔福德的茶室附近招摇而行的印第安人。布朗尾随其后,找他们签名。查金·桑德是黑脚族部落的一员。他的妻子约瑟芬是个枪法一流的女牛仔,身着精美的皮衣,腰间系着放左轮手枪的皮套。临近夏末时,他们的女儿贝茜染上白喉,等她出院后,他们搬到戈顿区的托马斯街,就在布朗的姑妈姑父家旁边。
每周日下午,布朗骑车出门去戈顿,努力往那户人家的窗里定睛张望,希冀看见头饰上金属圆片的闪光。但查金·桑德剪短了头发,他的妻子站着,穿着围裙,在炉子上做约克郡布丁。
飞了几个小时后,布朗听见一记轻微的咔嚓声。他戴上风镜,探出机身,望见无线发报机上的小螺旋桨徒然转了一秒钟,折断,飞脱。如今没了无线电,无法与任何人联系。不久他们的电热飞行服将停止供暖。还不止如此,一处断裂可能引发另一处。一块金属疲劳,整架飞机就会散架。
布朗能闭上眼睛,看见飞机似一张棋盘。他对开局让棋法了如指掌,一千步可以走的小棋。他喜欢把自己想成居中的兵卒,缓慢、有条不紊地向前移动。他保持冷静,那里面怀藏了一套进攻的章法。
一小时后,一阵嗒嗒声,在阿尔科克听来像是哈奇开斯机枪。他朝布朗瞥去,但心中已料到出了什么事。布朗指向右侧引擎,排气管有一大块出现开裂、剥离,先是发红,继而变白,然后近乎半透明。一片金属护套松脱,引擎上迸起大量火花。护套飞扬了片刻,速度差点超越飞机本身,接着一头扎进螺旋桨的尾流里。
这不会致命,但他们一同扫视断裂的排气管,引擎似响应般,发出双倍噪声。如今,他们将不得不在余下的旅程中忍受这个,而阿尔科克深知引擎的轰鸣会使飞行员昏昏欲睡,那节奏会催人打盹,然后撞上气流。这是险恶的作业——他能感觉到这架飞机在他的肌肉里。全身被用力拖着,心神耗尽,总在躲避云,总在寻找一条瞄准线,拟想任何可能的地平线。制造幻影的大脑发生错乱。内耳平衡角度,直到唯一真正可信的只剩抵达那儿的梦为止。
当他们进入云层时,并未出现惊慌。他们拉下带毛皮的头盔,调整好风镜,用围巾裹住嘴。冲啊。可能遭遇乳白天空的恐惧。还有面临盲飞的可能。上面是云,下面是云,他们必须设法从中间穿过。
他们想爬升脱险,可仍有云。他们下落,还是有云。浓重的湿气,无法简单地将之吹散。我吐气,我喷气。他们的头盔、脸、肩膀,被水气打湿。
布朗往后一靠,坐等天气放晴,让他可以准确地给飞机指引方向。他在翼尖觅寻太阳的闪光,或一抹突现的蓝,那样便能找到一条地平线,快速计算,用六分仪测量太阳的经度。
飞机左右晃荡,在乱流中摆尾飞行。高度骤降。座椅感觉像从他们身下脱落。他们再次上升。无休止的噪音。撞击。心跳暂停。
光线消隐,他们在云层上端偶遇另一道缝隙。太阳转为红色。底下,大海在布朗眼前倏然掠过。瞬间的优美弧线。他从地上抓起气泡水准仪,斜置,摆正,快速计算。“我们的航速约在140节,航向大致正确,略微偏南和偏东。”
二十分钟后,他们又遇上巨大的云堆。他们升向云层中间的空隙。“我们不要到云上看日落,我们应等待天黑和星辰。你能以,比如说,60度角上去吗?”阿尔科克颔首,让飞机向内侧倾斜,在空中缓慢地盘绕上升。喷出的红色火光穿透迷雾。
他们俩都知道身陷云中时头脑会玩的把戏。人会以为飞机处于水平位置,即使飞机已经侧翻。机器会冲着命定的劫数奔去,他们说不定会一路飞得兴高采烈,或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坠机入海。他们必须时刻守望月亮、星星或地平线的出现。
该死的天气预报真行。布朗潦草地写道。阿尔科克徐缓地收回引擎,动作中略带谨慎,布朗从他的反应中看得出,他也在担忧。他们迎着湿冷空气的侵袭,拉起衣领,水珠贴着敞开的挡风玻璃向上滑动。他们之间那张座椅里的电池仍在将微弱的暖流脉冲输送到飞行服的金属丝里,可周围寒气彻骨。
布朗跪在座椅上,向外探身,看能否找到一丝空隙,可他没有找到。
视野为零。六千五百英尺。完全靠航位推算法飞行。我们必须穿过上排云层。暖气亦将很快失效!
