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缆头(奇案大观:红颜烈女复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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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缆头(奇案大观:红颜烈女复仇记)

北宋末靖康年间,威武州侯官县,也就是今天的福州市,有个读书人,姓董名昌,表字文枢,生得风姿美好,才学超群。早年丧母,他的父亲董梁秀才,再娶徐氏。董昌到十四岁上,父亲又一病去世,留下薄薄几亩田产,只能供吃粥点灯。怎奈徐氏只好吃懒做,不肯勤苦持家,因此董昌面上虽以继母看待,内心却不和睦,敬而远之,一味苦读书。恰好三年服丧期满,遇着岁考,去应童子试,中了秀才进入了县学。一时豪家富室,争相要将女儿许他。董昌自付是个穷儒,继母又不贤慧,富家女子,习性骄傲,倘或两不相下,争口辩舌,反为不美,为此都不肯答允,只情愿觅诗礼人家为婚,方是门当户对。

那时初进学的秀才,广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考生员的文艺,然后申报宗师,已成为惯例。这侯官县教谕姓彭名祖寿,号古朋,是福建仙游人,虽则贡士出身,为人却是大雅。新生初次相见送的礼物,听任厚薄,不肯分别厚薄轻重,如钱粮一般征索,因此深得人敬爱。这年彭教谕六十八岁,众新生说,老师年寿已近古稀,各凑小份奉贺。因此彭教谕趁着月考之期,备酒席酬答学生的雅意。到晚考完文艺,方要入席,有故友来访。这人复姓申屠,名虔,别号退翁,长乐人氏,原是个有才情的秀才,指望上进,因累试不第,又见蔡京、童贯等奸贼乱政,百姓受苦,四方盗贼丛生,干戈侵扰,无有虚日,知时事已不可为,于是绝意进取,寄情山水,做个散人。他与彭教谕是通家相好,常走动的。两人相见已毕,一并入筵。申屠虔年纪又长,且是远客,遂坐了首席。佳宾贤主,杯觥酬酢,十分欢洽。

饮酒中间,申屠虔将少年秀才看了个遍,见董昌品貌出众,便向彭教谕取他月考文字来看。原来申屠虔当年结发妻子生下一儿一女,儿名希尹,女名希光。中年丧妻后,也不续娶,自己抚育这两个子女。此时女儿年已一十六岁,天生得柳叶眉、樱桃口,粉捏就两颊桃花,云结成半弯新月,且自幼聪明伶俐,真正学富五车,才通二酉,颖悟识见盖过了哥哥希尹。这希光名字,本取希及孟光之意。然孟光虽有德行,却生得又黑又肥,怎比得此女才貌俱全,世上无双?申屠虔酷爱女儿才学,所以亲朋中来求婚的,一概不许,真要亲眼选个好对头,方许议婚。今日从众秀才看中了董昌,为此要讨文字来看。见董昌才称其貌,便有心将希光许嫁与他。当晚剪烛再酌,忽然明伦堂上一声鹊噪,又一声鸦鸣,彭教谕说:“黄昏时候,哪有鸦鸣鹊噪之事,甚是可怪!”申屠虔笑说:“从来鹊噪非喜,鸦鸣不凶,这禽鸟声音,何足计较。不揣口吟一对联,这新秀才中接口对出者,他年定连中三元。”

彭教谕点头答应!“如此极妙。”申屠虔即出一联:

鹊噪鸦鸣,凶非凶,吉非吉;

总不若岐山威凤,凤舞鸾翔。

众秀才一个也对不出,独有董昌对道:

牛神蛇鬼,瑞不瑞,妖不妖;

却何如洛水灵龟,龟登龙扰。

众秀才一齐称好,彭教谕也道他才调高捷,他人莫及。申屠虔虽则称赏,细味其中意思,言神言鬼,其实不祥;龟至于登,龙至于扰,俱不是佳兆。但喜此子有才有貌,与希光果是一对,不信阴阳,不取谶语,便也不妨。若错过此姻缘,纵然门当户对,龟鹤夫妻,决非双璧。便于席上请教谕作媒,成就两家之好。董昌听教谕称其女才貌兼全,又是诗礼之家,满口应允。申屠虔性子古怪,但要得个女婿,并不要纳聘下礼,只教选定吉日良时,便来迎娶。董秀才一钱不费,白白里就定了一房亲事,这场喜事,岂非从天降下?

当夜宴席散了;第二天一早申屠虔即归长乐,整备嫁女妆奁。哪知儿子希尹,年纪才二十来岁,志念比其父更是恬淡古怪。他料天下必要大乱,不思读书求进,情愿出居海上,捕鱼为生,做个烟波主人。申屠虔正要了却平生夙愿,邀游山水,为此一凭儿子做主,毫不阻挡。希尹置办了渔家器具船只,择日迁移。希光乃作一诗与哥哥送行:“生计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连天。往来潇洒临江庙,昼夜灯明过海船。雾里鸣螺分港钓,浪中抛缆枕霜眠。莫辞一棹风波险,平地风波更可怜。

希尹看了赞道:“好诗好诗!但我已弃去笔砚,不敢奉和了。”他也不管妹子嫁与不嫁,竟携妻子迁居海上去了。

看看希光佳期已近,申屠虔有个侄女,年纪只长希光两岁,嫁与古田医士刘成为继室,平日与希光两相亲爱,胜过同胞,闻知出嫁,特来相送。至期,董秀才备下花花轿子、高灯鼓吹,唤起江船,至长乐迎娶。申屠家原临江而居,舟船可直至后门。他家传有口宝剑,挂在床头,希光平日时时把玩拂拭。及至娶亲人已到,尚是取来观看,恋恋不舍。申屠虔见女儿心爱,即解来与她佩在腰间,说:“你从来未出闺门,此去有百里之遥,可佩此压邪。”希光喜之不胜,即拜别亲友登轿下舟,申屠虔亲自送女上门。

