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宠物碗(融合《冰与火之歌》残酷与《沙丘》哲思黑暗系奇幻巨著不容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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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宠物碗(融合《冰与火之歌》残酷与《沙丘》哲思黑暗系奇幻巨著不容错过)
第七章 摩门
世界是一个圆。世上有多少人,这个圆就有多少圆心。
——阿金西斯,《人类的解析·第三卷》
长牙纪4110年,初秋,摩门
摩门沸腾了。
宏伟的沙坦提安拱门投下凉爽的阴影,伊库雷·孔法斯在拱门前下马,视线在拱门的雕刻壁画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身后一车车战利品。他转向马特姆斯将军,打算提醒对方就连沙坦提安都不曾平定过塞尔文迪诸部落。我完成了无人能完成的伟业。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已不仅是凡人了?
这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想法到底困扰了他多少次?孔法斯数不清。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确实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回应——特别是从马特姆斯口中。若能哄他说出这番话该多好!作为毕生在战场上度过的军官,马特姆斯有着毫不做作的率直。奉承话他是不屑于说的,孔法斯清楚,这个人说的都是真话。
还不是时候。马特姆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盯着斯库亚利广场——皇宫外围的游行广场。大统领麾下的每一个军团都穿上节日盛装,在各自的旗帜下列队,组成的方阵站满了整个广场。微风吹过,几百条镶着金边、红黑相间的彩旗在军阵上方飘扬。方阵间留出一条宽阔大道,直通向高耸的阿罗西安礼坛。礼坛后是地势渐高的安迪亚敏高地,花园、庭院和走廊一直伸向薄雾笼罩的空中。
孔法斯看到了礼坛宏伟的圆柱下那个遥远的人影,叔叔正在等他。虽然穿着皇帝的华服,叔叔看上去却如此渺小,就像离世索居的隐者站在洞穴门口,眯眼朝外张望一样。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皇帝的庆典吗?”孔法斯问马特姆斯。
将军点点头,转向孔法斯,带着一丝颤音说:“我是第一次进宫。”
孔法斯微微一笑:“欢迎来逛窑子。”
仆人牵走了他们的马。根据传统,吉尔加里奥神的世袭祭司捧上盛满清水的脸盆。正如孔法斯期待的一样,他们把狮血涂在他手臂上,然后低吟祷词,将这象征性的伤口清洗干净。看到沙里亚祭司也来参加庆典,倒让孔法斯吃了一惊。他们用圣油和低声祈祷为他祝福,然后将手指在棕榈酒中浸了一浸,在他前额画了个长牙。仪式结束后,他们喊出他的新头衔——“长牙之盾”。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叔叔为何要让他们出现。塞尔文迪人和基安人一样是异教徒,所以为何不将这无处不在的热情灌注到圣战中呢?
虽然反感,但孔法斯知道,这是很高明的手段,很可能意味着斯科约斯才是幕后推手。叔叔会榨出老头子脑子里的每一分精明,特别是在圣战这样的事情上。
圣战……只要想到这个词,孔法斯就不禁想像塞尔文迪人那样啐上一口,虽然他昨天才回到摩门。
孔法斯这一生,还没有哪次经历像基育斯河战役这样令他志得意满。当时他身边的军官个个吓得半死,而他凝望着陌生的战场,毫无来由地知道了战斗结果,心中的确凿让他变得坚强似铁。这块地方是我的,我绝不仅仅是个凡人……这种感觉就像高潮,或者宗教狂喜。后来他意识到,这是一种启示,神圣的直觉在这一刻化为他手中深不可测的力量。
不可能有其他解释。
但谁会想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启示会像肉块一样发臭呢?
起初一切都非常顺利。战斗结束后,剩下的塞尔文迪人撤退到草原深处。有些零星的小队伍还在骚扰帝国大军,但除了攻击落单的巡逻兵之外,没有其他威胁。孔法斯无法抗拒在对方伤口上撒盐的念头,于是在他安排下,一批俘虏“偷听”到了军官们的交谈,听到他们赞扬某几个部落背叛了草原人。凭借他们原本不具备的勇气与智慧,这些俘虏奇迹般地逃了出来。孔法斯知道,塞尔文迪人不但会相信这些背叛的谣言,甚至会心怀感谢。草原人输给了草原人,远比输给纳述尔人容易接受。啊,多么甜美的内讧。很长时间之内,塞尔文迪人都不可能再带着统一的意志站上这片土地了。
如果帝国内部的分歧也这么容易处理就好了。几个月前,孔法斯答应叔叔,要在班师回首都的路上插满塞尔文迪人的脑袋。为履行诺言,他下令把基育斯河边杀死的每一个塞尔文迪人的脑袋都收集起来,用焦油泡过,堆在马车上。但帝国军刚越过边界,制图师和算学家就为这些恐怖的纪念品每个之间到底该间隔多远争吵起来。双方各执一辞,互不相让,然后皇家萨伊克的巫师们也加入了争论。和所有巫师一样,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在地图上的造诣要强于制图师,数学功夫也比算学家要好。这场官僚斗争的激烈程度丝毫不逊于叔叔宫中的宫斗,受伤的自尊和恶毒的恨意混合,产生了炼金术般的恶劣反应,很快厄拉修斯——最直言不讳的皇家制图师——遇害身亡。
孔法斯下令彻查此事,但既没能找到凶手,又没法平息怨仇。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将各方最嚣张的鼓动者抓起来,根据似是而非的军法条例审判一番,判处当众鞭刑。不出意料,所有持不同意见者当天就达成了一致。
若说这桩令人恼火的事件破坏了他的心情,那么回到摩门时,仅剩的喜悦也被搅碎了:他发现帝国首都被圣战军的营帐包围了,陆地一侧的城墙外,无数帐篷与木棚就像一大片贫民窟。
这景象看上去令人心烦。孔法斯原以为会有崇拜的人群夹道欢迎,现实却与此相反,蓬头垢面的因里教暴民高声叫骂着朝他们丢石块,甚至有一次还把成袋粪便点着了朝他扔来。他派出齐德鲁希骑兵开路,结果引发了一场混战。“他们只看到皇帝的侄子,”叔叔派来迎接他的军官解释,“而不是征服了塞尔文迪人的英雄。”
“他们就这么恨我叔叔?”