他们耳中的骨头在鸣响。嘈杂声淤滞在他们颅内。意识里的小无菌室。噪音的冲击波从一面墙反射到另一面。好几次,布朗感觉引擎正试图从他的眼后冲出来,某些金属物露出了野性,如今无可能摆脱。
先是雨,后是雪。面临雨夹雪的可能。座舱按照设计能抵挡大部分天气状况,但冰雹可能会击碎帆布机翼。
他们提升到雪势较轻的高度。没有光,没有缓解的迹象。他们蹲坐下来,风雹咚咚落在他们周围。雪量增多,来势更猛了。他们再度下降。雪花叮蜇他们的脸颊,顺着喉颈融化。未几,他们脚边吹积起白花花的雪。假如他们可以升到上方俯看,会看见一个狭小的敞篷空间,两个戴头盔的人影,在空气中飞快地穿行。甚至比那更奇异。一个移动的房间,在黑暗中,在风的呼啸中,两名男子,他们的躯干上部正在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布朗用手电筒照向脑后的控制装置,看见汽油溢流流量计的表面已开始蒙上一层雪。不妙。他们需要靠流量计来警惕化油器故障。在座舱里转身,冒险把手伸向高高的头顶,他以前曾这么干过,但从未是在这样的天气下。然而,非干不可。在九千英尺的高空,下面是汪洋大海。这是一种怎样的疯狂?
他瞥了一眼阿尔科克,他们飞行在一小块乱流上。只要保持平稳就好。此刻告诉他无益。不会游泳,老弟。他的嘴角实难笑得出来。
布朗整了整手套,拉紧耳罩,提起围巾盖住嘴。他在座位上转动身体。挪步时伤腿抽搐了一下。右膝顶住机身边缘。接着是左膝,受伤的那条腿。他抓住木头支杆,拉起身体,吊在强大的风浪中。寒冷像麻醉剂。风浪把他往后推。雪刺痛他的脸颊。濡湿的衣衫粘着他的脖子、背脊、肩膀。鼻子里流出的鼻涕凝成枝形吊灯。血从他的躯干、手指、大脑里退去。正在放弃五种感官。小心了,此刻。他顶着剧烈的风延展身体,可不大够得到。飞行茄克过于笨重。他解开拉链,感到风在胸口嗖嗖吹过,整个人向后拉伸,用刀尖敲除玻璃流量计上的雪。
天哪,这冷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他赶紧蹲回座位上。阿尔科克对他竖起大拇指。布朗立刻伸手去拿电池线暖身。他甚至无需写纸条给阿尔科克:暖气彻底没了。地上,他的脚边,放着地图。他用力跺脚,小心不弄脏那些航图,他的指尖刺痛。牙齿不停地打战,让他以为它们可能会碎掉。
他左肩上方的小木柜里,放着那个茶壶,里面是应急用的白兰地。
花了老半天打开壶盖,酒液击麻了他的胸腔壁。
她们留在酒店房内,桌子仍摆在窗口,以防飞机万一回来。母女俩一起,观望,等待。飞机尚无消息。失去无线电联络。临时机场里毫无动静。原野沉寂了十二小时。
洛蒂不知不觉地握紧窗框。可能出了什么情况?母亲真不该写信给科克市的那户人家,她暗想,也许害他们分了心。此刻她感到五味杂陈。布朗无需多添一件让他操心的东西,不管多么微不足道,为何要在楼梯上叫住他,为何把信给他?那么做究竟有何意义?他们可能坠机。他们想必已经坠机。他们已经坠机。我给了他一封信。他分了神。他们坠了机。她能听见他们的坠落。尖啸声穿过飞机的支杆。
她把手指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她不喜欢这种时刻下的自己,她古怪的举止,尖锐的自我意识,正值青春年少。她希望可以走出自己,走出窗户,迈入空中,然后下落。哦,接着呢,仅此而已吗,也许?难道这就是一切的意义所在,真的吗?是。布朗先生,阿尔科克先生,向你们致敬,无论你们在哪里。要是能拍下那一刻的照片就好了。恍然大悟。飞行的意义,即是挣脱自我。这个飞翔的理由,足矣。