到了郡中,离舟登轿,一路鼓乐喧天,迎至董家。教谕彭先生是大媒,纱帽圆领,来赴喜筵。新人进门,迎龙接宝,交拜天地祖宗,三党诸亲,一一见礼。独有继母徐氏,是个孤身,不好出来受礼。董秀才理应先行道达一声,因怀了个次日少不得拜见的念头,竟不去致意,自成礼数。徐氏心中大是不悦,也不管外边事体,闭着房门,先自睡了。堂中大吹大擂,直饮至夜阑方散。申屠虔又入内房,与女儿说:“今晚我借宿彭广文斋中,明日即归,收拾行装,去游天台雁荡,有兴时,再到泰山而返。或遇可止之处,便留在那里,也未可知。为妇之道,你自晓得,谅不消我吩咐,但须劝官人读书为上。”

希光见父亲要弃家远去,不觉愀然说:“他乡虽好,终不如故里,爹爹还宜早回。”

申屠虔笑着说:“此非你儿女子所知。”说罢相别。董昌送客之后,进入洞房,夫妻恩爱,一夜无话。

到次早拜见徐氏,徐氏却托身子有病,不肯出来。若是嫡亲父母,自无嫌鄙。徐氏既系晚娘,心性又多刻薄,虽则托病,也该再三去请。那董昌是个落拓不羁的人,说了有病,也就罢了,却像全然不作准她一般。徐氏心中越发痛恨,从此便日日寻事聒噪,捉鸡骂狗。申屠娘子一来是新媳妇,二来是知书达理的人,随她乱闹,只是和颜悦色,好言劝解,不与她一般见识。

这徐氏初年原不甚老成,结拜几个十姊妹,花朝月夕,女伴们一般也开筵设席。遇着三月上已,四月初八浴佛,七夕穿针,重九登高,妆饰打扮,到处走动。当日董梁在日,诸事凭她,手中活络,所以行人情,赶份子,及时及景地寻快活。轮到董昌当了家,件件自己主张,银钱不经她手,便没得使费,只得省缩。十姊妹中,请了几遍不去,她又做不起主人,日远日疏,渐渐冷淡。过了几年,都断了往来。只有个把极相厚的,隔几时走来看望看望。及至董昌结婚之后,看见他夫妻有商有量,她却孤单单没瞅没睬,想着昔年热闹光景,便号天号地大哭一场。董昌十分厌恶,只不好说得。

时光迅速,董昌成亲又有年余,申屠娘子已是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产下一儿。少年夫妇,头胎便生个儿子,爱如珍宝。唯徐氏转加不喜。一日清早,便寻事与董昌嚷闹,董昌避了出去。正没对头相骂,气忿忿坐在房中,只见一个女人走入来,乃是结拜姐姐姚二妈。恩人相见,分外眼青。徐氏一见知心人,回嗔作喜,起身迎迓说:“姐姐,亏你撇得下,足足里两个年头不来看我了,今日甚么好风吹得到此?”

姚二妈说:“你还不知道,我好苦哩!害脚痛年余,四下求医。因勉强走动了,还常常发作。近时方始痊愈。为此不能够来看你,莫怪莫怪。”

徐氏说:“原来如此,这却错怪你了。”取过杌子请她坐下。

姚二妈从袖中摸出两个饼饵递与徐氏说:“昨日我孙儿周岁,特地送鸡团与你尝尝。”

徐氏接来放过,说:“好造化,又有孙儿周岁了。”又叹口气道:“你与我差不多年纪,却是儿孙满堂,夫妻安乐。像我这鳏寡孤独,冰清水冷,真是天悬地隔。”说还未了,两泪双垂。

姚二妈说:“啊呀!我闻得董官人已娶了娘子,你现成做婆,正好自在受用。等到董官人一朝发达,怕继母不封赠做老夫人、老奶奶?还有甚不足意,自讨烦恼。”徐氏说:“不说不知,当初我进童家门来,昌官还只得三四岁,也亏我抚养成人。如今长大,不把我看在眼里。就是做亲大礼,也不请我拜见。每日间夫妻打伙作乐,丢我在半边,全然不睬。不要说别样,就是饮食小事,他夫妻两口,大鱼大肉,我做娘的,只是一碗苋菜汤,勉强下饭。间或事忙,连这粗茶淡饭,常至缺少。真个是前人田地,后生世界,孤孀寡妇,好不苦恼!”言罢拍台拍凳,放声大哭。惊得申屠娘子出来劝解,却也不知缘故。见姚二妈在座,又偷忙叙话,问姓张姓李,与董官人家何亲何眷。姚二妈一头答应,两眼私瞧,骨碌碌看上看下,私下心想:“世间怎有这般女子,若非天仙织女转世,定是月里嫦娥降生。不知董秀才前世里怎生修得?”

这婆子方在惊讶,哪知冤家凑巧,恰好董昌从外直走进来。见姚二妈与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搅作一堆,哭的哭,笑的笑,因早间这场闷气在肚,正没处消豁,又见如此模样,不觉大怒,骂起来:“好人好家,三婆不入门。你是何人,在我家说长道短,惹得不和睦。可知你这歪老货搬弄,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别气,如今一发啼啼哭哭的,成甚么规矩。”

姚二妈也变色说:“你做秀才的好不懂道理,凡事也须要问个来历,如何便破口骂人?我好意来此看望她,因平日受苦不过,故此啼哭,与我甚么相干?你不说自己轻慢晚娘,反说别人搬弄不睦。”

董秀才听了,激得怒从心上起,大骂:“老贱人,这个话难道不是挑逗我家不和?”劈脸两个漏风巴掌。徐氏连忙来劝,被董昌失手一推,跌倒在地。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劝解姚二妈出门,又劝解丈夫在徐氏面前赔个不是,方息了这场闹吵。

