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过皮鞋厂的资本家(一场因国企贱卖引发的血案：回顾“通钢事件”的来龙去脉)

Posted 2023-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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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过皮鞋厂的资本家(一场因国企贱卖引发的血案：回顾“通钢事件”的来龙去脉)

2009年7月24日，在位于吉林省通化市大山中的通化钢铁集团公司（简称“通钢”）厂区内，发生了一起因在企业改制过程中，国有资产被贱卖，愤怒的职工群众将该集团公司总经理陈国君活活打死的案件，被称为“7.24事件”，一时轰动全国。但当时媒体并没有直接公布真实死因，只说陈国君因心脏病发作死亡。

此事件至今虽然已过去了十多年，但通钢人一直不愿提及，因为这是他们心中的一个痛，还因为这场悲剧连他们自己都始料未及。

那么，这起事件到底是怎么引起，又是怎么发生，当时的真实情况是怎样的呢？今天带大家作一回顾。

被贱卖的通钢。

通钢，全称是通化钢铁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通钢建于1958年大炼钢铁的大潮中，是全国十八大钢铁企业之一，建厂的主力军是抗美援朝撤回国内的退役军人。通钢人用自己的双手，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仅用17个月即建成投产，创造了“通钢奇迹”。经过四十多年的建设和发展，通铁已形成具有采矿、选矿、烧结、焦化、炼铁、炼钢、轧钢、耐火材料、动力、运输、机械制造、建筑安装、冶金设计等综合配套的大型国有企业集团，形成了规格齐全、品种配套的建筑用材和机械加工用材产品体系，具备了年产210万吨钢的综合生产能力和规模，固定资产达到240亿元。那么，这些辉煌成就是36000通钢人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所以通钢人对企业很有感情，尽管厂子远在大山深处，远离城市，交通不便，但通钢人以厂为家，对工厂产生了深深地依恋。

原通化钢铁厂

然而这一切，在2005年被打破。

2004年10月，中共苏州原市委书记王珉调任吉林省省长（这里特别说明，王珉后被判刑），带来了他在苏州的国企改革“四到位一基本”的经验。吉林省的国企改制很快进入了一个快车道。当年年初，吉林省就确定116户省属国有企业为改革重点，而王珉进一步提出希望国有股比例在竞争性行业中降到20%。2005年初，816户吉林地方国企及国有控股工业企业被要求在年内完成改制。

通钢集团公司也根据要求，引入民营资本推进资本结构调整和机制创新，实现投资主体多元化。

在消息公布后，以收购或参股钢铁企业而起家的建龙集团，捷足先登，与吉林省国资委达成协议，介入通钢的改制。

建龙集团是一家总部设于北京的钢铁企业，从1999年成立后，擅长资本运作，利用全国钢铁企业改制的机遇，在不到5年的时间里，迅速扩张，收购或控股多家钢铁企业，走出了一条“租赁—盈利—改制”的建龙模式，通过参股或控股来重组国企，尝到了不少甜头。

集团属下企业遍布河北、北京、吉林、新疆等10多个省份，成为一家集资源、钢铁、船运、机电等新产业于一体的大型企业集团，跃入中国500强。建龙公司董事长张志祥作为江浙商人，非常精明，雄心勃勃，实施更大的扩张计划，力争进入全国百强企业阵容。

建龙集团介入通钢改制后，首先组织对通钢资产进行重组前的评估。当时，建龙集团在北京找了一家资产评估公司。通钢的1、2、3号三座高炉虽然到了折旧年限，但在连续多年的大修保养下仍“完整如新”，而在资产清查中，这三座高炉的资产都是零。7个高炉当时只计算了第7号高炉。整个通钢集团240多亿的资产，刚开始估价为38.81亿元，建龙方面认为还是太高了，结果第二次评估就只有18亿元。

对于这个评估结果，通钢人反响强烈，感到大家几十年来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业”大大缩水，心中十分不平。但是，改制心切的当时吉林省国资委，还是认可了这个评估结果。

