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红盛木工机械排钻(垄耘:吹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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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吹鼓手 张福昌
01
放着好好的教书先生不当,硬要去做什么吹鼓手。这不是气老先人吗?
父亲黑着一张脸。这张脸本来就黑,现在更黑了。黑,不是太阳晒的,是娘生的。生下他时,娘说,这娃脸上遮了一层黑,或许过个把月会褪去的。过了一个月,又过了三个月,这层黑还是遮着。娘意识到这不是遮了,恐怕就是这样的质地了。父亲倒说,一个长把的,要白干啥,就叫黑子吧,从此就叫黑子了。
黑子脸黑,话少,人刚毅,也正气。过了三十,就当了村支书,一当就当了二十多年。背地里,村人也叫他黑支书,那称呼里,并没鄙夷,还有几分嘉许的赞美。
黑支书不识字,是后来当了支书慢慢拣得学了些字,他就努力让两个儿子读书。大儿子书念得好,年年往回拿奖状,拿回来,他母亲就贴在墙上,一面墙已经贴满了,待到高中毕业,已经是摞着贴到三层了。每天回家,不管多累,黑支书都要看一眼那壁墙,倒不是认真看哪一年的奖状,只是看着那红红的纸张感到受用,也爱看奖状上盖的红红的印章。他知道,那是一级组织,是一级组织的认可,那可不单是一个老师一个班主任的评价。当了这么多年支书,他能掂量出组织的分量,也能知道那个圆圆的图章的重量。就说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公章,那也是分量十足的。村里出个文件,要盖章;村里打个报告,要盖章;村里推荐个什么人什么事要盖章。这个章子虽然不大,可它一级一级上达,一直可以上达到北京,上达到中央。村子里那年有个人说二号人物长得不富态,尖嘴刮脸的,这事一直被人捅到了北京。北京亲自来人调查,直接问他,到底是怎回事?他如实回答,是一起干活时有人说起来长相,这个人就顺便插了一句。还问这个人的成分,他回答,贫咯旦旦的贫农。问,平时的表现,他说,是个实受疙瘩,一把受苦的好手。调查完了,北京来人一定要盖上村子里的公章。章子是他亲自盖上去的,他生怕盖不实,用了比平时十分的劲。盖好了看,实倒是实了,盖偏了。他要重新盖,北京来的人说,不必了。工工整整地收起,郑重地放进包里去了。
他对大儿子是抱有期望的,那不是一般的期望,是大期望。嘴上虽然从来没有表扬过,可心里记着。大儿子也争气,不仅书念得好,品行也好,不然能有那么多的奖状?临到高考那会儿,他的期望更高了,急奈奈的,按捺不住的样子。结果,不迟不早,临考的前一天晚上高烧四十一度,额头上摸,翻滚的烧,第二天起不了床。不得已,补习一年。第二年临考那阵,她母亲早就留了心,吃上注意,穿上注意,老师也不让他再临阵磨枪,说,只要能上考场,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谁知,这句话说坏了,还真是上不了考场。肚子里拉出来的就像近几天喝得稀粥一样稀,还隔十分钟就是一趟,吃氟哌酸,吃拉痢停,越吃越拉。送到乡医院,吊了一瓶液体,等到人家一门主课考完,他不拉了。还是误过了。老师要他再补,黑支书也要他再补。他不补了。不补也罢,正好村里办起了学校,他就自然当了教书先生。
教了三年,就成了模范教师。校长说,到转正时,这娃是保准能考上的,定能成个吃公家饭的公办教师的。
你看,放着好好的教师不当,现在却要当吹鼓手。
本来就话不多,现在更少了。
双湾村一带,吹鼓手是没有地位的,整个陕北地区都是这样的。人们将这种人叫做吹屁打鼓的,是和正宗的务庄稼人有区别的,属于下九流。人们说,别看这种人吃得香,有钱花,但那种吃不是正经的吃,是人后人的吃,是在所有红白喜事上的客人主人都吃完了后的最后才“吃”,那种钱也不是正经地从土地里刨抓出来的钱,是主人家像打发讨饭的一样施舍的钱。还总结了一句形象的话叫:走在人前,吃在人后。更有甚者说,旧时朝廷里规定,吹鼓手的后人不准参加科举考试,这是断了后人的路。事实上,陕北地区,尤其是偏远的乡村,几乎没出过什么进士之类的科举士子。但,那是一种向往,谁不想望子成龙?说不准,寒门百年出贵子。可一旦当了吹鼓手,那不是绝了多少代的念想吗?虽然现在新社会了,那,也不能,那是一种观念,是一种传统。虽然黑支书从理论上说不清,可他知道这种观念的根,就是千年的老树,枝干死了,根却是千年不朽啊。
双湾村一带的文化还是主流文化,虽然不是正统的从四书五经上学来的,只是从庙会上的戏剧里、古朝里说书人的口里逐渐接受的,可这种接受一旦入耳,就生了根,再不会轻易改变。
你说,黑支书能不黑脸吗?