军官耸耸肩:“在他们的领主签订《条约》之前,陛下只发给他们勉强糊口的粮食。”
那人告诉他,圣战队伍正以每天数百人的规模扩大,而据传言,加里奥斯、瑟-泰丹、康里亚及上艾诺恩的主力部队还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到达。到目前为止,只有三名大贵族加入长牙之民的行列:卡摩缪尼斯,康里亚的卡纳普雷行省总督;萨齐尔卡,来自加里奥斯边境偏僻地方的伯爵;库默雷泽,艾诺恩的库塔皮勒斯大区总督。他们都激烈反对皇帝的要求,拒绝签署《条约》。谈判演变成意志的较量,因里教领主们威胁说激怒圣战军会带来灾难性后果,更不用说还会招致沙里亚的愤怒;伊库雷·瑟留斯三世则一次又一次地发布告示,指责他们的不当行为,同时步步紧逼。
“皇帝陛下知道您回来大受鼓舞,大统领大人。”那位军官最后总结。
孔法斯险些笑出声。没有哪个皇帝会为自己的竞争者平安归来而大受鼓舞,但每个皇帝都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军队回来,特别是首都被围困时。现在正是如此。最后孔法斯不得不乘船进入摩门。
事到如今,他期盼已久的盛大凯旋,他满心等待的尊重与承认,都被更大的事件笼罩掩盖了。圣战让他的荣光黯然失色,连摧毁塞尔文迪人的功绩也相形见绌。人们会为他欢呼,但不过是像在饥荒之年兴办宗教圣典一样: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压力重重,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为什么、为谁庆祝。
他怎能不恨这圣战?
铜钹相撞。号角齐鸣。完成仪式的沙里亚祭司鞠躬退下,留下棕榈酒的刺激气味。穿镶金褶裙的引路人们来到他们面前。马特姆斯紧随孔法斯身边,后面跟着几名随从,由引路人带领着,在安静的斯库亚利广场上缓缓前进。孔法斯所到之处,广场两边的红衫步兵纷纷跪下,就像他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风吹麦田的尾迹。孔法斯一阵激动,这不正是他当初感受到的启示吗?他在基育斯河边的狂喜不也源自同样的心情?
极目所见,他们都在回应我的心声,回应我的挥手。极目所见,甚至更远……
更远。这想法让他屏住呼吸。未免有点过头了。
他扭头瞥了一眼,确保之前下达的命令执行无误。两个贴身护卫跟在后面,中间拖着一名俘虏;此后还有十来个随从,忙着用最后一批塞尔文迪人的首级标记他们走过的路。和前几任大统领不同,他没有为皇帝带来成群的奴隶和堆积如山的财宝,但他知道,看到塞尔文迪人腌制过的首级插在广场上,皇帝心中一定别有滋味。虽然他在叔叔身边的人群中看不到奶奶的脸,但他知道她一定会来,也一定会赞赏自己的做法。她总喜欢说:“让他们看到奇观,他们就会把权力交给你。”
理解了权力,才能掌握权力。自打出生起,孔法斯身边就不缺老师,但真正为他铺好皇权之路的是奶奶,悍妇伊斯特里雅。奶奶不顾他父亲的反对,坚持让他在奢华的皇宫中长大。她亲手养育他,视如己出,给他讲述王朝的历史,以及那些不会记载在书上的治国之道。孔法斯甚至怀疑,是她一手安排了那场莫须有的审判,最终给他父亲判了死刑。她的另一个儿子,伊库雷·瑟留斯三世,借此登上皇位,却发现宝座不过是一具停尸架。她使出一切手段,恩威兼施,确保孔法斯成为唯一的皇位继承人。自打少年时代起,奶奶就着力把他塑造成一个奇观,就像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帝国的一次胜利。到如今,叔叔依然不敢忤逆奶奶的意志,即使叔叔已生下一个儿子,而且这位堂弟也已长大成人,不需要别人帮他擦口水、换尿布。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几乎对她抱有一丝爱意。
孔法斯又一次看向叔叔。现在离得很近了,足以看清对方身上的装束。皇帝的黄金头冠上饰着一只白色尖角,令大统领吃了一惊。自三百年前施吉克行省被费恩教夺走,没有哪个纳述尔皇帝戴过这顶施吉克的宝冠。这太疯狂了!为何如此僭越?他真的觉得空洞的装饰会增加他的荣耀吗?
他知道……他知道我超越了他!
从君纳帝草原回来的路上,孔法斯一直考虑着叔叔的事。他清楚真正的问题在于叔叔到底是把他当成可以继续利用的工具,还是对自己的威胁。瑟留斯派他去消灭塞尔文迪人,这并不能排除借机下毒手的可能。兔死狗烹这等充满讽刺意味的事对瑟留斯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种行为会被哲学家称为“不义”,但在帝国的政治生活中却像面包和啤酒一样寻常。
不。孔法斯意识到,如果可能,叔叔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他打败了塞尔文迪人,这本身或许是个错误。就算凯旋仪式不会赋予他推翻叔叔的权力,对方也一定会诚惶诚恐。瑟留斯这样的人,连两个奴隶同时放个屁都会怀疑他们有勾结,怎会不猜忌刚打完胜仗的侄子呢?孔法斯心想,如果情况允许,我该带着最后通牒和攻城塔回摩门来。
可惜情况不允许。基育斯河之战已成过去,它不过是将圣战从玛伊萨内手中夺过来的计划的第一步,而圣战是实现叔叔复兴帝国的梦想中最关键的一环。若能打败基安人,使昔日的南方行省重归帝国版图,那么后人记忆中的伊库雷·瑟留斯三世就不只是沙坦提安或崔亚姆斯这样的武人帝王,而是不世出的中兴之主,就像小卡菲里那斯。这一直是他瑟留斯的梦想。孔法斯知道,只要他还想实现这梦想,就会尽力拉拢战神一般的侄子。打败塞尔文迪人后,在他眼中自己的用处已超过了危险。
因为圣战。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圣战。
孔法斯每走一步,都感觉礼坛被天空包围得更紧了一些。叔叔的装束比他之前任何时候所见都更华丽。现在他们越来越近了,虽然对方那张涂了粉的脸在远处看来毫无表情,但孔法斯还是看到——至少认为自己看到——皇帝的双手不时抓着身上那件猩红色的长袍。是紧张吗?大统领险些笑出声。没有什么比叔叔的痛苦更让他感到有趣的了。蠕虫就应该蠕动。
他一直恨叔叔,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不过,虽然一直不齿对方的为人,孔法斯却早就知道绝不能低估叔叔。叔叔像个非同寻常的醉鬼,虽然每天胡言乱语,步履蹒跚,但每当遇险时却会变得无比机警。
他现在感觉到危险了吗?突然间,伊库雷·瑟留斯三世似乎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谜。你到底在想什么,叔叔?
这个问题让他心痒难耐,忍不住想要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告诉我,马特姆斯。”他低声说,“如果一定要你猜,你觉得我叔叔现在在想什么?”
马特姆斯的回答很简短,也许他认为在这种时候交谈并不得体:“您远比我了解他,大统领。”
“非常谨慎的回答。”孔法斯顿了顿,突然感觉到马特姆斯的紧张绝不仅是因为马上要初次觐见皇帝。这个人什么时候面对比自己更有权势的人时有过如此敬畏的表现?