这姚二妈原是走千门踏万户,惯做宝山的喜虫儿,乘便卖些花朵,兑些金珠首饰,忙里偷闲,又捱身与人做马泊六,是个极不端正的老泼贼。被董秀才打了两个巴掌,一来疼痛,二来没趣,心中懊恼,想:“无端受这酸丁一场打骂,须寻个花头摆布他,方消得此恨。”一头走一头想,正行之间,远远望见一个熟人走来。这婆子忽然心里拨动一个恶念,说:“若把那人奉承了这人,定然与我出这一口气。”打定主意,走上一步,去迎这人。此人唤做方六一,家私巨万,谋干如神,专一交结上下衙门人役,线索相通,又纠连闽浙两广亡命及海洋大盗,出没澎湖,杀人劫财,不知坏了多少人的性命,却又贩卖违禁物品,泛海通番,凡犯法事体,无一不为。更还有一桩可恨之处,若见了一个美貌妇女,不论高门富室,千方百计去谋来奸宿。至于小家小户,略施微计,便占夺来家。奸淫得厌烦了,又卖与他人,也不知破坏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因是爪牙四布,一呼百应,远近闻名,人人畏惧,是个公行大盗、通天神棍。姚二妈平日常在他家走动,也曾做过几遍牵头,赚了好些钱财,把他奉做家堂香火。这时受了董秀才的气,正想要寻事害他,恰遇了方六一这个煞星,可不是董昌的晦气到了。

当下方六一见了姚二妈,满面撮起笑来问:“二妈,何故两日不到我家来走走?今日为何红了半边面皮,咕嘟了嘴,莫非与哪个争了口角?”这婆子正好被他道着经脉,忙把他扯到僻静处,把被董秀才殴辱缘故,细细告诉一遍。方六一带着笑说:“如此说来,你却吃了亏哩。”

姚二妈说:“便是无端受了这酸丁一场呕气,又还幸得他娘子极力劝解,不曾十分吃亏。”

方六一说:“这样不通道理的秀才,却有这般贤慧老婆。”

姚二妈说:“贤慧还是小事,只这标致人物,却是天下少的。”

方六一惊问:“你且说她是如何模样?”

姚二妈说:“那颜色美丽,令人一见销魂,自不消说。只这一种娉婷风韵,教我形容她不出。六一官,你虽在风月场中走动,只怕眼睛里从不曾见这样绝色的少年妇人。”

方六一说:“不道我侯官县有这般绝色,可惜埋没在酸丁手里。二妈,可有甚法儿,教我见她一面,也叫作眼见稀奇物,寿年一千岁。”

姚二妈笑着说:“见她也没用,空自动了虚火,你若有本事,弄倒了这酸丁,收拾这娘子,供养在家,亲亲热热地受用,这才是好汉。”

方六一听罢,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谋人性命,夺人妻子,岂是我良善人做的?你也不消气,且到我家吃杯红酒,散一散怀抱罢。”

姚二妈说:“原来六一官如今吃斋念佛了,老身却失言了。”

方六一笑着说:“你这婆子,也太性急。大凡作事,自有次序,又要秘密,怎便这般乱叫。况他又是个秀才,须寻个大题目,方能扳得他倒。”于是附耳低低说:“这桩事,除非先如此如此,种下根基,等待他落入我套中,再与你商量后事。做得成时,不要说出了你的气,少不得我还要重重相酬。”

这婆子听了,连声喝彩说:“如此妙计,管保一箭上垛。”

方六一说:“我今要去完一小事,归时即布置起来,明日你早到我家来,再细细商议。”姚二妈应诺,各自分手。

不日,董秀才方要出门到县学中会文,只见一人捧着拜匣走进门,取出两个柬帖递上。董昌接过,却是一个拜帖,一个礼帖:“通家眷弟方春顿首拜”。礼帖开具四羹四果,绉纱两端,白金五两,金扇四柄,玉章二方,松萝茶二瓶,金华酒四坛。董昌不认得这个名字,只道是送错了。正惊讶时,外面三四个人,担礼捧盒,一齐送入,随后一人头顶万字头巾,身穿宽袖道袍、干鞋净袜,踱将进来。董昌不免降阶相迎,施礼看座。这人不是别人,便是方六一。原来六一是排行,方春才是他的姓名。当下坐定,董昌开言说:“小弟从不与台丈交亲,为甚将此厚礼见赐,莫非有误?”

方六一说:“春虽不才,同与先生长在三山城中,何谓不是交亲。弟此来一为敬仰高才绝学,庠序闻名,自今相拜以后,即为故交,日后还望提携。二则前日姚二妈闯宅,唐突先生,实为有罪。姚二妈乃不肖姨娘,瓜葛相联,方春代为负荆,敢具此薄礼请罪,万祈海涵。”说未了,跪将下来。

董昌慌忙扶起说:“一时小言,何足介意,这厚礼断不敢受。”

方六一说:“先生不受,是见弃小弟了。”董昌推让再三,方六一坚意不肯收回,叫小厮连盒放下,起身作辞而去。董昌年少智浅,见他这般殷勤,只道是好意。更兼寒儒家,绝少盘盒进门,见此羹果银纱等物,件件适用,想来受之亦无害于理。即唤转使人,也写个通家眷弟的谢帖,打发去了。

入得内来,申屠娘子问:“刚才来的,是何相知,要送如此厚礼?”

董昌将名帖递给她看,又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申屠娘子听了,摇首说:“此事来得蹊跷,不可不察。”

董昌说:“娘子何以见知?”

申屠娘子说;“当今世情,何人不趋炎附势,见兔放鹰,谁肯结交穷秀才?且又素不相识,骤致厚礼,可疑者一;前日姚二妈不过小言,又无深怨,此人就是姚二妈的亲外甥,也不消他来代为请罪,可疑者二。况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岂可轻易受人之物?”

董昌笑着说:“娘子太过虑了,自来有意思的人,常物色英雄于尘埃中,岂可以世情起见,一概抹杀好人。我看此人情辞诚笃,料无他意,不必疑心。”

申屠娘子说:“我虽过虑,官人也休过信。”

董昌说:“这个我自明白。”到次日,也备礼物几件去答拜,秀才人情,少不得是书文手卷诗扇之类。方六一尽都收了,留住便饭。董昌力辞,哪里肯放,只得领情。名虽便饭,实则酒筵,方六一殷勤相劝,尽醉方散。至明日,姚二妈又到董家赔小心,称不是,一笑释然。

自来读书人最好奉承,董昌见方六一这般小心克己,认定是个好人,并无猜虑,日亲日近,竟为莫逆之交。方六一不时馈礼请酒,自己也常来寻问董昌。他的念头,希冀撞见申屠娘子一面,看其姿色果是如何。哪知这娘子无事不出中堂,再无由遇见。那姚二妈既捱身入门,也不时来攀谈闲话,卖些花朵,趋奉申屠娘子,博她欢喜。及至背后向着徐氏,却又冷言冷语地挑唆,徐氏更痛恨儿子,巴不得他即刻死了,方才快活。

方六一与董秀才往还数月,却没个机会下手害他。一日,听得泉州捕获了大伙海盗,那为头的诨名扳倒天,与方六一原是一党。六一带了若干银两星夜赶到泉州,寻相知衙役,在监门上用了些钱钞,进去探问。那班强盗见方六一来看视,喜出意外,求他挽回搭救。方六一说:“我专为此而来,但不知招稿可曾定下?”