黑脸归黑脸,大儿子郝好音并没有停下来,吹。
只是,大儿子这时的吹,是背地里的,独自里的,并没有拜师的。
大儿子的喜欢是从喜欢留一头长发穿一双翻毛皮鞋的音乐老师开始的。老师不是本地人,四川人,不会说普通话,像电影里的陈毅一样咬一口四川腔,但唱起歌来却是标准的普通话。这个老师和小学初中的音乐课老师教法不一样,不是直接教唱歌,是教乐理,教简谱,就那1234567,在他的嘴里会变出不同的声音,还能说出为什么这样唱的道理。这些道理一直通到郝好音的心里去了,就像喝了醒脑汤,脑子里亮堂堂的一片明亮。还有乐器,音乐老师几乎是每节课换一件乐器,二胡、板胡、笛子,当换到小唢呐的时候,好音的思维一下子激活了,他想到了自己家乡双湾村一带的吹鼓手,只是比小唢呐的铜碗大了一些,那是在正月里闹红火或是黑白喜事时吹鼓手们吹的唢呐。这个小唢呐往老师的嘴里一放,整个教室里一片寂静,老师吹的是《春之声》,同学们似乎飞出了教室,都跑向了田野,这些农村娃们看到了他们经常看到的杏花、桃花,还有牵牛牛花,还有花上的蜜蜂,还有空中的喜鹊,杜鹃……好音的脸色潮红,呼吸加快。直到老师的一曲终了,好音的脸上还是热乎乎的。
好音没有征得父亲的同意,擅自将自己原来的“英”改作了“音”,他原来叫“好英”,是父亲起的。他想,反正父亲也不识多少字,这个姓名的音调也没多少变化,就冒天作主了。
好音参加了学校的管乐队。
02
好音自然是不能请师傅了,再说,哪个师傅敢收这个徒弟。
只能自学。
好在好音手里有一本《中国唢呐曲》,是那个留长发穿翻毛皮鞋的老师送他的。练了不久他发现,双湾村一带的唢呐曲和这本书上的不一样。中国地段大了,一乡一曲,随乡入俗,唢呐曲调发生变化也就是自然的了。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没地方练。按说,双湾村海大了,足足二百户人家,一千多口人,一条大河,两条小河,窝出了一千多亩川地,河两岸的山头上都是土地,少说也有山地五千多亩。练个吹唢呐,占地就屁股大个地方,站着可吹,坐着可吹,蹲着也可吹,尤其那小河湾里,河里的水清透了,圆的卵石,石缝里游弋的蝌蚪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河边的柳丝一直垂到水面上去了,风吹过处,柳丝就一荡一荡的,像荡秋千,随便坐在哪一棵柳树底,都是练吹的最佳地方。
那是初夏,就在那条河湾里,也就在那棵柳树下,好音第一次练。好音捡了一块石头坐了,那石头是洗衣裳的女人姑娘们无数次坐过的地方,已经坐出了隐隐的屁股印迹。好音没想多少,就坐了下去,坐得很踏实,也很惬意。他从身后的袋子里悠悠地抽出唢呐,这可不是一支普通的唢呐。
好音郑重地将唢呐伸入嘴里,嘴里似乎涌上一股甜味,淡淡的,还有一股清香,他缩了缩鼻子,好香。不是白糖,白糖的香凉丝丝的;也不是红糖,红糖的香热冲冲的;是麻糖,对,就是麻糖。小时候母亲做过,是用红糖搅一丝白糖,主要是芝麻,炒熟的芝麻。芝麻本身就香,再加上糖分,那个香,才是真正的香。
现在口里的感觉就是那种香。好音憋足一口气,哇——就像一个婴儿发出第一腔声音,稚嫩、直矗,虽然不会打弯,但新鲜、清亮、脆铮铮的尖。那响声尖尖脆脆,从小河边升腾起来,借着风,一直从村东头飘向村西头,飘进窗户,飘进门缝,飘进每一个村民的耳朵里。自然飘进了好音父亲黑支书的耳朵。
黑支书不听也罢,一听到,他就知道是那个王八羔子吹的。在家里曾吹过一次,刚吹响,就被他的一副黑脸给卡壳了。这倒好,家里不让吹,竟然跑到别处去吹,这还了得。他像听到村里的仓库着火一样,奔着那个响声去了。