从来没有。
“我应该紧张吗,马特姆斯?”
将军仍然直视着远处的皇帝,眼睛一眨不眨:“您应该紧张,是的。”
孔法斯顾不上理会旁边其他人的想法,转过脸来仔细打量马特姆斯。对方留着纳述尔人的传统胡须,顶着一只破鼻子,与之前并无区别。“为什么呢?”
马特姆斯在沉默中走了好久。孔法斯怒火中烧,直想劈头给他一拳。为何对答案斟酌这么久?你每次不都做出同样的决定吗?马特姆斯只会说真话。
“我只知道,”将军终于开口,“如果我是皇帝,你是我的大统领,我会畏惧你。”
孔法斯低哼一声:“而皇帝在畏惧时就会杀人。看来连你这样的外省人都感觉到了他的为人。我叔叔早就畏惧我了,从我第一次在本约卡棋盘上战胜他那晚开始。我当时才八岁。他本想把我掐死,然后把罪责归到一串不幸的葡萄上,是祖母救了我。”
“我不明白——”
“我叔叔会畏惧任何人、任何事,马特姆斯。他浸染我们王朝的历史太久,不可能不畏惧。正因如此,只有新的畏惧才会激起他杀人的念头。他很少会注意以前畏惧过的人,比如我。”
将军用难以觉察的动作耸耸肩:“但他不是……”他刹住话头,仿佛被自己的莽撞吓到了。
“不是处死了我父亲吗?这个自然。但他打一开始没畏惧过我父亲,直到后来,直到……比亚希一派人用谣言毒害了他。”
马特姆斯用眼角瞥瞥他:“但您做出了这样的成就,大人……想想吧!只要您一声令下,这里的每一名士兵——每一个人!——都会将性命交于您手。皇帝当然也知道!这当然是全新的畏惧!”
孔法斯一直以为马特姆斯不可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但这回,他被对方话里的暗示惊到了。不只是话本身,还有对方激烈的态度。他是在建议我谋反吗?此时?此地?
突然间,他仿佛看到自己沿着台阶登上礼坛,向叔叔致敬,然后转身朝向斯库亚利广场上集结的士兵,朝他们高喊,恳求他们……不,命令他们冲上礼坛,占领安迪亚敏高地。他看到叔叔被砍倒在血泊中。
这幅景象让他一时无法呼吸。这也是一种启示吗?他是否瞥见了未来?他是不是应该……但这实在太蠢了!马特姆斯毫无远虑。
周围的一切——他身边跪下的一排排兵士,前方的引路人那涂了香油的脊背,站在这条陡峭斜坡尽头等他的叔叔——仿佛变成了一场噩梦。他突然对马特姆斯及其引发的无缘无故的恐惧感到恼火。这一刻本该属于他,今天本该是他狂喜的日子。
“那么圣战呢?”他突然问。
马特姆斯瞪大眼睛,脸仍朝着高坛:“我不明白。”
孔法斯心头涌上一阵厌烦,他朝马特姆斯瞥了一眼。他们怎么就没办法理解呢?眼看着无能的人类始终无法领会自己宏伟的设计,诸神是不是也是同样心情?他是不是对自己的追随者要求过高了?神祇肯定有过这样的苦恼。
但也许这正是诸神希望看到的。凡人的苦苦挣扎,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你觉得,”马特姆斯续道,“皇帝的贪婪胜于谨慎?你觉得他复兴帝国的渴望会掩盖对你的畏惧?”
孔法斯微微一笑。神的怒火平息了。“我是这么想的。他需要我,马特姆斯。”
“也就是说你在赌。”
引路人们来到通向高坛的不朽台阶前,退到两侧,深深鞠躬。皇帝几乎就在他们头顶上方。
“你会把赌注下在哪边,马特姆斯?”
将军第一次转过身来正眼看他,闪烁的棕色瞳孔中充满赤裸裸的仰慕:“我会下在您身上,大统领大人。还有帝国。”
他们在不朽台阶前停下。孔法斯尖锐地扫了马特姆斯一眼,示意身后的贴身护卫押着俘虏跟上,然后自己踏上台阶。叔叔就在台阶顶端等他。孔法斯注意到,斯科约斯站在他身边,还有几十个廷臣在祭坛两旁的柱子间,每个人都挂着庄严肃穆的表情。
马特姆斯的话突然又回响在他耳边。
“只要您一声令下,这里的每一名士兵都会将性命交于您手。”
孔法斯是个军人,他相信训练、补给、谋略——简而言之,筹备的作用。但同时,像每个伟大领袖一样,他也具有敏锐的眼光,可以看出哪些果实到了摘取的季节。他非常明白时机的重要性。如果现在出手,会发生什么?最大问题是,所有这些集结起来的部队会有怎样的反应?有多少人会孤注一掷地追随他?
“在您身上……我会把注下在您身上。”
虽然有着无数缺点,但叔叔在用人上并不糊涂。就像一个傻瓜本能地知道如何放平面包中的梅干,哪里需要下手去压,哪里需要轻抚。直到这时孔法斯才发觉,自己完全不清楚那些重要人物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当然了,近卫军司令冈克尔提会支持皇帝——如果有必要,会为皇帝而死。但大宗师希默克提呢?皇家萨伊克会喜欢一个强大的皇帝吗?恩加罗又会怎样选择?毕竟重要的国库都归他掌管。
不确定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一阵暖风将叶子从看不见的树丛中吹来,在他前方的路上飘过。叔叔的脚尖出现在头顶,孔法斯停下来,向上敬礼。
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纹丝不动,犹如一尊染色雕像。他身边那个干瘦老者,斯科约斯,示意大统领上前。孔法斯爬上最后几级台阶,耳朵里嗡嗡直响,士兵暴乱的景象在他的灵魂之眼前一闪而过。他想到了自己那把仪祭用的匕首,不禁开始琢磨这淬火的钢刃能否刺穿丝绸、锦缎、皮肤和骨头。
一定可以。
然后他站在了叔叔面前。无论表情还是四肢,都由于对叔叔的蔑视变得僵硬了。斯科约斯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神色紧盯着他,叔叔却假装没在意。
“伟大的胜利,吾侄!”皇帝突然开口喊道,“你为伊库雷家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耀!”
