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斯兰(犹记斑斓如彩虹——大学琐记三章(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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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斯兰(犹记斑斓如彩虹——大学琐记三章(修订版))
【前记】
这三篇回忆大学生活的文章,作于2007年11月。第一篇的写作日期是当年11 月 8 日,第二篇是11 月 11 日,第三篇是11 月 13 日。零碎,散漫,如梦幻,似云游。恍惚记得,在每一个黎明时分,一个人独对一盏灯,一张键盘,跟着缭乱思绪,随意驰骋,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时而短路,时而空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凑成了三篇不成样子的文字。文中提及的每个人、每件事,不敢说准确无误,却是绞尽脑汁,尽力还原当年的情形,真实记述每个人的音容笑貌。若有不准确之处,或有不恰当言辞,还请诸位同窗海涵。其中有些事,根据何振虎学兄《我的大学》有关记述作了补记。谨此致谢!
母校楼头明月光,人生四载恣徜徉。
汲取清泉水一勺,磨洗浮躁与轻狂。
学问从来如长江,涓滴滋润百鸟翔。
岁月倥偬永难忘,同窗情谊万丈长。
(2022年3月19日)
第一章 身上荡漾着玉米粥的清香
(一)
因为进入大学三十年大庆就要到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没有多少喜庆,却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伤感。回想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真也是一言难尽。
当年参加高考的时候,我还是生产队里无比光荣的人民饲养员。记得那年到岳父家朝拜,岳母大人略有小恙,我自告奋勇到医务室去取药。岳丈大人家住部队干休所,所里的女军医姓毕,是一位部队首长的千金,清秀的脸上,时而飘过彩云,时而开出霜花。她热情地给我拿了药,顺口问道:你上学前是做什么的啊?我说,我在生产队……因为没好意思说出“饲养员”三个字,毕大夫追问道:“你在哪个部队?”从她脸上荡漾的热情推测,说不定我们还有可能是一个连队的战友呢!
我笑了,干脆地回答:“不是部队,是在老家的生产队里当饲养员。”
她惊异地看着我,目光犹如彩虹一般掠过,随即也笑了:“哦,原来如此呀。”
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这个“饲养员”究竟是几星将领?反正我那时候是“最高指挥官”——生产队里的所有牛、马、驴、骆驼等等,统统归我指挥!
(二)
说起大学同学,我首先想到的,是当时名扬四海的诗人——田真、郭沫勤,还有小弟弟赵海顺。
田真兄乃吾本家,本姓韩,邢台人。他的诗作经常见诸各家文学刊物,是省内有名的诗人。他个子不高,步态从容、笃定,清癯的国字脸上,颧骨微凸,下颌骨瘦硬,使脸上那个方方正正的“国”字轮廓,略显变形,勾勒出一副历经沧桑、百折不挠的男子汉形象。
那时候,文学之梦犹如夜空里的月轮,笼罩在大家头顶,我对田真兄可谓崇拜,见了他还显出了一个文学青年邂逅文学大师的扭捏与羞涩,他往往就拍拍我的肩膀,说,嗨,小兄弟,又长高了几寸吧?
他的诗,我似乎读过不少,可惜如今都忘了,只记得仿佛很田园,很清新,很诗意……肯定是那个年代里最具诗情画意的一排排文字组合。在班里的联欢会上,不少同学朗诵他的诗作,同学们一个个激情洋溢,才华纷飞,令大家哗哗拍巴掌,啧啧称奇:呵呵,我们中文七七,真是藏龙卧虎啊!……
田真兄属于班里的“大师级”人物,是七七花丛里的“花心”,浩瀚星空里的月亮,不说万众景仰,也是众望所归也。我那时是土包子一个,来到城市就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恨不得头顶长出六只眼睛来,把天地之间的高楼绿树美女帅哥看个够,对于陶渊明一样的田真兄,自然仰慕之至。有一天晚上,我拿了一个笔记本,找到他的宿舍,毕恭毕敬请教作诗之道,推门进去,只见几位老兄聚在一处,吆五喝六甩扑克牌,田真兄盘腿坐在高高的上铺,戴了一副眼镜,拿了一本硬皮《普希金文集》,就着昏暗的灯光在诵读……
正是在田真兄那里,我第一次认识了俄罗斯那个放荡不羁的天才纵逸的伟大诗人普希金,知道了他的《致凯恩》《叶普盖尼·奥涅金》《德斯兰与柳德米拉》《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致恰达耶夫》……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眼前,
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涛,
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
好像是朋友的忧郁的怒诉,
好像是他在临别时的呼唤,
我最后一次在倾听,
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
你是我心灵的愿望之所在呀!