众盗说:“初解到时,太爷因事忙,即下了狱,随后又因为有病,至今不出堂,所以尚未审问。”

方六一说:“如此就有生路了。”向扳倒天附耳低言:“侯官县学中,有个董秀才,久有异志,也结交四方豪杰,趁时欲图大事,官府也渐渐晓得了。到审问时,众口一辞,招称董昌是谋主,纠结闽浙两广亡命,阴谋不轨,我等皆其庄佃,因威逼为非。拚些银两,买上告下,求当案孔目,将董昌装了头,众兄弟只做胁从。招中字眼放活了,待我再到京师,营谋个恤刑御史前来,开招释放,可不好么?”

扳倒天说:“若得如此,便是再生父母了。”

方六一又留银两与他们使费,急回威武来布置,扳倒天把这话通知众盗,及至审问,一口咬定董昌主谋,阴谋叛逆。

泉州府尹,十分明察,思想做秀才的,决无此事,定是仇口陷害。但既系众盗招扳,须提来面质,才见真伪。又恐差捕役前去,必先破家,于是行文至威武州关提,州中转行侯官县拘解。这知县相公,是蔡京门下人,又贪又酷又昏,耳朵又是棉花做的。

方六一自泉州归来时,先使人吹风到大尹耳内,说董秀才素行不端,结纳匪人。又假捏地方邻里人,具个公呈,说董昌常与异言异服外方人往来,行踪诡秘,举动叵测。大尹见此呈与前言暗合,十分惊骇。方待拘问,恰好州中帖文又下,三处相符,更无疑惑,即差人密拿董昌。不料这差役正是方六一的心腹,飞来报知。六一吩咐:“连妇女都要到官,待我来解劝,方才释放。”差人受了嘱托,竟奔董昌家来,分一半人将前后把住,其余破门而入,将夫妻母子并两个童仆,用一条索子扣住。这场大祸,分明晴天打下一个霹雳,不知从何而起。问着差人所犯何事,却又不肯说,只说到县便知。扯扯拽拽,拥出门去。申屠娘子虽有智识,一时迅雷不及掩耳,也生不出甚计较。无可奈何,抱着儿子,只得随行。徐氏大哭大骂说:“这个逆贼,平日不把做娘的看在眼里,如今不知做下什么犯法事体,连累我出乖露丑!”引动邻里都来观看。

差役带着董昌等正要上路,只见远远一个人走来,董昌望见,即高叫:“六一兄,快来救我!”

方六一赶近前看了,假意吃惊说:“为甚事体,这般模样?”董昌说:“连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叩问公差又不肯说。”

方六一说:“是甚事如此秘密,真奇怪。”

董昌说:“六一兄,你设法救得我,决不忘恩。”

方六一说:“莫忙,待我作了揖,从容商议。”遂向徐氏、申屠娘子深深施礼,偷眼觑看,果然天姿国色。礼罢,对差人说:“列位差公,且入家里来,在下有一言相恳。”

差人嚷着说:“去罢了,有甚话说。”

方六一说:“列位何消性急。我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说得没理,去也未迟。”众人依言,复带入家中。

方六一说:“董相公是读书人,纵有词讼,不过是户婚田土,料必不是什么谋叛大逆,连家属都要到官。我待送个薄东,与列位买杯酒吃,求做个方便,且慢带家属同去,全了斯文体面。”遂向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四两重。

差人俱乱嚷说:“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吩咐来的,我们难道倒担个得钱卖放的罪名。况且事体重大,你若从中打干,恐怕也不得干净。”

方六一又说:“谁无患难,谁无朋友,便累及我,也说不得了。”又向袖中将出二两多银子,并作一包,送与说:“我晓得东道少,所以列位不肯。但我身边只有这些,胡乱收了,日后再补。”差人还假意不肯。

方六一说:“我有个道理在此,如今先带董相公去见,若不提起要家属,大家混过。如或必要。再来带去,也未为迟。”众人方才做好做歹,将他姑媳家人放了,只牵着董昌到县里去。方六一为甚做出这番局面?他因不曾看见申屠娘子姿色怎样,趁着这个机会,逼迫来相见一面。二则假意于中出力周旋,显见他好处,使人不疑,为后日图妻方便,此乃最深最险的奸计。

当下差人解至当堂,县令说:“好秀才,不去读书,却想做这般大事。”

董昌说:“生员从来自爱,并不曾做甚为非之事。”

县令说:“你的所行所为,谁不知道,还要抵赖。我也不与你计较,且暂到狱中坐坐,备文申解。”

董昌闻说下监,不服地说:“生员得何罪,却要下狱。老父母莫误信风闻之言,妄害无辜。”

秀才家不会说话,只这一言,触恼了县令,大怒说:“自己做下大逆之事,反说我妄害无辜,这样可恶,拿下去打!”