“而您,”孔法斯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是如此慷慨,叔叔。”瑟留斯脸上闪过一丝不满:孔法斯忘了先跪下亲吻叔叔的膝盖。
两人四目相交,孔法斯不禁一愣。他忘了瑟留斯长得如此像他父亲。
这又如何?他可以抓住皇帝的后颈,假装是叔侄间在行亲密的吻面礼,然后趁机把手中匕首刺进对方胸口,狠狠一拉,切开心脏。孔法斯知道,这场刺杀会瞬间结束,且不会招致多少怨恨。皇帝一死,他就可以号令自己的士兵,让他们肃清皇宫。不出几次心跳的时间,帝国就是他的了。
他朝叔叔抬起手,但叔叔挥挥手,把他推到一边。孔法斯身后台阶上的人引起了皇帝的兴趣。“这是什么?”叔叔喊道。他指的显然是那个俘虏。
孔法斯的眼睛在周围人脸上扫过,冈克尔提和其他几个人正警惕地盯着他。于是他满脸堆笑地告诉皇帝:“这个人,叔叔,是我向您献上的唯一一个俘虏。每个人都知道,残暴的塞尔文迪人不适合做奴隶。”
“他是谁?”
两个贴身护卫猛地一推,那个裸体俘虏双膝跪倒,布满疤痕的双臂被绑在身后。一个护卫揪住那人漆黑的长发,让他抬起脸来直面皇帝。发自记忆深处的蔑视在那人脸上浮现,但他灰色的双眼却空洞无神,紧盯着前方某处似乎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
“森努瑞特,”孔法斯说,“他们的部族之王。”
“我确实听说你抓到了他,但我不敢相信!孔法斯!孔法斯!你俘虏了塞尔文迪人的部族之王!今天,你让我们家族成为了不朽的传奇!我应该刺瞎他、阉割他,把他绑在我的王座下,就像古代的凯兰尼亚至高王那样!”
“非常好的主意,叔叔。”孔法斯朝右看了一眼,终于看到奶奶。她穿着绿丝礼服,围着蓝色紧身束带。和从前一样,她看上去就像个卖弄风情的老妓女,但她的表情中有异样的东西,似乎和平日完全不同。
“孔法斯……”她深吸口气,双眼圆睁,“你离开时只是帝国的继承人,而回到我们身边,你已成为了神!”
听到这话,周围人全都倒抽一口凉气。这是忤逆——至少皇帝可以这样解读。
“您真是太宠爱我了,奶奶。”孔法斯忙道,“但回到这里的我仍然只是个谦逊的奴隶,不过完成了主人交托的使命而已。”
但她是对的!不是吗?
他用尽全力控制住自己,才没在祖母的鼓励下朝叔叔冲去。要小心。集中精神!
“当然了,我最亲爱的孩子,我只是打个比方……”带着与年龄不相衬的妩媚,她大摇大摆地走到孔法斯跟前,挽住孙子如钢刀般紧绷的手臂,“真丢脸啊,孔法斯,我能理解那些唯唯诺诺的蠢货——”她忿忿地扫视儿子的大臣们,“会被我的话吓到,但你也这样?”
“你要一直这样溺爱他吗,吾母?”瑟留斯说。他用手指戳戳面前的战利品,就像在测试肌肉的硬度。
孔法斯的目光无意间扫到马特姆斯。将军默默地跪在那里,到现在都没被皇帝注意。将军颇有深意地点点头。
孔法斯感到一阵熟悉的冷静。正是这样的冷静,让他在其他人陷入慌乱时,仍然能够仔细思考,并付诸行动。他朝礼坛下面无边无际的步兵方阵看去。“只要您一声令下,这里的每一名士兵……”
他从祖母手中抽出胳膊。“叔叔,”他说,“有些事我必须知道。”
“否则呢?”叔叔问。显然,部族之王已被他抛诸脑后。或者之前兴致勃勃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孔法斯没有退缩,直直地盯着叔叔化过妆的眼睛,努力不去嘲笑他荒谬的施吉克皇冠:“否则我们很快就会和长牙之民开战。您是否知道,我打算进入摩门时,暴民袭击了我们的军队、杀死了二十名齐德鲁希骑兵?”孔法斯发觉自己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叔叔扑了粉的柔软脖子上,也许这个位置最适合下手。
“啊,是的。”瑟留斯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多么不幸。受卡摩缪尼斯和萨齐尔卡煽动的不只是他们的手下。不过我向你保证,凡事都有个了结。”
“您说什么?了结?”这是孔法斯人生中第一次毫不介意叔叔怎么看待自己的语气。
“明天,”瑟留斯用命令的口吻说,“你还有你祖母和我一起乘船去河的上游,见证我最新一座纪念碑的落成。我知道,侄儿,你有不安分的天性,也是个性格果断的学生,不过你现在必须耐心一些。这里不是基育斯河,我们也不是塞尔文迪人……事情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孔法斯。”
孔法斯一时间目瞪口呆。“这里不是基育斯河,我们也不是塞尔文迪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瑟留斯似乎满不在乎地续道:“这就是那个你评价甚高的将军?马特姆斯,对不对?我很高兴他也来了。由于我没办法将你的大部队用渡船送进城、站满这广场,所以不得不调用近卫军,外加数百名都城守备队。”
大惊之下,孔法斯脱口而出:“您还让他们穿上了我的……部队的服装?”
“当然了。庆典一样是为他们举办的,不是吗?”
孔法斯心跳如雷,他跪下,吻了叔叔的膝盖。
和谐……如此美妙,它是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的追求。
希默克提,皇家萨伊克的大宗师,曾向他保证,圆是最纯粹的几何形,是最适合完善灵魂的形状。他说,人的生命不能在直线中度过,可惜圆会变成结,环环相扣的猜疑化作诡计。最和谐的形状却最应当诅咒!
“我们还要等多久,瑟留斯?”母亲在他身后问,声音略有些沙哑,不知是因为年纪还是心情。
太阳很热,不是吗,婊子妈妈?
“快了。”他对着河水说。
瑟留斯站在巨大划桨船的船头,双眼一直盯着法御斯河的棕色河水。坐在他身后的是他母亲,帝国太后伊斯特里雅,以及他侄子孔法斯。刚刚在基育斯河畔摧毁了塞尔文迪部落的小侄子还沉浸在震惊与喜悦之中。皇帝最新的一座纪念碑,从奥塞别斯的玄武岩采石场顺流而下,运到了摩门。名义上他是邀请自己的两位至亲前来观礼,但和以往一样,每次皇室成员聚集,总有更为深远的目的。他知道,这两个人都对他的纪念碑心怀讥讽,母亲会公开表露,侄子则埋藏在心里。但他们却不会——不,是不能——不理会他即将宣布的事。只需提到圣战,就足以让他们放尊重。
至少现在如此。
自离开摩门的石码头,太后一直凑在她孙子身边。“我为你烧了两百根金香烛,”她说,“你上战场的每一天都烧一根。我还把三十八条狗交给吉尔加奥里神的祭司,要他们为你——”
“她甚至献祭了一头狮子,”瑟留斯没有回头,扬声说,“就是彼萨苏拉斯从那个无礼的库纳米商人手中买下的白子,对吧,吾母?”