我时常沿着你的岸旁,
一个人静悄悄地、茫然地徘徊,
还因为那个隐秘的愿望而苦恼忧伤……
这首汪洋着浩渺波涛的《致大海》,许多年里,在我的耳畔,在我的梦魂里,遥远地回荡。
毕业后,田真兄分配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后来当了《中国汽车报》社长,现在应该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只是,后来再也没有读到过他的诗作,想来他老兄早就“金盆洗手”了吧。
(三)
郭沫勤是邯郸人,在燕赵诗坛与田真齐名,在班里也是“大师级”人物。
第一次见到沫勤兄,就被他浑身涌流的文气、书生气、书卷气慑服了。唉,丛台侧畔,不光有学步桥,还有此等绝妙人物呀!他黑发漫卷,面容白净,一副深色宽边眼镜,似乎凝聚了赵国都城昔日的辉煌与落寞。他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说话频率也快,看书时低首敛眉,睫毛频繁眨动,走路时两条腿有些发直,却似乎有些不稳,两条胳膊的甩动,也有些不够吻合——总之吧,他是一个纯粹的诗人,纯粹到日常行为举止,都似乎浸透了书香与诗情。这无疑是一种值得歌颂的个人品位与质素。
上课时认真听讲,写诗时不断吟哦,似乎并不能概括沫勤兄的特点,而到食堂里买饭,才能见微知著,窥见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之一斑。
文科食堂在河大南院北侧,一间辽阔的大厅里,右侧开了一溜方口,这就是卖饭口,大厅里罗列了许多水泥圆桌,圆桌上凌乱地放着一片片碗筷。中文系、哲学系、经济系的学生们,男男女女济济一堂,站在圆桌四周,一起吃饭。
我就是在这里邂逅了经济系八〇级的几位小师妹。我们共同进餐的那张圆桌,在饭厅最北头的东北角。开始是我们班里的一群男生,有一天忽然来了几个幼儿园的小女孩,令我们无比惊讶,老何同学笑问:“小朋友,你们从哪里来的呀?”一个姓贾的瘦弱的小女孩翻了他一眼,凛然回答:“俺们从家里来的呗!”
说罢,又剜他一眼,仿佛在说:怎么着?不行吗?想打架呀?……
吃饭虽然重要,而买饭的历程却充满艰辛。不知什么原因,卖饭口很少,几百号人一下课,海潮似的汹涌而来,大呼小叫,就把那几个可怜的卖饭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叮呤咣啷、噼里啪啦的各种莫名其妙的声响,一时间声遏行云,响彻寰宇。大学生们一个个奋勇向前,加塞,插队,你拥我挤,一派混乱,全然没有丝毫“天之骄子”的气度。
最动人的风景,是买粥时刻。对食堂的玉米粥,同学们无比热爱,每当清香的玉米粥出锅,同学们就格外拥挤,有时候一个宿舍或一个小组的某一个人挤到了卖饭口,后边的纷纷把饭盆隔着人头递进去,这就形成了最为壮观的“买粥接力赛”——里边的人买下一盆盆热粥,然后举过人头往外传,外边的人呼喊着接应,这一环节,往往险象环生,传递过程的任何一环出现了差错,那滚热的玉米粥就会在人们的头顶“自天而降”,淋漓而下——以至于毕业的时候,一个同学给我的毕业留言居然是:我们的身上,荡漾着玉米粥的清香。
唉!我的亲爱的校园啊!我的亲爱的同学啊!……
每当买饭的时候,沫勤兄就会拿了饭盆,静静地站在外围,等待着买饭的高潮过去,再静悄悄地买,静悄悄地吃,从来也不肯加塞,插队,前边的同学要给他代买,他往往大摇其头:“等等嘛,着啥急呢。”
毕业之后,他分配到了文化部,后来任《中国文化报》总编辑,现在也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了吧?也是从此后再没见到他的诗作了,可惜呀!