郝好音正在试图连音,就像外国人学汉语,每一个音会发,连缀起来就磕巴,所有的字都是单音节的,语速都是匀速运动,声调都是平声。好音对自己说,没关系,初学走路一定是不稳的,不要忙,要踩实步子,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迈出步子。猛然间,口里的唢呐被劈空拔出,生生的一颗牙被唢呐带出,嘣——掉进了小河,河里的一只小蝌蚪被击中,翻了个肚皮,随着水流飘走了。
好音捂着嘴站起,身后是铁塔一样的父亲。父亲看也没看他一眼,将唢呐横着杵向膝盖,像折一根硬柴,咔嚓,唢呐干被一分为二。黑塔尚未解气,拾起唢呐铜碗,走向河边,对着一块青石,噼里啪啦——一个铜碗瞬间变成一堆碎铜。
“叫你吹——叫你吹——”满口的歇斯底里。
03
好音哭了,趴在被窝里。不是为自己哭,是为那支唢呐。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他和老师一起下乡采风见到那个唢呐主人的。那是一次葬礼,他和老师赶到时,葬礼已经开始,老师未顾及什么,匆匆地坐在土地上,膝上摊开笔记本,就开始记谱。那个吹鼓手半阖着眼皮,看也没看老师一眼,旁若无人地吹着。
唢呐声音不高,还有些嘶哑,甚至有些气力不加,就像一个小脚老太婆在狂力的风中挣扎,小腿也不给力,像好久没吃饭的样子,浑身乏力,竭力想支撑衰弱的身体,无奈那风并不停歇,一阵一阵撕扯着老人的衣服,老人用尽全力,努力去裹紧单薄的衣衫……过了三分钟,一个孝子开始抽泣,过了五分钟,所有的孝子开始哭诉……就在这当口,不知从什么地方斜刺里飞下一只乌鸦,不偏不斜,将一滩鸦屎滴落在一个跪着的女人头上。女人一声嘶嚎,披头散发,两只手拼力地锤击着地面,抢天抢地的,悲伤程度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众。
人们悄悄地议论,那是亡人的儿媳……
场面上的女人思维完全混乱了,她顾不得孝子排序的规矩,像一条卷起尾巴的狗,急速地越过孝子线,向唢呐吹奏的地方爬过去,跪在吹手面前,一刨一抓地试图寻求着什么。
看那吹手,依旧阖着半只眼,待看不看的。可嘴里走出的音乐却似又一阵狂风骤起,风卷着树叶,树叶飒啦啦落地,又一阵风刮过,将卷起的树叶无情地摔向大地,摔向屋顶,摔向河滩……
有年长的老者,搀起她,回归于她原来的地方。
仪式还在进行中,不能乱了规矩。
又过一刻钟,又是一声长嘶。嘶嚎的女人速碌碌跪跑于亡棺之前,卷起一沓奠纸,不断地添向奠盆里。
这次,人们没再阻拦,孝子奠纸,是应该的礼数,多多不限。
再看那吹手,还是一副半阖的眼神,似乎见惯不惯的闲静。唢呐的声音更低了,似乎呼啸的风力减弱了,转向了旋转,旋转在石碾旁,旋转在石磨旁,旋转在门前……
奇异的是,那个奠纸媳妇的手停不下来了,奠完一沓,又是一沓,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在奠。年老的夫人拉她起来,刚拉起来,她又跪下去了,又开始奠纸,嘴里不哭了,只是奠,不停地奠。人们似乎明白,她想赎罪,以纸钱救赎她的良心。那就让她奠吧。一直到晚上,她就那样跪着,那样不停地奠纸。人们意识到,她的神经不对了……
村里人议论,前半晌还好好的,咋就不正常了?还有人,就怨那只乌鸦,迟不拉,早不拉,偏偏就在那时候拉。有人说,那是报应,死了的婆婆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还有人说,最该怨的是那个吹鼓手,那吹的不是曲,是一场大风,像要往天上卷,像要往地上旋,是在玩心里折腾……
几次,老师记谱的笔停滞不动了,隔了很久,才又重新拿起笔。老师说,这是他从没听过的葬礼曲,也是他听过的最感人的葬礼曲,只是不知道叫什么曲,过一段时间,一定要再次过访这位唢呐大师。老师是很少褒奖人的,老师的眼力很高,一般人根本入不了眼。
……