董昌乱嚷说:“秀才无罪,如何打得。”

县令愈怒说:“你道是秀才打不得,我偏要打。”喝叫还不拿下。众皂隶如狼似虎般,赶近前把董昌拖翻在地,三十个大毛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县令还是气忿忿的,教发下去监禁。许多差役簇拥作一堆,推入牢中。董昌家人,哪里能够近身,急忙归报。把申屠娘子惊呆半晌,自想这桩事没头没脑,若不找出真实缘由,也无处寻觅对头,出词辩雪。一面教家人央挽亲族中人去查问,一面又教到狱中看望丈夫。唯有徐氏合掌向天道:“阿弥陀佛,这逆贼今日天报了。”心中一阵欢喜。

且说董昌本是个文弱书生,如何经得这般捶扑,入到牢中,晕去几遍。睁眼见方六一在旁,两泪交垂,一句话也说不出。方六一将好言安慰,监中使费饮食之类,都一力担承。暗地却叮咛禁子,莫放董昌家人出入,通递消息。又使差人执假票,扬言访缉董昌党羽,吓得亲族中个个潜踪匿影,两个仆人也惊走了一个。方六一托着董昌名头,传言送语,假效殷勤。姚二妈又不时来陪伴,说话中便称方六一家资巨富,做人仁厚,又有义气,欲打动申屠娘子。怎知申屠娘子一心只想救丈夫,这样话分明似飘风过耳,哪在她心上?只也未猜透方六一的毒计。

申屠娘子想起董门亲族,已没个着力人,肯出来打听谋干;自己父亲又远游他处,哥哥避居海上,音讯难达,且自来不历世故,纵然得知,也没相干,自己又不好出头露面。左思右想,猛然想着古田刘家姐夫,素闻他任侠好义,胸中极有谋略,或可一靠。于是取过纸笔,修书一封,封缄固密,差了仆人星夜前往古田。不道那仆人途中遇了个亲戚,问起董家事体,说:“一个秀才,官府就用刑监禁,又要访拿党羽,必然做下没天理的事情,你是他家人,恐怕也不能脱白。”那仆人害怕,也不往古田,竟自逃了。申屠娘子眼巴巴望着回音,哪里见个踪影。

却说彭教谕因有公事他出,归来闻得董昌被责下狱,吃了一惊,即来见县令,询问详细,力言董昌少年新进,文弱书生,必无此事。这县令哪里肯听,反将他奚落了几句,气得彭教谕拂衣而出,遂挂冠而去。同袍出来具公呈,与他辩白,县令说:“上司已知道董生党众为逆,尚要连治。诸兄若有此呈,倘究诘起来,恐也要涉在其中。”众秀才被这话一吓,唯唯而退,不敢再出头。方六一见学官秀才都出来分辩,怕有变故,又向当案处用了钱钞,急急申解本州,转送泉州。文中备言邻里先行举首,把造谋之事证实。方六一布置停当,然后来通知申屠娘子,安慰道:“董官人之事,已探访确实,是被泉州一伙强盗招扳在案,行文在本县缉获,即今解往彼处审问。听说泉州太爷,十分廉明,定然审豁。我亲自陪他同去,一应盘费使用,俱已准备,不必挂念。”申屠娘子一时被惑,也很感谢他的情意。

不想董昌命数合休,解到泉州时,府尹正值为母守丧。署印判官看来文,与众盗所扳暗合,也信以为实。于是调出扳倒天一干人犯,当堂面质。董昌极口称冤苦苦申辩,怎当得众盗一口咬定不放松?判官听了一面之词,喝教夹起来。这一个瘦弱书生,嫩生生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只得屈招。又是一顿板子,送下死囚牢里。方六一随入观看,假意呼天叫屈。董昌奄奄一息,向六一鸣鸣哭着说:“我家世代习儒,从不曾做一恶事,就是我少年落拓,也未尝交一匪人,不知得罪哪个,下此毒手,陷我于死地。这是前生冤孽,自不消说起。但承吾兄患难相扶,始终周旋,此恩此德,何时能报。”

方六一说:“怎说这话,你我虽非同气,实则异姓骨肉,恨不能以身相代,区区微劳,何足言德。”

董昌又哭着说:“我的性命,断然不保。但我死后,妻少子幼,家私贫薄,恐不能存活,望乞吾兄照拂一二。”

方六一说:“吉人自有天相,谅不至于丧身。万一若有不测,后事俱在我身上,决不有负所托。”

董昌说:“若得如此,来世定当作犬马相报。”说罢,又借过纸笔,挣起来写书,与申屠娘子诀别。怎奈头晕手颤,一笔也画不动,只得把笔撇下,叮嘱方六一寄语,说:“今生夫妻,料不能聚首了。须是好好抚育儿子,倘得长大成人,也接了董氏宗祀。”一头说,一头哭,好生凄惨。方六一又假意宽慰一番,相别出狱,又回威武。临行又至当案孔目处,嘱附早早定案。当案孔目已受了大笔钱财,一一如其所嘱。以董昌为首谋,众盗胁从,叠成文卷,申报上司,转详刑部。这判官道是谋逆大事,又教行文侯官县,拘禁其妻孥亲属,候旨定夺。

方六一归家后,即来回复申屠娘子,单言被强盗咬实,已问罪名的话,其余董昌叮咛之言,一字不提。申屠娘子初时还想有昭雪之日,闻知此信,已是绝望。思量也顾不得什么体面,须亲自见丈夫一面,讨个真实缘由。但从未出门,不识道路,怎生是好。方在踌躇,泉州拘禁家属的文书已到,侯官县差人拘拿。方六一晓得风声,恐怕为难了申屠娘子,央人与知县私下说定,免其到官,只责令地邻具结看守。那时前后门都有人守定,分明似软禁一般,如何肯容申屠娘子出外?方六一叫姚二妈不时来走动,自不消说。方六一一面向各上司衙门打点,勿行驳勘;一面又差人到京城重贿刑部司房,求速速转详,约于秋决期中结案。果然钱可通神,无不效验。刑部据了招文,奏闻朝廷,定董昌等秋后处决,族属免坐。这一宗招详才下,已时近冬至,决囚御史案临威武各郡县,应决罪犯,一齐解至。方六一又广用钱财,将董昌一案,也列在应决数内。申屠娘子知得这个消息,将衣饰变卖,要买归尸首埋葬。正无人可托,凑巧古田刘家姐姐闻知董郎吃了屈官司,夫妇同来探问。申屠娘子就留住在家,央求刘姐夫备办衣棺,预先买嘱刽子人等。徐氏听说儿子受刑,也不觉惨然,到冬至前二日,处决众囚,可怜无辜的董秀才不明不白冤死于刀下。

董昌被刑之后,申屠娘子买得尸首,亲自盛殓设祭,却没有一滴眼泪。但祝道:“董郎董郎,如此黑冤,不知何时何日,方能报雪!”正当祭殓之际,只见方六一使人赍纸钱来吊慰,刘成暗自惊讶道:“方六一是此间神棍大盗,如何却与他交往?”欲待问其来历,又想或者是亲戚,遂撇过不提。验毕将灵柩送到乌泽山祖莹坟堂中停置,择日筑圹埋葬。安厝之后,刘成夫妇辞归。申屠娘子留下姐姐,暂住为伴。

此时姚二妈往来愈勤。一日,姊妹正在房说起父兄远游僻处、音信不通的话,只见姚二妈走入房来。申屠娘子请她坐下,那婆子笑嘻嘻地说:“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相劝:大娘子休要见怪。”

申屠娘子说:“妈妈有甚话,但说无妨,怎好怪你。”

姚二妈说:“董官人遭此横祸,撇下你孤儿寡妇,上边还有婆婆,家事又淡薄,如何过活?”