(四)
赵海顺同学年龄比我稍幼,是班里不多的几个我可以称为小弟的人之一。
他海拔比我略高,性格活跃,走路就像那些末流歌星唱歌,老是偏离正常轨道,不是睬一眼路旁的行人,就是踢一脚路旁的石子,或者采一把路旁的野草野花——总之吧,他是个活泼好动的人,也是个聪明善良,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美好幻想的人。总是记着他在宿舍的走廊里大声唱歌,总是记着他在课堂上扭回头来冲我笑,总是记着他在食堂里叮叮敲着饭盆喊着“开饭喽——”,总是记着与他在夜晚东湖散步,他说他想当记者,想当大记者、名记者……
学校里的往事,难免时过境迁,此时此刻,眼睛也难免模糊迷离,而毕业之后他来到石家庄的往事,却历历在目,他毕业分配到了《开滦矿工报》,他告诉我,那里不错,矿工诚实义气,他说他正苦学英语,准备考新华社的研究生,他说他遇到了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他很爱她,她也很爱他……
后来,他果然如愿以偿,考上了新华社的研究生,到了首都北京。我记得他到北京之后,我们通过两封信,后来因为忙吧,就中断了联系,再后来,他就因为遭遇一场意外事故,不幸辞别了人世……
我想说,人生的命运之舟,你永远不知道会飘摇到哪里,会飘摇到什么地方;你也永远不知道,你对一个同学,一个朋友,或一个狭路相逢的人的遥远的怀念,究竟意味着什么。
让我们为逝者祈祷吧!——祝他们在天国里安息!祝他们此生无悔,无憾!尽管,我们这些生者,也有许多无奈,许多彷徨……
(2007 年 11 月 8 日)
第二章 洒下一掬伤心的眼泪
(一)
不幸早逝的李献文同学,是我经常怀念的人之一。
我们班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本省人之外,还有北京、天津、内蒙古、山东等地的精英人物。天津的王守义兄和我一个宿舍,毕业后到了天津市公安局政治部。他的特点有两个:一是酷爱书法,他最崇拜黄绮老师,整天用严谨的一丝不苟的毛笔字,为黄老师誊撰古体诗词集《归国谣》;二是每天早晨,在我们还睡意蒙眬的时候,大声地朗诵辛弃疾的《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内蒙古的白贵同学现在是河北大学新闻学院院长,他是回族,总是一脸恭谨,一脸平和,一脸学问,他曾经用平缓昂扬的男中音,教我们学唱苏联歌曲《喀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内蒙古的李天慈同学戴一副白眼镜,身形犹如一只大虾,走路似乎从没绷直过腿,说话慢条斯理,就是这样一个天慈先生,却把承德的周居霞女士迷倒,毕业时两个人一起回了遥远的青城呼和浩特。记得临行之前,同学们都被居霞女士为了爱情离开家乡远赴边陲的冰雪情怀所感动,称之为“周昭君”,纷纷为之填词赋诗,我似乎也为“周昭君”写了一首长诗……
那是一个诗的年代,那是一个感动的年代,那也是一个万物勃发的年代,而李献文同学,则是那个年代里的一个最具代表性的“艺术符号”,不幸的是,他最终以自己宝贵的生命,祭奠了那个灿烂的年代。
他从来不写诗,不是不会,是不屑,他说,中国的诗,有两座高峰,一是《诗经》,二是唐诗,两座诗的高峰矗立在眼前,高不可攀,如今谁还敢号称诗人啊?说着,他摇头晃脑背诵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从来不唱歌,他把唱歌比喻为“驴鸣”,而且是贵州的毛驴,那时,柳宗元的《黔之驴》似乎很风靡哦,驴之鸣矣,吓死老虎,可是,“技止此耳”,毛驴止于一“鸣”,最终被老虎吞噬了,真是悲剧啊!他郑重地、满脸严肃地指出,驴鸣尚且如此颓败,何况人鸣乎?