楼下,大堂里,其他记者簇拥在电报机旁。一个接一个回电,与各自的编辑联系。没有可报道的东西。十五个小时过去了,此时阿尔科克和布朗要么正在迫近爱尔兰,要么已丧命失踪,为梦想而罹难。记者们着手撰写起报道的开篇,采用两种笔调,哀婉的、欢庆的——今日,两个世界实现了伟大的连结——今日,沉痛悼念两位英雄——亟欲成为把握最新动态的第一人,更亟欲在有任何确实消息发来时头一个截获电报。
时近日出——离爱尔兰不远了——他们撞上一块云,无法脱身。没有瞄准线,没有视地平线,尽是灰茫一片。在大西洋上空近四千英尺的高度,晦暗依旧,没有月亮,看不到海。他们下降。雪势有所缓和,但他们飞入一大堆白茫茫的东西里。瞧这个,杰基。眼看它来临。浩瀚。躲不过。上下夹攻。
他们被吞没了。
阿尔科克轻敲空速表的玻璃外壳,指针不动。他调整油门杆,飞机前端抬了起来,空速表依旧没有反应。他再次变速。来得实在太突然。他妈的。
天哪,杰基,做螺旋下降。我们现在得赌一把。
四周的云越来越厚。他们俩都十分清楚,此时如果不冲破云,他们就会盘旋俯冲,飞机会越坠越快,裂成无数碎片。唯一的出路是保持速度螺旋下降,让飞机同时处于受控和失控中。
行动,杰基。
引擎喷出嘲弄的红色火焰,维梅悬停了一秒,变得沉甸甸的,翻转倾覆,仿佛遭到一记重击。起先是缓慢无比的下坠状态,里面包含了一定的叹息。收回这想飞的不支努力,让我掉落吧。
一只机翼失速,另一只还在上升。
离海面三千英尺。云中,他们的平衡感尽丧,分不出向上还是向下。两千五百。两千。雨和风打在他们脸上。机器剧烈颤动。罗盘指针跳跃。维梅摇荡不定。他们的身体被按在座椅上起不来。他们需要的是一线天空或大海,一点可见的视野。但什么也没有,只有灰白的浓云。布朗向四面八方甩头。无地平线,无中心,无边界。我的老天。某一点,任意一点。稳住,杰基老弟。
一千英尺,他们仍在下坠,九百八百七百五。他们的肩胛骨压着座椅。血液直冲脑门。脖子发沉。我们在升?我们在降?飞机仍在打转。他们说不定还没见到海就已粉身碎骨。解开安全带。说得对。说得对,泰迪。他们的身体仍钉在座椅上。布朗向下伸手,他把飞行日志塞到自己的茄克里面。阿尔科克用眼角余光瞥到他。真是壮烈的蠢举,这是飞行员最后的动作,保住每一条记录。知道是怎么回事,甜美的释然。
仪表盘仍在稳定地转动。六百,五百,四百。没有呜咽,没有悲鸣。云的尖叫。身体的流失。阿尔科克在无尽的白与灰中保持盘旋之姿。
瞥见一道新的光,一堵不同的色彩,霎时映入脑海。一掌蓝。一百英尺。奇特的蓝,旋转的蓝,我们出来了吗?近处是蓝,远处是黑。我们出来了,杰克,我们出来了!把持住,务必把持住。上帝啊,我们出来了。我们出来了吗?又一道隐约的黑线。海像立正的士兵一样站着,幽黑。光应该来自有水的地方,海应该是光最满的地方。九十英尺。八十五。那是太阳。上帝啊,是太阳,泰迪,太阳!那儿。八十了。太阳!阿尔科克一口气给飞机加足油门。就在那儿。加速,加速。引擎起来了,他努力克服震摇。大海翻转,飞机拉平。还剩五十英尺,四十英尺,三十,再无余地。阿尔科克俯首瞥了一眼大西洋,波涛在他们身下奔腾,泛起白色的浪花。海水涌溅在挡风玻璃上。两人谁都没有出声,直至飞机重新拉平,他们再度开始上升。