“通钢”办工楼

2005年11月28日，经吉林省国资委批准，通化钢铁集团与建龙钢铁公司签订重组协议，组建了新通钢集团。新通钢注册资本38.81亿元，建龙集团通过其持有的吉林建龙钢铁公司整体作价14.05亿元入股，持通钢36.19％股权，为第二大股东；吉林省国资委在扣除改制成本后，以18.10亿元出资，持有46.64％的股权，保持控股地位；华融公司出资5.67亿元，占14.6％股权。

但是，新通钢重组运营后，效果并不理想，经营没有起色，根本没有达到预期目标。雪上加霜的是，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重创钢铁产业，通钢也未能逃脱，至2009年初，通钢集团亏损近10亿元。

精于经营核算的建龙集团，此时提出了“股权分立”的要求。股权分立的结果是，建龙集团退出通化钢铁的全部股份，持有100%吉林钢铁股份公司股份和板石矿23%的股份。双方达成初步意向，建龙退出通钢集团。

通钢人当得知建龙集团退出的消息后，欢声一片，燃放鞭炮庆贺。广大工人的积极性空前释放，第二个月就实现盈利6000万元。

然而，让通钢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仅仅三个月之后，建龙集团又重新入股通钢集团，并且增资扩股，实现完全控股。吉林省政府专题会议2009年7月22日通过的决定方案是：建龙集团以10亿元现金和其持有的通钢旗下矿业公司股权，向通钢集团增资控股，持股66%。吉林省国资委等其他原有股东直接持有通钢集团的股权降至34%，相当于原来的第一股东与第二股东对调。

建龙集团通过这一进一出，获得了吉林精品钢基地和通钢原有的矿山所有权，并将进口铁精粉造成的巨额亏损转嫁给通钢。

“通钢”大门

对于建龙集团撤出后又去而复返的举动，通钢在职与退休的职工普遍感到不满：“这是对通钢人的玩弄。”更让他们气愤的是：“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经过职工大会同意？为什么不让员工事先知晓？”

通钢人对自己亲手建设起来的企业被贱卖，并一步步落入民营企业之手，国家的利益受到损失，企业的利益受到损失，他们异常痛心。民怨已开始积累，民愤已开始酝酿，血案的种子已经埋下。

日深的民怨。

2005年12月通钢改制后，建龙集团全面介入公司的管理。建龙派陈国君任公司总经理，大权在握，一切说了算。以此为分水岭，人们习惯把改制前的通钢称为老通钢，把改制后的通钢称为新通钢。

断崖式裁员。

建龙集团参与新通钢管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断崖式裁员。老通钢原有职工36000人，改制后仅留岗19606人，对剩余人员，采取买断工龄、参股改制、内退或下岗三种政策，进行裁员。其中工龄达到30年或年龄超过50岁的人员，采取一刀切，全部要求内退，最低只发169元工资。即使留下的工人，全部与老企业解除劳动关系，并与改制后的企业重新签订劳动合同，职工身份已不是原有意义的全民或国有企业职工，全部改为合同制员工。

此外，建龙对机构也进行了大规模调整，通钢原来的党群关系科被合并到生产科，工会和纪委事实上被取消了。同时，新的“减员增效计划”仍在不断出台，许多年轻的工人继续下岗。出现的岗位缺口，建龙宁可另外招聘新员工，也不招回有技术的老员工回来。

与通钢多年来相依为命的老通钢人，已经完全被抛弃，他们是何等失落，何等无奈。

贫富式待遇。

2007年，陈国君引进台湾中钢的做法，对新通钢施行三级管理制度：第一级为总经理、第二级为厂长、第三级为作业区区长或科长，取消了车间主任和段长。这三级负责人实行年薪制。作业区区长之下还设有工段长和班长，但是他们与普通工人一样领月工资，没有年薪。因此，管理层收入大幅提高，如一个处级干部一年能拿到30万，相当于通钢普通职工年收入的10倍。而且工人领工资的时候不像以前那样公开，工人要求看财务报表和工资条时就被说成是“捣乱”。领导通常虚报冒领、层层克扣，使得工人真正拿到手的工资相当地少。