望着那支拼好的遍体鳞伤的唢呐,好音的眼泪又开始汹涌,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吹唢呐的吹手,那个半阖着一双眼的吹手,那种漫不经心又十分用心的状态,那种见惯不惯的的闲静,那个瘪下去又鼓起来的两腮,那个不紧不急又似乎满腹波涛的胸脯……好音的头颅触了地,一触,二触,三触。他脑海里出现了电影上看到的西藏匍匐前行于布达拉宫的礼佛者,他们五体投地的虔诚。
好音的双膝是很难打弯的,这是母亲说的。埋葬族里三爷的时候,族里所有的孝子都跪在地上,唯好音一个人没跪。好音说,他的膝上刚生了个疮。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红了。回到家里,母亲就说了这句话,这句话里没有明显的谴责,这只是点中了好音的性格。母亲还缀了一句,像你爸了。
也不知怎的,这次的双膝不由自己的就打弯了,双腿软得像面条,眼泪像房檐下的雨,线性的滴在地上。他想起了那场葬礼上的儿媳,听说她还是那样不停地奠纸,只是不哭了,已经瓷瓷地盯着一个方向,遥远的方向……
这支唢呐是老师的。唢呐的主人再世的最后那天,老师带着好音去了。儿子说,老人的眼睛已经阖上了。待老师凑近老人的那一刻,老人居然回光返照地睁开了眼。老师挨近身子,握住老人的手。老人的目光瞥向墙上挂的那支唢呐,儿子知道老人还惦记那支唢呐,就顺手从墙上摘下来递进老人怀里。只见老人的眼里滚出两行泪珠,紧紧地攥住那支唢呐,然后用尽平生力气一样擎起唢呐,郑重地放进老师手里,“这是我爷爷的唢呐,我爷爷又传给我父亲,我本来是想传给我儿子的,但我儿子不爱。不爱也罢,这是个下苦营生……我看你爱,你懂。只有懂了,才能爱。我今天……就……就交给你……”还没说完,头一歪,眼睛再次阖住了,就再没睁开来。
几年后,这支唢呐又到了好音手里。老师离开的那天,将这支唢呐交给好音。还是老人先前说过的话,老师又重复了一遍,“我看你爱,你懂。只有懂了,才能爱……”好音看到,老师的连偏向墙头,虚空地向远处望去。他知道,老师是看到了那个老人……
……
一个晚上,好音睡得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总是摇晃着一支唢呐,一睁开眼,泪水就涌出来了,旺盛得像小溪里的水。被窝湿了。好音拽了拽被角,被角很沉,沉得有几百斤重。好音忽地坐起来,这不是极好的吹唢呐的地方吗?对,被子,就是被子,在被子里吹,这该听不到了吧。
吹,还要吹,只要还有一口气。
谁也不知道,父母更不知道。好音从大湾镇新买回来三床被子,加厚的纯棉花被子。
好音一个人住一孔窑。
这是他当了民办教师的特别待遇。他要晚上备课,要晚上批改作业。父亲亲自将曾经作为存储粮食和财物的这孔窑腾出来,三天时间,父亲哪里也没去,有几个村民找上门来,要父亲去他们那里评官司,父亲就推,说三天后,三天后我到你们那里去。公社里开大会,点名要支书参加,父亲派了副支书去,副支书唯唯诺诺的,我去了人家会批评的,批评咱村不重视。父亲说,你就说我有当紧事,走不开。副支书说,你这不能叫当紧事,我怎能对组织说谎?父亲说,怎不当紧?我儿子当了教师,人民教师。那是他学得好,学得不好能当教师?教师是什么?是给几十个学生娃上课的。几十个呀,不是一个,不是两个,没有个好的单独的办公地方能行吗?他要看书,要备课,要改作业。越说声音越高,副支书看黑支书今天的声音有些激动,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一贯是先公后私的,难道遇了好音就不一样了?就没再说什么,去公社开会去了。
这孔窑就是他办公兼卧室的地方。
这孔窑和父母的住窑隔着两孔距离,在偏角处。