他最痴迷的中国传统文化,是书法艺术。他的书法,可谓龙飞凤舞,龙腾虎跃,龙蛇戏珠,仿佛李白笔下的庐山瀑布——“疑是银河落九天”。
可恨我对书法素无研究,不能说出他的书法之源远流长的真谛,只能用一连串形容词来表达我的感受,这么说吧,这么多年来,我见过那么多所谓书法家,观摩过那么多墨渍淋漓的书法精品,然而,除了黄绮老师、熊任望老师的作品堪称大家,第三个,就是献文同学的作品了。黄先生为我们主讲古汉语,俯仰皆学问,言谈成珠玑,他创造的书法“铁戟磨沙体”,在全国书界独树一帜,风靡日本列岛;熊先生为我们主讲《楚辞》,瘦弱的身体如戟如铜,开阔的声音渺渺追云:“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他的书法,字迹如钢似铁,如黄河水奔腾咆哮,刹那间席卷了你的灵魂;而献文同学的书法,峻逸飘洒,无拘无束,像巨人健步如飞,似岁月百感奔临……
此刻,熊先生的著作《屈原辞译注》就摆在我的案头。这是我的同学、河北大学新闻学院教授梁志林先生送给我的,同时送来的,还有他的两幅书法真迹。
(二)
我与献文同学的私交很好。他祖籍山东郓城,家住北京,作为知识青年在河北曲周县下乡,所以他是在河北参加高考,并考入河北大学中文系。入学不久,他给自己起了个笔名“郓生”,以纪念自己的出生地和籍贯。
初入大学的时候,我的学习态度还是极其认真的,后来则有点儿得过且过了。那时候,保定很古老,很陈旧,河大也很沧桑,校园里没有梦里金光灿烂的高楼大厦,南院几栋文科楼墙壁颜色有些凋谢了,北院那些星罗棋布的古树,枝叶遒劲,郁郁苍苍,似乎在述说着岁月的悲欣交集。当然,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坐落在南院东侧操场旁边的图书馆。——那里真是知识的海洋啊,你一走进去,立刻就被人类浩瀚的文化知识淹没了,你就不知道你是哪个了,只知道把脸孔埋进书里,把眼睛奉献给文字……
大学四年,最刻骨铭心的,就是昏天黑地读书。每周,我都要跑到图书馆,像个饕餮之徒来到美食窝,借得一大摞图书,在宿舍里没日没夜地读,有时为了读一本心爱的书,甚至连课都不去上了。第一次读俄罗斯文学泰斗列夫·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浩浩五卷,一连几天,我读得不亦乐乎,最后却没有读懂;直到现在,先后认真读过三遍,似乎依然没有读明白。自己没读明白的大书,还有德国文豪歌德的《浮士德》、意大利文艺复兴经典作家但丁的《神曲》。这两部书,在学校时生吞活剥读了一遍,似乎丈二和尚,没摸到头脑;后来买来重读,依然不甚明了。唉,只能怪自己缺乏慧根了!托翁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在学校时啃过一遍,如坠云雾之中,参加工作后,再读了一遍,才似乎明白了一点:贵族子弟聂赫留朵夫强奸了女仆的女儿玛丝洛娃,将她推入了痛苦的万丈深渊,导致了她的堕落,沦为青楼女子,最后这个恶棍良心发现,陪她流放到寒冷彻骨的西伯利亚;安娜与渥伦斯基的爱情悲剧,如此的震撼人心,以至于今天,这样的悲剧,依然在我们的身边不停地上演……唉,大师的魂魄,真不是吾辈能够攀追的啊!
记忆里读得最畅快淋漓的,是法兰西大作家罗曼·罗兰的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傅雷翻译,几卷大书里,克利斯朵夫先生起伏跌宕的人生,动人心弦,摄人魂魄,汪洋浩瀚,山崩水立,如珠峰,似长江,似乎无边无涯,无沿无岸——那种阅读的快感与心神的动荡,真不是人类拙劣的文字可以表达的;另一个法国大师级作家维克多·雨果的代表作《悲惨世界》,其磅礴的气势,深邃的哲思,黑海般的悲悯与哀伤,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依然在我的心头回荡……珂赛特、冉阿让、芳汀……依然栩栩如生……还有《巴黎圣母院》里的丑八怪卡西莫多与美少女爱丝美拉达的旷世传奇;而司汤达的《红与黑》中乡巴佬的儿子索黑尔·于连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先与市长夫人拍拖,后与显宦之女恋爱……他悄悄地向这个丑恶世界挑战,义无反顾地为了达到自己的终极目的而奋斗,他要征服女人、征服世界,不惜为此而牺牲、而献身,哪怕是心爱的女人,哪怕是美丽的爱情,哪怕是尘间的富贵荣华与艳色如花……
