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丰地暖管紫色的好吗(《黑营盘》(岳立功著)连载合集版(全8集)第一集(第1一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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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丰地暖管紫色的好吗(《黑营盘》(岳立功著)连载合集版(全8集)第一集(第1一5章))
内容简介
清朝末年,“湘西的各个关隘要冲散布着二千余座青石筑起的黑色碉楼一一营盘,其中一座石头围子大营盘则是辰沅永靖兵备道道署所在地,名叫筸城。筸城有五大姓,繁衍出五大家族。
小说通过筸军领袖陈青树陈氏家族之荣辱兴衰展现了清末湘西政界、军界、商界的残酷斗争一一最后的贵族们内部的相互倾轧,古老黑营盘的瓦解坍塌,演绎出一部充满奋斗抗争、情爱仇杀的蛮荒传奇。
《黑营盘》为岳立功“湘西三部曲”开篇卷,第二、三部分别为《红城垣》、《白祭坛》。
题记
在故乡那一片历史废墟上,我拾检你家的残砖他家的破瓦,依照我心目中的图 腾,铸一座未名的墓碑。若或有人在其中的 基础或主体的某块砖石上辨认出有自己先 人烙下的依稀印记,请不要惊讶、附会。这 未名碑不属于任何个人,它是献给那片蛮 荒土地百年来所战死、情死、冤死的十万荒 野游魂的。
我凭吊那段充满一百八十个问 号,且至今尚未完全找到答案的历史。
楔子
说是数百年前这里就有了军队,有了碉卡,有了营盘,并 有了小小的石头城。住在石头围子里的,大半是镇守边地的兵 士,小部分是被官府放逐贬谪充军的罪犯。
地方山奇水秀,日 月山水共同造就本地土著民族,使之兼备山的雄悍水的温柔。 外来移民与本地族类联姻,媾合,繁衍。这里出勇士,也出美 女。
家乡那一方风水总孕育不安分的灵魂,孩子们的头脑里 总萌发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但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日起就一 直蹲在那里的黑色营盘,似乎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磁石般 把那些偏离既定轨迹的企图吸回来,将羼弱的思想摔成齑粉。 许多代人的拚搏求索成了个首尾相衔的怪圈,最终也没有人真正走出那一片可歌咏可诅咒的土地。
若追溯到较远的古代,如今已刻在民间传说和歌谣里的 天王三兄弟较为典型。现在在一个叫鸦溪的地方,还残存着一 座关于他们的宏伟庙宇,里面供有三尊巨大泥塑像。泥塑师用本地方圆千里内出处不同的红砂、白垩、黑泥三色土给他们 赋予不同色泽。因为三兄弟都吃过皇帝赏赐的毒鸩御酒,酒量 大小决定中毒轻重和死去缓急,故脸分别呈红、白、黑三色。
天王三兄第是地方上一最妖艳村姑在旋潭浣纱为犀牛精摄去巴肚坐胎,长大后各各五大三粗,饭量膂武艺都同步的惊 人,朝廷借重他们的武艺和蛮力杀戕异族,“三十六人杀九千, 杀到骑梁洞门前”,大获全胜。皇上大悦,宣令入京封赏。不想为朝中文武大臣所妒,奏表皇上云:“此三人才识高超,悍勇异常.将来或有天子之分,如不先牌其制毙,则国家恐有后患之虑。”
皇上便假备酒席接得三王于后花园,扎一高台月夜大饮, 台下栽埋刀刺无数。只待他们各各大醉踉跄跌下自毙,但三王兄弟本非凡人.阴有犀牛精护助左右,干杯万觥终不改色,皇上无奈之下.乃另设密计,馈赠以厚札。三王兄弟欣感得意荣 归梓里,却不知礼物中饯以鸠酒,入乡时,口渴而饮。大王性急举杯.沾酒便倒;二王以为大哥不中用,逞能地一碗全吞进 肚里.没一刻也死去了;三王见状更是不服,仗其平素酒量宏 大,索性捧缸大饮,酒缸同他沉重的身躯同时重重地倒在岩板坪上。
三兄弟虽死,冤死莫白,灵魂显应,吵闹地方,皇上亦不能安稳坐朝,乃封三人为侯,简称三侯,准在鸦溪建庙,永受香火,阴阳两管。
乡中多瀑布小溪,却无大河。山高水险,交通闭塞,与内地联系甚少。
三百年前的清代中叶,本地土著人中出了个了不起 的英雄,领头揭竿,反抗朝廷,声势极大。地方厅志记及其起始 时说:“正月二十七日,天将明,东南一星大如斗,光芒闪烁,坠而复上者三,后坠林寨,不逾时,逆蛮造反之火遂发。”
这位首 领援引客家人的一句俗话作为奋斗目标,把“不到黄河心不 死”写在自己的旗帜上,旗帜是黑色的,绣以龙凤图腾。他领着 地方数万义军袭占了三省六府所辖十三厅县,其势实是咄咄逼人。
他们在大山圈子里曲折出击,终于在某一天实现了他们的夙愿 ,杀到了“黄河”边。世世代代一直生老病死在山火 尖上的民族的后裔们.生平头一回看到一条如此广袤浩荡的 大江,被它的排空浊浪、裂石涛声镇住了。
他们在江边的沙滩 上杀猪宰羊,祭过祖宗,酒足饭饱后,便拔营凯旋回山。残阳下的沙滩留着堆堆灰烬,一片狼藉。
朝延乘隙调动七省十八万绿 营步兵日夜兼程赶来,历史上有名的“五溪会猎”由此揭开了 血腥的序幕。这场征服反征服、同化反同化的拚斗一直持续了 整整一十二年。
那个揭竿的领头人物当初不过是二十几岁的 青皮后生,被俘时已过了不惑之年。
长长的棕索吊蚱蜢般将 一解人犯押往京师会审枭首。在又一次经过这条大河时,正逢 枯水季节,赤脚趟过河,其水不过齐腰深。这位首领至此方明 白:这其实根本不是黄河,而是本地一条叫沅水的大河的上游 部分,它离自己寨子的直线距离实不盈百里。
黄河是什么样子 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在他被木笼子关着扔在马车上颠波了 三十五天后才明白的。
这位英雄是当地土著民族中的一员。为什么要打到黄河 去?因为本民族的《创世纪》古歌里说那里是他们最早的家。
很多年以前,这个据传是最先发现了稻谷的民族,因黄河 流域的残酷战争而开始了大迁徙,来到中国南方的山水尽头 凭险而居。
为防止这个反抗性极强的民族的暴乱,官府借用当 地所出产的青石筑起了黑色的碉楼。
碉楼位置在山顶上,高二 丈,周围以青石加糯米石灰砌就;分二层,下层夯筑黄土,上层 ,四壁留枪眼八个,立屋盖瓦,日夜有守兵晾望巡守。哨楼相毗 连的马圈、伙房、窝棚等周遭仍以青石围子界定,称之为营盘。 这种黑色的东西越堆越多,到清末竟已达二千余座。哨楼之间 曾加筑土墙,盘山绕水,像一个巨大的铁箍,环垣千里,成为中 国历史上罕见的“内地长城”。
这些星罗棋布于各关隘要冲的 碉卡营盘,扎着数目惊人的部队,是全湘最大且保留得最久的 一支绿营军,是国家的一座后备大军库。管辖指挥这千里营盘的最高长官,清末称辰沅永靖兵备 道。道署所在地也是座石头围子大营盘,名叫竿城。
竿城,凭 借了当时地理上的优势,正如道台衙门左右辕门匾额所标榜 的,它“屏翰楚尾,疆理黔边”,恃靠无数次对内对外的流血战 争建立起自己的繁华同淫威。它指挥着靠从土著民族手中没 收的十五万亩“屯田”赡养数万绿营兵士,又靠他们控制管辖 了四省边界的大小二十二厅县广袤辽远的土地。
竿城一直是“父传子接”的世袭兵役制,兵民没有显明界 线,加之历史上“边墙”的无数次修建无数次捣毁,兵民商品和 婚姻两方面的交流结合便出现了一个奇特怪诞的现象:守卡 人和被守者若翻起古远的族谱来,多数其实同出一宗。
除去一 些外来杂姓,本地从祖宗传下来的是五大姓,也就是五个大家 族。这五个大家族像大树发桠一般,又裂变为更多的支脉。这 些支脉间开始生存竞争,几代之后,有的红火起来,有的便消 声匿迹而几近湮没了。
当历史洞穿十九世纪的甬道依稀看见 二十世纪的门槛时,竿城出现了一次“军政大爆炸”一清同 治年间连续出了几个如今省军区司令一级的显赫人物,使竿 城历史上几个默默无闻的家族陡然红极一时,他们及他们儿 孙辈中的几个杰出人物便左右把握了地方上近半个世纪的历 史。
这段绵长的历史在我下面就要提到的“黑岩口事件”处可 以算作一个初步归结。
这几个家族里有陈姓一脉值得一提。据说这一脉的先祖在某朝某代因战功被封为一地土司。陈土司生前独霸一方,权极一时,死后下以厚葬,埋了许多假坟, 据说是因陪葬极多极昂贵,故而如此。很多年后,有八 个掘坟贼挖开过所有的坟冢,却一无所获,于是地方上新添了 一则多少带点臆测的故事。它活灵活现抖露了这位先祖不光 彩的隐私。
故事说陈土司在乡里施行“初夜权”,竟连自己的亲 侄女也不放过,后以“乱伦罪”被朝廷抓去,来了一次真正的五 马分尸。
他确切的死因虽然至今仍是一道谜,但这一个显赫的 家族从此便败落了却是确凿无疑的。待传到其第七十九代玄 孙陈青树手里的,仅只是一把缺口的割马草镰刀而已。
陈青树就是一个后来在同治年间暴发的显赫人物。他有 三个老婆,二儿一女。老大云祥英年早逝。老二云泉跟我家有 点挂角亲,我叫他堂舅公。经过近五十年的磨难拚斗,这位堂 舅公同在他家后门外偏棚里出生的一个孩子,分别以一、二把 手的地位称雄地方。
我的堂舅公小时候也是个充满奔赴异乡献身幻想的孩 子,奇怪的是长大后却多次放弃了出山的大好机会。这戏剧直 演到近本世纪中叶。那时他已年近古稀,高而瘦削,样子很精 神,眼中有蓝、黄、金黄几种色圈,爱穿一件粗呢子衣,人称“老 师长”,颇具儒将风度。
是时,他手下的心腹二把手俞英奇接到 省主席来电,决定赴任省府委员职。于是,在一个青石块砌成 的畚箕形渡口边,在四根机枪二十四根快慢枪下,一辆载着 “湘省未来”的中型卡车被捣毁,十五名文武官员同时毙命 这就是当地历史上有名的“黑岩口事件”。
关于俞英奇临行前后的情况,关于他的死因,在其后颇长 的一段时间一直是个谜。
后来,在清理我的这位堂舅公的遗物 时发现,他的一本叫《溪野沉梦》的未刊稿里有较为详尽的记 述 实际上,是他一手策划了那场流血;后来,又由他亲自 主持盛大的葬礼。
听老班人说,那次葬礼之后,人们发现他的 头发全白了.衰弱苍老得失去了人形。他从此闭门不出,刻意 著述,记叙他的故土,他的父辈,他的朋友和敌人,用反思的笔 触追溯中国南方某省西部地区发生的那场巨大历史悲剧的始 末。
我有幸详阅了这部未刊稿,惊异地发现那半个世纪的充 满了奋斗失败、情爱仇杀的古典传奇,竟衍译着现代艺术色彩 原理。
经验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对一个绿色方块注视一会儿,然 后把眼睛闭起来,我们就会看到一种作为视觉残象的红色方块。如果我们观察一个在黑底上的白方块,然后把眼睛望向别 处,这时作为视觉残象将出现的是一个黑色方块。
著名的《色 彩艺术》一书的作者约翰内斯伊顿指出:黑色和白色混合产 生一种中性灰色,红色和绿色同样是一对互补色,它们混合后 加上白色也能产生中性灰色。人的眼睛和大脑都需要这种中 性灰色,缺少了它就会变得不安静,而在这种互补关系建立 时,才会满足或趋于平衡。这样的配色总是和谐的。
该书是悲剧,基调是中灰色的,它渐次以家庭悲剧、地方 悲剧、人生悲剧为阶梯级进,为三部曲式。然其间的人事总充 满世间种种互为对立的概念:文明野蛮,善良残暴,勤劳懒惰, 强悍猥琐,人性兽性。设色谋篇亦是大红大绿、高调低调、冷性暖性的强烈反差和对比。
有一位从那个地方走出来到大都市 栖身的学者,在对养育他的那方故土进行反思时,说过这样一 段话:“你把一切都推向两个极致,这就是那方的人,那方的 事,那方的风水。”是的,你们就那样去理解我的父老乡亲和故土吧!推向极致,而最终一切都将是合情合理也是和谐的。
面对这样一部沉甸甸的作品,作为我 这个靠那方风水养育长大的后来人能作些什么呢?所能作的大概也只 是为了减少那些古老文字艰涩难懂带来的隔膜,掺和我的血 我的泪,作一番力所能及的翻译和诠释罢了。
第一章
竿城一个水手驾船到下河地方去,在青浪滩翻船出了海 事,光脚光手爬上坎,只捡得条命。一路讨乞往回赶,日落时在 麻阳高村歇脚。心想此去竿城已是不远,可这副样子如何进得 屋?高村是竿城的进出口水码头,离城五六十里,橹歌起落,桅 如旗悬。恰巧那天落霞处泊着一排油漆描金的官船,他想起本 地水田乡张老爷跟部队打太平天国,吆喝喧天攻进南京城,抢 得皇帝老子的金箫玉白菜,都收在棺材里偷运转来的事,决心 来一次冒险。
用竹缆串连拴定的六、七只官船上,每个篷舱里都堆着若 干包袱箱笼,天色已黑,却无人把守看管一一兵弁随从们大都 上了岸,去高村那条狭窄然而很富风情和诱惑力的小街上散 心去了。这自然是个千载难逢,可以一显身手的大好时机。钻 进一只蓬船,瞄准其中的一个箱子,费了很久的功夫方把那铜 制牛尾锁撬开,里头却溜出一大迭线装书来,金银宝贝看来不 在此处。他忙在夜色的掩护下爬进毗邻的另一只船。那里照 样摆着许多包裹和箱笼。经验使然,他拎起一只箱来,手感沉 重;又摇了摇,听到其间有金银锞子摩擦碰撞声。为减少撬锁 延搁而带来的风险,他索性抱了那箱子,轻手轻脚盘下船去。
箱子一上肩便扯起飞脚来,一身老汗好歹把它盘到林子里一 个极隐蔽处。且不忙收获那一派耀眼的金黄,先卷了一皮叶子 烟.平息一下那沸腾的血。终于按捺不住,他要采撷满把的收 获了!
牛尾锁用石头捶,咔嚓嚓锁脱了,箱绊子也断了。箱盖打开,一块泥鳅样滑溜的绸布下还有一个小箱;小箱搬出来 又是一阵砸,这下连箱盖子也砸破了;哗啦啦的声响,扑簌簌 滚进草丛的声响。他抖抖的摸索着拾起那沉甸甸的东西来,然而,他收获的却是一串诧异和失望 里面装的竟全 是石头一一本地河边沙滩上屡见不鲜的矶子岩。
他自艾自怨,想起几年前另一个偷儿倒楣的事:点了翰林的熊凤凰转来省 亲,也是大船小挑的运。那个偷儿拿了根又长又尖的铁钎子行 窃,满船上箱箱笼笼各处乱戳,却连个铜骚气都没闻。人家熊 凤凰是读书人,“孔夫子搬家尽是书”。
可我今日碰到的是哪路 神仙?未必碰到个岩匠?
他不死心,决定要看个究竟。
日头下了山,他爬上一棵高高密密的大青树,不久就看见 了那些从官船上下来的人。
这是一支十分奇怪的行旅。数十 兵弁,三顶大桥,许多抬盒挑箱,甚是气魄。天落起毛毛细雨 来,兵弁们都戴着耸笠。有趣的是那为首的一顶四人大轿竟然 掀掉了轿顶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官儿正襟危坐轿上纹丝不 动。更有趣的是轿子前还横着一根铁链条儿,轿行间“叮叮当 当”地响,像是补锅匠进了山。兵弁簇拥着轿子越走越近,几乎 打他胯裆脚下穿过。这时他越发看清了那官员很是熟悉的面 孔。这面孔连系着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大吃一惊,目瞪口 呆,几乎失手从大青树上薄到轿子上来,
这支奇怪的行旅慢腾腾地行进在高村通往竿城的官路上。
这是光绪十九年,即1893年暮春时节的故事。
日子像枯躁无味的经书又翻开了一页,竿城也按亘古不 变的例规慢吞吞醒来。
但这一天似乎有些异样。那个驻守在南华山炮楼,专事放 更炮的老守兵,被捏在手里的燃香烧醒,打着呵欠准备燃放 “醒炮"给城里官尹平民通报时辰时,无意间朝矗立在旁边的 黑塔瞥了一眼,发现黑塔顶端的八个跑马风铃全不见了。
这一 发现使他惶惑了许久。在山凹口,他神秘地,小心翼翼地,把这 信息传递给阿贵。
“灾星,灾星啊!”阿贵眯着眼望了望背景已开始变得明亮的黑塔尖尖的顶 子,脸色发白。
是时,南华山头炮楼里的“醒炮”轰隆隆响了三记,山下的 几十座寺庙里便此起彼落响起了撞钟声、木鱼声、诵经声。天 色其实还有些黑,但竿城的正街上,虹桥上,边街上,家家铺板 的开启声,骡马转圈推磨打浆声,油香下锅的“嗤嗤”声,都陆 续响起来,无数的影子也都匆匆从北门城洞下到沱河边的红 岩井去挑水洗衣刷马桶。
红岩井因水质好,在地方上颇有名气。这井在北门城外,旁有数人合抱的桂树,若待秋日,临风摇曳如满天星斗,暗香可送到城垣的每一处角隅。
北门是小城主要街道出口,靠河码头,水清泉眼大,这里便成了人口集散地。正如这泉汇容了四面山壑的水,整座山城 上至道尹县衙,下至九街十八巷,种种秘闻趣事,笑料谈资,时 事新闻,集市行情,全在这里汇集、交流、传递,扩散开去 这股小泉是山城最敏感的神经。
泉水是从山岩石缝里流出的,流溢处为一个本地石匠就 势镂刻成一个龙头,清清泉水总是不歇止地从龙嘴里吐出来。储水处为壁炉似的竖穹,上头青藤交缠,野花点缀其间。井沿 边常年放着三两个竹筒子长勺,水里浮着草标。紧挨井沿,罗列着几口大黄桶,黄桶上书“杨记”字样 一一做豆芽生意的老者每天守在桶边淋水,起桶。老者为人随和健谈,“老少合三 班”,故来这里喝水歇脚的人尤其多,阿贵是照例每天要去那 里点卯的。
阿贵赶到红岩井时,那里的清谈会早已开始。一个托着画 眉鸟笼子的瘦老头在揶揄那个倒楣出海事的水手,说他是五 个指头挨不拢,天生的漏财手。
他说:“钱都漏到哪去了?嗨, 你莫谎我。我晓得,都漏到桃源婊子的眼里去了。”
做豆芽的杨伯却为水手开脱:“一个人要玩得有些家底儿,我看他游德庆 还不是这块料。桃源的后头街,辰州的撮箕湾,常德的上南门, 不是随便哪个角色都去得的。“进门’是进门的钱,“唱曲’是唱曲的价。想“挂衣’没个二、三十块莫打那碗米,若是要‘见红’ 外快小费不算,没得百儿八十的,你进得出不得。”
叫游德庆的水手转守为攻:“我说候补道你莫笑我,你才是桃源洞里翻船 呛过水的老王八,人家都讲你硬是把个候补道玩掉了,才流落 竿城来的哩。”
这话倒是点中了血道,老头子无言以对。竿城人 都叫他候补道,而他的真名却被遗忘了。见两人都有些面红耳 赤,阿贵忙出来打岔,讲起那南华山顶黑塔风铃不见了的事。
在传说中,竿城是创世纪时遗留下来的一块漂浮的陆地,恰如 一木筏。竿城的繁荣赖以船装水运而来,却也会因它的飘逝而 携走。如今这木筏已在慢慢向东南方向浮游漂动了。据勘舆 家说,为了扼止它的漂移,须以一铁椿锲之。故一时地方上官 绅巨贾纷纷解囊,平民百姓捐石出力,在南华山头用青石砌起 一座九级黑塔来。塔顶八角则悬挂以跑马风铃,闻声以窥其动 势。如今黑塔之风铃无缘无故没影没踪,是一种什么样的预兆 呢?