他们静坐,不语,吓得呆若木鸡。
哦,走开,小子
你不过屏息一分钟
和枫叶拉格相比
毫无特技含量
日后,他们会笑谈这次盘旋,这次下坠,这次在水上的表演——假如你的一生没有从你眼前闪过,老弟,那是否意味着你根本没有活过这一生?——但在向上爬升中,他们一言不发。布朗探出座舱,拍打机身的侧腹。老马。老黑脚族人。
他们把飞机转到与水面平行,高度五百英尺,晴空万里。如今有了视地平线。布朗伸手去拿定位板,校正罗盘。快到格林尼治时间八点整。布朗匆忙地四下找铅笔。棘手?他潦草地写道,后面跟了一串惊叹号。他看见阿尔科克嘴角一撇,露出笑意。这是数小时内他们第一次在既无雾也无云层的情况下顺利飞行。放眼,一团喑哑、有嚼劲的灰色物质凌驾于水上。布朗飞快记下最后的运算结果。他们朝着北方,但总体没有偏离爱尔兰太远。布朗估算航向在正北偏125度,但考虑到变差和风,他把罗盘航向设定在170。向南转舵。
他能感觉前方的景象在他体内升起,预期中的草原,地平线上一间孤零零的茅舍,也许还有一排挨挤的牛。他们必须小心,沿海耸立着悬崖。他研究过爱尔兰的地貌:山丘,圆形高塔,大片大片的石灰石,消失中的湖泊。戈尔韦海湾。战时有过描写那儿的歌曲。通往蒂珀雷里的路。爱尔兰人是多愁善感的一支民族。他们死去的人和嗜酒的人,数目庞大,其中有一些是为了英帝国。嗜酒,身亡。身亡,嗜酒。
正当他把盖子拧回装热茶的保温壶时,肩上感觉到阿尔科克的手。他在转头前就知道,到了。就是那么简单。
从海中凸耸而起,如你所愿般冷漠、无动于衷:湿漉的岩礁,幽暗的草原,石头树木光。
两座岛屿。
飞机低速飞过陆地。
底下,一头羊,背上停栖着一只喜鹊。羊昂起头,在飞机俯冲时开始奔跑,有一小会儿,喜鹊待在羊背上原地不动:这等怪事,布朗知道他会永生铭记。
现实的奇迹。
远处,群山,有被褥缝线般图案的石墙。曲曲折折的道路。生长不良的树。一座废弃的城堡。一个养猪场。一所教堂。还有那儿,朝南的无线电发射塔。两百英尺高的桅杆密匝匝排成矩形,几间仓库,一栋石屋坐落在大西洋的边缘。这么说来,那是克利夫登。克利夫登,马可尼无线电报站。无线电杆组成一张大网。他们对视了一眼,无话。降落。降落。
他们循着行进路线飞过村庄。房屋是灰色的。屋顶,是石板瓦作的。街道出奇安静。
阿尔科克向下俯冲。关闭引擎。斜入,让维梅恢复平飞。
他们的头盔鼓起掌。毛发发出咆哮。指甲吹响口哨。
草丛里飞出一群长嘴鹬,展翅翱翔。
在他们看来,那是理想的着陆场地,坚硬、平坦、葱翠。然而在下降时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附近厚厚的泥炭片,如蛋糕般叠着,棕色大地上鲜明的切痕,沿堤岸拉起的通讯线,更远处的三角土垛。他们也没有看见停在路边的受风吹日晒、被雨打出一个个坑洞的拉泥炭的木轮车。他们没有看见斜倚的泥炭铲刀,靠立在车上。他们没有看见废弃的道路上长出的长长的灯心草。
他们让维梅朝地面飞去,划出一道完美无瑕的轨迹。他们几乎仿佛可以探出身,用手掬起一抔泥土。我们到啦。飞机悬停住,离地一英尺。他们的心脏在衬衣里面怦怦直跳。他们等待触地的时刻。擦着草尖。
他们撞上又弹起。我们下来了,我们下来了,杰基老弟。