此外,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尼采的哲学,莎士比亚、易卜生、奥尼尔、萧伯纳的剧作,普希金、莱蒙托夫、拜伦、雪莱、海涅的诗歌,福楼拜、莫泊桑、屠格涅夫、乔治·桑、妥思托耶夫斯基的小说,等等等等,都是在那个时期囫囵吞枣一样读的……
如今喋喋不休述说这些,似乎有些炫耀之嫌,但当年却是全力以赴,很投入的,废寝忘食的;很庆幸,在我的一生中,曾经有过那样的年代。
阅读过程中,我做了大量读书笔记,大二的时候,我把这些笔记装订成册,请献文同学挥笔题字:“集锦集”。这是三个兼容了魏碑与二王书法精神的字体,遗憾的是,这个笔记本后来不小心弄丢了。
(三)
我第一次见到献文同学,就被他对世界、对世人、对生活充满的悲悯情怀所吸引了。他瘦弱的身体,似乎正酝酿着奔腾的岩浆;他骨凸的眉棱,似乎是两叶砍向人间不平事的大刀;他紧抿的双唇,似乎要随时倾诉对亲人对朋友的一腔挚爱;他飘忽的眼神,似乎正经历着复杂而动荡的内心波澜……
他并不英俊,也不帅,也不酷,但特点鲜明。他像一座移动的瘦山,山石突兀;他像一条滚动的长河,波浪细密;他像一脉摇曳的霞辉,直冲云霄。平常日子的见面点头,无甚特别;吃饭时的奋勇向前,视死如归;走路时的左顾右盼,百花颔首;说话时的嘀里嘟噜,抑扬顿挫……哦,献文兄,你的形象,此刻如此清晰地鲜明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在那个酷热的令人悲伤令人怀念的夏天,阳光凛冽地照耀,鲜花恐怖地艳丽,人们茫然地劳碌,天地无常地晦暝……正是在那个大三的酷热难熬的夏天,你却永远地离开了人间,离开了同学,离开了亲人与朋友。我不想抱怨那辆轰隆隆开过来的列车,因为它没有看到你的摇晃的鬓发与身影;我不想抱怨那个无言的沉重的上午,因为它不知道你的内心深处的无助与绝望;我不想抱怨那个千钧一发的悲情时刻,因为它真的没有发觉沿着两条铁轨犹豫徘徊彷徨的你……
我只是恍然记得,在这个悲伤的日子来临之前的一个夜晚,我们曾经沿着河大东边的那条走了千百遍的小路,来到了碧波荡漾的东湖,在岸边踟蹰流连。虽然那里不过是个辽阔的池塘,却凝聚了我们青春岁月的灿烂辉煌的梦想。那个夏天,天上流火,地上丰收,同学们都在帮助附近的老乡收获小麦……你说,人之聚散,缘分得之于天,得之于仙,得之于上帝,唯物主义者不讲迷信,却讲缘分,我们从天南海北来到古城保定,来到河北大学,来到中文系,为什么啊?……其实不为什么,只是为了一份千百年修炼而成的缘。我们不过是水面上的飘萍,因为爱,因为情,因为许多的不甘心、许多的不如意、许多的不平常,才有了这一生万难忘记的万难舍弃的万难逾越的缘……
哦,献文同学,你走了,但永远不会消失,而是走入了永恒的时空;因为,你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在许多的同学聚会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无限伤心、无限怀念、无限惆怅地谈起你,为你的不幸早逝,而唏嘘不已……
哦,我爱你,亲爱的母校!我爱你,亲爱的同学!
此时此刻,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你的神采飞扬的脸庞,你的经天纬地的书法,你的珠落玉盘的话语,依然令我心折不已,令我热泪盈眶……
献文同学,在你逝世许多许多年之后,请允许我为你——祭奠一份心香,洒下一掬伤心的眼泪……
(2007 年 11 月 11 日)
关于李献文同学之死,何振虎学兄在《我的大学·室友之殇》中作了追忆。他俩住一个宿舍,所记应该更准确。根据他的记述,补充如下——
那天上午10时左右,开往北京的一列车在保定车站北边的道口附近百米左右撞死一人。司机称曾看见死者在向列车奔跑,目击者还有两、三个附近劳动的村民。警方现场分析推测,是自杀而不是车祸事故。
据说,出事前一天晚上,他与某同学闲谈,临了说过一句“我向你告别”。但他们俩常常一起开玩笑,说过许多比“告别”更绝望的话。
……李献文的神情近来有些抑郁,这是同舍室友都能感觉到的。上个星期的一天晚饭后,我俩一起散步。我问他有什么心事吗?他苦笑了一下,不加否认的说“有一点”,却不肯细说。后来我和他在疗养院附近的“东湖”闲聊一个多小时。谈到他的身体,谈起他的(北京)女朋友,还有暑期的各自打算。他告诉我,暑期准备到山东老家去看望老母亲,“可是小宋(女友)来信,让我最好先回北京。”我说,那就先回北京呗,你上山东时怎么也得带点东西。暑假时间长着呢,你在老家待上半月20天,其余时间可在北京玩一玩。对于他身体的担忧,我做出种种无大碍的推测来安慰他,也建议他查一查。此后我们的话题便海阔天空,谈各自的生活经历,谈今后的憧憬和职业推测——大学已经上到第3年,前途未卜,俩人难免兴叹一番,然后便释然而归。