就像做贼一样,好音的心里很别扭,吹个唢呐不能光明正大,反倒像犯了什么罪一样,偷偷摸摸。又一想,只要能吹,管他什么光明不光明,心情就又欢腾了起来。他还掠过一丝卑鄙的窃喜:应该感谢父亲,不是他特批了这么单独的一孔窑,一个属于自己的私密世界,这一密谋的计划怕是无法实现了。
他盼天黑,大白天的不能睡觉,不能睡就不能铺被子,不能铺被子就无法实现蓄谋已久的“计划”。
他吃过太阳升起的早饭,吃过太阳当天的午饭,吃过太阳落下去的晚饭。一餐比一餐吃得少,一餐比一餐吃得无味。平时他是非常喜欢白天的,几乎所有的事都要在白天完成,白天效率也高。上学那会,他记牢了一句话,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到太阳冒花,他就早已起了床,洗了漱,跑了操,第一个坐在教室里朗读,教过的课文他都会背,哪一句话在哪一页他都记得十分清楚。同学们说他是天才,老师说他是可塑之才,其实,他自己清楚,那是功夫,功夫是天才的翻版。还有下午,他更是不会放过的,下午是做数学题的最好时光,是属于思考的时间,他常将难度最大的题放到下午,下午的脑袋最适宜扩充。还有作文,下午写作文思路开阔更富于想象,像平原上骑马,任意驰骋。只有晚上,他是会早早上床的,他知道,没有好的睡眠就没有好的学习效率。
现在,可不一样了,他更盼望晚上了。
双湾夏天的夜来得晚。天麻楚楚的黑了,平水河里的水已经看不到蓝了,只是黑汪汪的像一条带子摔在滩地里,放羊的人才赶着羊群往回走。那些羊们也怪,放着一天的草不吃,越是到了傍晚越是贪吃,就像明天再吃不到了一样,低着个头颅,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揽。牧羊人知道这时候羊的馋,赶它们回圈,就等于在它们嘴里掏食,也就任了性子让它们去啃。常常是黑得看不见草了的时候,羊们才会自觉地拢到牧羊人身边。双湾村的夜是牧羊人数完一只羊最后关上羊栅栏的那一刻来临的。
其实,男人们的夜和女人的夜是不同的。等到男人们吃完饭伸了懒腰装上一锅旱烟的时候,女人的夜才真正来临了。女人们摘下围裙,盘腿坐在炕上,用针头拨亮煤油灯的一瞬,才开始了她们另一半日子的生活。她们的针在头发缝里篦一篦,抽出线,仔细地纫进针屁股里,转身从炕角的针线笸箩里挑拣出一块还能将就的碎布来,小心地缝补已经破了的布洞上。缝罢儿子的要缝女儿的,补罢女儿的要补丈夫的,她们的夜常常是折半计算的。
好音知道,母亲的夜和双湾村妇女的一样,整早着呢。
他等,等母亲窑洞里煤油灯灭熄的那一刻。
忽闪——母亲窑里的窗户纸亮了一下,就融进整个黑暗里了。像一个匍匐阵地上好长时间的战士看到了信号灯,好音一跃而起,开始了他的行动。
其他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就等铺被子了。他急切地抖开被子,被子好沉,那是他花了不少钱买的,他有些嫌贵。卖被子的人说,贵有贵的货,这是纯棉花的,不是本地棉花,是新疆的棉花。小伙子,知道新疆棉花吗?全国的棉花就数新疆的好。一到秋天,你到新疆看,白花花的一片,全是棉花,十里八里的,一色的白。棉花喜欢太阳,太阳越照,棉花越好。你知道新疆一天照多少太阳,十四个小时,那才叫个照太阳。
好音掏出了钱,他要好的,要好棉花的。
先铺第一床,平展展铺开,好大哦,足足有半间炕大。一文钱一文货,好音想起了卖被子人的话,不假。他蹲下去,依次从每一个角抻起,尽量抻直每一个边角。
再摞第二层,最后加第三层。
三层棉被好厚,新棉花,絮有些肿,竟有一尺多厚,好音将手放上去,一个坑陷下去。
好音的脸上掠过一股喜悦,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羞赧,好似这孔窑一下子变成了新房,他就是一个新郎,新娘是谁?