“竿城的风水只怕是真的要败了。”打更佬阿贵脸阴阴地总 结说。
杨伯却宽慰众人道:“竿城是藏龙卧虎地,远些的陈青树 不说,像那门前立了皇帝老子赏的旗杆儿的熊凤凰家,三代举 人,儿子才点了翰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竿城论文论武都 总还抵挡得一阵。”
游德庆忙说:“嗨,杨伯讲起陈青树我倒想起来了,他已经 转来了。”
“啊?!”众人皆是一惊。
“陈青树?!哪个陈青树?”侯补道问,他是外来人,到底不 太熟悉地方掌故。
“嘿!我讲你这候补道呀也真是候糊涂了。这都不晓得。 陈青树就是讲起名字也吓得人死的陈提督啊!”
这确是个如雷灌耳的名字。
关于他的传闻轶事甚多:小时候,他是个穷得叮当响的马 草客,后来在乾城府参将郑绍良手下当兵,被太平天国军围在 长沙城。他们全被包围了,像田老鼠被围在死洞里。太平军为 攻城选好了一个隐蔽的城角,开始向城里掘洞,要筑满火药从 根本上摧毁这座城池。他们做得很隐蔽,总是日歇夜掘,以至在城墙角落边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个叫王保升的长沙 兵提着个纸糊灯笼巡夜查哨,在城墙拐角处发现了一具尸体 往鼻孔边摸摸,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忙把他背回营里,拿姜 汤草药酒灌醒。
那时节在长沙巡抚衙门当事的是广州花县人骆秉章。他 请了本地湘阴人左宗棠当文案司爷,二人关系甚洽。那天骆秉 章起得很早,邀了左宗棠给他圆梦,说梦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虎 进了自己衙门的中厅,吓得他一身的冷汗,问是否为凶兆。左 宗棠听过后笑了,道:“中臣大人不必担忧,你这可是个难得的 好梦,它兆你马上可得一员虎将。”骆秉章素敬佩左宗棠的才 学机敏,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忙嘱当差的说:“今天不论是什么 人来求见,都放他进来见我。”
恰巧不久就有个穿了件大号破“勇”字对襟衣的人闯了进 来。他捋起袖子,露出青块紫块的伤,来告发谋夺他财物的犯 罪同伴一他当即被赏以武旗牌。后来,这陈青树果然勇敢过 人,武艺非凡。他从此便开始了自己辉煌而曲折的宦途生涯。
“哦,我听讲过,听讲过。”候补道问,“是不是就是那个割 马草卖的陈黑崽?”
“正是他,竿城头块牌,如今总揽贵州军政大权哩!他回来 了,昨晚边已到了麻阳高村,崽哄你们。嗨,那气势了得。”水手 眉飞色舞。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没先有个信息儿?”一个来井边取 豆芽菜的老者问,他叫张纪敏。
杨伯边给张纪敏取豆芽,挽一个草网兜给他装好,边说: “那一年转来的气派了得!八人大轿,黄袍加身,回来就直奔驻 厅道台衙门,文武官员忙不迭夹路鸣炮相接。这一回怎会没丁点影信儿呢?”
那只怕是暗访了。”阿贵插嘴道,“听讲他既是提督,又是 钦差大臣。”
“我可是亲眼得见,昨天快断黑时节,我去麻阳高村水码 头,突然听见那官路上闹腾腾的,一伙兵差开路喊回避。我便 梭到一兜青树上看。嗬,百把兵弁,几顶大轿,数不清的抬盒挑 箱,真不晓得运回好多金银宝贝来。”
杨伯说:“刘哈宝家财万贯就靠他老子那年转来奔丧,运 回一棺材宝贝。这一回陈提督转来,真不晓得又有什么东洋外 国新板眼儿。”
“可不是么?”水手游德庆道,“一顶四人轿,天上劈头浇 雨,却把个顶蓬子揭了让它淋,这不是新鲜板眼儿么?”
“你讲哪样?”张纪敏忙问,“轿子揭了顶儿?”
“是呐,陈老爷坐的是光顶轿子,轿子前头还扯一串铁链 子,一路上哐啷啷响,象补锅匠下了乡。”
井坎边的一泼人全是井底之蛙,谁也弄不清其中的缘由, 只是都觉得蹊跷。
杨伯见张纪敏脸色有些迷糊,忙把话岔开:“算了,管那些 闲事做什么?谈也扯够了;我要做生意了。”
他把豆芽菜兜挽了个结,却不见了张纪敏。一看,他提了 长衫的影子已进北门城洞子了。是的,各人都有各人自己名分 下的事,都该去各自忙碌了。
红岩井畔一时便沉寂了下来。
我梦见了一根蛇,一根小小的白蛇。”
大脚婆张纪兰在自己布置的小经堂打坐,絮絮叨叨给一 位年轻的慧贞师尼说梦。
张氏属蛇,很信神怪。因小时候曾有 个算命先生说她是屋后山洞里的蛇精投胎,只要过得了三劫 三难,将来会有个好郎君,一生一世享福不尽。这话在不数年 里果然得到了应验。故而她总把算命先生的话奉为经典,为 不致有人惊动洞神,她特地让人在洞口盖了房子,房内筑神 台,终年香火供奉。
但她昨晚跟蛇有关的梦有些恐怖:一根戴 着红顶子花翎帽的小蛇被一只大岩鹰死命追赶。蛇请求她给予保护。她想起大堂的楼板那年被火烧蚀得留下个未补的眼, 就让它从洞眼里钻进去。哪晓得那蛇在楼板脚下膨胀起来,各 处乱钻,弄得地楼板一块块要被揭起来。楼板屋梁也在开始 晃,整个房子都在摇,好像就要坍塌下来。
慧贞年约三十,长得白净袅娜,她的遁入空门曾使地方上许多人大惑不解。她年纪虽轻,道行却颇见功底,故而张氏一大早就差人把她请了过来。
“我是不会替人圆梦的。”慧贞的话很坦率,开门见山。
她说,你虽然终年吃斋打坐,其实对佛祖的教义还没有入门,须知算命抽签、相面问卦、占卜星辰、阴阳风水、彭祖之术,都是 同佛祖的经典无缘的。说什么得容、彭之术可延年不死,是不可信的。药的作用是攻伐疾病,调补养血,而不是养生。方士 们的仙方,也不过是些草木金石,草木不能不朽腐,金石不能 不消化,自己尚且不能永存,余气还能长存么?生必有死,物理之常,生就是为着死。人难好生,但求好死,这就是我们佛祖的经义。
慧贞最后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猜想你这梦恐怕 是有什么事总让你牵挂而成的吧。”
这座处在摇搖欲坠的家,慧贞没说错,她的确日夜担心着这个家雨飘摇中的黑营盘。
这座用本地青石堆筑起来的围子,紧挨着月城笔架山麓。 此处傍着青山,倚着溪流,茂林修竹,凤尾森森。屋后有一大岩洞,冬暖夏凉,倒是个极好的所在。这个好去处是她父母打祖宗 手里接过而留下来的一一父亲是当地财绅,膝下二儿一女。她是耍尾巴的满女,故而看得重,从小任性,如今还是一双大脚。
母亲死得早,待父亲两脚一伸,这栋巨大的黑营盘院子交给了她大哥张纪贵管家。张纪贵是个爱玩爱嫖的公子哥儿,早早地就想把妹妹嫁出去,两兄弟好分家霸产。哪晓得妹郎子出外当兵,一转眼成了竿城军政界的头块牌。
年轻的军官回来打个转,草草结了婚,丢下大把的金银元宝,说是要找地基起院子竖大屋。张纪贵见有利可图,硬留着妹妹在西院子住 东院 西院以一栋破旧的转角木楼为界,划一为二封了矮院墙。
真正的陈家大院到底一直也没能修起来,因为她丈夫不久就有些 儿倒楣,走了下坡路。说是杀了一个洋人传教士要充军,幸得 有人讲情才留在秦川打仗。那地方不安宁,前一响有人搭信来讲,他被围在一个什么坡了,生死如何没个影讯儿。这一切,她两个哥哥虽不明底细,但见外头搭转来的金银日见匮乏,便也猜得了三五分,冷风冷雨也便时不时吹到她耳朵边来。
说着说着,大脚婆便呜咽起来,撮着手去揩鼻涕眼泪,对慧贞说:“他在前方打仗流血拚命,纵给我们金山银屋又有什 么用?我是贱命,坐在这石头围子里总像不安稳。每回看到画着古戏里故事的大照壁,听着吊在楼廊头上画眉笼里的雀儿 叫,时不时都在想,这是不是一场梦呢?说不定哪天一大早醒 来,这一切就全飞了。”
“老嫂子,听你刚才这番话,倒是多少有些儿悟到惮机 了。”慧贞欣喜地看着对方,开始阐释起自己的理论来。她说,功名利禄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死生转轮,因果循 环,如恒河之砂砾,积数不可以测算如晚霞苍狗,变化不可以思议,难拘以一格。但观其大势,则不外平冤孽纠结,生于财货者居多。
她引用了她并不尊崇的老子的名言“天下攫馔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又道:“天地所生财有数,这个得了,那个丢失,这个赢了,那个亏去。故械斗于是而生.恩怨由此而起,孽缘报应而延及三生。总而言之,观谋利之多,可以知道将来索偿之必不可少。”
慧贞扔下一串哲理、一串拗口的句子走了。
大脚婆半通不通,愈发焦急起来:如今自己家道艰难,莫非正是财货居多而 获得的现报?
送走慧贞,她重新回到经堂闭目背诵《金刚经》。她给自己定有任务,每天诵念一遍。里面全是深奥难懂的句子,但她进过蒙馆,知道孩子们读《学而先经》时也总是先背诵后开讲的 老规矩。只是,她今天怎么也不能摒除杂念,意守丹田。是的,这个家有好多让她操心不完的事啊!
经堂外有些荒凉味的花园,把一股凄凉气息弥漫进来。开着紫色小花的长藤爬上了窗沿。她从草蒲团上爬起来,揉了揉 跪得发木的膝盖,觉得自己的心有如窗外那一溜杉木皮搭盖 的长廊,空洞得没有尽头。
她突然听到一阵嘤嘤的谈话声,从 那乱蓬蓬如凤尾般的大棚竹遮盖着的一座小假山后传来。
“你讲在我们屋里好耍不好耍呀?”是小儿子陈云泉的嗓音。
“烦死人了。”竟是个女子的娇声,“上坡捡柴扯野葱才是 好耍哩。”
大脚婆听出了是丫头阿彩的声气。
“云泉这鬼崽也太不听话了!”张氏很是来气,心想,“真是 一点儿也不记事,跟刘哈宝家的那场官司还没结案呢,又同这 妖女子搭上了。”
阿彩本是得胜营乡场上一个铁匠的女儿,是她娘走二路亲把她带到竿城来的。
她娘也是没命享福,进城三年就死了。 后爹耐不住冷清,翻年又讨了个乡下黄花妹崽。才十三岁的她就被“回避”到陈府来当丫头了。
这妹崽虽出身贫苦,倒是聪明俊秀,天造化,那黑黑的铁屑炭灰里竟养出了这么个白净细嫩的女子来。
大脚婆也曾怜她爱她,挑她作自己贴身丫头,没想 到却沾了个“窝囊害”。
“真是个不求长进的败家子!”大脚婆很是气忿。
她略略偏了偏身子,透过棚竹稀疏的枝叶,看见了阿彩妖冶的样子:她 靠在用吸水石垒起的假山旁,脸红红的,用手指头不停地绕着 自己长长的毛辫子。
“坡上有什么好耍的?尽是些烂茅草窝。”陈云泉右手攀着竹子,盯着对方的眼睛阿彩不躲闪,黑葡萄样的瞳仁溜来溜去。
她还没有长到懂 得该在男人面前表示羞赧的年纪。他俩争辩起来。
阿彩说:“烂草窝?你晓得那草窝里有什么吗?有花儿,有菌子,有八月瓜,还有雀儿窝……春头上那窝里有白白的、麻麻的拇指般大的鸟蛋。”
她描绘了山野新鲜旖旎的景色:入了秋,茅草窝里到处挑着野百合花,花瓣儿举得老高老高,雪白雪白,老远就能看到,还有金针花是金子的颜色,还有水红的七姊妹。
云泉却笑那些都是野东西。
他说若讲起花来,我们院子里可多的 是,连走廊头爬的都是,有茉莉,有蔷薇一又叫月月红,还有 秋海棠,像妹崽家爱戴的耳坠子一样。都是些名贵种儿。好多 都是他父亲打大老远的九洲外国带转来的哩。
阿彩却反驳说, 家花有什么好?专一要人服侍,怕风又怕雨,你看一入秋,院子 里就枯草萋萋的。坡上的花儿可不一样,谢了这泼开那波,就 是让牛吃了,雀儿啄了,放牛伢儿放野火烧了,翻个年去看,照 样是一坡一岭,艳得惹眼,香得熏人。
云泉嘴巴虽尖,到底敌不过她,而且似乎被她的话把魂儿勾走了。
云泉要她唱个砍柴伢儿的歌,阿彩说自己嗓子嘶,云 泉怪她扳俏,便自己唱了起来:
大姐生得白漂漂,
两个奶子像坟包……
“咦哟,好难听!”阿彩红着脸蒙着耳朵,“这是痞子歌咧!”
大脚婆只差气得晕死,忍不住咳了声嗽。等她撵出经堂屋 时,假山边连个鬼影子也没见了。她心中的忿懑一整天都没有 平息,直到终于寻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
中午时分,阿彩照例来经堂给她送香烛钱纸。许是心里有 些怯,她像幽灵般无声地飘进来,跪地把香盘双手举齐眉际,颌首无言。张氏却不回身,仍双手合十。
“大娘,请用香。”声音可怜的细微。
张氏猛回转身,择手把香盘一扫,“砰”地一声,盘沿正中 阿彩的眉心,瞬时起了道血红的印记。
漆盘打着旋落在神龛 下,小小的白瓷观音也瞪圆了诧异的眼。
“你也配来这干净的佛堂?你这臭婊子小狐狸精。”五指上前揪住黑发,接着一阵狂轰滥炸,“骚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做的好事!”
“大娘、我、我做了什么啦?”
“还嘴翠!老娘割了你的舌头!小少爷那么顾着你,原来全是你使坏勾引的。我好心把你留在这里,你倒不安分。丫头 当厌了,要当少奶奶了。你讲,二回你还教不教少爷那些下流 野歌子?”
阿彩辩白着跪下了:“我往天倒真是爱歌的,可 …....自打进了这屋,连哼都没哼过。我敢赌咒。”
“赌咒?我亲耳听见,难道你要咒我变瞎子聋子?大姐生得白漂漂,哼,你是仗着你脸模子漂亮白净不是?今天老娘就 要让你破了这个相,让你一辈子像个癞蛤蟆,像条麻苦瓜。”说着,她把手伸向了那滚烫烫的桐油灯盏碗儿,“看你二回还有 没有本钱去勾引男人。”
“大娘、大娘..莫,莫...我再也不敢了啊!”阿彩大睁 着惶恐的眼,抖索着往后退。
“你走,你敢走,今天我就让你死在这里!”
冷酷的目光像条绳索一样羁住了阿彩的脚步,她失声号 哭着,双腿跪到地上了:“我不走,我不敢走了。大娘,你,你就 饶了我这一回吧....”
大脚婆却不心软,她的手已抓住了灯盏 碗,因为性急,反被烫了一下。她嗷嗷叫着,恼羞成怒的拾起块 抹布端起那滚烫烫的碗盏来。
这时候,“吱呀”一声,有人推门,一
个前额极光的小脑袋伸了进来。
“是哪个?”
“是我呀,三姐。”大脚婆回转身,看清了那颗夹在两座尖 削胛间的小脑袋。
“堂弟,是你?!”大脚婆有些诧异,因为这位隔房堂弟已经 好多年都没来走动过了。她只好歇了手,装着没事的样子,“你 找我有事?”
“嗯哪。”张纪敏神色显得有些慌张。他支支吾吾的,且朝 阿彩看了看。
“还蹲在那里等死么?”大脚婆厉声道,“还不快给你敏叔 端茶来!”
吓得如一团烂泥的阿彩倒是精明,得了机会便风快地小 鹿般地逃走了。
“刚才大姐为哪样事,发那么大的火?”
“也没什么。”大脚婆怕家丑外扬,忙编排道,“真是乡下蠢 猪,连供个香都学不会。 ”
“乡下丫头本没几个麻利的。”张纪敏其实早听得一清二 楚,因为他正打算同阿彩的后爹合伙做生意,所以有意救这苦命的妹崽,他笑着说,“只要不是偷鸡摸狗有伤风化倒也不碍大事。姐姐若实在不满意,换个灵活点的也行,如今要买个丫头烂便宜的。”
“倒也是这样。”堂弟的话提醒了她。为了儿子的前程,这 样的风流胚子还是早退早好。她假意叹了口气道,“这丫头看 样子难得开窍。她也不是个一辈子当丫头的命,听讲她屋那老 子如今也有些发迹了。敏弟,就麻烦你帮我到桥头赵家打一 转,叫他明儿来领人。”
听堂弟连连应诺后又问,“你好久没来 走动,今儿有什么事?”