第三章 那间颇具神圣色彩的“422”宿舍
(一)
从家乡通往大学的路,遥远而漫长。我中学毕业了,前路茫茫,在故乡的广阔天地里,整天挥汗如雨挥洒青春热血,像父老乡亲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蚯蚓一样在土地里泥水里熬日子……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沉寂,没有诗,也没有歌,没有梦,也没有痛……而忽然,小平同志巨手一挥,国家高考制度改革了,我们这些猝不及防的乡下小子们,一个个仓促上阵,居然鬼使神差,搏来了一张通向未来、通向理想、通向梦想的“船票”……
那是 1978 年的初春时节,春寒料峭,百卉萌动,大哥送我和弟弟来到省城石家庄。弟弟去吉林,我去保定。弟弟考的是中专,石家庄交通学校和吉林空军技校都录取了,我们不明就里,正犹豫不决呢,空军技校居然派人跑来搞所谓“政审”,一下子忽悠了我们,觉得那里挺神秘,一定不错,于是弟弟就义无反顾地去了冰天雪地的吉林市,想不到毕业之后,却被分配到获鹿 21 厂当了一名飞机维修工,给他日后的发展造成了很大阻力。
在苍凉的石家庄火车站,挥别哥哥,独自上路,我的心情却飘来了几丝阴霾。火车缓缓地驶出了颓败的车站,月台上哥哥孤零零的身影,却永远留在了岁月的影册里。哥哥当年是我们南孟中学有名的学习精英,数理化全面开花,以至于我到了学校后,也跟着出了名,成了老师同学眼里的所谓“明星”。如今,我乘着改革的东风,幸运地迈进了大学,哥哥却兀自流落田野,成了故乡原野上的一茎苍黄的秋草——我们的人生之路,自此岔开了……
在后来的岁月里,哥哥为了生活,为了三个孩子,不断地奋斗,不断地挣扎——修理手表,安装收音机、电视机,养鸡,跑运输,开收割机,开出租车……如今,他从乡下来到了省城,当了一名“文明使者”——出租车司机,没日没夜地辛苦劳作,收入也还不错。他的两个儿子,先后结了婚,都在省城参加了工作;他的女儿,不久也要结婚了。唉,哥哥,人生的几件大事,你基本完成了!——你可以长叹一声了!……每一次我们坐在一起,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而从小到大的那些往事,却翩然来临……哦,哥哥,此生做兄弟,辛苦你了,但愿来生还做兄弟,让我补偿你吧……
(二)
火车很慢,气喘吁吁,犹如那个万物刚刚萌醒的时代……
到了保定火车站,我下了火车,按照录取通知书的指点,上了 4 路公交车,直奔合作路 1 号——这里就是河北大学当时的地址。
在车站,我邂逅了一位来自灵寿县的同学。他姓刘,像个乡下老哥,说话带有浓重的鼻音,嗡嗡的,似乎周围的空气都在震颤。他拖着一卷行李,噌噌噌的像个盲流,在出站的人流里横冲直撞,我们不小心撞在了一起——这就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大学同学。刘兄憨厚、戆直,勇于辩论,是俗话所说的“杠子头”,毕业后分配到河北省委党校,后来调到了天津。
在河大四年,我们先后搬过两次家。学校的宿舍安排,弥漫着浓烈的“封建意识”,男女生分住两个大院,女生住北院,男生住南院。我们最后“定居”的宿舍,是南院男生宿舍楼 4 楼 22 号,简称“422”。毕业几年之后,我到保定,曾专门跑到学校,噌噌爬上宿舍楼,瞻仰了这间颇具神圣色彩的“422”——可惜屋门锁着,新住户们都上课去了。
“422”共住了七位同学——王守义,天津人;张月忠,保定曲阳人;刘发海,沧州黄骅人;刘英民,石家庄赵县人;王密东,衡水武强人;林建章,保定博野人;还有我,石家庄藁城人。
刘发海兄是老大,那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个子高高,腰身却有些绵软,一双金鱼眼,目光纯净而狡黠。这位昔日的民办教师,说起话来绵里藏针,时不时让你感受一下乡村秀才的犀利劲儿。他写得一手小斜字,学习刻苦,吃饭迅速,不知为何,此刻我的耳畔,似乎回响着他拿筷子叮叮敲击饭盒的乐音……
他的经典言论是:“我们那里呢……”“我们那会儿啊……”
毕业之后,他回到黄骅,回到了老婆儿女身边,继续教书。那年他为了学校公务,到保定向黄绮先生求字,途经石家庄时,曾专程来看我,他说,你是咱们宿舍的小弟弟呢,不惦着点咋行。因为旅途匆匆,我们也没来得及一起吃顿饭……
