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杯上怎么印字(我与岳父的故事)

Posted 2023-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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搪瓷杯上怎么印字(我与岳父的故事)

　　庚子年九月十二日午夜（公历2020年10月28日），我的岳父谭德田与世长辞，走完了他91岁的人生旅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时至今日，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他的离开让我如此心痛，时时和妻子缅怀，想起与他相处的点滴故事。

第一次见面

秦岭南麓的石泉县，离县城西边不远有个古堰镇（城关镇），一条河流穿过小镇汇入汉江，河流冲击形成平坦的田坝，岳父就是这块坝子务菜的菜农。1990年秋天，作为女婿随妻子回到陕南石泉老家，第一次登门见到岳父。晚饭后，围坐在堂屋一起说话。堂屋高高的房梁下挂着一盏白炽灯泡，房间空旷而略显昏暗，我心中有些忐忑。岳父问了我的工作单位、家庭情况后，说道“你们在外面不容易，好好干工作，好好过日子”，没说多余的话，没提一分钱的事。我接过话来，“爹妈，你们能养泽澜这么大的女儿，就能养我这么大的儿子，对我自己父母怎样，我就对您二老怎样”。估计这话，说到岳父的心里，认可了我这个女婿。

那年我25岁，是个工作不久的穷小子，阅历浅薄得很，结婚首次登门，并不知道什么规矩，现在想来，好些事不懂。小住几天，按照乡里习俗，我们去拜亲戚，看娘舅，而后我俩就去成都、重庆旅游了。

在家的时候，每天吃饭，岳父把我拉到他旁边坐下，几乎每顿饭都让我陪他喝两盅。几十年里，岳父没说过一句我不爱听的话。我打内心感念他老人家。

而后的几十年，岳母、岳父或患病住院，或家里有事，我践行自己的承诺，尽力而为，只问自己内心，尽自己的责任。

一辈子闲不住

　　岳父舍得力气，早年间在生产队时候，曾被评为种菜能手，受到县里表彰，家里至今藏着当年奖品——印字的搪瓷杯。刚结婚那几年，每次回去都去家里菜地看看，地里茄子一行白菜一行，不见杂草。后来菜地成了开发区，仅有的一点地租给临近汉阴人搞园林盆景，就不种菜了。

　　他生活规律，早睡早起。晚上八点前洗脸洗脚睡了，天不亮就起来，是全家起床最早的。岳母去世后，妻子常常惦念，白天忘记问候，晚上回到家想打电话，每次过了八点就说“明天吧，老头儿可能睡了”。早些年节假日我们回去，年轻爱睡懒觉，吃早饭时候，他已经从地里回来了。印象中戴个草帽，脚穿一双黑色高帮雨鞋，佝偻着腰，不是手里薅点什么，就是胳膊下夹点菜，回到院里并不急着进屋，把锄头用瓦片蹭干净，鞋上的泥土抖搂利索，锄具整齐靠在屋檐下，才进屋歇息。年纪大了，地里农活少了，他也总是在院前屋后的弯腰弓背忙些什么，捡拾杂物，清扫角落，闲不下来。

　　岳父身子精瘦，像秋天山坳里一棵老树。身体除了年轻落下的胃病，老年后每年发作一两次外，没有别的毛病，身体一直很好。他耳不聋，眼不花，满口真牙，终老没有什么基础病，与“三高”无缘，有点小毛病，吃点药就好，大夫每每看到他的检查报告都啧啧称奇。也就是最近几年，腿脚不好使，时有头昏，我估计是血管硬化，脑供血不足，买点脑络通之类活血化瘀的药吃了，也还顶事。

　　他走的前两天，去屋后的坡地上挖地，想来是开春种点什么，地挖到一半的时候，觉得身体不支，回到家就扑倒在地，休息了两天。感觉好点，还独自到村头搭公交车去镇上银行办事，下午从镇上回来，感觉心口难受，大汗淋漓，送到医院诊断为急性心梗，抢救中几度心跳骤停，最终心衰而去。

　　岳父下葬后，我和妻子，静静伫立在医院抢救室门前，来到挖了半截的那片坡地，追忆他最后的身影。看到那片尚未挖完的坡地，脑补一个年逾90岁的人，把锄头抡起来挥下去，那是多大的体力活啊，他怎么不知道心疼自己呢。禁不住感叹，他活到91岁，因勤劳而长寿，带走他的也是勤劳。按他的身体，活过95岁应该问题不大，冥冥中感觉天意。

通达的人

　　岳父通达人情世故，经常被亲戚请去说和矛盾，调节纠纷，在村里享有很高威望。农村是个人情社会，陕南人情尤为浓厚，常年婚丧嫁娶、庆生过寿，人情往来不断，这也是乡里人际交往常态。这种事一般是流水席，有时天擦黑，四面八方的客人才聚拢开席。多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火笼的火都要灭了，岳父起身说，去后沟一个亲戚家行情，我们都劝他说翻山越岭腿脚不便，但终究没有劝住他，直到第二天晌午，他平安回来才放下心来。