面对着收入差距的扩大，工人们的心理也失去了平衡：“领导拿的钱不就是我们的血汗钱吗？”工人们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利益被资方“践踏”。

奴役式管理。

新通钢在管理方式上，完全按照过去资本家的管理模式，依靠管、卡、压、罚的行政手段，把员工当作奴役的对象。制定了很多荒唐的所谓劳动纪律、规定。比如要求科长以上的干部一律都要买轿车，不买轿车的就不发奖金，造成管理层与普通员工隔绝，关系急转直下。

为防止员工怠工，管理层人员层层“巡查”，一级盯一级，稍不顺眼，就是100至200元的罚款。在所谓的“劳动纪律”中规定，夏季无论高温多少度，工人们都必须穿工作服，偶尔解开扣子，也要罚款。

还比如，在管理上实行“连坐制”，如果一个员工受到罚款，他的上面几个级别的领导也要罚款，而这些罚款最终都会转嫁到普通员工头上。

这些五花八门的“劳动纪律”，把员工完全推到了对立面，关系十分紧张。2008年年底，炼轧分厂厂长宋凯晚上巡视车间时，发现一位因圣诞节饮了酒的员工，当即作出下岗处理的决定。这名员工在酒劲作用下，用手中的锤子将宋凯打死。

后来，公司为防止员工上访和闹事，在办公楼二楼总经理室外设置了隔离门，又增设了两道门卫。可见领导层与员工的矛盾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被二次蹂躏。

更让通钢人不能容忍的是，在建龙集团2009年3月因连年亏损退出通钢，但仅隔三个月，看到通钢在短短的时间内扭亏为盈之后，又卷土重来，这是通钢人不愿看到和不能接受的。并且有消息传出，建龙这次控股之后，裁员的动作会更大，据说建龙已开始培训200多人，计划对中层管理人员大换血，包括保安也要换掉。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企业贱卖早已不平的通钢人，对遭受私企粗暴管理的通钢人，对建龙集团见利忘义的经营风格极度不满的通钢人，终于忍不住了。他们觉得这是对他们的愚弄，这是对他们的二次践踏和蹂躏。于是，积累已久的民怨终于暴发，被愚弄已久的通钢人终于要发泄。

风雨欲来风满楼，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陈国君之死。

2009年7月24日，吉林省通钢的天气异常炎热，而比天气更燥热的，是通钢人的情绪，是通钢人心中的热血。

这一天，是建龙集团二次正式入主通钢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这一天，是新任总经理陈国君上任的第一天，也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血案的经过是这样的。

急聚的抗议人群。

建龙集团重新控股通钢的决定，是吉林省国资委于2009年7月23日宣布的，尽管省政府派出的工作组先后分别召开了通钢中层以上干部和集团公司所属子公司班子成员、在岗职工代表和内部退养人员座谈会，但根本没有缓解通钢原管理层和各级人员的情绪。消息一经传开，迅速点燃了通钢所有人包括下岗老工人积累了几年的怒火。人们都在寻找发泄的突破口。

抗议群众

7月24日早上不到八点，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通钢在职和下岗的老工人以及家属近万人聚集在厂门口，他们举着“建龙侵害国有资产，从通钢滚出去”、“我们的家园没有了，我们要夺回来”、“我们不能再忍受二次蹂躏”等横幅进入厂区游行。游行队伍进厂一路绿灯。平时出入要刷卡的厂区一号门，警戒杆早早就被升起了，保安也不管了。游行队伍很受厂区里在岗工人的欢迎，刚刚下夜班的工人也随队加入，队伍到哪里，哪里就停工，然后一起加入游行队伍，队伍迅速增加到5万多人。当天，工厂食堂还给大家准备了饭菜，并免费供应，还有大卡车拉了一箱箱的矿泉水。