申屠娘子说:“多谢你老人家关心,只是教我也无可奈何。”

姚二妈说:“我倒与大娘子踌躇个道理在此。”

申屠娘子说:“妈妈若有甚道理,请明教。”

那婆子说:“现今有个财主,要娶继室,娘子若肯依着老身,趁此青春年少,不如转嫁此人,管教丰衣足食,受用一世。”

申屠娘子闻言,心中大怒,暗想:“这老乞婆,不知把我当做甚样人,敢来胡言乱语。”便要抢白几声,又想这婆子日常颇是小心,今忽发此议论,莫非婆婆有甚异念,故意教她奚落我么,且莫与她计较,看还有甚话。遂按住忿气,说:“妈妈所见甚好。但官人方才去世,即便嫁人,心里觉得不安须过一二年才好。”

那婆子说:“啊呀,一二年,日子好长远哩。这冰清水冷的苦楚,如何捱得过?况且错过这好头脑,后日哪能够如此凑巧?”

申屠娘子说:“你且说哪个财主,要娶继室?”

婆子笑着说:“不瞒娘子说,这财主不是别个,便是我外甥方六一。他的结发身故,要觅一个才貌兼全的娘子掌家,托老身寻觅,急切里没个中他意的,因此蹉跎过两年了。我想娘子美貌,又值寡居,可不是天作良缘。今日是结姻上吉日,所以特来说合。”

申屠娘子听了,心中猛然一动,想:“原来就是方六一!他一向替我家殷勤效力,官人死后,便来说亲,此事大有可疑。莫非是他设计谋害我官人?且探他口气再说。”于是说:“方六一是大财主,还怕没有名门闺女为妻,却要娶我这二婚人?”

也是天理合该发现,这婆子说出两句真话:“热油苦菜,各随心爱。我外甥想慕娘子花容月貌多时了,若得娘子共枕同衾,心满意足,怎说二婚的话。”

申屠娘子细味其言,多分是其奸谋。故意进一步追问:“方六一真是这么说的,真是想慕我很久了?”

那婆子见申屠娘子守殓丈夫时并未落泪,现在也未有不悦之色,还误以为申屠娘子只是心不踏实,于是言之凿凿地说:“呀!老身怎敢骗大娘子,我外甥经常说像娘子这样的绝色美人,见一面,寿增一纪,见了娘子,是再不要其他女人了。”

听得这些话,申屠娘子心中怒火燃烧,心想:“方六一,我一向只道你是好人,原来是兽心人面。我只叫你合门受戮,方申得我官人这口怨气。”心中定了主意,又故意笑着说:“我是穷秀才妻子,有甚好处,却劳他这般错爱。不过,我不好自作主张,须问我婆婆才是。”

那婆子说:“你婆婆已先说知了。”言还未毕,布帘起处,徐氏早走进房内,说:“媳妇,二妈与我说过几遍了。一来不知你心里若何,二则我是个晚婆,怕多嘴取厌,为此教二妈与你面讲。论起来,你年纪又小,又没甚大家事,其实难守。这方六一,做人又好,对我家又大有恩惠。莫说别的,只当日差人要你我到官,若不是他拿出银两,买求解脱,还不知怎样出乖露丑。这一件事,我至今时刻感念。你嫁了他,连我日后也有些靠傍。”

姚二妈说:“我外甥已曾说来,成了这亲,便有晚儿子之分,定来看顾。”

徐氏又说:“还有一件,我的孙儿,须要带去抚养的。”

姚二妈说:“这个何消说得。况他至亲只有一子,方今八岁,娘子过去,天大家资,都由她掌管。家中偏房婢仆,哪个不听使唤?哥儿带去,怕没有人服侍?”

申屠娘子又说:“我家道穷乏,难过日子,便重新嫁人,也说不得了,只是要依我三件事。”

姚二妈说:“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也当得奉命。”

申屠娘子说:“第一件,要与我官人筑砌坟圹,待安葬后,方才过门;第二件,房户要铺设整齐洁净,只用使女二人,守管房门;三来,家人老小房户,各要远隔,不许逼近上房。依得这三件,也不消行财下聘,我便嫁他。”

姚二妈笑着说:“这三件都是小事,待老身去说,定然遵依,不消虑得。”即起身别去,徐氏相送出房。

不提姚二妈去复方六一。且说刘家姐姐,当下见妹子慨然愿嫁方六一,暗自惊讶:“妹子自来读书知礼,素负志节,不料一旦改变至此。”心中十分不快。姚婆子去后,即来辞行,要回古田。

申屠娘子已解其意,笑着说:“为何这般忙迫。向日妹子出嫁董门,姐姐特来送我出阁,如今妹子再嫁方家,也该在此送我上轿。”

刘家姐姐听了,忍耐不住,说:“妹子,你说的甚么话?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董郎与你相处两年,谅来恩情也不薄。今不幸受此惨祸,只宜苦守这点嫡血成人,与董郎争气,才是正理。今骨肉未寒,一旦为邪言所惑,顿欲改嫁;莫说被外人谈议,自己内心上也过不去哩。”

申屠娘子听了,也不答言,揭起房帘,向外一望,见徐氏不在,方低低说:“姐姐,你道妹子果然会做出这样狗彘之行么?我为董郎受冤,日夜痛心,无处寻觅冤家债主。今日天教这老虔婆一口供出,为此将计就计,前去报仇雪怨,岂是真心改嫁啊!”