虽然看不到母亲,但他能感觉她狠狠盯着自己的背。“原本是给你的惊喜,瑟留斯。”她甜美的声音仿佛混着强酸,“还是你已经忘了?”
“抱歉,吾母,我只是——”
“我把狮皮准备好了。”她对孔法斯说,就像没听到瑟留斯的话一样,“对基育斯的雄狮来说是相称的,不是吗?”她笑起来,似乎为自己的心计颇感自豪。
瑟留斯紧抓着桃心木船舷。
“一头狮子!”孔法斯高声说,“一张白狮皮,天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真神在眷顾我了,奶奶。”
“一点贿赂。”她满不在乎地说,“我当时一心想着要你平安归来。绝望会让人疯狂的,但在你告诉我你是怎样打败那些野蛮人之后,我感觉自己实在太蠢了。我居然去贿赂诸神,让他们照顾他们选中的人!这个帝国从来没有你这样的将军,我最亲爱的孔法斯。从来没有!”
“不管我拥有怎样的智慧,奶奶,都是从您那里学到的。”
伊斯特里雅差点咯咯笑起来。奉承,特别是孔法斯的奉承,永远是她最喜欢的麻醉剂:“回想起来,我可是个相当严厉的老师。”
“是最严厉的。”
“但你总是迟到,孔法斯。等待会让我露出最糟糕的一面。我差点想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瑟留斯咬紧牙关。她知道我在听!她在挑衅!
孔法斯笑了:“恐怕是因为我太早就发现了女人的乐趣吧,奶奶。当时我还有其他老师的课要上呢。”
伊斯特里雅的声音变得暧昧,甚至有点调情的味道。不要脸的老婆子。“我猜,她们上的都是同一本书里的课吧。”
“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上床,不是吗?”
他们的笑声盖过了船舷木桨的划动声。瑟留斯强忍着没朝他们吼叫。
“加上这场圣战,我亲爱的孔法斯!你会超过我们历史上最伟大的大统领,甚至远不止如此!”
她到底想做什么?伊斯特里雅总在设法激怒他,但从未开过如此没分寸的玩笑。她知道孔法斯打败塞尔文迪人之后,已从工具变成威胁。特别是昨天礼坛上那出闹剧。瑟留斯只消一瞥侄子的脸,就明白斯科约斯的警告没错。孔法斯眼里的确透出杀意。若非圣战大局为重,瑟留斯一定会当场下令将他格杀。
伊斯特里雅当时也在,看得一清二楚,但她还是步步紧逼。她难道……
她难道想害死孔法斯?
孔法斯显然也觉得难堪:“我的手下会说,这就像在战争开始流血前就清点伤亡人数一样,奶奶。”
他真是这么想?还是在演戏?这是两人一起捏造出来的话,好洗清共谋嫌疑?皇帝朝船尾看去,寻找斯科约斯,发现宰相和亚里梅阿斯站在一起。他用愤怒的眼神招呼老臣过来,随即又开始咒骂自己。要这老傻瓜过来做什么?母亲在玩把戏。她一直在玩把戏。
别理他们。
斯科约斯小跑到皇帝身边——他的姿势总是像螃蟹——但瑟留斯没搭话,而是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悠长平稳,转头看河上船来船往。一艘艘河船以缓慢优雅的节奏交错驶过,大多满载货物。他看到刚宰杀的鲜牛生猪,油罐酒桶,以及稻谷、玉米、开采的石料,有一艘船上似乎有成队的舞者。这些船在宽广的河面上向摩门鱼贯驶去。站在法御斯河上总让他感觉满足,这条河是纳述尔帝国这张巨网上最结实的绳索,帝国每一个人的交易与生产,都将在他的雕像监视之下进行。
他们手中的金币也刻着我的脸,皇帝心想。
他凝视天空,目光落在一只海鸥上,看着它用古怪的姿势悬停着,远方的雷暴云就在它身后。短短一瞬间,他似乎感到天地的和谐从心头掠过,忘却了身后喋喋不休的母亲与侄子。
划桨船突然一震,船身微微一斜,停了下来。瑟留斯在船头摇晃着稳住身子。他直起腰,怒冲冲地在船中央那一小群随员中寻找船长。他听到木甲板下传来喊声,然后有鞭子挥打。一幅幅图像在他眼前掠过:狭窄而黑暗的木船舱,发烂的牙根吃痛紧咬,汗水刺痛了伤痕……
“发生什么了?”瑟留斯听到太后问。
“是沙洲,奶奶。”孔法斯解释,“似乎又要再延误一会儿了。”他声音中透着不耐烦。几月以前,他是绝不敢这样表达心情的,不过和前一天的放肆相比,这已不算什么了。
叫喊声在甲板下回响,船桨急促地拍水,但没有作用。船长带着一脸恳求宽恕的表情走上前,向皇帝解释搁浅状况。瑟留斯痛斥这蠢货,同时感到母亲正在审视自己。他偷偷朝她看去,那双眼睛中透出的敏锐绝不是母亲看儿子应有的。孔法斯在她身边,懒洋洋地斜靠坐榻,一脸坏笑,就像在欣赏一场斗鸡表演。
他们的审视让瑟留斯的情绪失控。他挥手制止船长哀怨的解释。“为什么要让桨手承担你的错误?”他喊道。船长幼稚而啰唆的恳求越来越让人厌烦,他转身命卫士将船长拖下船舱。接连不断的哀号让他怒火更盛。为什么敢于吞下自己造成的苦果的人就这么少呢?