张纪敏说:“三姐,我听讲姐夫要转来了,不晓得是假是真。”
“啊?!”大脚婆一愣,“你听谁说的,我这儿怎连个影信儿 都没有?”
“听从高村回来的一个水手说是昨天在麻阳高村亲眼见到了姐夫 ,恐怕是回得仓促也就没报信儿。若真是这样,想不久就该拢屋了 。”
大脚婆虽还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忙差人把管家杨林宝找来煞贴准备,自己则对镜梳妆。
无数个日夜绵长散落的相思,在瞬间集聚起来,堆成了混合着喜悦同忧虑的沉重包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无休止的忙碌,使她面对镜子已感到很是陌生了:花白的头发,松垮垮的脸,被岁月榨空了汁液的奶子, 干瘪地坠在胸前,如两个陈旧的布袋。
她不忍猝看,怎么也无法把这同当初穿件葱绿扣花抱肚、端着青篾箩筐悠闲地坐在 门前石狮子旁边做针线女红,一边用小兽般尖锐的眼打量过 往行人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作为地方首富的总管家,在外人眼 里她是幸运矜持高贵的。其实她明白,丈夫同她的结合完全是 为了赌气,为了对一句玩笑话的报复。
她被塞进花轿之前,大哥才告诉她新郎官是个年轻英俊的军官。
花轿在鼓乐声,风雨 声中颠波了许久,下轿时她从红盖头的缝隙间瞥见了熟悉的 石头狮子。原来花轿不过是打东门出,兜了一个大圈,尔后又 回到原地,往西门进去。她被弄懵了,其后就是懵里懵懂被人 往手里塞一抹酥红踩筛子拜天地进洞房。灯火阑珊,鼓乐齐 瘠,给洞房遗下一片空洞的寂静。等待着那只温柔的男人的手 来轻轻撩开红盖头的她,兴奋、憋闷也恐怖。一个尖锐的闪着 寒光的刀锋突然硬硬地顶进盖头布来,她差点就要惊恐地叫 出声来。盖头布很利落地从头上飞离开去,在一阵细微的破裂 声中凌空被截为两截。
“三小姐,你还认得我么?”持剑的新郎官很严厉地问。
筛糠般抖索的新娘子,终于辨出了那个曾被自己奚落过 的卖马草后生的模糊印记。
新郎倌丢了那剑,不费力地把她扔 在床上,毫不顾廉耻地扒光她的衣服。
这个在军营里学坏了的 男人,用种种稀奇古怪的姿式,整整折磨了她一整夜。第二天,他 扔下许多钱,便坐着轿子走了。三年后他又回来过一次。这两次同样的罪过,却百发百中地使她给这位暴君连生了两个儿 子。
也许是岁月使然,也许又正是这两个儿子的纽带关系,第 三次,也就是七年前那矢车菊绽放一片烂漫的季节(那时他的儿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回来的却是位慈样的父亲,温柔的 丈夫:一个伟岸的壮年男子。
他滞留了整整一个月,像是 为了还债、补偿,整天厮守着她。
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孔武有力的双臂.厚实油亮的胸膛,皆显示强劲和剽悍。
她永远记得那个桂花流香的仲秋之夜,在丈夫的臂弯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鲜的幸福的震颤几乎令她窒息。她对丈夫自然也极尽温存,也许正如有人所说,女人迟到的晚熟的情爱远胜路边迷人的 野花。那桀勇无匹的男子,竟像个战败的俘虏,喘息使他语不成调。
“你...长得真乖!”
正是这句普通的大白话,七年来一 直温暖着她的心,给她以力量战胜种种困难,摆脱窘境。
二千多个日夜,她一直等待着梦中的“白马王子”回来,把同样的话再重复一遍。
她捱到黄昏,有骑马的差人先头来报信,说她男人已经拢 了岸。
陈青树一过接官亭,就吩咐将揭了顶的轿子前帘放下来。 尽管是偃旗息鼓,但兵丁随从不少,一行轿骑过路,惊起地方上好一阵喧嚣。
凭感觉就知道已经来到自己笔架山下的宅院前了。
他轻轻撩起轿帘,从隙缝里发现那蹲着两个石狮子的厚 重大门正格嘎嘎在慢慢启开来。轿子一直进了石狮子头门,在大天井坪里歇下。轿夫摘去 了横亘在轿门前的大铁链子,他款款地提了衫子的开气口走 下轿来。
几十年砍砍杀杀,起起落落,使他厌倦了风云。一路 上对于故乡急切思念的浓情,一旦真的走进这座兽头大门 时,却骤然冰释了。
亲切熟悉的故宅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冷落而 凄清的。天井坪里,每块条石间的衔接处皆蔓延着马鞭草。几 个破碎的花钵散乱堆放在院子角落里。几只母鸡在垃圾堆里 乱啄乱踢。瓦脊上残留着枯草,檐口掉了许多石灰瓦砾子。板 壁油漆剥落,露出黄黑霉烂的木质。左右两排亮窗,残破不全, 隐纸搭块吊块地在风中抖索。
他脸上松垮垮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大脚婆张纪兰闻讯从里边厢房急忙忙赶出来,在环绕正 屋的走廊檐口下猛地怔住了。
首先扑入眼帘的是那顶怪陋的 被揭去了顶子,前头吊了一串铁链子的大轿;尔后看见了那些 衣冠不整,面容疲惫,把整个坪场塞满了的兵士们;看见有两 顶簇花的小轿(她凭着一个女人的敏感一下就猜中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被杨管家引导着往右首的小圆拱子门而去;最 后她看见了陌生的丈夫一他没有顶戴,没穿官袍,须发花白,面带菜色,麻木的站着,一幅落魄倒楣的样子。
她终于发疯般从台阶上跑下来,扑向她的丈夫。
她完全忘记了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一展臂紧紧搂住了他。她完全 忘记了通常的矜持和羞涩,一任感情赤裸裸的流露出来。
她几乎比他高出一个头,完全取的一种俯瞰的姿式在盯着她男人。
她感觉到他的脸是冰凉的,胡子是散乱的,眼睛网 满了血丝。
他那像鸟梢蛇般盘缠在颈上的辫子如今已过早地 灰白,像枯萎的玉米须子,稀疏而短秃了。
她抖抖地去抚摸他肌肉松驰的脸,摸他瘦骨嶙峋的肩,摸 他的胳膊...…
她触摸到了他男人左边的一只空荡荡的袖管。
她实在按拣不住,哭了。
第二章
自打陈青树走进那座黑石头围起的营盘,那扇厚重的,由 两头波斯兽演化成的吡牙裂嘴的石狮把守的门,似乎就一 直没再开启过。
时令早已入夏,细雨却总如春之淅沥。笔架山脚氤氲一片潮湿的迷朦。黑营盘里业已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象一个个谜,吊起了人们的好奇心。真假掺合的流言,象蝙蝠一样在竿城各处振颤飞扬。
最大最滑稽的传闻莫过于说陈青树已经死了。
传闻说得活灵活现:为平定某边地的一次逆民叛乱,陈提督率兵亲自挂 印出征,但匪势甚炽,他被围在一个叫蛾子坡的地方。几个赤胆忠心的士兵舍命把他从一个秘密小道救了出去,但行到山坳口时,他却不肯走了。因为匆忙间忘了塞在指挥所床铺草底下的一双新布鞋。尽管士兵劝说性命要紧,可他是个难得的孝子,那双鞋是他瞎子老母给他的唯一遗物,也是他逢凶化吉的护身符。士兵们只好又尾随他重蹈火海。等他返回指挥所时,护身符已飞灰烟灭。失去了庇护,一块土雷碎片“砰”地一声 ,正中其下腹,环环套迭的肠子从腹上的洞眼里溜了出来。像拉索渡一样,他把涌出的肠子一截一截塞回腹腔里,原地跳一跳 ,把那最后的部分也缩进去了。尔后用腰带把腰束紧,再束紧。他竟然奇迹般地回到了自己的军营。但蔓延的坏疽病先截去了 他的一条腿,最后还是把他整个儿吞噬了。那揭去顶子的大轿里运回的只不过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
尽管传闻说得生动而合理,但大多数竿城人却不信。
同治年间竿城几个年轻军官的大发迹,曾给地方上带来红极一时的荣耀,且由此萌生了一 股黩武热潮,他们的所为,曾在多少三厅子弟的心中燃起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几个年轻的军官都先后死去了,陈青树是最亮也亮得最长久的一颗星辰。人们不能再失去他,因为人们的心理再经受不住这种倾斜。哪怕他真的死了,人们也会用光圈和花环重塑一个出来。因此,这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很快就失去市场,消声匿迹了。而与此并行不悖的另外两则消息却渐渐演 变为主旋律了。
在虹桥上开店的赵其林则倾向于这样的传闻一一陈青树激流勇退,辞官归故里,运回了金银财宝无数,要在地方上再 领一时风骚。因为他在做小生意,正欲扩大资本,刷新铺 面,如果这则传闻成立,倒是老天赐来个极好钻营的机遇。据在青浪滩出海事的水手游德庆提供的情报分析,三乘大轿,数十兵弁,无数抬盒挑箱,是最确凿有力不过的证明。只有一点使他百思不得其解:若陈老爷是大发迹归来欲在地方上一试身手,那家里一定正缺奴婢使唤,为何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竟把自己前妻的妹崽阿彩扫地出门了呢?
赵其林边忙着接待顾客,边倚着“L”形柜台往吊脚楼廊 边看。
阿彩在红漆盆里搓衣,他企图从女儿的表情上寻找答 案。然而,他在女儿平静的脸上却寻不出丝毫索解的契机。
三年前,这个铁匠的女子跟着她娘来到竿城时又瘦又小,鼻梁额角,怯怯地躲在娘的屁股后头。唯独那双像小兽般的眼珠是头全是黑,像是刚从炭灰里爬出来的。
进门时,她扯着娘的衣 ,??清又亮的。曾几何时,她竟长成像大姑娘的模子了:面如皎月 , 小嘴像鲜汁欲滴的马桑树熟透的果实。像长在阳坡上的蓖麻 , 大枝大叶,身体的各部位都趋向成熟的匀称和谐。曲线流畅 。平平的胸脯也开始肿胀起来。那座深深的黑营盘教会了她应对人生该如何隐藏自我。阿彩搓洗完毕,把白白的手巴子从茶枯的污水里抽出来,背起篾背篓,便默默无声地下到溪坎边抖衣去了。
赵其林收束了目光,发现柜台前站着个如黑乌鸦般的兵弁,腰间斜插一把腰刀。
赵其林认得他。他叫王京山,在道台衙门当差。同自己一样,脑壳不蠢,偏偏命运乖戾,二十好几还是个普通兵差儿。
“是京山老弟,快请屋里坐,吃杯茶。”赵其林隔着柜台拱 拱手道。
“实在对不起。今日公务在身,改日再登门叙谈。”王京山 还了礼,立地转身,抽出腰刀照空一指,嘴里发出“哧哧哧”的吼叫声。
赵其林明白这叫“报二里”,是道台老爷要出巡了,只是今日这阵势甚少见,不知会有什么大凶大吉降临。
堂锣声颤抖送来了。红黄杂色旗帜从东门城洞变戏法般 没完没了涌了出来。黑鸦般的兵士列队而出,戈戟耀眼。行人仓惶回避如鸟兽散,把赵家的堂屋都挤满撑硬了。写着“肃静”“回避”字样的虎头牌左右序立,十数个官员分两排作为前 导,“的的哒哒”敲击青石板路面雄壮威武的马队簇拥着两乘 大轿
前面是道台的四人轿,后面是厅大人的三人轿。
一切虽然都努力表现出 一种威慑和严肃,但精明的赵其林一眼便看出了这虚张声势下的仓惶。
四人大轿上坐的是道台大人姚兴法,他是湘西三厅二十三县军政最高长官,头戴青金石顶子秋帽,身穿云雁四品官补服。但今日显得面孔浮肿,目光散乱无神,一副前程吉凶未卜、忧心忡忡的样子。
倒是三人轿里的 年轻厅同知朱立俊较为怡然自得。他头戴江獭秋帽,水晶顶子 反射着太阳熠熠的光,崭新的白鹇补服,宁绸外褂飘逸着少年得志的轻狂。
“肯定官场里发生了牵扯到姚道台的事。”赵其林在心里默神。但具体会发生什么事,他来不及细想,也猜想不出。
没大一会儿,兵弁马队便过了虹桥,从虹桥曲折而下,穿过 桥洞往城外去了,在八角亭转拐处留下很久无法澄清的泥尘。
进来了两个客人,年纪一老一少,衣服一长一短。因为一 出门就碰到道台出巡,两人被堵在道门口故而稍稍来迟了些。 三人早有相约,为的是谈一笔合股生意,所以不必寒喧便皆进 了里屋,把话儿摆在桌面上讲。
老者是我们已经结识过的张纪敏。他汇报了三方目前所提供的资本情况:本钱已凑足了一千 串,且多是足钱,贬值的“九六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串,可喜 的是没有咸丰年间铸造的那种“疮壳子”,但他担心这头拨生意若看得不准,跌倒了就难得再爬起来。
也莫怪他穿钉鞋拄拐 棍,这个按说跟竿城的名门望族沾亲带故的老头潦倒了一辈子,从牙缝里省下这点钱实在不容易。赵其林却似乎颇有信心和把握,提议把头一笔赌注下在桐油股子上,且引用了不久前 到过竿城的常德万春祥老板的话作根据。
“五口通商。割地赔款。洋人都在谋打仗,要造木头大战船哩。一只大船没得万把斤油不得成,往天一坡一岭烂在土里,只好烧桐壳灰做土碱浓田的东西,很快就要变成金子。”
这点子倒是想得不错,但二位来客都有些犹豫。
的确也是这样:做桐油生意可不比买几摞粗瓷碗,得有足够的头钱,这千把串恐怕只够打汤。
张纪敏透过赵家木楼矮矮的飞檐,把羡慕嫉妒的目光投向东门正街上“岁日丰”阔绰的大门面,说:“我们本小利微,可比不得人家江西帮财大气粗。那岁日丰开张时,摆了上百桌席面,贺客三天满门,还专一请得永绥草书王 、大号赛羲之的写下那门板大的招牌。我们可是做梦都不敢想啊!”
赵其林却又援引那位常德老板的话作答辩,说是津市那边有个汉口人,开了个代庄可以“买泡”,意思是可以做无本生意:头钱他们出,到时候交了春油再总算账兑现款。
他满以为这样便可解除两位搭裆的担心,谁知却被老者浇了一瓢冷水。
“那只是隔年老皇历罗。”老者说,“津市庄上人去年是卖了一年泡,结果好多钱收不转来,害得他们提起口袋求爹拜娘各处去讨狗肉账。那老板背时倒灶;只差没一索子吊颈死 了。”
想想无法,三人都沉默了。
“哟,你们都哑巴啦?”一个娇娇的声音飘进来 ,是赵其林妻子捧了锡壶、瓷酒杯进来。
她二十来岁,衣着很普通:白大布满胸衣,带补丁的士林蓝长裤,一双大脚,头上挽着个大巴巴髻,扦根铜簪子,尚未脱乡下女子的俗气。
她娇小伶俐,眉毛扯得细细的,睫毛极长,眼睛扑闪扑闪充溢着野性 。在虹 桥、边街一带算得上是个风流美人儿。
丈夫正欲在买卖上一试身手,她是位积极的贤内助,故凡是自觉多少有点价值的信息,皆及时提供给他。
她刚刚在河边挑水时就听到过关于陈提督归乡的议论,本来就急着回来跟丈夫讲的。如今见里头几个人 都闷着不作声,知道是合伙生意碰到了难题,便忙端了酒进来,报告了在河边听到的新闻。
“那也是老皇历了。”张纪敏作为最早的知情人对这马后炮毫无兴趣。赵其林自然也是早已听过传闻的,但此刻重被提起却似乎眼睛里突然一亮,脱口道:“哎,我... 了。”
他说是否可以设法从陈府里去弄一笔钱。
众人都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莫做梦!”玉蓉揶揄道,“你又不是陈提督的干儿子,他倒 楣轮不到你坐班房,发财也轮不到你舔盘子。”
“我讲你们女人呐,就是见短。”赵其林道,“虽讲我同他姓陈的不沾亲不带故,可同他屋里人倒有过一面之交。”
“哟,你倒什么时候攀上人家豪门大户金枝玉叶大奶奶啦?”玉蓉取笑道。
“哈!嫂子吃醋啦!”年轻伙计一直没作声,此刻笑了。
他叫王大保,沉默寡言,但辞锋凌利。
他笑着解围道:“嫂子,算了!那陈家大脚婆四十好大几,一脸苦瓜皱,嫂子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赵其林于是重申了自己的观点。
他分析说,陈家老爷是倒楣归来乃确凿无疑,因为早在前一两年就有走下坡路的迹象。莫看那院墙高高挺神气排场,其实已是花架子,年年有出无进,只差靠当卖珠宝古玩糊日子了。陈府的管家叫杨林宝,同 赵其林有些熟。去年他就透露过府上日子不好混,还想托赵其林给找一个主,说是要把西头两间杂货铺面典卖了。如今陈老爷既然转来了,是福是祸且不作定论,但当官是从没有打空手转来的。金子银子装在坛里埋在土里终归生不出崽。杨管家是个聪明人,要想盘活这么大个家,总会使法子让死钱变活钱 的。看来,什么叫机遇,这就叫机遇。
老者听到这里,觉得有道理,褒奖道:“其林老弟倒是有见识。讲句出丑的话,我其实同她大脚婆还真算有点儿挂角亲,她外甥女喊我叔叔。”
赵其林眉毛一挑;“你这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大脚婆也姓张,你跟她隔壁的鸦片鬼张纪渠是叔伯弟兄吧?”