刘家姐姐骇异地说:“她讲了什么,我却不知。”

申屠娘子说:“姐姐你没听说,慕娘子花容月貌多时,若得同衾共枕,便心满意足。这话便是供词。”

刘家姐姐说:“不可造次,常言媒婆口,没量斗,她只要说合亲事,随口胡言,何足为据。”

申屠娘子见此话说得有理,心中复又踌躇。只听耳根“豁刺刺”一声响,分明似裂帛之声,姐妹急忙回头观看,其声从床头所挂宝剑鞘中发出。刘氏姐大惊,连称奇怪。申屠娘子说:“宝剑长啸,欲报不平,此事更无疑惑了。”即向前将剑拔出,敲作两段,下半截连把,恰好一尺五寸。

刘氏姐说:“可惜好宝剑,如何折了?”

申屠娘子说:“姐姐有所不知,大凡刀长便于远砍,刀短便于近刺,且有力,又便于收藏。我今去杀方六一,只消此下半截足矣。”

刘氏姐说:“杀人非女子家事,贤妹还宜三思,不可逞一时之忿。”

申屠娘子说:“从董郎的冤屈,我早已看透了当今的官府,真是堂堂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不亲为董郎报仇,他的冤仇何时能雪?我志已决,姐姐不须相劝。”随取水石,磨得这剑锋利如雪,光芒射人,紧藏在身边。又写下一书,与上半截断剑交付姐姐,说:“待父亲归时,替我送与他。”又说:“妹子已拚此躯,下报董郎。遗下孤儿,请姐姐姐夫替我抚育。倘得长大,可名嗣兴,以延董门一脉,我夫妇来世定当衔结相报。”正说之际,刘成自古田来到,妻子把这些缘故,说与他知。

刘成说:“方六一是当今大盗,奸诡百出,造恶万端,董姨丈被他谋害,确然无疑。但小姨要去报仇,恐力气怯弱,不能了事,反成话柄。”

申屠娘子笑着说:“我誓杀此贼子,犹如案几上的肉,不消多虑。”

不提申屠姐妹筹划,且说姚二妈回复了方六一,次日即来传话,说娘子所言之事,一一如命。明日就教工匠到坟上,开金井砌圹,听凭娘子选日安葬。葬后,即来迎娶。

申屠娘子说:“入土为安,但圹完即葬,不必选日。”

方六一做亲性急,多唤匠人赶工。不消数日,俱已完备。申屠娘子姑媳姊妹并刘成,俱到坟地,送董昌入土。方六一又备下祭筵,到坟前展拜。葬毕回家,申屠娘子把往还路径一一牢记在心。又博访了方六一住所前后巷陌街道之路,将所有衣饰,尽付刘成夫妇抚养儿子。其余田产房业,都留与徐氏供膳。诸事料理停当,等候方六一来娶。方六一机谋成就,不胜欢喜。果然将家中收拾得内外各不相关,银屏锦帐,别成洞天。择定十二月二十四灶神归天之日,娶个灶王娘子。免不得花花轿子,乐人鼓手,高灯火把,流星炮仗,到董家娶亲。姚二妈本是大媒,又做伴娘,一刻不离。当夜迎亲,乐人在门吹打几通,掌礼邀请三遍。申屠娘子抱着孩子,与刘家姐夫姐姐及徐氏晚婆告别。对姐姐说:“我原指望与你同归长乐,只是终未如愿。今到方家,是重婚再嫁的人了,此后也无颜再与姐姐相见,只得从今相别。”随将孩子递与,说:“可怜这无爹娘的孩子,烦姐姐好好看管,待三朝后,即来接。”又对徐氏说:“不道婆婆命犯孤辰寡宿,一个晚儿子也招不起,媳妇总是外人,今又别嫁,一发没帐了。你须自家保重。”

徐氏听了这话,想起日后无倚靠的苦楚,不觉放声大恸。刘氏姐已知此番是永别了,也不由伤心痛哭。更兼这个孩子,要娘怀抱,死命地啼号,这凄惨光景,便是铁石心肠,也要下泪。唯有申屠娘子并无一点眼泪,毅然上轿,略不回顾。

一路笙箫鼓乐,迎到方家,依样拜堂行礼。拜堂已毕,引入洞房。花烛已毕,摆筵席款待新人。原来方六一生性贪淫,不论宗族亲眷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要图谋奸宿。因此人人切齿,俱不相往来,所以今日喜筵,并无一个女亲,单单只有姚二妈相陪。堂中自有一班狐朋狗党,叫喜称贺。方六一吩咐姚婆好生陪侍,自己向外边饮酒去了。申屠娘子且不入席,携着姚二妈,将房中前后左右,细细看过,笑着说:“果然铺设得齐整,比读书人家,大是不同。”又叫丫环执烛,向房外四面观看。见旁边有一小房,开门一看,中间箱笼什物甚多,侧边一张床榻,帐帏被褥,件件齐备。问这是何人卧所,丫环答言是小官人睡处。

姚二妈便说:“六一官教我今晚就相伴小官人,睡在这里。”

申屠娘子说:“这也很好。”便走出门,仍再闭上。

回到房中,与姚婆饮酒。三杯已过,申屠娘子说:“多谢妈妈作成这桩好亲事,后日定当厚报,如今先奉一杯,权表微意。”取过一只大茶瓯,斟得满满的,亲自送到面前。

婆子说:“承娘子美意,只是量窄,饮不得这一大瓯。”

申屠娘子说:“天气寒冷,吃一杯也无妨。”婆子不好推托,只得接来饮了。申屠娘子又斟过一瓯说:“妈妈再请一杯。”

婆子说:“这却来不得了。”

申屠娘子笑着说:“妈妈你做媒的,岂不晓得喜筵是不饮单杯的,须要成双才好。”婆子又只得饮了。

申屠娘子又笑着说:“妈妈,常言三杯和万事,再奉一瓯。”

婆子说:“奶奶,饶了我罢。”