“你的审判简直可与后先知媲美。”母亲干巴巴地说。
“我们就在这儿等。”瑟留斯厉声道,没有朝向任何一个人。
片刻之后,鞭子声与哀号声都低落下去,船桨也不再发出声响,甲板上出现了难得的寂静。远处的狗吠在河水上回荡。河的南岸,一群孩子在常青树间追逐打闹,尖声叫喊。不过还有另外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孔法斯问。
“是的。”伊斯特里雅答道,她像鹤一样伸长脖子,朝河上游望去。
瑟留斯也听到了:模糊的号子声沿河传来。他眯眼朝远处看去,望向黑暗的山坡围出的蜿蜒的法御斯河,想找到那些拉新纪念碑的驳船,但河面上还没有任何迹象。
“也许,”斯科约斯低声在他耳边说,“我们应该到船尾等待您的新荣耀到来,人中之神。”
他本想斥责宰相用废话来打扰他的沉思,但又犹豫了。“说下去。”他低声道,看着老人的脸。斯科约斯的脸经常让他想到一枚干瘪的苹果,上面凸出两颗黑眼珠,看上去就像个老婴儿。
“从这里向前,人中之神,就可以看到您的神圣纪念碑了,您的母亲和侄子……”他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瑟留斯咧嘴笑了,瞟了母亲一眼:“没人敢嘲弄皇帝,斯科约斯。”
“当然了,人中之神,当然如此。但如果我们到船尾去等待,驳船经过时,您的纪念碑会显得更加宏伟,更有冲击力。”
“我考虑过这点了……”
“这是当然。”
瑟留斯转身朝向太后与大统领。“来吧,吾母。”他说,“我们还是避开太阳好了。您的临幸会让阴影备感荣幸。”
这样的羞辱让伊斯特里雅脸上浮过一丝怒容,但马上就消散了。太阳高悬天空,以当下季节而言,天气是过于炎热了。她保持着僵硬的优雅姿势站起身,不情愿地握住儿子早就伸来的手。孔法斯也站起来,紧随二人身后。抹着香水的奴隶和官员们连忙退开,给他们让出路。斯科约斯跟在后面,保持着谨慎的距离。三人在几张摆满精美食物的桌子前停了一阵。母亲赞美厨房奴隶的手艺,这让瑟留斯有些欣喜。褒奖他的仆人一直是母亲用来弥补轻率举动的方法——是她的道歉。瑟留斯想,也许她今天会对他宽容一些。
终于,一行人来到划桨船尾部的遮阳篷下,斜靠在尼尔纳米什出产的长靠椅上。斯科约斯站在瑟留斯右边,这是他习惯的位置。瑟留斯发现老臣在场自己会舒服一些:就像香味过浓的酒,他的家庭需要渗上点水来降低烈度。
“婶婶近来可好?”孔法斯问。礼仪规范终于起作用了。
“她是个令人满意的妻子。”
“唯独子宫仍然紧闭着。”伊斯特里雅强调。
“我有后代了。”瑟留斯漫不经心地答道,心中清楚老太婆在庆幸他的无能。强壮的种子会打开子宫,她在嘲笑他的弱小。
伊斯特里雅深色的眼睛闪动着:“是啊……没有遗产可继承的继承人。”
说得如此直接!也许岁月终于还是追上了不朽的伊斯特里雅。也许时光是她唯一无法避免的毒药。
“小心点,吾母。”也许她终有一天会死——这想法让瑟留斯心中充满幸灾乐祸的狂喜。该诅咒的老贱人。
孔法斯插话:“我想奶奶指的是那些长牙之民,神圣的叔叔……我听说就在今天早上,他们袭击了贾鲁沙镇,把那里洗劫一空。如今我们不只要面对暴乱和沙里亚的请愿,叔叔,随时可能爆发全面战争。”
直入核心啊,真没有风度。
“你打算怎么做呢,瑟留斯?”伊斯特里雅问,“这不是你脾气乖戾甚至时常有失礼数的母亲毫无来由的担心。连元老院里那些可靠的家族都警觉起来了。不管怎样,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我还不知道您也会有失礼数,吾母……只不过有时显得如此而已。”
“回答我,瑟留斯,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瑟留斯大声叹气:“现在不是我打算怎么做的问题,吾母,我要做的已经做了。那条康里亚狗——卡摩缪尼斯——已派来使者,他明天下午会签署《条约》,他以个人荣誉向我担保,暴乱和袭击会在今日终止。”
“卡摩缪尼斯!”太后吸了口气,仿佛大吃一惊。但她很可能早已得知此事,甚至比瑟留斯本人还早。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背着丈夫和儿子们经营筹划,营造的间谍网络深入到纳述尔帝国每一个角落。“那其他贵族呢?那个艾诺恩人——他叫什么来着——库默雷泽又怎么说?”
“我只知道卡摩缪尼斯今天会和他、萨齐尔卡及其他几个人商讨。”
孔法斯胸有成竹地说:“他也会签字。”
“你又为何这样肯定?”伊斯特里雅问。
孔法斯扬扬手里的碗,那些无处不在的奴隶马上站出一人,往里斟酒。“最早来的这批都会签。我本该早些想到的,现在看来道理真的很简单:这帮蠢货害怕其他贵族的到来,甚至可以说这是他们最怕的事。他们认为自己战无不胜。如果我告诉他们,费恩教徒在战场上就与塞尔文迪人一样可怕,他们肯定会嘲笑我,告诉我真神与他们同在。”
“你到底想说什么?”伊斯特里雅追问。
瑟留斯不由自主地从坐榻上往前倾了倾:“是的,吾侄,你想说什么?”
孔法斯从碗里啜了口酒,耸耸肩:“他们认为胜利已是囊中之物,所以为什么要和别人分享呢?甚至更糟,要把胜利果实交给那些不配得到胜利的上级?想想看,当涅尔塞·普罗雅斯到来时,卡摩缪尼斯和一个普通军尉也就无甚区别了。库默雷泽和萨齐尔卡也一样,当加里奥斯、上艾诺恩的主力军团到来时,他们就会失去之前的显赫地位。至少现在,圣战还是他们的,所以他们一定希望——”
“你必须拖延时间,不能把补给交给他们,瑟留斯。”伊斯特里雅打断孙子,“不能让他们出征。”
“也许,”斯科约斯添了一句,“我们可以告诉他们,我们的粮仓里长了虫。”
瑟留斯盯着母亲和侄子,努力掩饰脸上的嘲笑。他们所知的就到此为止了,余下的有赖于他的天才,甚至连孔法斯这条狡诈的蛇,也没法预料他的行为。“不,”他说,“我支持他们出征。”
伊斯特里雅盯着他,显出她那张干皱的脸上所能显出的最大程度的惊讶。
“也许,”孔法斯说,“应该让奴隶们退下。”
瑟留斯拍拍手掌,身上涂油的奴隶们立刻从甲板上退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瑟留斯?”伊斯特里雅问。她声音颤抖,仿佛被震惊夺走了呼吸。
孔法斯端详着皇帝,嘴边浮起一丝微笑。“奶奶,我想我明白了。会不会是这样,叔叔,帕迪拉贾要一点……表示?”