“嘿哪,还没出五服哩。只不过一穷一富少来往,多年没 动,也就早丢生了。”老者长长发出一声喟叹。
赵其林道:“看来天真不绝人之路。哎,张大哥,你若能腿脚勤些儿让陈家拔根汗毛儿,我们的生意就活得起了。”
老者道:“我既然上了这条船,自然得卖命撑几篙子,哪怕是老着脸皮也会去牵这根线的。”
新的希望把一壶苦酒化作甘甜的玉液了。
在酒过三巡之 后,三方便草签了由赵其林所拟的一分契约:
盖闻陶朱致富,不让货殖之殊;管鲍同心,永订金兰之谱,爱名之日“同享泰”。从此利益均沾,利如晓日腾云起;财源不歇,财似春风逐雨来。更新我勿尔诈,尔勿我虞,山海盟誓,人人佶团体之态;江湖遂 意,口口报平安之音。
腰缠万贯的江西庄首富孙大万遇到了难以启齿的倒帽事:他娇美宠爱的第四房小老婆被人莫明其妙地奸污了。
他戴了“绿帽子”,却不知这“制帽商”是谁,欲罢不甘,欲究无门。他 把这件事想得很严重,以为这不仅是桩风流公案,简直是对江西庄人全面进攻的前奏。
石桂英刚满二十岁,去年春上头才接进屋,在孙大万妻妾的序列里排行第四。这个女人全身各处无不饱满,有着性感的臀部和饥渴的嘴唇。虽说各部分零件之搭配颇值得商榷,但因其年轻,虽臃肿亦楚楚动人,故而倍受孙大万宠爱。只是他到底年事已高,纵是一帖好药.十煎八熬,也早成一堆药渣子了。力不从心便渐渐把兴趣转移到赌场上去了。赌场就同他家打对门。紧挨城墙,城墙后是边街,那里有一座架在水上的吊脚楼,混名叫罗槌子的在那里开了间厅子,是竿城唯一正规的赌场。虽说去厅子得出东边升恒门,但一拐弯就到,路程不过十余丈。他素性把一切商务全交给了大儿子孙兴福,自己当甩手掌柜,时常几天几夜吃住在厅子上。
有人劝他注意休息,保重福体,他却笑着说:“你们放心!我这个人花姑娘打不倒,花骨头也打不倒。玩牌掷骰,分寸还是把得住,一百八十的随手甩,其实心里总还有个定数。”
偏巧他真的尝到了苦果。
五天前那个星月明朗、山茶花飘香的夜晚,他从厅子上摸 转屋里去。白日出门时他给桂英打过招呼,要回来过夜,所以 桂英就给他留着门。恐怕也是他该背时,撮撮糊纸牌几输几赢把他直折腾到三更头。俗话讲酒醉心明,一点不假。酒是醉了,他可还晓得要做那事儿。兜里赚足了钱,肚里灌饱了酒,耳朵 听了一夜裤腰带以下的艳情故事,更使他春心荡漾。进了后院,把门一闩,他径直往桂英的厢房里摸。推一推门没闩,只是虚掩着,女人香甜的鼾声使厢房充溢着温馨。他猴急地脱了衣,蹬掉裤子,忙忙地就往被窝里钻,也不管她是睡了是醒着, 有兴致没兴致,冰凉的手便往那热烘烘的沟壑处探寻。
女人在睡梦里不情愿地打了一下他的手,把丝绸睡衣拉拉抻,连膝盖 也裹住了,翻个身把背对着他。
女人的娇嗔往往是情欲的触媒。孙大万被撩得跟猫抓似的,折磨着他的情欲开始在被窝里 掀起狂乱的发泄风暴。
被扰醒的石姑娘很不耐烦地把身子在他的重负下几曲几扭,嚷道:
“你今儿是吃了春药怎的?,刚一会儿……”
当时姓孙的一听就懵了。先默神他婆她是发梦癫讲胡话,但想想这话儿蹊跷,伸手往床上一摸,已有湿漉漉的一滩.才晓得有人捷足先登。他火冒三丈,把被窝一掀起婆娘就追问那打“叫岩”的家伙是哪个。
这话也实在问得蠢,她若晓得是哪一个,这“叫岩”又如何打得成?可他偏偏要蠢问。他一蠢问那婆娘就蠢答。
她哭浠浠地说:“我、我又哪里
晓得呢?他跟你一样不做声不做气的……我正睡得迷里迷糊,只晓得他跟你块头也差不多,莫讲三百斤,起码也有二百五。”
这个哑巴亏吃得他胸膈饱满,连续卧床三天。这事既不能告官又不便声张,他只能日夜瞪着眼睛望天花板,在脑海里胡乱勾勒罪犯的形象。把若千可疑犯一一过过筛子,最后他觉得虹桥上的赵其林可能性最大。这家伙原先曾在自己庄上学徒帮师,对地形地貌了如指掌。他的婆娘跟桂英又是同寨人.所以姓赵的常常借了由头来铺首跟桂英攀谈。两人有时还明显暗送秋波。他自然对自己的行迹很摸底,轻车熟路摸进院子,对方没发觉便蒙混引奸。纵是发觉了因为人熟也不致撕破面子惊动四邻。若真的本有暧昧那就更万无一失了。
孙大万就是如此这般进行着推理,似乎越想越像。只是有一个巨大的障碍他无法逾越:桂英明白说过那家伙是个大胖子,而赵其林在这个名词面前却未免太寒酸了。他于是又怀疑起婆娘在昏睡中的感觉的准确度来,反正不管怎样,他觉得对赵其林必须考察和设防。
沒想到翌日赵其林却不待邀请自己找上门来了。
老帐房先生王儒礼把这个瘦精精的伙计领进门便走了。尝新节即到,甩手掌柜给他开了一厚叠采购单。江西那边家山路远已没了亲戚倒是省心,但他在竿城就有四个婆娘、四个岳父、四个丈母娘,每到逢
年过节,他们便互相攀比。要求也分外刁钻:点心要辰州的,板鸭要乾州的,烟叶要竿城钩箕坡的,酒要桑植的百根冰,黄耆、党参、天麻之类则要是龙山八面山上云雾界的。另外,孙大万曾给石姑娘许过愿,要给她买一副发篮点翠首饰,要真正的玉货,如今虽出了这桩不体面的事,因为对她娇宠,所以这个愿心更得早些还了。孙大万千嘱咐万叮咛,让王帐房托下常德汉口的船主们给早些捎回来。
赵其林从阴暗的过道走进来,脸上堆着逢迎,但给孙大万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那双又小又亮的眼晴。
“这是个窝囊害!”
五年前,这个瘦小的人被推荐来庄上学师当伙计,他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直觉的结论。其后虽说姓赵的很是卖力,也卓有成就,但一直没受到重用。赵其林没做满三年,悄悄积攒得三十串钱,便“杀”了出去,另立山头,开了爿小小南货店。
“我没有看错吧?”孙大万这样嘲笑了那些曾经谏谕他“刚愎自用”的人。今天这种久违的感觉又毛茸茸地爬上他的心头。
他猜想他是作贼心虚而来探听虚实的,果然他的谈吐天口地口缺乏连贯性。他信口开河地扯起些商情行市,诸如近几个月来边地数镇油盐价格下跌,花纱价入秋看涨,桐油价入冬上市将看跌等。
孙大万可不愿意让谁来给他上生意经启蒙课。他“啐”地一口吹掉烟屎,用银钎去通铜烟管:“赵老板今日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吧?”
赵其林只是笑,一种混合着骄傲和胆怯的笑。他并不正面回答,贼亮的小眼左巡右视。
他发现自己先前的主人家厅堂的陈设似乎多少增添了些许书卷气:四轴白绫屏,屏刻“梅荷轩”字样,其意取自左右粉笺对联“爱观梅蕊迎风雪,霁日荷花分外红”。虽说这几宗雅品同大理石面紫檀木腿大桌上所供的流金卧佛,景泰兰大画瓶及瓶中所插的几根长长的寒鸡毛都很有些不和谐,但在这充满铜锈的建筑里,一丝别样气息却使赵其林抓到了话题切入的契机。
“城里出了件新闻,说是陈青树大老爷转来了!孙老板不知听说过没有?”赵其林说,“说是大挑小担运转来不少古董珍玩,就象你这流金卧佛和大花瓶一样。”
“王帐房已给我讲过这事了,我还正打算设席替他接接风哩。”
赵其林心里一惊,心想:江西庄人到底耳风长,就打到骚了。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探水。
陈青树是个做人要封高官,做鬼也要当阎王的角色。他要在地方上再风云一番,必定会努力物色同盟,江西商人的财力无疑会被他看中;而江西商要想在地方上立脚,不拜他这个地头蛇也是不行的。但赵其林不希望看到孙陈联盟的建立。
“只是,我听讲他不过是倒了楣转来的。”
“我不管他倒楣还是走运,那是当官的想的事,生意人讲的是礼义待人,三江四海。”
赵其林见他似乎主意已定,忙逢迎点头称是。乘势口若悬河地把一些道听途说的逸闻趣事全搬了出来。说起陈青树小时节家里如何穷,后来给人放马在一家财主佬门前歇气,那马在人家阶檐前屙了许多马屎,被财主家千金小姐骂得个狗血淋头,他当时不敢顶嘴,却阴在心里想:“你莫雄,二天老子当了官,要讨你做婆娘!”他后来果然大发迹了,官越当越大,果真就归来娶了那财主家的小姐等等。
他风趣诙谐的谈话,瓦解了孙大万对他的敌意,他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说:“往日听老班 戏里头有这样配万样缘的,今天才听到你编的这出《马屎缘》啊!”
赵其林说:“人一当官,大家就只说他跑红走运。其实,哪 一个跑红人物没点倒楣辛酸史?”
他逢迎地夺奖孙大万是“仁 义君子”,“巨贾风范”,能“不以成败论英椎”,并说“孙老板既 然定了要请陈老爷,那就不如搭早。牵线送帖什么的,我愿意帮着跑腿儿。”
既然孙大万想要搭上陈家这条线,你纵拖刀子 也是斩不断的。与其让别人接,倒不如自己插手。他于是大肆胡绉了一些与陈家的藤蔓关系,公开地唬弄这位外地商、新暴 发户。
他这样胡排乱扯连自己心里也有些怯,很担心秘密从眼睛中泄露出去,便转过身去看天井。天井里有个酱紫色金鱼 缸,缸中清水里立着几块石头假山,假山石隙缝爬满了白边虎 耳草一这是一种喜好在隙缝间立脚,善攀沿他物而向上的植类。
“你既同他家甚熟,那就拜托你给搭这个桥了。”孙大万放下白铜镂花十样锦水烟袋,叫丫头取了笔墨纸砚来,说,“待我 给他写个帖儿,托你早些给送过去。”
写个帖子本是雕虫小技。但真的把那有大红石印头衔的文表纸铺上桌时,孙大万却踟蹰了。堂堂地方商界首富,其实胸无点墨。他把水晶老花镜从饱满的鼻梁上取下来,搁了笔叫 丫环道:“去看看王先生转来了没有。”
赵其林一看就知道这是无能的诠释,忙给他梯子下楼,说:“这些芝麻小事本是不该您老亲自动手的,王先生既有事去了,等晚生给您老办好就是。” 说罢便提起笔来。
孙大万接了梯子下台阶,忙叫丫头磨墨伺候。
赵其林提笔在手,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时有了主意,便挥毫写道:
陈大人青树海内:
欣闻大人荣归故里,特订于九 月初二日于东门外醉仙楼设宴,敬请排驾。
孙大万顿首。
孙大万接过帖子吟念一遍,觉得文字流畅且言简意赅,便签名盖上印鉴。取个双帖封子封了交给赵其林,且吩咐伙房去请竿城名厨师王快刀筹备接风酒宴。
赵其林从厅堂里退出来,在黑暗的过道,他回首一顾,看到孙大万玄色夹马衫上套着满是“S”字的蓝缎马甲,心想:“你也有上当的日子啊!”
孙大万是打算把陈青树当贵宾接待的。亲自审定了菜谱,觉得豪华名贵的海参鱿鱼席还不足堂皇,便点了要满汉全席。这种高难度的烹调技艺在竿城只有醉仙楼的王快刀拿得 下。
孙大万由一个光人,一把破红油纸伞来到竿城落脚当染匠,发展到如今几乎控制了百货、南货、尺头、生药、日杂等与 竿城人生活攸关的每一种供给的生意。总结兴盛的经验,他觉得结交权贵是一条最根本的经验。
为了借助打太平军发迹的本城富绅刘德龙家的银子,他休了糟糠之妻,改娶了刘家的麻婆大小姐一一不数年间便一跃而成为地方商界首富。
如今陈青树的归来使刘家谙然失色。所以,他必须抱住这棵新的大 树。
遗憾的是陈家似乎并不买他的帐 。两天之后,正当接风酒宴的准备工作搞得热火朝天之时,陈府派人回了帖子来。里头装的却是几句莫名其妙的打油诗:
陈又不陈,
王又不王;
或请我妹?
或请我娘?
请我青树,
来作梳妆,
梳妆完毕,
陪伴新娘。
虽然他并没完全弄清这打油诗的涵义,却明白自己受了侮辱。他猜想这个落荒倒楣的将军,对商人的偏见太深,但以文相戏弄则未免太过。一只落水狗如此狂妄,真是狗坐筲箕不识抬举!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是赵其林当着他的面弄了手脚
用邀请女人的称谓格式去请一个大男人。这不是存心欺人吗?且不说满腹牢骚的陈青树,碰上谁也是会发火的。
出竿城东边升恒门,经过拱子下悬着斩龙刀的三眼虹桥,沿着清清沱河,有一条逶迤通往麻阳高村的“官路”。官路出城 三里许,有座六角形亭式建筑,上书“接官亭”三字。这里乃是 官绅迎送,奉旨宣谕之所。
这一天,竿城道厅二台官员倾巢出 迎,来接官亭早早伺候,为的是朝廷有大员前来传颁圣旨。因军事地理诸因素,本地的竿城、乾城、永绥乃直隶厅,京师里直 接派员驰马边地传旨的事并不是头一回。但这次人人都表情 呆板。一过虹桥出了城,原先那种堂皇的气势便萎缩了。姚道 台短而浮肿的指头伸出轿帘来按了一按,示意偃旗息鼓,接官亭边的空气便很有些令人窒息的感觉。
姚道台下了轿。看来这个湘西二十三厅县最高长官日子 也过得很压抑。同随后落轿的年轻厅同知形成个强烈的对比。 姚道台见自己的下属厅官从轿上下来,不知为什么,反倒献殷 勤般地主动拱了拱手。这一失态的举止到后来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厅同知朱立俊才二十多岁,论学识论战功皆属平平。但他 有个老兄在朝廷为官,颇受西太后赏识重用。他正是凭着这裙 带关系而飞黄腾达的,故在地方上未免刚愎自用,飞扬跋扈。 起先,姚兴法不摸底。四十五岁方得金榜题名的他,刚刚上任 便宣布决心修政,兴利除害,决讼检奸,根本没把这个嘴上无
毛的少年狂放在眼里。为着一宗受贿案向上参了一本.哪晓得 況牛入海全无消息,反倒裁得一连串的小小不愉快。后来还是靠了在道署里跑差的刘京山提醒,方明白姓朱的背后那根机 线,惹不起只得来方写信让自己在京师的友朋去各处方圆,自已也主动登门道歉.才暂时阴消了这段公案。事情虽然早已过 去.心里却总像是结了个血痂,担心哭然之间便会被抓破。数 日之前.王京山给他提供了钦差大臣陈青树已暗中回到竿城 的消息.使他吃惊不小。尽管后来也有人说陈的归来像是倒了 楣而为,但这样的大事情,省府连招呼都没打,他宁肯相信这 是微服私访。他派人去那座黑石头营盘刺探过,回答是陈提督 一直关门闭户,这样那座阴雨靠霏的院子便更增添了几分神秘。但他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续上这根线。因为这是条命运线,同自己性命攸关。他亲拟了一份请柬,打算在道署里的“横云 山馆”设宴,请钦差大臣参观溪梅别墅陈列的古瓷缸。这古缸为白泥烧成,高约五尺,表面晶莹细润,上有彩釉唐人醉八仙 图.诸仙或饮或歌,或坐或卧,放浪形骸,栩栩如生,从那红色 印鉴可知此乃明代贡品。大凡达官贵人多附庸风雅。姚兴法 猜测陈提督自不例外。如果对方对这感兴趣,自不排除相赠的 可能。但他的计划尚未得以实施,请柬正装入双帖封子,便收 到驿员飞马送来的邸报檄传:X月X日午时三刻有圣旨到。算 算日子,降旨就在明日。他如一瘫烂泥般靠在太师椅上,心想这下全完了一 一钦差大臣的秘密调查报告一定已经送到了京 都,皇帝爷已在上头划圈儿了。
他一整夜都没睡落觉,如今看 见朱立俊那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的神情,心里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刮起了一阵小小的风,但接官亭边的苦楝树却经受不住,
叶片飘零纷纷如螺阵。河对面是高高的南华山,于肃穆中藏几 分萧杀。山上的炮楼响起午响时,河边的官路上出现了一匹骏马。金蹬银鞍,雪蹄扬起一路烟尘。马上年轻的武官扬鞭驰入 两旁排列有序的候旨队伍,猛勒缰绳,青马长长嘶鸣了一声. 立在接官亭的飞檐下了。青马全身冒着热气,汗水把毛皮镀得如一层油。
“奏事处马太监到一一”年轻武官跳下马后,把马缰绳交给了过来伺候的兵弁,待看到远处有了信息,便大声地呼喊起来。
三眼铳“嗵嗵嗵”映山映谷地响起来,那分作两排序立在 官路边的火枪手们轮番往铳里填药引爆。一支丝弦吹打乐队也忙碌起来,反复吹奏的曲牌是《将军令》。
姚道台忙率文武百 官一齐下跪,眼悄悄觑着那一顶八人绿呢大轿被前呼后拥着款款过来。一个小太监撩起轿帘,便看到肌肉松弛、表情冷漠的马太监了。
他的怀里袖着一卷黄缎子裱糊的东西一那就是圣旨。姚道台颤兢兢觑着那卷轴,突然听到一声变态的略带女性气的沙哑尖声传唤“传辰沅永靖兵备道接旨”,他那扑通 扑通乱跳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眼上了。
奉旨:
原贵州提督军门兼署巡抚、诏授钦差大臣陈青树,骤膺疆奇,恃功而骄,又不谙文法,左右用事,屡被论劾。光绪X年罢其兼职,以儆效尤。伊倘 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当尽心效力思政图报。然伊不但不感恩戴,反而变本加厉,铢杀法国传教士文乃尔,为此坐褫职令赴四川听候查办,寻论罪遣戎新疆。因甘肃总督左宗棠奏请留防秦川。朕念其功今释之归乡凤凰厅竿城。释归后,责成地方道尹严加管束,每逢朔望给以督教。若有不轨,及时详细呈报,不得怠忽!