是唢呐,是重新买的唢呐。
好音郑重地从地下的箱子里取出唢呐,放在枕边,然后钻进新房——三层新棉被。不行,里边就是火炉,那些棉花就是干柴,正在熊熊燃烧。再爬出来,开始脱衣,脱得只剩下单单的内衣,蜷进棉被之中。
还不行,被子太重,压力太大。他弓起后背,奋力将棉被拱起一个大包,像蒙古包。
直到一切满意,好音才将唢呐请进去,开始试音。夜静了,唢呐的声音很高,平时里不觉得有多高的声音,夜里格外的清脆,咯哇哇的亮。
他再一次爬出被窝,将四个被角重新抻了一遍,进入被窝,又将头上的被缘压实,才觉得声音小了些。再加上门的阻隔,他确信,这样,里边的唢呐声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被人听到了,尤其是父亲。
他放开胆子憋足气,吹,吹《得胜令》,他一边吹,一遍庆幸,终于胜利了,终于有了自己单独吹奏的一席之地了。一件事,只要认真,只要铁了心,总是会有办法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人是不会被尿憋死的。一边吹,一边想,边吹边想,边想边吹……
黑支书今晚开会,村部开会,讨论村子里宅基地分配的事。申请的人多,讨论起来就费时光,一直开到人睡定时分,还有些纠缠。黑支书说,时候大了,剩下的留着下一次再定。
夜色浓重,双湾村的夏夜很静,除了平水河和两条小溪里传出的蛙声,一片宁静,偶尔有一声犬吠,也很慵懒,证明没有什么大的事发生,真有了大事,狗是不会这么敷衍的。作为一个村的负责人,听到这种谐和的山村交响曲,他是高兴的。黑支书将披着的一件上衣再往上抻了抻,踏着夜里的小道,嘴里哼起了调调。双湾村人不叫唱歌,叫哼调调,老辈子手里就这样叫。后来不知什么人,听说是延安上来些更大的哼调调的人,带着些学生娃,专门找那些会哼调调的老人们,要哼了给他们听。老人们哼,他们记。再后来,听说他们将这些调调都记在书上了,还取了名字,叫信天游。最当初,就是哼调调。黑支书就是山里犁地时跟着那些老人们哼的,哼着哼着,就哼出了调调。他哼:
有人会唱乱刮风,
碾轱辘打烂就针线缝,
缝不定。
有人会唱乱刮风,
鸡蛋打烂就用钉子钉,
钉不定。
……
哼着哼着,就到家门口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自当了民办教师,自给大儿子腾出这孔单独的窑洞,这孔窑里的灯光就熄得最迟。他知道,大儿子在用功,虽然大儿子学得好,那是自己学,现在要给学生娃们教,就成了另外一回事。听大儿子说过,要给学生一滴水,自己就要有一桶水。这话说得好,他表扬大儿子,你会总结经验了。大儿子说,那不是我说的,是一个老教育家说的。怪不得呢?他每次看到窑洞里的灯光,他就知道,大儿子又在积储那一桶水了。一桶水可不容易,那是一点一滴积储的,就说自己现在串得学的几个字,就费了不少功夫。那字不像犁地,犁一遍就记住了,那字不好记,沟沟岔岔多不说,今日记住了,明日就忘了,再重新记,又重新忘,没个几十遍是不会记住的。他有时也心疼,心疼大儿子白天要教书,晚上还要备课,还要改作业。看起来坐在窑里,苦重着哩。几次他想劝大儿子,悠着点,慢慢来,睡好了第二天才有精神,但走在门前,每次都折回去了。还是不劝了,儿子大了,儿子有儿子自己的想法做法。
今儿个有些不对,这么早大儿子就睡了?今儿会是有些长,但有几次比这还长,他回来得比这还迟,大儿子窑洞里的灯光还明晃晃的?莫非今儿病了,对了,一定是病得不轻,轻些的病是打不动大儿子身体的,他皮实,感个冒什么的从来不吃药,就抗,抗几天就过去了。今儿个一定是有了大的毛病,太累了,这么长期没明没夜的不休息,是会累病的。
他走到大儿子窑前,伸手就要扣门环的时候,又犹豫了。如果不是大病不是急病,还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美美的睡上一觉,病就好了,至少轻了。就折回了。