申屠娘子说:“你若不吃,我就恼杀你。”婆子没奈何,攒眉皱脸,一口气吃下。她的酒量原不济,三瓯落肚,渐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存坐不住。

申屠娘子又说:“妈妈还吃个四方平稳。”那婆子听说,起身要躲,两脚写字,只管往后倒。申屠娘子笑着说:“不像做大媒的,三四杯酒,就是这个模样。”教丫环扶到小房睡卧。吩咐收过酒席,只留两个丫环侍候,其余女使都教出去,然后自己上床先睡。

时及三鼓,堂中客散,方六一打发了各色客人,将儿子送小房中同姚婆睡。自己走进房来,先叫两个丫环去睡,须要小心火烛。口中说着,走至床前,揭开红绫帐子,见申屠娘子衣裳未脱,低低调戏两声,脱衣解带,挺身扑上来。申屠娘子右手把紧剑把,正对六一小腹直搠,六一大痛难忍,只叫得一声不好,身子一闪,向着外床跌翻。申屠娘子随势用力,向上一透,直至心窝,须臾五脏崩流,血污枕席。两个丫环初听见主人大叫,不知何故,侧耳再听,分明气喘一般。心中疑惑,急忙近前看视。申屠娘子已抽身坐起,在帐中望见丫头走来,怕走漏了消息,便叫道:“这样酒徒,呕得脏巴巴的,还不快来收拾。”丫头不知是计,一个跨上一步,方才揭开帐子,申屠娘子说:“没用的东西,火也不将些来照看。”一面说,一面一把揪住丫头的手,挺剑向咽喉就搠,即时了帐。那一个丫头只道真个要火,方转身去携灯,申屠娘子跳出帐来,从背后劈头揪翻,按倒在地。那丫头口中才叫啊呀,刃已到喉下,眼见也不能够活了。申屠娘子立即点灯去杀姚婆,那房门紧紧拴住,急切中推摇不动。方六一儿子还未睡着,听见门上声响,问:“哪个?”

申屠娘子应道:“你爹要一件东西,快起来开门。”这小子哪知就里,披衣而起。门开处,申屠娘子劈面便搠,这小子应手而倒,再复一下,送归泉下。跨过尸首,挺身竟奔床前,那婆子烂醉如泥,打鼾如雷,一连搠下数十个透明血孔,末后向咽下一勒,直挺挺地浸在血泊里了。申屠娘子本意欲屠戮他一门大小, 一来连杀了五人,气力用尽;二来忽转念,想此事大半衅由姚婆,毒谋出于方贼,今已父子并诛,斩草除根,大仇已报,余人无罪,不可妄及。于是转身回房,将门闭上,枭了方六一首级,盛在囊中。收了短剑,秉烛而坐,静听谯楼鼓打了四更,料得合家奴婢皆睡熟,乘着天色未明,背了方六一的首级,点灯寻着后门,沿着已记熟的路径奔去。挨出城门,径奔到乌泽山祖坟下,将方六一首级摆在董昌墓前,叫声:“董郎董郎,亏你阴灵扶助,报你深仇,保我节操。从来不曾下泪,今日万事俱定,正好为君一哭!”于是放声一号,泪如泉涌。万木铮铮,众山环响。哭罢,解下红罗,即悬挂于坟前大荣木之上,待得三魂既去,七魄无依,腰间短剑,一声吼响,如虎啸龙吟,飞入空中,不知其所向。

方家婢仆次日起身,只见后门洞开,满地血污,都是女人脚迹,合家惊骇,声张起来。寻看血迹,直至上房,方知家主父子,并姚婆等俱被新人杀死,砍下首级,不知去向。唤起地方邻里,呈报到官。县令亲自相验,差人捕申屠氏。其时刘成放心不下,清晨便在方六一门首打听,得了这个消息,忙报知妻子。徐氏听说媳妇杀了许多人,只怕祸事连及,吓得一跤跌去,当即气绝。刘成夫妇正当忙乱,乌泽山坟丁来报,申屠娘子缢死在荣木之上,墓前有人头一颗。刘成叫坟丁呈报到县中,县令见是地方人命重情,一面申报上司,一面拘申屠氏家属,审问情由。那衙门人役,并方六一党羽,晓得从前谋害董昌这些缘由的,互相传说开去。郡中缙绅耆老、邻里公书公呈,一齐并进,公道大明。各上司以申屠氏杀仇报夫,文武全才,智勇盖世,命侯官县备衣棺葬于董昌墓下,具奏朝廷,封为侠烈夫人,立庙祭享。方六一、姚婆等,责令家属收殓。刘成夫妻殡葬了徐氏,将房产托付董氏族人,等待遗孤长大交还。料理停当,携着此子,自回古田。

又过半年,申屠虔从天台山采药归来,闻知女婿家遭许多变故,到古田来问侄女。申屠氏将董、方两家生死,希光杀人报仇始末,朝廷封赠,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将希光封固的书信及半截宝剑递与,申屠虔将剑在手,取信细看,其信云:

不孝女希光,百拜父亲大人尊前。儿嫁董郎,忽遭飞祸。夫禁囹圄,女锢私室。九阍谁控,五辟何宽,冤哉董郎,奄逝刀锯。未亡人蜉蝣余息,去鬼无几,所以不即死者,仇人未获,大冤未白耳。何意图偶奸谋,一朝显露,始悟此日乞婚之方六一,即当时造计之凶贼。彼以委禽相诱,女以完璧自坚,再嫁之时,即是断头之夕。幸昆吾剑气有灵,谅幺魔残魄,无能潜匿。于此下报董郎,庶亦无愧。董郎龟登龙扰,雅称鹊噪鸦鸣,兆见于前,事亦非偶。所余残剑半截,留报父恩。父守其头,儿守其尾。申屠家之古玩,头尾有光;延平津之卧龙,雌雄绝望。生平不解愁眉,今始为之泣血。

申屠虔看罢大笑道:“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说犹未罢,只听“豁刺”一声,手中半截断剑,飞入云霄。那申屠娘子下半截剑,从南飞来,合而为一,蜿蜒成龙,渐渐而去,见者皆以为奇。刘成夫妇抚养董嗣兴到十八岁上,登了进士,官至侍郎,封赠父母,接了一脉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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