钦此。
姚道台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场虚惊就这样过去了。
他磕头谢恩后爬起来,揉了揉已经跪得麻木的腿,伺待马太监上轿进城入府。他的短而粗的指头又伸出帘来,这一回是向上扬了扬,于是喧天的锣声鼓声、丝弦声又闹腾了起来。
那作为竿城醒目标志的尖尖黑塔在望了。那座书“回龙宫”的江边楼台,似乎氤氲着一片温馨。
他把窗帘挂起,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河坎边上吊脚楼“千柱落水”的奇观,看楼廊外斑斓多彩如旗如纛的各种晾晒物,看那些巴着栏杆尖着眼睛往官路看的艳装白脸女人……
他提了提袍子的开气衫口,让两腿相剪,摆就个舒心的“二郎腿”姿式。
第三章
陈青树甩着一只空袖筒,落得个残疾归来了。他把两个年轻的女人、几十个随从兵弁、许多抬盒挑箱,一份小小馈赠,一份沉沉包袱,扔给了风雨飘摇的黑营盘旧院子。经过几 天休息保养,倒是变得脸色红润精神饱满起来。但总觉得有些 心慌不适。益寿堂马药师来给他号过脉,看过舌苔,说他“形盛脉细中气不足,舌质红绛是阴虚火旺,皆因思虑过度所致。”又说“好在其邪尚在中焦,未曾透里。当滋阴清火,养血安神,切忌忧郁、急燥”。
熟读《内经知要》的药师知道这是积劳成疾,不是个好症候。虽面有华色,实系“回光返照”。心里暗暗吃惊,只是口里不说。反以好言相宽慰,开了些沙参、麦冬、女贞子、 旱莲草之类无灾无益的草根儿权作搪塞,吩咐“文火煎服,一 日三次,先吃几剂再说。”
陈青树此后数日便一直把自己关在 屋里,闭门谢客。木屋里终日飘着草根煎煨淡淡的苦涩。白隐纸格子窗上,不时游弋着他幽灵般的影子。他独自在屋里,终日拨弄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大脚婆张纪兰再也无法对神明表示最大的虔诚。她成了 名符其实的大管家。经卷被冷落了,观音像上了灰,除了照 例为两个淘气儿子的学业担心,还要给两个新少奶奶张罗:修缮住房,购买家什,选聘丫头…… 醋缸子打翻酸气填膺, 把笑始终摆在脸上 原本就不是个好演员,这也实在太为难她了。
这两个女人都使她感到害怕。
被安置在西院的是那个很是冷艳的女人。她年纪大些,叫樊素娥,已有廿四岁,性格怪异。来府时她穿的是玄披紫袄,尔后就总是着青黑的香云衫了,似乎在给什么人戴长孝,给本来就潮湿阴浸的黑营盘凭添了一层不样的晦气。
为了把东西两个小院分配给两位新奶奶,大脚婆曾叫了泥水匠来修缮旧房,粉刷墙壁,偏偏被她把匠人阻挡在门外了。
“我喜欢原先的样子。”
于是,发黑的格子窗,斑剥的涂着一层冷火蕨灰的砖墙,甚至于纵横交织在楼廊上的硕大蛛网,全原复原样地以冷调子陈列在那里。
她叫人给弄来一只花白的猫。除了逗逗猫玩,她最大的癖好似乎就是坐在光线极差的厢房角隅里翻一本黄得发黑的毛边纸旧书。一页一页地翻,像是很认真,翻到最后又从头再来。
春夏之交是山里人家接亲嫁女的好时节。时常有一队队嬉闹的迎亲队伍,抬了大小衣柜、脚盆、脸架、镜屏路过,吹唢呐放浏阳千子头鞭经过月城脚下的石板巷子,她却充耳不闻。逢年过节,竿城各处都扎了戏台,有戴银冠吹牛角的苗巫跳舞 娱神。跟她同来的少奶奶苏玉仙耽心她太寂寞,特地邀她同去看戏。
“戏有什么看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樊索娥长长叹了 口气,冷冷地丢下一串胡话,“什么样的戏我都看过了,那一年我还看过广佬的大把戏哩。他从红毯子下端出一盆火,一碗煎熟的河鱼,最后用大盘子端出自己的肠、肝、肚、肺来给众人 看。”
苏玉仙被她的话弄得莫名其妙,甚至毛骨悚然,这樊氏有时也偶尔笑笑。笑声像石头一样冰凉,似乎来自遥远的幽冥。 她时常翻看的那本书,后来大脚婆偶尔发现,那不过是一本隔年的老皇历。大脚婆对她的怕不是妒忌而是恐惧,但对少奶奶苏玉仙却是妒忌恐惧兼而有之。
这个二十岁的女子进府时便以她的玉洁冰肌、婷婷身姿压倒群芳。在大脚婆安排的姐妹见面仪式上,樊素娥总是勾头 缄默无语。她却不然,一双充溢野性的眼睛不老实地满屋乱飞。当瞟到这位身胚子高大,脸膛发黑的大管家那绲着极宽花边、绣有花鸟鱼虫图案的裤管下有一双男人般的大脚时,竟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
又气又恼的大脚婆只得用这样的话自我解嘲:“人家都背地里喊我大脚婆哩!唉,都怪我在娘屋里当女时性子太犟,打死我也不肯缠脚,如今想它小,也是王七妹望牛一早过了坳 罗。”
这女子一进府便公开在陈青树的归宿问题上跟她争风吃醋。尽管她们谁都知道那独臂老头子在这方面已是力不从心,但这牵涉到一个人的尊严和地位。最后搭成的协议是“三分天下”。樊氏倒是对一切皆无所谓。故一个月里,老头子实际上有将近二十个晚上是在苏氏的楠木雕花床上的。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挑战,大脚婆张氏只能虚以应对。眼下 她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也没有办法,黑营盘里有她操心不完的麻烦事:如果说两房姨太太的掺入草创了一个“天下三分” 的鼎立局势,而那三十四名外籍士兵的到来则使这里成了个
乱糟糟的兵营。
煮饭得用蒸酒的大灶,炒菜得用染坊的大锅,大桌子不够数,则像苗人接亲嫁女一样,撤下门板来搁在长板凳上开流水席。仅吃新节一餐饭,就宰杀了三头猪,五只羊,九十九只水鸭子。他们全不善农耕家务,饭量却大得惊人,皆嗜酒如命。酒醉后便用五花八门的方式行令赌宝,用南腔北调互相谩骂、寻衅以至斗殴。
那天晚上,槐花飘香,月亮大如簸箕。院子里各处皆置了灯。杯盘狼藉之后,精疲力竭的大脚婆独自在厢房里叹气。这时有人来告诉她一宗令人极不愉快的消息,说是有个平日连锥子也锥不出个屁来的挑水佬,喝多了酒,发酒疯要杀人。当 时陈青树的马夫因酗酒过量而滑落到桌子脚下去了。有人用 粗而短的指头敲了敲他的肩膀,他乜斜地瞧了瞧对方,发现是那个挑水佬。也许早已心照不宣,他爬起来,两人敌视的目光 交缠了一下,便尾随着他默默无声地走了。挑水佬平素总是敞 开的对襟衣,今天特意在腰间缠了根草绳。有人亲眼看见那里边藏着把从厨房里偷出来的杀猪刀。刃口锋利,在月光下尤令 人胆寒。显然是一场预约的决斗。
大脚婆听罢吓得牙巴骨直抖颤,与地表接触面极大的脚也有些行走不稳了。但当她呼唤 了一些人执了松明火把朝后门撵出去时,却见马夫和挑水佬皆回来了。各人脸上皆摆着言归于好的平和。
面对纷乱如麻的局势,大脚婆穷于应付,竟疏忽了对儿子们的管束。长子云祥年龄已十五岁,脸白净净的像个女孩子,倒是很能读书,在三潭书院用功。
大脚婆一直放心不下的是老 二云泉。这个虚岁十三的孩子学业无长进,只是一味贪玩。其 实她的担心有些片面,倒是象老大那样的年纪才是人生的危险期。云祥的“教师”可以说从小起就一直有两个:一个是书 本;另一个则是他的表兄张顺林 :前者是道德的,后者是世 俗的。
这位跟他家打隔壁的表哥在竿城有个雅号叫“白马公 子”,爱骑一匹纯毛白马,风流倜傥,只是不学无术。但自谓洞 悉人生。“在我十六岁之前,我已遍尝了人生的种种乐趣。”他 以此慰为骄傲。
小时候,这黑营盘里来过一次戏班子,连续唱 了三天三夜。这一点他印象很深,因为此后这营盘里就再没这 样奢侈豪华过。他家道中衰。这一回令人眼花缭乱的演出,使 他立志将来当戏子,扮小生。后来在他十三岁那年,便以此为 饵,把一个眉目俊秀的小姑娘带到城隍庙背后的林子里去 “学戏”。小姑娘才十岁,她用大围片背着弟弟。他扒下了她的 裤子,两人就面对面站着乐了一回。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懂,什 么都不能,所以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做。但这位表兄的胆子却从 此练出来了。据不完全统计,他至少接触过不低于他实际年岁数目的女人的肉体。表哥的世俗启蒙因受到道德规范的扼制 在云祥的身上呈现一种极复杂状态。他意马心猿,但试图越轨时总是颤兢兢的。表哥觉得他实在“操不化”,以后便渐渐把兴趣转移到二弟云泉身上去了。
十七岁的云祥已经长成了一个 高挑的小伙子,嘴巴上的茸毛在变黑,进入了性成熟的较前期,是生理欲求和补偿能力最强的巅峰时期。但他的皮肤是那 么白,白得连豆蔻年华的妙龄女郎也羡慕忌妒。他觉得这于他 是个沉重的包袱和耻辱。男人应该有男人的肤色和体魄。他让日头长久地炙烤自己,但无济于事,石灰样白皙下血管的蔚蓝明晰可鉴。他羞于见人,总是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是时 ,天气已转晴明。桂树把浓香送得很远,为着“小阳春”的到来,枯草在萌生新绿,山桃在孕育蓓蕾,蚱蜢在热烘烘、充溢着潮湿地气的草丛中乱飞 一一虽是秋日,各处无不充满诱惑,使人有春的萌动,春的缱倦,春的愁烦。
黑营盘里接连连出了几桩怪事。
最先是少奶奶苏玉仙的一件裙子被盗。第二天一大早,奶奶樊氏的一条红色的长长的缠胸帕也失落了。这一切令大脚婆瞠目结舌。第三天,接踵而来的灾难落到了她自己的头 上。这是更为气人难以启齿的灾难:她丢弃在枕头下稻草里的 那个供女人专用的玩意儿神秘地失踪了一一那东西本地人称 “骑马布”。她已经到了更年期,担心会有反复而把这塞在枕下备用。后来觉得一切已见稳定青春不会再来才决心清除它。它却自己不翼而飞了。
这一连串的奇耻大辱尽管不便张扬,大脚婆还是决心要来一次突然袭击以清除隐患。左思右想,拟定以“马夫同挑水 佬寻衅决斗”为由头,假“重申府规”之名组织一次全面清查。 她相信赃物尚在府内,一切皆内贼所为。
她打算把这主意交丈夫处备个案,即着手施行。恰碰到他男人甩着只空袖简狼一样在街檐下踱步。陈青树脸现菜青色,脚步狂乱缺乏目标。
“不用再费心啦,贼我已给你抓住了。”陈青树没待婆娘描 绘清她那壮举的轮廓便把空袖筒狠狠一甩。他嘴唇发紫打颤: “去看看你宝贝崽做的好事吧!”
大脚婆飞上街檐,跃过门坎,见脸色白得象一张纸的云祥 在小书房里跪在搓衣板上。他的嘴角有一道血痕,与白皙衬成 吓人的嫣红。裤脚被高高挽起,膝盖一团紫青。搓衣板是硬硬 紫木做成,用凿子凿了一道道尖利的排齿。他的脚边到处丢弃着揉成一团的内衣及那些女人用的玩艺儿:大红大绿,很是醒目。在大红大绿间,她发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特需用品 一一颜色陈旧暗淡的“骑马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头 一 晕,脚一软,栽倒了下去。
她其实还是清醒的,因为即刻便看见 了一团如枭鹰翅膀般扑进来的浓黑阴影 :眼睛发红如登劲的水牛般疯狂的丈夫操着把鲫鱼刀尾随进来了。刀刃在透过 窗棂的光束下炫目一闪。她下意识地弹起来,张开双臂,像母鸟般护住自己的雏崽。
她嘶哑着嗓子大骂:“你发癫疯了?你这副样子是要杀死 他么?要杀就先杀了我吧!....你好大的本事哟,在前方杀敌时你的本事都哪里去了?不飞不落的转回来却在这里逞威 风?”
无论有无道理,她懂得此刻该以攻为守。
陈青树虽被这一阵大小雷轰得有些软劲,但仍然挥着刀 子追逼:“还有一样东西你到底藏在哪里了?不拿出来老子今 天就活劈了你。”
大脚婆望着跪在搓衣板上抖索的云祥乞求地说:“崽哇,在哪里你就直说了吧,要不然你娘今天也救不了你了。”
她这时瞥了眼地上的弃物,知道还有一圈缠胸布不对数。云祥抽泣着,白皙的脸上挂着泪痕。他挪了挪身子,手抖抖地去解那长袍的布纽扣,大半爿垂掉下来,露出了一抹酥红。原来他把这女人的贴身之物紧紧地缠裹在自己的身上。
“这个孽种、这个孽种....我们陈家前辈子作了什么孽,竟得这么一个报应?!”陈青树无力地跪倒在地,脸色铁青,用唯一的一只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这件丑闻一直秘而未宣,但云祥却从此更夹着尾巴做人 。 他深居简出,书房、书院两点一线的单调循环使他成了 一具机械的活尸。是不是父亲的鲫鱼刀给他劈出了新生,眼下尚难作定论,但他倒是真的把全副年轻的精力移情于书本了: 思想在字里行间徜徉,笔尖在纸的田野耕耘。头悬梁,锥刺股, 学业果然有了不少长进。
如果说云祥的排遣方式是构筑在对未来的设计,那么落 魄的陈青树之排遣则维系于对旧日的缅怀 。 这缅怀虽如无力的游丝,他还是要努力地紧紧攥住它。他想起久违了的荒凉草原,想起他的青鬃马。
落日的余晖把十数个拖长的影子写在茫茫荒原上 一一他带着疲惫的兵弁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因被番兵打败,他们突围 进入一片草甸子。这草甸子太大,荒无人烟,走了七天还没摸 到边际。所有干青稞米都吃光了,有人提议把那匹幸存的青鬃 马杀掉充饥;但他力排众议,原因是这青鬃马是最勇敢的“斗士”和“功臣”。可是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茫茫草甸前的一个月黑 风高之夜,却来了一群野骡马,这位“功臣”经不住诱惑,加入 了那个自由的团伙,成了草原上长期的流浪者。那天夜里,他 独自躺在一道干河沟边的砂碛上,一块干马皮垫着背,望空长叹。
“哀莫大于心死”,青鬃马的叛逃是个明显的例证啊!睡在 雕花楠木床上的陈青树觉得如今心里似乎比陷入绝境的那时 候更空洞无物。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最后一夜跋涉时陡然看见 远处几星绿火时的情景:他们狂欢着在草地上奔跑,泪水浸湿 了衣襟,但待走近那绿火时,却发现原来是一群狼,绿火是牠们饥饿发疯的眼睛。他诧异了一刹那后便镇静了,迎风攥紧了 长刀 。这刀不知曾劈杀过多少活人,往往是从肩直砍下去,肢解到斜腰 。
“杂种!畜牲!你们都过来吧!老子们跟你们 全拚死在这草甸子上!”他用发疯的嘶声鼓舞弟兄们。
他们便 背靠背环成一圈,同狼的围子交叉作逆向旋转。后来,狼还是离去了。
当曙色重新镀亮草原时,他们惊喜地看到了远处袅袅 升起的淡紫色炊烟。他们终于生还了自己的营帐,看见了晶莹流淌的清泉,漫无边际的野花。
回家了,睡在软和和的雕花床上,既无须挨冻受饿,也不用担心野狼和敌人,陈青树眼鼓鼓地盯着发黑的天楼板,心里 权衡着:为什么今夜倒不如在狼圈子里踏实?也许那时节尽管 有难以忍受的肉体痛苦,但精神没死,希望没有破灭!只要能 穿越过这荒凉的草原,他依旧可以号令三军,在战场上左挥右 劈,像切萝卜般砍下敌人血肉模糊的头。如今呢?屈辱地应酬,违心的交际,毫无成效的教子,渺茫的、遥遥无期的等待,这日 子哪有尽期啊!
大脚婆被他的咳嗽和翻身闹醒,知道丈夫有心事,没有埋怨,只默默陪着他数天楼板格子。
有人唱起歌来,那是凄凉的北方民歌,它给夜空凭添了许 多寂寥和伤感。
“是哪个在唱呀?都老半夜了。”张氏问。
“是那个马夫,他总爱唱这种野歌子。”陈青树回答。
“是那个北方大蛮子?”
“嗯哪。”
“看样子他是想他的北方老家,想他的女人了。”
“他的女人不在北方。”
“那...她....死啦?”
“没死,她就在我们屋里,就是那个伙房的厨娘。”
“马玉香?!....她不是有男人了么?她男人是挑水佬赵 五哟。难怪他们俩还相邀着去沙坝坪里打死架哩!”大脚婆又想起那些没完没了的麻纱事,长长叹了口气,“唉,莫说我爱念啰嗦,你自己背时转来也就罢了,偏偏还带回这么一些窝责 害?”
陈青树没作声,眼睁得更大。
天上有层惨淡的冷光,笔架山墨黑巨大的影子如重负压在他心上。更夫在巡夜,远远送来椰声。隔墙马圈里的马似乎全醒着,有细碎的咀嚼声。一匹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马夫俞德胜在给马添草,不疲倦地唱,像是思念情人,也像是给那匹红鬃马在唱。
这匹胸宽臀窄,身体呈三角形的红鬃马,才是真正的“义马”,对主人有一种执着的痴情。俞德胜喂着它,训练它,使它成了战场上夺目的流星。它对主人的忠诚也如它对油绿色草原的眷恋。
很久以来,大脚婆就觉得有必要跟丈夫认真谈一谈“黑营盘向何处去”的问题,既然都睡意全无,何不就势开个枕头会。
鉴于负担太重,她提议“遣散闲杂人口,给他们各人几两银子打发上路。”
陈青树却说“都是跟我苦熬过来的,下不得这个狠心。”
大脚婆有些来气:“你呀,到了这步田地还充假壳子。有句老话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连结发夫妻都难保一辈子百年好合呢!你得想想这个家将来如何过。” 陈青树却说:“我带回的金银总还可以撑得些日子的。”他似乎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道,“这个家不会那么轻易垮掉的。”
说这话的语气并不很坚定,不过靠努力提高声调来填补空虚。
夜更其深沉,有一颗流星在天空中猛一划亮,便猝然消失了。
陈青树到底一直再没睡着。天有些蒙蒙亮便摸索起来 穿了衣,又去门角落里找他的长木棍。
几十年来,他已习惯早起,在淡淡晨光中去院子里独自舞弄一回,耍一套还在当乡勇时一个苗族老兵授给他的棍术,血脉活络了便到大校场去。在那里有一千名中军标兵列了方队等着他训话。听着那能使地皮颤抖的喊杀声,看如飓风刮起的遍地旌旗,真是一种享受,一种满足。如今所要去的地方却太冷清了:院子破败荒凉,一个六角形的旧水池里荷梗凋残。没舞弄几下便喘着粗气了。他用力擤擤鼻子 如今真是太 容易伤风感冒了!浅浅的水使他顾影自怜。他眼皮泡肿,鼻孔 扇着.吹出的热气在厚嘴唇上烙起一串泡。很高的院墙挤压着 他,墙身有青色的苔藓在繁殖,墙头枯黄的狗尾巴草在风中訇伏。
“不!我不能就这样完了!”