张月忠兄是老二,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身材矮小,身体羸弱,浑身似乎没有几斤肉,隆起的颧骨,略微扭歪的下巴,说起话来有些口吃,给人一种神圣的苦难感。其实他是带薪读书,日子蛮不错的。他那时似乎是个标准的“文学青年”,虽然已过了狂热的年龄,对文学却依旧痴迷,整天在宿舍里为一个姓赵的保定作家誊抄小说。有一次我忍不住狂妄地说,月兄,这个赵什么是谁呀?你肯定比他强八百倍!——他看着我笑笑,依旧埋头抄写……
月忠兄后来到了保定市人大常委会。那年,我带着女儿去河大,他听说了,执意要请我们父女吃饭。昔日的兄长,今日依然为兄长,只是,他的身体依旧羸弱,而所谓文学梦,却已经杳如黄鹤……
王守义兄是老三,一口天津腔,满身书卷气,是“422”著名书法家,他的书法横平竖直,恭敬严谨,一丝不苟。他也是带薪上学,记得有一次他给夫人写信,我悄悄绕到背后偷窥,只看见了抬头一个字——“君……”。
他有两个习惯雷打不动,一是黎明时分在被窝里大声背诵古典诗词,二是提笔研磨练习书法。他是黄绮先生家的常客,为先生做了很多事,当然,也得到了不少黄先生的奖赏鼓励。
刘英民兄是老四,这位赵州桥畔的农家子,长相朴实,话语精当,诗歌写得极棒,是很婉约的那种。英民兄毕业后到了省工商局,在邯郸市当过一任工商局长,如今也是全省工商系统的领导了。
王密东兄是老五,这位矮墩墩笑眯眯的武强英华,走路迈着四方步,挺胸凸肚,四顾神飞,大有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一世的气派。他也是“422”著名书法家,在他宿舍上铺的墙壁上,贴着他手书的两个大字——“琴泉”,班里还成立了“琴泉诗社”。他说话声音尖细而韵味绵长,像个拿腔捏调的梅兰芳。他在老家谈了一个对象,经常在宿舍里用他的“梅派”嗓音情意绵绵地呼唤人家的名字,说她如何如何的好……他如今在省高级人民法院任职。
林建章兄长得像长腿鹭鸶,一笑脸就红了,我们俩年龄在伯仲之间,我至今也没搞明白,我和林建章,究竟谁是老六,谁是老七,他自称比我大,我不肯接受,在学校时没论清楚,后来也就成了“千古疑案”……他毕业后到了保定市委党校,不久即升任副校长。等三十年大庆的时候,我一定要跟他论清楚究竟谁是老六,谁是老七。
(三)
在河大文科大餐厅里,当年流动着一道绝世的“风情画”……
大学的生活,对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学生而言,无疑有着天堂的味道。我们那时实行的是助学金制度,同学们按家庭经济条件,分成了三六九等,学校发给不同数额的助学金。我享受的当然是最高级别,每月是 21.50 元。这个数目,现在看不够一包烟钱,在当时却是一笔巨款,除了饭钱、菜钱,每个月还可以省下几块零花钱。因此,在我上大学的四年里,基本上没有花父母的钱,我花的是国家的钱,是国家培养了我,我理所应当为国家做出自己的贡献。我这么说,是真心实意的,绝不是唱高调,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人啊,应当有一颗感恩之心,无论对于亲人、朋友,还是对于国家、人民。
来自保定乡下的老张大哥入学时,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享受的当然是最高级别的助学金。不知为什么,迈入大学的他,依然像电影里的流浪者,衣衫破旧,轻尘飘飞;脸好像很久没洗了,手上也斑斑点点的——他的有些鼓凸有些茫然的眼睛,似乎写满了生活的悲辛。对一个男人来说,贫穷只是你的生活状态,绝对不应该是你的精神状态。在课堂上学习,张兄的表现颇具喜剧色彩,他常常抢了老师的话茬,很大声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以至于教外语的张教授一见他就笑,在课堂上幽默地称他为“老张同学”;课余时间,他每每与人争论,无论对与错,都争得脸红脖子粗,太阳穴上的青筋条条暴起……
说起外语学习,真是惭愧!因为没有一点儿基础,我们大学的英语课,居然开始学习的是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直到如今,我只会照猫画虎地读出“爷死”(是)、“鹦哥历史”(英语)、“西当霹雳死”(请坐)、“倒戈”(狗)、“皮袍”(人民)……唉,依然是个不可救药的“英语盲”!