瑟留斯惊得说不出话,只能瞪着侄子。他怎可能知道?他的洞察力太敏锐,态度又太轻松了。瑟留斯一直对孔法斯抱有某种程度的恐惧,不只是因为侄子的聪明才智,更由于侄子心底有些更致命的东西。不,可怕的还不是致命,而是他的态度。人与人,甚至包括他和他母后之间——虽然她近来与他越来越疏远了——总存在着彼此无言的期许,人与人之间微妙的需求会延伸到所有交谈当中,甚至包括沉默的间隔。但在孔法斯那里,所有人都只能看到陡峭的表面。侄子从不为别人的行为所动。孔法斯只会被自己触动,虽然有时他会假装出为人所动的样子,但实际上对他来说,所有一切都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昙花。他是个无懈可击的人。
瑟留斯居然要掌控这样的人!但作为皇帝他必须做到。
“你应当奉承他。”斯科约斯曾经告诉瑟留斯,“让他把你看作自己辉煌生命的一部分。”但皇帝不能这样做,奉承别人等于让自己变得卑下。
“你怎么知道的?”瑟留斯厉声道。出于恐惧,他又加上一句,“要我把你送进塞尔克塔你才会说吗?”塞尔克塔,哪个纳述尔人看到这座摩门城中耸立的高塔不会颤抖?侄子的眼神瞬间僵硬了。他动摇了——真的吗?孔法斯被威胁动摇了?
瑟留斯笑了。
伊斯特里雅尖声打断他的兴致:“你怎能拿这种事开玩笑,瑟留斯?”
他在开玩笑?也许是的。
“原谅我拙劣的玩笑,吾母。不过孔法斯猜得没错,他猜到了一个甚至能毁灭我们的秘密,毁灭我们所有人,如果……”他顿了一顿,转向孔法斯,“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知道,你是如何猜到这些的。”
孔法斯变得警觉了很多:“因为换成我也会这么做。萨考拉斯……不,基安人需要了解,我们不是疯子。”
萨考拉斯。鹰脸萨考拉斯,威名赫赫,精明的施吉克省基安帕夏,他是圣战军必须克服的第一道严重障碍。长牙之民对法御斯河与森比斯河之间那片土地的了解实在太少了!纳述尔与基安时断时续的战争进行了几世纪,彼此有着最深刻的了解,彼此曾立下数不胜数的条约,且往往伴随着次级女眷的通婚。没人算得清他们派出过多少间谍,支付过多少赎金,送出过多少人质——
瑟留斯猛地站起来,打量着侄子。西斯林使节头上飘浮着萨考拉斯幽灵般的面孔,这场景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灵魂之眼前。“谁告诉你的?”他突然紧张起来。孔法斯年轻时在基安做过四年人质,恰恰就在萨考拉斯的宫廷中!
孔法斯低头研究脚下碎瓷拼出的花纹。过了一阵,他终于抬眼直视瑟留斯,开口道:“是萨考拉斯本人。”他傲慢的态度带有戏谑意味,似乎这是他一个人的游戏。“我和他的宫廷一直保持着联系,不过你的间谍肯定早把这事告诉你了。”
瑟留斯之前还在担心太后的情报来源!
“这种事上你一定要小心,孔法斯。”伊斯特里雅用母亲的口吻说,“萨考拉斯是老一辈基安人,来自沙漠,聪明又残忍。逮到机会,他一定会利用你在我们当中挑起纷争。时刻牢记,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王朝。是伊库雷家族。”
又是这些话!瑟留斯的双手不禁颤抖。他把手握在一起,努力集中精神。他将视线从两人狼一般的面孔上移开,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这双颤抖的手曾握着幼儿手指大小的黑色药瓶,将毒液倒入父亲耳朵里。他的父亲!母亲……不,是伊斯特里雅的声音回响在他脑海:王朝,瑟留斯!我们的王朝!
她的丈夫没有让王朝延续所需要的尖牙与利爪——这是她的判断。
现在又要怎样?他们在做什么?密谋吗?他看了老巫婆一眼,心中涌起杀意。但自他记事开始,她就是一座图腾,是她神圣的法力让疯狂的权力机器中的每一个零件各安其位。年迈而欲求不满的太后永远不可或缺。他回忆起年轻时那些夜晚,母亲一次次在深夜里将他唤醒,抚弄他的下身,用愉悦折磨他,舔着他的耳朵说:“瑟留斯皇帝……你觉得怎么样,我亲爱的、神一般的儿子?”当时的她如此美丽。
他的第一次就在她手中完成了。她捧起他的种子,命他品尝味道。“这就是未来。”她说,“带着盐味……它会刺人,瑟留斯,我亲爱的儿子……”她温暖的笑声让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变得柔软,“尝尝有多刺人……”
“看到了吗?”伊斯特里雅说,“看到他有多困扰吗?这正是萨考拉斯希望达到的目的。”
孔法斯一直在仔细观察皇帝:“我不傻,奶奶,没有哪个异教徒能愚弄我,尤其是萨考拉斯。然而,我确实需要向您道歉,叔叔,我应该早点把这事告诉你。”
瑟留斯麻木地看着两人。头顶阳光正烈,将红色大篷的花纹映在地上:野兽绕成圆圈,围绕在纳述尔的黑色太阳周围。血红的阴影中,所有家具,地板,甚至每个人的肢体上,都印下了帝国的太阳,周围环绕着畸形野兽。
一千个太阳,想到这里他逐渐平静下来,一千个太阳将从那些古老的行省升起!我们将夺回古老的要塞,帝国必将复兴!
“解释一下吧,吾儿。”伊斯特里雅说,“我知道你不会蠢到建议卡摩缪尼斯和其他人单独去征伐基安人,或把牺牲目前集结的这批长牙之民当作我孙子口中的‘表示’。这是疯狂的想法,而纳述尔帝国的皇帝并不是疯子。对吗,瑟留斯?”
这段时间,他们之前听到的号子变得越来越近。瑟留斯起身来到船舷栏杆前,靠着栏杆朝下看去。已经可以看到第一艘驳船了,领头的长船从河对岸缓缓驶来。他看到长船有成排的桨手,如同一条蜈蚣,在阳光下闪动。
很快……
他转向母亲和侄子,还瞥了斯科约斯一眼。老臣就像一个偶然的闯入者一样呆立原地。“帝国会夺回它失去的一切,”瑟留斯疲惫地说,“不多也不少。为达目的,帝国情愿牺牲一切,连圣战也在所不惜。”这话说出口居然如此容易!这些把世界视作草芥的话!
“你确实是疯了!”伊斯特里雅嚷道,“也就是说你宁愿让大批外乡人去送死,毁灭一半的圣战军,只为让那个该受三重诅咒的萨考拉斯知道,你没被宗教迷住头脑?你在挥霍自己的幸运,瑟留斯,你会引来诸神无尽的怒火!”