他没有完成例课,便重新把自己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了。屋里的方桌上堆着很高的几叠线装书:纸张发黄,蛀了许多虫眼。回乡以后,他一直像条蛀虫靠呼吸发霉腐烂的气息借以消遣残生。
有一叠蓝封皮线装书,共计三十四大卷,是地方厅志。他信手抽了一本,被一则意外发现所吸引。
没有标点的木刻版上,依稀可辨如下字样“...四年厅同知傅鼐......会同竿城
总兵富志那召集厅民筹商久远之策遂创屯防之制……以上七 厅共屯田四十五万二千一百五十七亩一分,内除拨给营兵马丁领耕田地拨补水冲沙压并碉卡占田地一万一千八十四亩三 分……分授屯丁屯长老幼丁田三万七千八百四十九亩实余田地十万零三千二百二十三亩八分招佃领耕收租,当收谷米共十万五千四百八十八石三斗九升 …… ”
这令人乏味的 “天书”,令陈青树欣喜若狂,似乎一个宏伟的规划瞬间在心中孕育成熟。连鞋子也没汲,便赤脚跳向院子,着魔中邪般地傻 笑大喊:
“天无绝人之路啊,我.. 有了!”
院子里依旧是空落落的。寂静使他反省了自己的得意忘 形。他平静下来时,却听见了正屋里送过来一阵嘤嘤的饮泣声 。
原来大脚婆对丈夫的“荣归”心里一直很不踏实,今日特地索了那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去库房盘拮家底。
这一回的踏勘 ,使她儿乎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他男人让三十四个兵弁挑运回来的十数口沉甸甸的大楠木箱里,除了少许珍玩珠宝外,绝大 部分竟是空的!塞的全是河坝里捡来的矶子岩。把所有的金银珠宝全敛集起来,连一个中号翻水坛也没装满。
她用油纸羊蜡把坛子封了口,从此便三天两头抱着那坛子悲戚地嚎哭一 番。
第四章
陈青树从故纸堆里获得的“灵感“到底是什么谁也不明白。这个独断专行惯了的破落将军仍爱摆过了时的臭架子,甚至对妻子也秘而不宣。
他仍把自己关在黑房子里.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张绉巴巴的本地地舆图.粗而短的指头在上头比划跟踪。
“你老亡魂了吧.还想指挥你的千军万马?”有一回,大脚婆闯进他的居室,见男人捏着下巴思考“布阵”,很不高兴地揶揄道.“莫非,你想劫监狱,抢弹药库,要上山落草当土匪?”
陈青树倒是很例外没有发火,兴奋使然,他以玩笑作答:“不,我早 已‘从良’了。”
他借用了这句烟花巷里的行话剂白自己。
大脚婆除了时不时抱着金银坛子协哭外,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只 好设法攒“个个钱”:裁减伙食投资,拖欠长工薪水,甚至在姨太太们的月分银子上打主意。
当然她也身体力行,有一回厨房里打破一只兰花菜碗,她不但把肇事者臭骂一通,还把一分为二的两块抬回,用桐油石灰拼接粘合重新送回厨房。厨娘们阴在心里好笑,乘其不备,一扬手便扔到墙外岩窝里去了。
家境的窘迫逼使她穷于应对而疏忽了孩子们的生活。这对老二云泉来说却胜似福音。他有了较多的外面的自由,那位荒唐表哥的“教师地位”也被凸显出来。
他牵着小白马驮他到山上去玩,到水边去玩,到野孩子堆里去玩。黄鹂的婉啭,蟋蟀的诡秘,边街绕着石磨打圈的老马 ,永不歇止的简车,使他懂得了外边的世界是如何充满了声色的新奇和诱惑,教会他美也教会他丑。于是,他便时常爬到那倾圮的破城垣上去,看火的霞和淡去的山,想象着山那边世界的情景。
表哥是个“混世魔王”,对自己对他人从不知道应该担负责任。缺乏教养,争强好胜,风流放荡,红漆马桶,似乎将一切贬词收罗起来安在他头上也不为过。
是的,他教云泉逃学、扯谎、打架、唱痞子歌,甚至带他去见识所有被他耍弄过的女人?但有一晌他却奇怪地心情沉重,郁郁寡欢。
好几回云泉翻过院墙去找他,他都独自坐在房里。桌子上扔了无数绿色的槐树叶片。他用木叶吹着带苦涩味的歌。
他说他失恋了,并说“这是平生头一回”。
这个心如冷石的魔王竟会为一个女子动真情,这使云泉大惑不解。
他想要么是表哥有诈,要么那女子一定是千手观音再世。
他问及那女子的芳名、年龄、住址以及感受,回答是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她是个小戏子。
“反正我很喜欢她。可我连一根指头儿也没碰过她。”他说得很真切,不像是扯谎。
十天后的一个清晨,他背着个蓝印花褡裢,牵着他的白马来跟云泉告别。
云泉问他此行的路线,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哪儿有锣鼓和弦琴的声音,他就会追到哪里去。纵是到天涯 海角也要找到她。他会在日头下给她唱热情的歌,在月光下唱 温柔的歌,直到得到她。然后用铺着西郎卡普花垫子的白马把她带回竿城来。
云泉第一次为爱情的力量、戏剧的力量感到震惊。他原本就爱好戏剧,如今便几近于疯狂了。
竿城这地方的人爱戏,在三省交界的边地是出了名的。
边地人家多信神,每年春秋两季都要酬神还愿。有钱人家总要出大价请巫师做酬神礼。戏台搭在祠堂中、府宅内,但更多的是搭在沙滩上,用青山和绿水作衬底,演傩公傩娘创世纪的古代 故事。
春节前后又有花灯和阳戏。脸上涂了土红的后生背竹 篓子演《摸田螺》,年轻漂亮的妹子穿了绣花鞋演《捡菌子》。年年炒现饭,观众的兴趣却照例不衰。代代因袭,边地诞生出一 批又一批戏迷。
边地竿城的戏剧世界有两个王国:一个是成年人的王国,那包括一个人数极少却时常出入于达官贵人家里 的专业戏班和一个由皮鞋匠、榨粉匠、剃头匠等各行手艺人所 组成的业余团伙,打更佬阿贵是那个团伙里拉蛇皮胡琴的角 色;另一个是儿童的王国,那就是各条街道的孩子们组成的小小剧团。从数量上讲,后者有五六个之多,竟占了压倒优势。真是“嫩笋多过竹”。
白马戏班属后一种。顾名思义,这个戏班是云泉那位荒唐表哥所草创、并以他的浑号来命名的。早先,河街上有个“小小剧团”,团部设在边街一座破旧祠堂里,表哥张胜林是那里唱小生的台柱子。不晓得为什么,他突然反了水, 拖出三五个小兄弟来,在临河一间吊脚木楼里撑起了“白马戏班”的旗号。
那时云泉十二岁,表哥已吃十五岁的饭了。说实在的,云泉那时很有些恨他,因为他总是同哥哥好,连眼角也不斜自己一下。
那一年,云泉端了碗在阶沿上吃饭,看蚂蚁子打架。他翻了矮墙过来,突然停在他身边跟他套起近乎来。
“云泉,我们一起搭戏班子,要不要得?”
云泉很纳闷:自己一不会唱,二不会跳,样子也长得丑,说 话还有点结巴,他怎么竟看上了自己呢?
云泉说:“我….... 只怕搞不来那个
表哥却说:“学嘛!功夫我教。你脸盘子大,好演花脸,如何?得了洋纸,一律摊平均。”
洋纸,当然不是钱,其实就是用铅印的书页折叠而成的长方块。如今在收购站,这只是三五分钱一斤的破玩艺儿,当时因为稀罕而成了边城孩子王国的金银符号一一货币。
对孩子们来说,仿佛比金银更具有诱惑力。拿了它有什么用处呢?滚 铜元,飞纸片,打跪岩,都靠它作为奖惩。边地孩子不算多,却有各种新奇的游艺。看“小小”剧团的演出,每票洋纸五到十张。正街上张裁缝的儿子会画像,洋纸五张可得一张全身绣像,虽不细致入微,却特征抓得准,不至于张冠李戴。在一座黑古窿冬的旧油坊里,有影子戏,那就要用十张以上的洋纸了。虽原始简陋,对孩子们来说却有极大的诱感力。
云泉于是答允了。
“白马戏班”挑起了旗帜,很快便有了十多个演员。像朱二倌是演黑头的好手,熊昭昭人小长得滑稽适于扮丑角,表哥张胜林自挑大梁:扮文武小生,有时还反串旦角。云泉虽被列为 花脸候选人,却因确无多大能耐而同年纪最小的熊昭昭分摊 着上下搬桌椅,来回“捡场”,偶尔也扮扮背上贴了个“勇”字的 兵丁,随众人呐喊过场。
表哥挂了头牌,真是满怀抱负。倒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冷落了对女色的追猎。
“我们要挤垮‘小小!”在组建会上,他 明白地宣布了自己的宗旨,“大家先使点暗劲,分它半个江山,翻过年就吃掉它!”
说说容易,做起可难。因白手起家,家业不大,起先只能选些小戏演。表哥定了《雷交槌戏员外》和《摸田螺》。
每当夜色降临,临河的吊脚楼里便闹腾起来。铜脸盆和竹筒子就是打击乐。丑角朱二倌戴了用大油纸折成的员外纱帽 像一只扑放的船一一在堂屋踱着方步,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摸田螺》里有个蚌壳精,要一只大蚌壳,表哥找到了昭昭。
“你表哥真是个人精!”熊昭昭后来对云泉说,“原来他拉我入伙,不是看中了我,而是看中了我爷爷的竹织手艺啊!”
昭昭的阿爷是个落魄老举人,归乡后又成了边街竹编师,一根竹子到了他的手里,便能获得栩栩生命。篾刀下去,能分出一青 二青、半黄老黄几种成色,各有各的用处。春天扎五彩风筝,夏 天做绢画团扇,秋天做雀鸟笼子,冬天做鲤鱼龙灯。
云泉自然也获得了顿悟:表哥是看上了他妈妈手里的钱 。他时常支派云泉去翻他娘的“宝笼”一一而表兄已知道哥哥云祥如今是靠不住了。
由于准备充分,行头新鲜,“白马班”第一次挂牌演出便镇 住了竿城九街十八巷,把“小小”的老顾主拉走了一大半。
然而,好景不长,众人的欣喜未能持续很久,又衰落了。不知“小小”使了什么魔法,“白马戏班”的场子又变得冷落了。常常得让人守在门口,不让小观众早退场,以防军心浮动。
偏偏在这骨节眼上,作为主帅的荒唐表哥竟然临阵脱逃,要牵着他的小白马远行,去追逐锣鼓和弦琴,去寻找不知名的意中人了。众人自然无不愤慨。
“我的荒唐你们全不会明白。除非再过几年,等你们长到我这样的年纪。”表哥辞别众人时这样说,“我已经是大人了,大人有大人该做的事。”
主帅的脱逃把默默无闻的陈云泉推上了领袖地位。因为压力太大,他变得很爱发火。有一天演出,只脱手三张票,他生气地把门前的牌子翻成"剧场休息",把昭昭神秘地叫了去。
他们在开始变得昏暗的小巷子里走,乘黄昏的时候转弯抹角往"小小"的旧祠堂赶去。因是图谋不轨.他们一路上躲躲闪闪生怕碰了熟人。
想来观众早已进场了,“小小”剧团的演出场地,祠堂的两扇大门关得铁紧,门前有个提了根榈木棍守门的少年.是厅子赌主罗槌子之子罗少武,外号“小老幺”。有他守门可说是万无 一失。
正门无法接近,院墙又很高,只听得里头紧锣密鼓。云泉急得象起网的鱼,四处乱标。
昭昭年纪小,胆子也细,他胆怯 怯地尾随着云泉在靠河的小街上兜圈子。他看见云泉突然停住了,眼睛几眨。像蹿起一道火苗,他的眼光落在一棵向河里斜伸出的柳树上了。
“怎么.他要爬上去?”昭昭心里一惊。
这棵柳树,少说也有了上百年的历史了吧?沱河两岸都是高岩坎,由于扎根在石改里。加上大石头砌筑的保坳的挤压,它发 育不良,且年事已高。粗随的鱼鳞状树皮,丑陋干枯的枝丫,能 经得起人的重负么?但云泉已向老树走去了。
他蹬掉鞋子,往手上吐着口水,从容地往那足有三层楼高的斜柳树顶攀去,爬 到半中腰,扔下话来:“昭昭,耳朵放灵点 ,看好风!”
夜色和柳荫很快地吞噬了这个野猫子的身影。
昭昭在柳树周围巡哨,尖起耳朵听街口两边偶尔传来的脚步声。不时担心地跑回来,朝柳树上打望。约摸半个时辰,陈云泉梭下树来。他阴着脸,紧咬嘴唇,夹了鞋子便走。
昭昭撵着他走出了街口,急急地向:“如何?他们?”
云泉很气的样子:“娘埋的!他们真有钱,武小生一身几好的蟒袍,亮炸炸的,全是真家伙…..难怪呢!”
昭昭霎时明白了:“嗨,人家长贵屋里开铺子,孙大老板嘛!我们呢?纸袍纸褂的,唉,搞不赢了。”
“不!”他突然站住了。
昏暗的街灯下,他的浓眉高高扬起 像两把鲫鱼刀:“我们聚钱,聚钱!买一身蟒袍,买两个盔头!”
“钱?哪儿弄去?”昭昭担心地问。
透过夜色,他把目光投向月光下的沱河,望着那荡着银箔 似波纹的水面:“下河!我们到水里摸去!”
沱河,水流不深,夹岸皆铺面。支撑在岩坎上的吊脚木楼,沿岸毗连,是挂在石崖上的街市。每到春天发春雨,河水便时 常漫进街来。洪水是最伟大的清洁工,几乎每年都要给两岸的 人家来一次清扫。于是那些从地板隙缝里漏进尘埃里的铜元,通眼小钱,小姐太太们的银簪铜钎,便不断地被带入水流,沉 落河底,混在沙子里,卡在岩壳中。对于孩子们,那是一座巨大 的宝库。
孩子们忙碌起来了。云泉领头用荷叶包了中饭,十数个光屁股的孩子整个夏天全没日没夜泡在河里。浮在水面上吸足气,打迷子扎进水底。一回又一回,像燕子衔泥一样,用双手捧起沙子到岸边的青石板上,经过细细地翻选,捕捉那闪着异样光泽的东西。
有时,发现了一块铜元,被泥沙很紧地卡在石头隙缝里,这就很有些费事儿了。这要借助于马钉等尖锐的东西去敲打掏抠。还得浮出水面换气,一回又一回锲而不舍才可望成功。有时,在沙子很多的地方,还得动用撮箕,几个人合作把沙子撮满,并协力提出水面来。
河床不平,地形复杂,又是极细致的活儿。扎迷子得睁大两眼,一泡一整天,眼睛会布满红丝,眼前会平白 无故地升起烟云,看山看街看水都如罩了雾。河畔多浸泉,水有些冷,特别是雨歇乍晴更甚。云泉尽管体质很壮,但也久住牙关打颤,浑身黑皮都起了无数痱子样的疙瘩。
劳累、寒冷、饥饿,还不知挨了爹娘好多的骂。整个夏天从端午水刚消,到立秋过后枫叶子红透了才歇气。
大家终于了一份不小的财富:从硕大的铜盆子到黄豆大小的银佩之当 扁担钩上挂了把秤的山货商,耸了耸老花镜,惊异地瞪着眼晴把这些破铜烂铁倒进箩里,左盘右算才吝啬地排出几个铜命来。虽分明知道受诈,所获甚少,他们还是很知足地离去了。收破烂的老头待几个孩子的身影转弯一下河街,便拣起那个夏铜盆来看,蹲在路边扯了把细碎如繁星的擦钱草擦拭,辨出了 上边“子子孙孙永宝用”的蝌蚪文,知是个宝物,忙把它小心翼翼塞进蓝布叉口的最底层。
后来,云泉有一次去打听荒唐表哥 的影信,竟在刘子祺家的神龛上见到了此物。是时铜盆已擦得 锃亮,内置半盆清水,成了敬神祭祖的高级器皿。为了显示它的神力,腆着个大肚子,肥得像头猪的刘子祺还特意给云泉作了一番表演。
他用两只手迅速摩擦铜盆之两耳,不大一会儿,盆中竟然“呦呦”发声,浪花飞溅,冷水如沸,把云泉弄得目瞪口呆。
刘子祺表演毕,拍了拍手,朗声一笑,道:“怎么样?真神了吧?你猜我从哪儿弄来的?五百两银子烂便宜买的。那收破烂的老头子不识货,这可是个国宝,最晏也是宋元时候出的,说不准还是杨贵妃的梳妆盆哩!”