嘴硬的陈国君。

上午大约10点多钟，游行中的工人得知，建龙派来的总经理陈国君正在焦化厂的旧办公楼开会。陈国君在焦化厂宣读对厂长的免职决定，焦化厂的四个厂长免掉了三个。

游行队伍开始骚动，通化钢铁公司已经大部分停产了，愤怒的人群全部涌向焦化厂。陈国君刚见到工人来，就威胁说：“谁叫你们进来的，都出去，不出去明天就让你们都下岗”。工人急了，拿安全帽砸了过去，陈也拿烟灰缸回敬。

被打的陈国君挣脱了出来，由保安掩护撤往焦化厂办公楼二楼材料科办公室，锁上办公室门之后，他藏在办公室的铁皮工具柜中，然后打电话求救。仓促逃跑中，他丢了一只皮鞋也顾不得穿上。

工人们上楼后，逐屋寻找陈国君。有人拆下暖气片砸开了两道门，将陈国君拉出来殴打。陈虽然已经吓得哆嗦，当时还嘴硬。在与职工僵持的过程中，他做了一个让工人下岗的动作，并威胁说：“3年后我让这厂子姓陈，让你们都回家”。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工人们，他被拉到一楼的走廊里。被殴打的陈国君由愤怒转为恐惧。积累了多年愤恨的工人们开始轮流打他。

失控的血案现场。

中午11点前后，政府调集了更多的警力，对现场布控，要求待伤者诊断出来后，再追究打人者的责任。焦化厂外面就来了消防车和云梯，警察准备越过楼下的人群直接上楼解救陈国君。愤怒的工人们就把云梯掀了，把消防车也拦住了。先后来的两辆救护车也被工人们堵在外面。

下午4点半，数度被殴打的陈国君被人从二楼楼梯上踹下来。倒在一楼门口的陈国君此时仰面躺倒在地不能动弹，口里喘着粗气，不能说话，看样子已经伤势非常严重。接着一批批工人上前围看，不解气的就再踢一脚，吐口唾沫。警察继续要求把陈国君抬出来，遭到工人们的拒绝。

五点多，陈国君已经奄奄一息，“脸已经变形，看不出模样了，衣服黑糊糊的，头朝外，不能说话，光哼哼，吐字不清”。

“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我还想活。”据说这是陈国君的遗言。但这个真诚的求救并没能打动身边的工人们。大家伙都觉得：“你要活，我们就得死。”

陈国君

下午5点10分，吉林省国资委主任来到焦化厂，宣布终止建龙集团重组并控股通钢集团的口头决定。但工人们不相信，没有看到看到原件前决不撤离。

晚上8点左右，国资委的正式文件《关于终止建龙集团增资扩股通钢集团的通知》下达，开始散发到厂区职工手中，并在通钢电视台反复滚动播放。通知明确决定：建龙将永不参与通钢重组。

直到这时，工人们才渐渐散去。

然后，武警排成方阵，进入焦化厂办公楼，将陈国君抬出送至医院。当晚11点，医生作出确认：年仅40岁的陈国君不治身亡。

难以弥补的伤恨。

通钢工人在取得抗议胜利之后，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抗议事件结束不到两个小时，通钢的八个高炉全部燃起了火焰，各厂区开始全面恢复生产。7月26日，通钢生铁产量达1.49万吨，型钢材2100吨，均创历史新高。7月之后，通钢继续保持了多月的盈利状态。

但是，“7.24”事件的阴影却深深地刻印在通钢人的心灵中，挥之不去。因为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结果，以至于十几年来他们都不愿提及，他们认为这是伤疤，这是疼痛。

通钢改制，以“7.24”陈国君死亡为代价中止，其代价实在太大。我们不希望看到血案发生，我们不愿意看悲剧发生。它给我们留下的是难以抹平的伤痕，它给我们留下的是深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