如此强烈的反应让瑟留斯吃了一惊。不过她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孔法斯……瑟留斯朝侄子看去。
孔法斯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他的理由了?”伊斯特里雅嘶叫道。
孔法斯赞赏地看了瑟留斯一眼:“想想吧,奶奶,今后要来摩门的比现今聚集在城下的人更多,而那些都是一方统领,梭本,普罗雅斯,甚至切菲拉姆尼——上艾诺恩的摄政王!更重要的是,最早响应玛伊萨内召唤的这批粗鄙的乌合之众,这批毫无准备的暴民,刺激他们的是发热的头脑,并非打仗所需的清醒精神。丢掉这批垃圾会在许多方面为我们减负:需要供养的嘴巴减少、上战场的队伍更有凝聚力……”他停了一下,转向瑟留斯,眼神里充满惊奇——或是类似的东西,“而且这可以给沙里亚、给后来人上一课,教会他们畏惧费恩教徒。届时他们就会更依赖我们这些知道尊重异教徒,甚至对他们心存畏惧的人了。”
“完全是发疯!”伊斯特里雅啐了一口,没有被孙子转换立场的行为所影响,“怎么,到时候我们就和基安人真刀真枪开战?既然我们最终要把一切握在手里,干吗要先给他们甜头吃?那些是我们要砸碎脊梁的敌人!而你和他们签订密约?你说‘你可以砍掉我这一只手和这一只脚,但不能砍更多’?真是疯了!”
“但这里的‘我们’究竟是谁呢,奶奶?”孔法斯道,语气中已没有了孙子的恭顺,“想想看!‘我们’到底是谁?当然不是伊库雷家。‘我们’意味着千庙教会,挥舞战锤的是玛伊萨内——您忘了吗?我们只不过是跟在后面捡他敲下的碎片而已。玛伊萨内在削弱我们,奶奶!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剪除我们的羽翼。这就是为什么他请来赤塔,不是吗?这样他就无须支付我们为皇家萨伊克参战而提出的代价。”
“别拿你那些图画书里的解释糊弄我,孔法斯,我还没老到站不稳呢。”她转过身,严厉地盯着瑟留斯。皇帝的喜悦写在脸上。“这么说,卡摩缪尼斯、萨齐尔卡以及他们手下成千上万的人都完蛋了,牛羊挑选好了。接下来会怎样发展,瑟留斯?”
瑟留斯忍不住笑了。如此精妙的计划!连伟大的伊库雷·孔法斯也敬畏他!至于玛伊萨内……想到这里,瑟留斯简直想像傻瓜一样发出咯咯笑声。
“接下来?我们的沙里亚会学会恐惧。学会尊重。他那些可笑的仪式——祭祀、圣歌、花言巧语,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就像你之前说的,吾母,诸神无法贿赂。”
“但你可以。”
瑟留斯笑了。“当然可以。如果玛伊萨内命令那些大贵族签下我的《条约》,发誓将所有的古老行省交还帝国,我就会给他们——”他转向侄子,点了点头,“——基育斯河的雄狮。”
“太棒了!”孔法斯喊道,“我怎么没想到这步棋?一手鞭打,一手安抚。太棒了,叔叔!圣战一定会是我们的。帝国将得到复兴!”
太后怀疑地盯着孙子。
“你怎么想,吾母?”
伊斯特里雅没理皇帝,她的视线移到宰相脸上:“你今天过于沉默了,斯科约斯。”
“这里……我没资格发言,太后殿下。”
“没资格?但这疯狂的计划是你想出来的,对吗?”
“是我自己的计划,吾母。”瑟留斯被她的想法激怒了,厉声说道,“这个糟老头子花了好几星期时间想让我放弃。”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犯下愚蠢的错误。
“真是这样吗?斯科约斯,这又是为什么?虽然我鄙视你,也不喜欢你对吾儿过度干涉,但我觉得你的思考总是有其价值。你到底劝过他什么?”
斯科约斯无助地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害怕祸从口出,对吗,斯科约斯?”伊斯特里雅柔声道,“倒也确实如此。吾儿的决断无比严酷,又总是朝令夕改。不过我不怕,斯科约斯,老女人总是比老男人更容易接受现实。我们把生命带给这个世界,所以我们将自己看作债主。有舍才有得。”她转向儿子,嘴上挂着野兽般的微笑,“这又回到了我说的事情上。瑟留斯,即便你像孔法斯分析的那样,把一半圣战军出卖给费恩教徒,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价值——如果不是说毫无价值的话。”
瑟留斯努力咽下怒火,回答道:“十万条人命绝不能说是‘没什么价值’,吾母。”
“没错,但我指的是实际好处,瑟留斯。孔法斯说,这些人是垃圾,干掉他们等于减轻负担。萨考拉斯肯定也清楚这点,所以我问你,亲爱的吾儿,他到底向你要求了什么样的回报?我知道你索取了什么,那么告诉我,你给予了什么?”
瑟留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与那个叫马拉赫的西斯林会面的夜晚,和萨考拉斯那场神秘的谈判,一幕幕在他的灵魂之眼前闪过。那个夏夜现在想来多么冰冷,毛骨悚然……
但帝国必须复兴……不惜一切代价。
“让我们说得简单一点吧,嗯?”伊斯特里雅续道,“告诉我战场在哪里,瑟留斯,告诉我另一半圣战军,精锐的那一半,能进军到哪里。”
瑟留斯的视线停留在孔法斯脸上,他看到了混杂着仇恨与算计的笑容,但也在这张笑脸下看到了赞同——他只需要这个。希摩与帝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信仰与皇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孔法斯会站在帝国这边——也就是站在他这边。突然间,空气中仿佛有了麝香的味道,那是母亲受到的羞辱。他默默享受着。
“这是战争,吾母,就像一场算筹游戏,谁知道未来等待我们的是怎样的胜利——或者灾难呢?”
太后又端详了他片刻,她的脸在浓妆下变成令人心悸的白色。
“希摩,”最后她用死人一样的声音说,“圣战军将在希摩城下被消灭。”
瑟留斯微微一笑,耸了耸肩,转回去看河面。桨手的号子响彻云霄,第一艘长船从他们身边驶过。长船后面拖着长长的麻绳,牵引着庞大而沉重的驳船,驳船如此之大,似乎分开了闪亮的河面。他看到放在木头中的黑色纪念碑,几乎和摩门城门一样高大,像摩门的西米拉神庙区里的其他纪念碑一样,以玄武岩制成。石碑从他面前通过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太阳在岩石上留下的撩人温度,那温度从纪念碑侧面传来。石碑顶端是一幅巨大的侧脸浮雕,刻画出伊库雷·瑟留斯三世令人胆寒的面孔。心跳加速,甚至有眼泪流下,这座刻着他头像的石碑将树立在西米拉碑群的正中,被数千双眼睛瞻仰,皇帝的威严将永远沐浴在白色阳光之下。
这是他的神龛。
他的脑海腾跃着。我会永垂不朽……
他坐回长靠椅,仰头靠在椅背上,品味着熊熊燃烧的希望与自豪。噢,神灵般的虚荣是如此甜美!
“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母亲说。
一如既往,此话带着毒蛇般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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