云泉不知刘子祺是不是真的赚了。但自己亏了倒是勿庸置疑的。一个夏天的血汗尚不够买一副蟒袍一个盔头。
天气已眼见变冷,下河只有耐心等待明年了。云泉觉得要战胜“小 小”,眼下只有走充实演员阵营的路。
九月的一天,他去找被他娘赶出了黑营盘的阿彩。
为新秋染红的乌柏树下,有个细妹子在井边洗衣。穿的是蓝印花布小满胸衣,一根乌梢蛇般粗粗的辫子拖在背后。云泉 知道她是阿彩,便装着无事的样子,打哨子吹一支酬神时巫师爱唱的调子到井边去。
她弯腰抖衣时发现了他。
大约阳光有 些刺眼,她胡桃仁般的眼珠扑闪了几下,惊喜地喊了一声“泉哥”。
早在肚里拟好了发言稿的云泉反倒忸怩起来,不知所措了。才半年不见,她变得面色桃红,胸脯饱满,神气风度都象个大妹子了。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白白的腿巴子泡在漾着日光花纹的流水里,小兽般尖而亮的眼学会了羞赧。
河湾很静,没有 别的人。云泉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荒唐表哥在城隍庙后林子里的荒唐事,羞怯得只想逃走。
她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云泉 瞥见井沿上的铜瓢,便说是渴了来讨口水喝。阿彩戽了戽飘在井里的草标,装了满满一铜瓢,双手端给他。他只顾埋头牛饮,不敢看她黑亮亮的眼睛。溢出的水打湿了他乌黑的胸膛和对襟衣,把阿彩逗得好一阵笑。
“阿彩,怎么都不见你来屋里耍?”云泉把瓢递还给她。
“哼,你那个屋呀!就是有金猫银狮子我二辈子也不去啦。”阿彩噘着小嘴。
“都怪我娘。阿彩,你莫记气
“我才懒得记气呢。”
“那样就好。阿彩,有空到边街朱家大屋去耍吧,我们在那 里扎台子排戏。”云泉把话引入了正题。
“排戏?”阿彩的眼睛突然放亮,有如五月的阳光。
自打离府回到虹桥的铺子里,阿彩就一直像个小大人整 天忙碌。继父成天在外头跑,后娘要看铺面,于是做饭、洗衣、扫地一应杂役全归了她。她感到天真的童年是离去得太早太匆忙了。说到排戏,她就记起大前年的玩春。那次云泉装的是打鱼郎,背着个烂篓子,提一匹破鱼网,化的是丑角妆,鼻梁一 块豆腐干,缩头缩脑,东跳西跳。阿彩提起这还忍俊不禁地笑。云泉也变得活跃起来,不再羞怯。说当时配合欠谐,责任在装蚌壳精的阿彩:她躲在花纸糊就的蚌页里老是做些鬼脸逗得 自己忍不住笑。按规矩在每一段丝弦曲奏毕,捡场持火把老者 要撒一把松香粉末,但调皮的阿彩竟没等那把大火冲天骤燃 时,就一把将蚌壳收拢了,云泉忙把手伸进蚌壳里去,按程式 做下一段在乐曲中人蚌间的相互推搡。
云泉记忆犹新地说; “悖时,我还被你掐了一爪子哩!”阿彩听罢,“噗哧”一笑。这样 的恶作剧,她自然是不会轻易忘掉的。
但她不肯承认,反而问 “当时怎没听见你声张?”云泉却憨憨地说:“我怎么能讲出来 呢?再痛也得忍着,嚷出来我们就得不到那一对糖菩萨的奖赏了。”
那糖菩萨做得很是精巧:一根髯龙足有三尺长,一只金凤则有蒲扇那么大。阿彩舍不得吃,把金凤拿回去插在壁板缝里,三天后变软化成了水。而云泉的那根髯龙却没过两个时辰,他便馋得忍不住吃掉了。
“好甜呀!”云泉至今说来还“咂咂”有声,因为他到底得了实惠,不像阿彩“浓土不浓人”。纵是 “浓土不浓人”,如今阿彩在回忆里也能咀嚼到个中的甜蜜。她不知道这样的时候还会不会再来。
当她听着他此刻谈的打算,说他们除了排《王大娘补缸》,《捡菌子》还想排《盘花》,他装那个偷花的伢崽。不知为什么,阿彩总觉得他如今说话大不比往前,有些拘谨做作,带点大人腔。他说话时总把头埋着,脸上发红,两只手像不知放在哪儿才好,没事找事地用两根中指机械地相互环绕。
他说想求阿彩帮个忙,因为那位守花园的妹子没合适的扮演者,如今只好让朱二倌反串。很显然,朱二倌本是个玩春时舞两把斧头装李逵的黑牛精,让他扮闺门旦未免有 些太那个了。
阿彩听着又好笑又好气:云泉的话很是中肯,挑不出一点刺,但有点像作古正经在谈生意。她联想起继父同那些客商间的客套应酬,很不是滋味。她虽然没有推却,一口答允了愿去“凑热闹”,但有些怀疑这排练还会不会如像当初玩春那样有趣。
她突然意识到云泉的嗓音已明显地变粗,咽喉处也似乎隐约有一团移动的疙瘩,忙腼腆地勾下头,却在井水里瞥见了自己肿胀着的胸脯,心里生起一种很是复杂的感情。
他们后来便时常到河边的朱家大屋排戏。
那是朱二倌的家。他爷爷是个老戏迷,时不时也当当票友去台上演个把角色,因为技艺谈不上,还五音不全,所以摊给他的总是那些要热天穿棉袄或十冬腊月打赤膊在午门候斩的罪犯之类。他自谓“技艺有高下,角色无大小”,所以每回总很是兢兢业业。孩子们在他家“开打”,他非但不反对,还愿意贴茶钱水钱。主动来白马戏班服务的还有一位老者,那就是打更佬阿贵。
阿贵倒 算得上老角色,能掌钎子拉胡琴,肚子里还装得有几十个连台 本。但正因其上了些年纪,在大人戏班里便有些郁郁不得志,愤而慨之便主动来这里免费“课”小戏子了。好在也不全是白出力,孩子们总要各自从家里偷些贡品来孝敬师傅:陈年的老酒,清明的毛尖茶和大片的黄晶晶的叶子烟倒是总少不了的。他来这里另外还有个目的,就是能跟陈家二少爷多有些接触 以便从他的嘴里打听到自己女儿珍珍的情形。
打更佬很会捡东西,他不但前前后后捡得几只狗,还捡回一个妹崽。珍珍被人扔在虹桥脚底桥洞子里的,捡来时才两岁,如今转眼已经十 二岁了。父女俩虽穷倒是相依为命。陈老爷回来时,恰巧阿彩被送回了虹桥铺子上,府上正缺使唤丫头。外号叫游舌子的水手去常德,在沅陵青浪滩翻了船,穷困潦倒转来想捞几个饭钱,便当了牵线人,把个陈府说得天花乱坠,说动了阿贵把珍珍送进了陈府。珍珍一走,他便顿觉寂寞凄清,很有些后悔。虽说珍珍仍在竿城,不隔州不隔府的,要见一面却难。
打更佬故而总爱有事没事抱了竹梆筒在陈府的黑院墙外转,梆声常常错乱不对点。他不过是想让女儿能从这错乱的击节中听到父亲思念的心声而已。
恰如阿彩之所预料,她与云泉俩人的配戏总有些不谐。
《盘花》是出花灯戏,唱工做工皆很讲究,动作难度大。只上场 几个回合,云泉就已感觉到阿彩热烘烘的身子上散发出一种奇怪的香味。这香味随着她手中拂动的花折扇徐徐送来,使得 他神魂颠倒,傻乎乎地接不上词儿。
阿彩也一样,当云泉在她折扇的招拂下踮着脚尖踩“矮子步”,两手中指凑在一起轮番 朝她冲捣时,突然想起有人说过这动作是男女间那种事的模拟,脸上便觉火烧火燎,心口一阵阵热,一阵阵紧。
夜很深了,排练方散。
静寂的小巷里,依照住处的远近,先送罢师傅阿贵, 送罢昭昭和另外几个孩子,就只剩云泉和阿彩了。他俩静静的 走了一段路,空落落的河街上,只听得脚步声响。
两人靠得那么近,云泉又闻到了那从阿彩身上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香气。这香气竟足以令充溢夜空的桂花浓香大大 逊色。他努力回忆以往是否曾在什么场合下闻到过这种气味,答案是模糊的甚至是否定的。
两人很快便看到了虹桥上桥街人家楼廊飞檐的黑色剪影。
“好了,到家啦!阿彩,明晚记着去早一点。”云泉把她送上桥街的街沿嘱托道。
“明天…...”阿彩似有所言。
黑亮亮的眼睛在桥街的黑影里固执地不肯离去。
“阿彩,你这是怎么啦?明天有事?”
“嗯哪。”
“那,后天呢?”
“后天也有事。”阿彩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我....恐怕 再也不能来了。”
“这是为什么?”云泉脑壳里“嗡”地一声,急忙追上桥街去 想拦住她问个究竟。
阿彩却轻轻抽泣着,一下扑到他的怀里了。
他更强烈地觉到了那香味的存在;似乎带着湿热的香味是 从她的颈项和宽松的袖口飘出来的。她额前卷曲的毛发挨着他的胸脯,撩得他心里痒痒的。
在黑暗中,他忍不住用自己的手去寻找对方的腰枝,却突然想起荒唐表哥说的城隍庙后林子里的故事,尚未寻到忙炮烙似的缩了回来。
他退后了两步,很矛盾地站在那里问:“你不能好好告诉我为的什么吗?”
阿彩突然有所悟地说:“我娘讲的也对:我们都不再是伢儿了。她不让我夜里再出来玩。”
待阿彩走了很久,云泉还在咀嚼这句话,终于猜想到那奇怪的香味一定是女孩子开始成熟时才特有的“大人气味”,于是沁人心脾的温馨一下子变成了巨大的失落。
“大人?我们为什么要变成大人? 哼,真没意思。” 既然已是“大人”了,云泉便头一回体验到了作为成人的 孤独。
他胡思乱想行走在街巷里,像个梦游者。
他在野地里走 从野葡萄藤蔓间爬上一个小坡,坐在一个倾圮的石碉堡前发痴发呆。
夜更见其深沉。他感到有些儿冷,一摸对襟衣,已被露水湿透了。看来关于大人小孩的探索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不七天才是无疑的。
他家的院子有半爿连绵在坡头上,正门已铁桶般镇紧。他 绕到侧门,喝过二两酒,守侧门的老头子巳在震天撼地打呼噜了。就算不打呼噜,也定不会给他开门的。
他决定找一处矮些的墙翻进去。他有自己单独的卧房,回到那里就万事大吉了。但当他爬上精心择定的那堵墙往下跳时,才吓了一大跳。原来这地方外边看似不高,里头却不矮,似乎“呼啦啦”在空中落了很久。幸亏落在一片很深的草窝里,方免了一场灾星。
拍拍屁股爬起来,他又是一惊:眼前模糊的景象竟如此陌生!莫非在忙乱间翻进了人家的院子?处处是杂乱的深 茅草,荒凉得很,破败得很。
一只猫头鹰在叫一分不清是哭还是笑。黝黑的远天有一二孤零寒星似乎在微微颤抖。草很快如潮水般没齐了他的腰。
他有些不敢向前了,退路也是没有的。因为他无法逆向超越那一段巨大的落差。
在黑暗中摸索的他终于看见了一幢建筑物的影子。确切些说,是一座突然带给他希望和勇气的楼阁的影子。但这希望闪烁了一瞬,便熄灭了。
他怎么也弄不清这是不是自家的楼 阁。若是,那又是哪一方位的哪一栋?这座营盘里拉拉杂杂房子虽不少,但都取得有名字,故而他多数是熟悉的。而这房子却很是奇怪:俨然如亭,却又像是高层建筑。
“莫非.... "我误入了黑蛇洞前的‘黑楼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像蛇一样缠紧了他的心。
“黑楼子” 是一间破旧的跑马转角楼,是府后大蟒蛇洞前作为守护神的 建筑,座落在东西两府分界处后面荒凉破败的园子里。
都说这 楼子里曾吊死过一个女人,那女鬼冤魂不散,时常来转角楼吵 闹。
云泉不知这女鬼同自己家到底有什么瓜葛。既是吊死鬼楼子又为什么不撤掉捣毁?偏要长年留着一把锈牛尾锁把着门,给孩子们的心上投下抹不掉的阴影?这是一个谜,因其神秘而更显得恐怖。
那披发吊舌的形象,把云泉刚刚获得的一点点“成人感”都压得粉碎了。他不敢朝黑楼子看,选择了一条逃 离可怖渊薮的路径 。
他的脚在荒草丛中探到了一条高低不 平的碎砖路.便像安了弹簧一样急忙忙奔逃。好不容易找到了 一堵砖封的院墙,真是天不绝人之路,这院墙头有一处大缺口,一棵大槐树又偏偏长在院墙脚下。这地方他是熟悉的:翻 过这缺口就是自家的院子了。那里靠墙有一排马厩,一个古怪 的北方汉子常常在给马添夜草时哼歌。
他利索地攀着老槐树的枝干,把一只脚踏上了院墙的缺 口处.心里生出一种安全感和自豪感。
也许,一切传说中可怖的东西,其可怖处皆在传说中。真的身临其境也不过如此。什么鬼怪精灵,那纯粹是老年人吓小孩编排的神话!这时候,对 被自己征服的对象,他倒不免生了些眷恋之情,下意识地朝黑 暗中的阁楼瞥了一眼。
但这一瞥却把事情全弄糟了。
他回头瞥见了一缕微弱的亮光一似乎那黑楼子里点着蜡烛,烛光把一个长发女鬼的影子投画在破残凋零的窗纸之 上。
他还听得见黑楼里传出一声门扇被开启的声音。
他毛骨悚然,全身起了无数鸡皮疙瘩,忙忙地用脚寻觅可供踩踏的柴垛。
就在此时,那烛光陡然熄灭,黑楼里送过一阵惊惶细碎的声响。
慌乱之间,云泉一只脚踏了空,仄身落在个灰棚子的斜顶 盖上,又接连连几个滚重重落下。
他惊顺得双目紧闭,口涌白泡,周遭充溢着马尿的臊臭,拴在厩里的一匹老马惊得“咴咴 ”直叫。
第五章
云泉睡在椿木床上,眼睛直直的,脸白得像张纸,不吃不喝却总是说胡话。恐惧和担心使黑营盘里乱成了一锅粥。
仅就治疗方略问题就辩论了老半天。几方各执一端,莫衷一是。
新来的三娘苏玉仙很勤勉地守护在云泉身边,不时用帕子蘸 了冷水敷在他额头上。发现那额头很是烫手,湿帕子甚至“嗤 嗤”胃烟,没多会儿就干了。她焦急地主张赶紧送医院请大夫,但遭到大脚婆的强烈反对。
她认为生病须请药师,而这显然不 是病,而是碰见了鬼。医生是阳界上的人,担当不了驱邪捉鬼 之重任,故坚决主张去祖师观请竿城最有名的田道士来。
终日躲在黑房子里密谋策划的陈青树,被人从故纸堆里拉出来,很是不悦。
他来到小儿子的房里例行公事般巡视了一番,拿筷头撬开嘴看看舌质舌苔,又拿自己粗短的指头按按儿子的尺关寸,最后把婆娘们臭骂了一通,说她们是小题大作,疑神疑鬼。
他开具的药方很简单:一是休息,二是活动。
“小伢儿不要随随便便就吃药。又不是豆腐和屁做的。”他用自己的经验来对待 儿子,其神气很容易使人想起他肚子穿孔时跳几跳把肠子缩 回去的蛮劲。
最后还是大脚婆一锤子定音。
恰巧有个游方的跛脚道士 路过,她便让人把他请来了。
老道士头戴银帽,手掉五色飘带缠成的柳巾。他看了一阵,却拒不施法捉鬼。
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故意摆大拿翘,吃了带了不施法不说,还胡乱放了一通臭屁,说什么“我素来只管生后而不管生前。”罗罗嗦嗦说了一大堆深奥古怪的句子“生后事者,如诵经、拜禅、超度、破狱、发引生前事者,如痘疮丹毒、感冒中风、驱鬼避邪、扶乩招仙,冶 病须请药师,驱邪该寻巫师,超度方求道士。”
他的观点有些同陈青树不谋而合,坚持“云泉之症,非药草能治.亦非鬼魅所为。遏除嗜欲,排遣积郁,远胜于树皮草根,亦超乎桃符纸马。” 对这些“之乎也者”大脚婆虽不懂,也无兴趣,倒并不反感。见老道士说得两眼直翻,唾沫乱飞,她只是默在心里想对方的好处:虽无本事,却很卖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但越到后来,老道士越发混帐胡说,大脚婆就有些忍耐不住了一老道士竟一口咬定自己儿子是“惑于女色,以致走火入魔”。
这一结论既荒谬又有碍声名,她不待老道士说完,便把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摆,下了逐客令。
老道士倒是涵养好,道行深,目不斜睨照旧滔滔不绝“死谏”直陈:“云泉虽为淫邪所侵,因是纯贞童子、阳刚男儿,尚无大碍。阴不胜阳,鬼必畏人。或为所侵,必一时阳不足以胜阴。人之一心,慈祥者为阳,惨毒者为阴;坦白者为阳,深险者为阴;公直者为阳,私曲者为阴。若立心正大,则其气纯乎阳刚,虽有邪魅,如幽室之中鼓洪炉而炽烈焰,冷冻自 消;倘心怀叵测,则其气本存阴毒,纵无外患,亦似朽木之船,未入水而隐患存,覆日可待。”
老道士演说完毕,方站起来,受之无愧地将那锭银子袖了,未留下片纸分药,却丢下了一个令人恐怖的预言,挥拂着斑斓的柳巾跛脚走了。
没待老道士走远,大脚婆便急不可耐地骂了起来。
一个在府上帮工的老妈子忙过来劝她。
这人叫廖妈,心地好,手脚勤,说话也会转弯子。
她说:“道士恐怕也同当官的一样,有三六九等。头上几等的只管指手划脚;下头几等的才跑腿上阵。”且介绍了西门外有个外号“小天师”的人,捉鬼驱邪倒是行家理手。
大脚婆喜出望外,连让廖妈赶紧去请。
“小天师”长相奇丑:尖嘴猴腮,贼眉鼠眼,都被他占全了。
为了吃快活饭,他曾跟着苗巫背了半年草鞋,支离破碎学得几句口诀,便从孙大万的布庄上扯了几尺红大布缝件袍子,自己挑起旗帜来。
因没认真投过师,功夫多是“偷”的,故苗教客教参半,神功魔术杂揉。他用鸬鹚水化鸡鱼骨卡喉,借辰州符赶尸走阴,他样样不通,样样敢做。
他还大言不惭地在自己的旗帜上绣了两行字:
神为儒道两参,
气走阴阳二界。
“小天师”来到陈府,样子做得很神秘,刚进屋便先声夺人,显了一手功夫一一他让人去砍了一截桃树来,动手锯出四块长片,在上头各自画了些莫名其妙的文字和图案。 他把这些形象怪异的符分别插之于云泉住房的东南西北四方,对大脚婆说:“有了这四张镇妖符,你府上公子眼下就没 事了。妖魔鬼怪到了这里,就再不敢靠前一脚。你要好生看住,莫让他起来出外乱跑,出了房门就难免被妖魔摄去。这四张符是避邪的,只能暂避而不能久安,等云泉病好些后,待我再择 个日子专门去黑楼子捉鬼,待把那鬼捉住,陈府上下人等便可长治久安了。”
大脚婆一起始就被那神奇图案镇住了,心想此人决非寻常之辈!又听他一通言论,更觉不无道理,于是便让老管家杨林宝封了十五两银子重重谢他。
“小天师”先假意推辞了一阵,后来说“恭敬不如从命”,袖了银子便走。他在心里暗想:你可莫怪我猴心,实在是边街伙铺里的臭虫难得碰到家肥客。反正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下回真的动手捉鬼,赚不到半年的盘缠,你请得来神,送不了鬼。
“小天师”本来在街坊上是很被人瞧不上眼的,都叫他“骗二哥”。平素,鬼老二也不上他的门,生意一直萧条。如今想不到竟在大户人家打响了,使好些人也慕名来求。他得了钱,就抱着酒坛子牛饮,醉了便 活宝一样满街唱闹。
有人套他的口气,问:“骗二哥,你什么时候学得那些符咒啦?念几句我们听听。”
“嗨,什么符咒?我要那个有卵用!实话跟你讲吧,我的咒哪个都会,我是在背文天祥的《正气歌》。”
本来在那一段时间里,陈青树从故纸堆里获得的灵感孕生的宠大规划已初步成熟。
这规划总的构想是:利用几百年来 留下的屯田制度里极不完备的裂隙,成就一番伟业。它包括三个各占地数百亩的田庄,五个可囤谷万斤的粮仓,和十数家可以垄断竿城商业系统的铺面。他要把这座几近乎坍塌的黑营盘重建一番,让它成为起码可同道台衙门相媲美的“边地皇宫”。
他觉得这并非是白日梦。
因为他认真钻研过各种文献,尤其是《厅志》的屯务屯防卷。其中作为备忘而揭露的种种漏洞丑闻,对他却是有益的营养。
他文化不高,看书却有个习惯: 力透纸背。这正如他的武艺,常常有些异怪。
这《厅志》初撰于乾隆十八年,他读到的稿本是续修后的道光四年版,至今已有六十余年历史了。但他从自己的切身体验中,从直感里知道: 本地在这百来年间,体制并无大变,丑闻弊端只可能是愈演愈烈。他用毛笔在丁工纸上谋略策划,丢弃的废纸几乎把窗户眼堵死。
正当他雄心勃勃打算让他的第一期工程出台时,云泉病了;这倒没什么,只是那肢脚老道的恐怖预言知使他惴惴不安。几乎在一股间,他的精神堤坝被彻底摧毁崩溃了。
他又重新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反复论证方案的可行性及保险系数 。
他深居简出,行迹诡秘,弄得黑背盘本就神秘的一切,更具神秘感。竿城的人都在私下里议论“陈老爷中邪了,陈家老营盘中邪了,连营盘里的兵弁差役全沾惹上怪癖邪门了。”
有一天.虹桥街上“同亨泰”新门面的女主人一一赵其林的妻子吴玉蓉开罢铺板,忙着往一个酱色大缸里添水沏茶,突然进来个怪癖的黑汉子。
这汉子身穿双盘云青号褂,一副地方 绿营部队守兵模样,却操着口浓重的外地腔。显然是出自陈府。
“来点天长地。”黑汉往柜台上一靠道。
玉蓉没听得真确,见他满脸横肉,面无善相,不敢多问,只好以热情的行动作答。心想,这大兵既不坐席,估计是没烟抽了。便去货架上取下一包云南丝烟。
对方却伸手一戽:“啥玩 意呀?我要天长... 地、地。”
玉蓉这才突然悟到他是要喝酒。 把“酒”说成“天长地”,乃取“天长地久(酒)”末字的谐音。这在竿城只不过是一种游戏。她不明白外头口岸是不是总把戏谑同正经事掺合在一起的。
玉蓉这才得以仔细打量对方,发现他已经醉了,雄狮样的鼻孔喷着灼热的酒气。她怕他过量会撒野闹事,便劝他去凳上坐。
柜台外首的堂屋间,置有一桌二椅此刻正空着。汉子却赖在柜台边不动。玉蓉没法只好给他打了半斤本地红苕酒。汉子咕噜噜一仰脖干了。一多半是顺着连鬓胡流掉的,把青布盘云号褂打得透湿。他含含糊糊地赞了几句,排出一个铜板。玉蓉接过,丢进宝笼,从抽斗里取出七个通眼钱找给他。汉子接了钱,却不离去,嘴里哺喃哼着一支古怪 的歌,只把眼睛觑着柜台口上的一溜玻璃糖罐。
糖罐的顶盖类 似绒线球球帽。他像小孩堆搭积木一样,调摆了老半天,把七 个通眼钱摇摇晃晃依次立在罐盖的小圆顶上,惹得好些在虹 桥上玩耍过路的伢儿都围拢来看“西洋镜”。
黑汉子冲孩子们笑笑.露出很白的牙齿,给女店主出了个戏谑的难题:他要将七个通眼小钱全都称糖,而且每个糖罐各称一个小钱的。
他为自己的灵感和杰作而哈哈大笑。
“这不是存心找岔子么?”玉蓉本是个极耐烦极贤惠的女子,如今也有些忍不住了。
她正言厉色地说:“你是吃醉了,想闹黄龙经,自己到一边闹去。”
黑汉子一听却来了火,像是受了很大刺激,伸开猿人似的长臂,抓住柜台便摇,一排糖罐几乎被摇得打颠倒,盖顶上的通眼钱“哗哗哗”掉下,满街乱窜乱滚。几个看热闹的伢崽乘乱捡了几个,自去王伯娘的酸萝卜摊子上换吃的去了。
吴玉蓉这下可真的来了气。
她一下冲出来,杏眼园睁,两 手一叉腰:“兵痞子,你给我远走三十里!”