我那时想,反正俺一不想出国,二不做翻译,三不泡洋妞,学那个外语干啥呀?还有,更重要的是,外语不能当饭吃啊!于是,往往是,一翻开英语书就头大,干脆一摔而去,干啥呀?——吃饭!
每天,看大学生们吃饭,简直能把你气得七窍生烟。明明是一群穷学生,却馒头饼子剩菜乱丢乱扔,好像他老爹是那个香港大亨李嘉诚先生。这种可憎的大爷富翁派头,是否蕴涵了某些中国文化精英们骨子里的穷奢极欲意识呢?
每当饭后时分,餐厅里一片狼藉,残羹剩饭,残渣余孽,饼子馒头,在述说着中国人固有的可恶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铺张浪费。每当这时候,老张大哥就粉墨登场了——他拿了一个编织袋,跑进餐厅,在餐桌上、水槽里、墙旮旯、垃圾桶里,捡拾那些学生们丢弃的馒头、玉米饼子等食物,说是拿回家去喂猪喂鸡。在我的记忆里,大学四年,他似乎每天都在这样捡拾着,一个,两个,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捡啊,拾啊,拾啊,捡啊……
春夏秋冬,风雨寒暑……
我并不为张兄的举动而羞愧,脸红;恰恰相反,我赞赏他的举动。只是,我自己肯定无法做出这样的举动。我,以及许多我们,都可能无法摆脱虚荣、虚伪、打肿脸充胖子的那种可笑可悲的心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留在我心里的形象,似乎有些仓皇,有些无奈,有些刻骨铭心之无助……
(2007 年 11 月 13 日)
【补记】
河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入学三十年大庆,如期举行,有三点补正:其一,422 宿舍老大,不是刘发海,而是王守义,刘兄 1947 年生,王兄1946 年生,王守义与河北日报杜英华、保定管振清同岁,成为班里年龄最长的老大哥。其二,本宿舍老六老七之争“尘埃落定”,林建章兄长我一岁,为老六,我成了无可争议的老七。其三,管振清兄因为患病,已经好几年不下楼了。副班长宋建良兄可能患了恶疾白血病,没有来。刘发海兄因为身体不好,没有来。王守义兄从天津来了,明显苍老了。叹叹!
(2007 年 11 月 26 日)
【又记】
2017 年 9 月 23 日,河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入学四十周年联谊会在保定隆重举行,刘发海、宋建良、管振清三位学兄已经辞世,加上此前离世的李献文、赵海顺、李凤仪、梁一三、闫丽五位,再加上 2018 年 9 月 8日因肝癌不幸辞世的马少华同学,已有九位同学驾鹤西行了。祝他们在天国安康吧!
(2019 年 8 月 17 日)
【再记】
此文收入我的散文集《人生总有孤独时》,我请何振虎学兄斧正,他指出了两点不足:其一,关于献文同学的籍贯与下乡地点,我根据何兄的提示作了补正;其二,关于献文的诗,何兄说,献文也写格律诗,其中一首收入了一部颇有历史意义的诗集。我特意网购了一本,想追寻一下他的早年诗作,可惜这本书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每首诗都没有作者署名;至于献文的诗作,也就无从寻找了。对这件事,何兄在《我的大学·室友之殇》中作了如下记述——
入学不久,他就公然在宿舍宣称,他参加了一场公共事件,还吟诵了一首诗,说是他写的。我不以为然,还质询式地让他讲细节。后来此事平反之后,还出版了一部诗集,他找到其中的两首诗给我看,果然就与曾经背诵的诗词一字不差。我始信他此前所说不虚。加上他时不时讲起下乡插队时的农村生活,和我一些经历的感悟颇有共鸣,议论时事有时俩人看法每每趋同,渐渐的我觉得他也很可爱,“学问杂而不自矜,条件好而不奢华”。
(2022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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