　　一年到头，人情如水。族里哪家孩子结婚，亲戚谁家老人过寿，他都记在心上，从不马虎。即使在西安小住，他喊着要回去，理由多半是谁家长辈要过寿，或者哪家娃儿要结婚，挽留不住。岳父走后，我和妻子念叨，一个不识字的老头儿，从年头到年尾，他是怎么把这些都记清楚，一件不落的。

　　早年农村生活艰难，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岳父有二儿三女，妻子排行老幺，十个手指不一般齐，兄弟妯娌矛盾总是有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听岳父生气高声说过谁不是。不得已提起，也总是“说那些啥意义”就按下话头，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逢年过节，子女们依次排好，子孙齐聚，老头儿挨家被请去坐在上席，平和喜乐，从来如此。俗世生活的人面对七七八八的俗事，哪有都称心的，这该有多么大的涵养啊，特别是岳母不在后的这十几年。

　　岳父走后，我和妻子每念及此，总是赞叹他老人家心胸涵养。他是一个家庭的长者，一个容得下许多事的人，一个明白人，一个有智慧的人。他用包容和韧性，把一个褴褛旧衫，缝缝连连，维持着家的喜乐平和。

　　人越上年纪，也才越懂得父亲。他走了，我们才深知他的可贵，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当面说给他听了。为人父母，要夸赞儿女；为人儿女，也不能吝惜对老人的夸赞——当他在世的时候。

没话找话

　这十年来，岳父年纪大了，地里也没什么活，每年都会来西安小住一段，有时来医病，有时来看他的幺女。周内我们都上班，他一个人在家，小区楼下没什么人，他腿脚不大利索也不下楼，消磨时间就是看电视，中午在阳台晒晒太阳，午觉睡起来继续看。

　岳父解放前被国民党抓壮丁，给胡宗南当过兵，在川陕甘一带驻扎打仗。多年后，绵阳、广元、留坝、凤县、宝鸡这些地名都一直记得。岳父不愿意给国民党卖命，部队败退四川绵阳后，开小差辗转汉中回到石泉。因为当过兵，特别爱看打仗的电视剧。抗日神剧、解放战争，只要是打仗的都爱看，一集结束，插播广告他就翻频道，翻到战争题材的接着看，津津有味。尤其爱看《亮剑》，喜欢李云龙。

　　为了活动脑子，我每次下班回来，就和老爷子说话，东问西问，扛什么枪，打过什么仗，发多少军饷，战友是哪里人等等，想起什么就顺嘴问。问起旧时部队的经历，他老人家打开话匣子，兴致很高，滔滔不绝，一直不停地说，直到我问下一个问题。其中有两件事，我记得深。有一次，我问有没有见过死人的事，他说“嗨，哪么莫见过”。他们连长是个坏家伙，克扣军饷，打仗躲在后面，用枪逼着他们往上冲，在一次战斗中被人从后面打死了，子弹在后脑壳穿了个洞。另一件事，我问他们当兵有什么娱乐，他说那就是耍钱。他得意地说，那时候他耍得好，部队撤到绵阳时候，赢了很多钱，晚上就带着自己赢的钱开路了，我问他怕不怕被抓住，“哪么不怕，逮住了砍头，不怕！你当是玩意儿吧？”岳父操着秦巴山区特有川味口音说道。从绵阳开小差，一路上担惊受怕回到石泉家里，用赢来的银元，置地盖房成家。80年代后，村里人挣了钱盖了楼房，日子好过了，农闲时也打牌玩钱，他说，我看都不看。

吃饭像个绅士

　　岳父不识字，喜欢喝点酒，最常喝的是家乡不到10块钱一斤的“包谷酒”。喝茶不讲究。吸烟，但很节制。妻子知道岳父胃不好，想着老人家一辈子辛劳，别无爱好，总是在他高兴时候，劝他少喝点，他也很克制，饭前三五杯也就不再喝了。我回去的时候几乎每顿都喝，早饭他也煨点酒，翁婿俩喝上几杯。

　　早年间，酒桌上的鸡头是老爷子的专属。按陕南的风俗，鸡头只有桌上年长者才有资格享用。这个时刻，他谦让过后，夹在自己小碗里，就着酒，拆分开来，吃得清清爽爽。

　　看他吃饭，感觉特别享受。他端坐桌前，透着认真，吃得专注，不紧不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不论什么，都吃得特别香，似乎他从饭食中，能感受到育苗清冽的风，看得见秧田里飘动的云，听得到稻田的蛙叫，闻得到阳光下飘散的稻香……像一滴墨滴进清水慢慢洇开，在咀嚼中释放开来，还原回去。在饭桌前，吃饭对于他像是一个神圣而庄严的事，虽然没有基督徒的餐前祷告。至今想不起来他不喜欢吃什么，也看不出他特别喜欢吃什么，在桌前只是静静地享用他面前的餐食。

　　他吃东西不挑剔，作为南方人，吃米饭不欣喜，面食不厌弃，家里做也好，外面买也罢，热饭还是新做，从来不谈嫌。你请他喝茅台，也并不觉什么了不起，喝家乡包谷酒，他也很高兴，一切都很平淡，透出一种同等的、对食物的尊重和上天的感恩。

　　“我不多余吃的。”——这常常是他饭后的一句话。

　　　　　　　　　　　　　 2021年3月24日辛丑年清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