“啊?你个狗婆娘的敢骂人?!”黑汉子气急败坏,伸手便去屁股后头摸刀子。
但他的手被人一把给扯住了:“哎哎哎,大哥,什么大不了 的事?有话好商量。”
那汉子一回头,见是个白面商人,便扬脸道:“你就是老板吧?好好管管你这婆娘。她做的什么卵生意?” 赵其林怕把事情闹大,忙作揖陪不是:“大哥,她一个妇道人 家,你莫跟他计较。你是想打酒还是买糖? ”
“老子什么也不买,只把钱退我就是。”
吴玉蓉并不示弱:“谁拿了你臭钱?都在街上,你自己学狗爬地上捡去。”
赵其林忙朝屋里人直鼓眼,且伸手去抽斗里寻钱。那汉子拿了钱,见人越围越多,大约酒 也醒了一半,不再说什么,晃悠悠走了。
赵其林本想说自己女人几句,见众人都说是那大兵耍无赖,也就没再指责,只是用话劝她,不外“和气生财”一类陈腔滥调。
玉蓉受了冤枉气,还遭男人数落,很是委屈,就趴在床上把个眼睛哭得红泡泡的。
“玉蓉,快莫哭了,那边有人在看笑话哩!”赵其林突然说。
“笑他娘,笑他爷。”吴玉蓉把脸仰起,朝窗子外骂,“莫让老子骂出好话来。”
窗外两边临河皆吊脚楼,空空地并无一人。她知是男人谎 她,于是又“嘤嘤”地哭。
到后来,还是他男人讲起那黑汉子忧 伤的故事,女人倒生出了怜悯同情心。
黑汉子叫俞德胜.是陈老爷的马夫。实在也是个遭孽人。四十好儿了,还是光棍一条。有个相好近在身边,却又是镜子里的烧饼,所以他总是借酒浇愁,拿“天长地”出气。
他的相好是个厨娘,如今也跟着来了竿城。厨娘姓马名玉香,在娘屋做女认识了那个当时驻守在她家乡的兵营马夫。
那时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牧羊女,马夫的嗓子虽不怎么好,却嘶哑得有些野味,他的粗犷的“西北风”终于获俘了牧羊女的心。
剑矢般的茅 草下,有卿卿我我,也有海誓山盟。可待到女子提出让屯戎兵上门托媒提亲时,穷马夫的褡裢里却没有半个子儿。
老父亲看中了当地一个老实巴巴的骡儿车主,逼着她跟那个叫赵五的车主拜堂成了亲。婚后的日子并不顺意。赵五既不能当男人也不能为丈夫.更没本事养活婆娘。
马玉香就去军营陈老爷府里当厨娘。她很少回家,为甩脱他男人,她硬要跟陈老爷一起到竿城来,怎么劝也没用。陈老爷没法子,便只好瞒着她,没把开船的日子告诉她。哪晓得到了那一天大清早,她竟先来了,早早地躲在船舱里。
这事被他男人探到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窜上船就强拉硬扯,把个船跳板差点儿弄翻。
这是下水船,码头水深流急。船老板怕他们这样拉批会落水出人命案子,就 一篙把船撑离了岸,结果他们两个便都跟着到竿城来了。
马玉 香仍旧当厨娘,赵五则在厨房挑水。二人跟马夫俞德胜是低头 不见抬头见。
“借酒浇愁” 赵其林说得很对。只不过他只知道陈府里众所周知的故事,还不明白更直接更深刻的缘由。
那是数月之前一个初夏的傍晚,俞德胜从坡上放马归来。他把“石榴红”牵进马棚拴在木柱上,便去厨房洗手。那时,马玉香正在拣豆角。他俩的目光在半空中搅结在一起,俞德胜明白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假意去帮忙。
马玉香见他拢来了,忙轻轻告诉他“明天,我等你一在老地方。我有句话要跟你讲。”说完使催他快走开。
第二天一大早,俞德胜便牵了马去白杨溪饮水,并很快地从溪畔色彩斑斓杂陈的树丛中找出了正在洗菜的马玉香。
马玉香也看见了他。她用手背拂了拂为风 拂乱的留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勾着头看自己的绣花鞋。
“玉香,昨天,你说有一句话…..."俞德胜轻轻地、关切地问。
马玉香吱唔了好一阵,终于轻轻地说:“我……已经有了 ”
“有了?!”他知道这是指的什么,吃惊地望着她。
她点点头,表情是惶惑的。
他此刻突然觉得她的腹部似乎真的有些腆了起来,问: “有多久啦?”
马玉香轻轻说:“好像有五个月了,还是在没来这里的时候....
俞德胜傻傻地问:“肯定是我的吗?”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蠢包,这还用问。”
他似乎突然明白了:“是的,一定是那天夜里.在草原上 。你可得给想个办法才行啊。”
“办法?干嘛要想办法?"
马玉香面带忧怨地:“眼下,可不是生孩子的时候。”
五大三粗的马夫到底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为了除去腹中的孽障,马玉香在最初发现月经迟迟不来时,便在肚子上 贴满了麝香膏药,又去大河小溪里无缘无故吃了许多冷水,或故意挑重担子,甚至故意从高处摔下。 一切只是不见功。
赵五虽蠢笨,却明白自己没有本领让老婆把肚皮腆起来。接着便有了月光下的相邀决斗,虽幸未限成陈尸荒野的悲剧,但眼见马玉香隆起的肚和愁云凄凄的脸,怎么能不使俞德胜焦躁而借酒浇愁呢?
这忧伤的故事在陈家营盘里终于传开了。
赵其林因为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对黑营盘里的事尤为关心,甚至不愿放过一切细微末节。
他的努力还真没白费。
他不但已同陈府的管家杨林宝初步谈妥了一笔合伙生意,而且从他那里探听到陈老爷正在泡制一个宠大的计划,觉得这将是一个机遇。
当天下午,"同享泰”的三个股东在虹桥边的吊脚楼上交换了各自工作的进展情况,形势看来是令人鼓舞的。
今年乡下桐子结果好。大片大片的桐子山,每株树枝都被饱满的果实压 得弯弯的。好些桐子已落了地,树脚草窝里各处散落着红色的果实。因近年来下乡收油的庄号不多,赵其林一去,又都是些名人.半买半送的便很快成了交.十块光洋一担的油也算得便 72
宜了。老者张纪敏说了常德会记油行的收购价是二十块光洋。 赵其林于是抓了算盘来几拨几弄:因本地收油用的是十八两 四钱的老秤,一百斤实际上是一百三十三斤四两,可卖二百六 十六块八。减去运费、上下力费及税款一应开销,尚足足可赚 个对本。张纪敏不无遗憾,自己眼下手头没多少现钱。王大保 于是说了津市的同生商号还是可以“卖泡”的消息。但有了些 限制,只能到油行预领一百桶油钱。等到桃花油或新油上市再 兑现货,只是这也得先有点本钱作抵押,不然人家不相信。只 要有三两回及时兑了现,招牌玩硬了,取得了信誉,就可以再 玩下去。赵其林告诉二人说,杨管家愿投资入伙。虽头钱不多 却也可解一时之急。他劝张纪敏还是多去陈府走动走动。“唉, 丢久了,实在也难得一下子就捡起来。”张纪敏叹了口气道 “不过,我还是要老着脸皮去的。我想,得有个由头好些。冬月 廿是我叔伯二哥纪渠四十七岁的寿,往年他家日子过得像鬼 不像人,也好几年没做个寿了。今年我想给他办一办。有他也 才请得动我三姐这个真神。”二人听罢都笑了,说他有心计,到 底还是老姜辣!
其实,赵其林不过是一场空喜。他以为已经接近了陈府的 腹地,其实却连边还没摸着。因为新方案在陈青树的脑海里迟 迟未成熟,管家杨林宝的投资入股,其实是他自己偷偷挪用了 公款跟他们作成的幕后交易。故从数目和前景上看,皆未可乐 观。经过一番思索,陈青树终于从那恐怖的预言中摆脱出来。 他先作了一番“民意测验”,只不过稍稍透露了一点点置田经 商的端倪,便遭到了大脚婆的强烈反对。她只主张把原有的田 庄整顿好,保住那一份既定收入。她觉得必须先花些钱置一个窝。“陈家之所以倒楣,全是屋场占得不好。”她的话也无不道理:许多年前,因了一位独眼风水先生的预言,竿城最有势 的两家首富,为争夺古月城这块“风水宝地”而两败俱伤,“ 营盘的墙脚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虽说后来张家用血与火荡 平了旧的废墟,重建了当时堪称“边地皇宫"的富贵豪华,但按 踵而来的灾难却在第二代人头上得到了最充分的报应 他 的两个不争气哥哥将祖辈的荣光挥霍变卖一空。就连显赫一 时的上门郎陈青树,因为挂了一只角也连遭厄运。大脚婆早已 看准南华山下一处叫“金钩挂玉”的地方,并一直在让管家杨 林宝悄悄打听经办,欲把那块地皮买回来。杨林宝总说差不多 了,却总没办好,银子倒花了不少。而在这“差不多”的时间里, 他老家廖家桥乡下一幢二层楼火砖屋落成了,后又在赵其林 那里有了他的一笔股份。无论对什么事,二娘樊素娥总是冷嘲热讽。陈青树没把这事向她透露。于是三娘苏玉仙便成了他 唯一的知音。陈青树夜间去大脚婆那里留宿既定的时间本就 少得可怜,如今他更是大打折扣。“这老东西简直不想活了,竟 这样不顾自己的身子。”大脚婆对在自己的床上表现得无能为力的丈夫却在彼处如此毫无节制感到大惑不解。
令人欣慰的是大儿子云祥自经历那一回重创之后,读书 很是长进。入秋时竿城三潭书院发下榜文,他不负众望,取得 了秀才资格。陈青树很高兴,破例从黑屋子里钻了出来,设家 宴酬宾(其实他也觉得那个宏大计划已孕育成熟,该要出头露 面,开始具体的营构了,所以他选择了这个“一石双鸟”的时机)。来宾范围甚窄。坐上席的是云祥的蒙师 竿城儒学教谕陈玉如先生;另外有老爷的两位文墨旧友熊应楼和朱鹤;还有大脚婆张氏的两个兄长:棕熊一样的大哥张纪贵,瘦猴一样的二哥张纪渠。大家且饮且谈,自然多是些祝福吉庆话。都说陈老爷这次是吉星高照、家运亨通的好兆头,
大家正在兴头上时,厨房的廖妈匆匆忙忙来喊大脚婆。作 为厨房的基层干部,廖妈很早就反映过马玉香怀中的情况。觉得她挺着个大肚子,还动不动就呕就叶,“四眼人"在厨房做工 是犯禁讳的。大脚婆却觉得府上人手紧,不同意让她早早地就吃“劳保”。当然,她也还是担心来得急,便早早交待了挑水佬 赵五。赵五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无家无业的。为防万一,就在陈府对面小坡李子园角隅里,搭了个茅棚子。大脚婆没料到,偏偏在设宴待客时,廖妈竟来报信说“马玉香要生了,”她惊住了,心想这下可完了。要是让这样一个下践野种生在自己府 上,那岂不是要倒八辈子楣!
“还痴在这里等死呀!赶快些去把她弄出府外去!决不能 让她把野崽生在府里!”
廖妈本也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陡,被大脚婆一顿臭骂 后,急忙忙又赶回厨房去。厨房里,几个老妈子正慌了脚手挤 在灶孔边。马玉香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呼天叫地捧着肚子直呻吟。廖妈晓得有些麻烦,急忙吩咐众人道:“大家赶快动手,已 经破了羊水,快搭早扶她到李子园去。大娘交待过了,伢崽决 不能生在府里。”丫头老妈子担心被怪罪下染,忙七手八脚将 马玉香架起,拉出厨房,闹闹嚷嚷过了青石板天井,穿雕花走 廊往二门而去。马玉香脚未沾地,被人架着拉拽,只觉得下腹 坠痛难熬,牙齿在嘴唇上咬起了很深的血印痕。二门一过是一 道长走廊,迎面便是头门了 -这石头大门,做工讲究,精心 雕刻了龙凤图腾。众人正为前景而鼓舞,劲头十足之时,突见 得大脚婆气喘喘撵上来,又腰拦在路上,破口大骂:“真白养了 你们这些废物,瞎眼狗娘一样,也不看看前头是哪样廊场?"廖妈没弄明白,只道:“大娘,过去就是李子园,他男人在那里物 得有个棚子 “还在混说!一个‘四眼人’能打龙门下过得的?你们这 是存心要咒我们陈家倒八辈子楣?”大脚婆简直要气疯了,指挥道,“快、快些,往后边侧门走,把她从后门弄出去!”
众人被骂得全泄了气。
马玉香被扔在地上,只觉得肚子阵阵如刀在搅,先是哼哼着,到后来几乎有如杀猪般唆叫起来。
有人说羊水早破了,再拖再搬会把孩子生在府里;还有人说弄得不好,只怕会死在这院子里。
大脚婆一听这“兆头”不好的话,愈发着急,便自己动手,拉拽起来。众人只好重新又动 手,扶的扶,扯的扯,将软涝涝的马玉香拉退转二门去,经过天 井、走廊、厅房、旧花园,好不容易才来到后边侧门。马玉香一路哭叫着,脚没沾地,一出后门,她便像一圈旧缆索一般缩成 了一团。
“莫走了,已经临盆了。”廖妈喘着气对众人道:“快、快搬 到这边墙角里来吧。”
几个老妈子都是过来人,看看马玉香的色气,晓得再走会 拐场,忙着动手把她挪到墙角。廖妈解了身上的旧围片,胡乱 铺在一蓬草上,勾腰伸手去扒马玉香湿漉漉的脏裤子。她指挥 几个老妈子把脸掉转对外,把身子挨拢做成“屏风”,以防后头 坡望牛伢儿和做工的男人往这儿过,又指派丫头珍珍去厨房 端盆清水,找把剪刀来。
“你稍稍挪过来些,坐在围片上。”廖妈又来搬弄产妇了 “不要怕,憋住一口气... "没事的。我孩子生得多啦,你听我的 就是。用劲!用劲...… 哎,这不… ....就出来了。” 作围墙的老妈子们都忍不住笑了,一齐掉转脸来问:“是崽还是女?”
“莫急,莫急,你们要看住过路的男人!”廖妈叮嘱着,大声喊珍珍。珍珍揣了一盆清水来,却没找到剪刀。剪刀昨晚才破过鸡肠子扔在碗柜里,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廖妈只好在墙角垃圾堆里寻了块锋利的瓦碴子来,洗了洗,给孩子断了脐带。她扯下自己头上的丈二青绉帕给孩子包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抬头却看到一张胡子八岔的男人脸,正待斥骂,却听到对方“嘿嘿”地笔着,看清了是马玉香的男人,便笑道:
“是赵五呀!你来得正好,恭喜贺喜,你已经当耶老子了。还是个伢崽哩!”
挑水佬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伸手接过那卷旧布襁褓来。
孩子是瘦瘦小小的,像个老鼠儿。脸上没有血色,眼睛还闭着。他用胡子去戳他,才听到一声微弱的啼哭。
“好了,好了!把伢崽给我吧!看你这副样子,会闪倒伢崽的腰杆。”廖妈对赵五道,“快去准备妥贴一下,买点好吃的让 你婆娘补补身子。另外,去把你那李子园的草棚子索性撤了,千脆就搭在这里,还方便些。看样子,只能在这侧门外头等到 满月啦。”
(全书未完,共八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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