可他们立刻意识到他们减速得太突然。可能是一个轮子?轮胎爆裂?尾翼折断?没有咒骂,没有叫喊,没有惊慌。他们有一股下沉的感觉,飞机正在陷落。继而他们意识到,这是沼泽,不是草坪。苔草的活根。他们正滑行在一片绿沼泽地上。泥土短时能承载住飞机的重量,他们滑出五十英尺,六十英尺,七十,可接着轮子刨进了土壤里。
大地撑住,维梅沉陷,机头向下扎,尾巴翘了起来。
仿佛是惊诧猛地把他们往后一拉。维梅的前端栽进土里。后端翻转过来。布朗的脸重重撞在座舱前面。阿尔科克后挫碰到方向舵的控制杆,力道十足,把杆压弯了。一阵剧痛传遍他的胸口和肩膀。上帝啊,杰基,这是发生了什么?我们坠毁了吗?
静寂。他们头脑里的一个声音。此刻比以往都更响亮,不知怎的忽然加了倍。接着他们全身松弛了下来。那声音向下渗入他们身体的其余部分。是静寂吗?真的是静寂吗?喧嚷的静寂。倏然流遍他们空空的脑壳。老天哪,泰迪,是静寂,那是静寂的声音。
布朗摸摸自己的鼻子、下巴、牙齿,看自己是否完好无损。几个划破的口子,几块瘀青,没别的。我们活着。我们立了起来,可我们活着。
维梅戳在土里的样子好像某座新世界的史前支石墓。机头没入沼泽至少两英尺,尾巴翘在空中。
“哎呀。”阿尔科克说。
他能闻到什么地方有汽油。他关掉磁发电机。
“赶快,出去,下。”
布朗伸手去拿航空日志、信号弹、装信的麻布袋,站起身,翻过座舱边沿。扔下他的拐杖,它像箭一般刺中底下的泥沼,斜插在土里。落地时他的腿一阵灼痛。哈利路亚,地面竟然不是空气做的,那简直教他诧异。一座活生生的支石墓,没错。
在飞行服的口袋里,布朗放了一对小望远镜。右边的镜头蒙了雾,但透过没有蒙雾的镜头,他看见昂首阔步穿过沼泽地的人影。士兵,是的,士兵。他们活像是玩具小人一般过来,黑黝黝的,映在爱尔兰杂乱的天幕下。随着他们的走近,他能辨识出他们帽子的形状,他们胸前横挎的步枪和颠动的子弹带。有一场战争正在进行中,他明白。可在爱尔兰,总有这样那样的战争在进行中,不是吗?永远不清楚该相信谁或什么。别开枪,他在心中念道。在历经了这一切后,别朝我们开枪。劳驾。莫要。莫要。可这些和他是自己人。英国人,他确信。其中一人挂着照相机,在胸前震荡。另一人仍穿着条纹睡衣。
他们身后,远处,有马和车。一辆孤零零的汽车。一列从镇上来的人,沿马路蛇行,小小的灰色人影。瞧那个,瞧那个,一位穿着白色法衣的神父。更近了现在。男人、女人、小孩,奔跑着,穿着他们礼拜日最好的衣服。
啊,是弥撒。所以,他们一定是去做弥撒了。怪不得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大地的气味,如此清新,令人讶异:布朗突然觉得那像是一样他可以吃下去的东西。他的耳朵在搏动。他的身体感觉仿佛依旧穿行在空气里。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同一时间里既飞翔又伫立的人,他心想。拿掉了飞机里的战争因子。他举起那一小袋信,敬礼。他们来了,士兵,人们,灰色的蒙蒙细雨。
爱尔兰。
一个美丽的国家,在待人方面仍有几分原始的蛮风。
爱尔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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