走到半截,不对呀。一定是急病,或许是重病,不然不会这样早就关灯的。对,是这样的,他再次折回大儿子窑前,敲响了门环。
没动静。是轻了,再敲,再重些,还是没动静。
黑支书急了,像擂鼓一样的敲,还是没有一丝气息。他干脆后退几步,撞,用了十分的劲撞。
撞开了。黑支书叫,好音——好音——,窑里还是没有一星动静。黑支书从怀里掏出火柴,刺啦——划着,借着光,找到了煤油灯。
灯光下,是一堆隆起的棉被,像小山一样。人去哪了?去别处了?黑支书跳上炕,掀起小山一样的棉被,呆了。
大儿子蜷缩成一滩,全脸黢黑,猪肝一样。
快,快,叫人,叫拖拉机。全村人都惊动了,双湾村的夜吵成一团。
那时没有汽车,是双湾村没有汽车,只有一辆手扶拖拉机,算最现代的了。拖拉机冒着黑烟,载着黑支书,黑支书怀里是他的大儿子好音。
04
老师也惊动了。不,是老师知道消息后自己来的。
一看到老师,一见到那个留着长发穿着一双翻毛皮鞋的老师,好音的眼泪唰地就出来了。这之前,在医院的三天三夜包括回来后的三天三夜,好音一脸的平静,本眉正眼,一双眼直直地望着窑顶,很虚空的。娘有些怕,拉着他的手问,音子,你望什么?他回答,什么也不望。娘又问,窑顶上有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有。娘有些忧虑,那你一直看窑顶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
老师一来,他的胸腔里翻江倒海地汹涌,变作眼泪一倾而泄了。
娘高兴了,娘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我的个娃呀。
他太想见老师了。尽管老师在学校里是个备受争议的人物,但他就是喜欢老师,喜欢得一塌糊涂。
紫靖中学对老师的评价泾渭地分作两拨,一拨反对,一拨点赞,而且公开叫板,互不相让。
反对的那拨多是中年以上的教师,他们从打老师进入学校的那一刻就没有过正眼,尤其那些中年女教师,说老师:从上面看是女人,从下面看是男人,从背面看是女人,从前面看是男人;男不男,女不女,头发比女人的都长,衫子比姑娘的都红,翻毛皮鞋脏得比抹上油都黑,还一年四季穿到底。她们禁止自己的子女接近老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传染病都是不小心就传染上的。更有甚者竟公然请求校长将这个异类者调出学校。校长说,你们知道蔡元培吧,有容乃大。校长知道,自从来了这名音乐教师,学校每年的文艺演出一下子出名了,全城里的人都来抢着看,远近中学的领导都来取经,市上省上的汇演连续几年都是头等奖。文艺汇演就像高考一样成了一个学校的拿分项。年轻教师,尤其那些女教师成天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兜圈,比现在的粉丝还粉,一旦有被老师选中参加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那就是明星。
老师还是那个老师,还一头长发,还是一双翻毛皮鞋。
好音最喜欢跟老师下乡采风。采风的时间是假期,是陕北一年最热也是最冷的季节。
陕北的热是干热,陕北水少,到了夏天水更少,都让庄稼吸走了,更多的是被爆烧的太阳蒸走了。陕北的土厚,都是黄土,爱吸太阳,太阳好像全铺在厚土里,土里就冒热气。老师说,成都的热是闷热,陕北的热是暴热,暴起来像火。老师穿着一双翻毛皮鞋走在暴热里,好音跟在老师的屁股后面。老师的采访内容一是陕北民歌,一是陕北唢呐。老师的采访对象都是豁了牙白了发的老者,在好音听来,他们的嗓音大部分破了,嘶嘶的露风、露气,记忆力也差了,常是唱着唱着就断了,续不上了。老师就等,老师递上一杯水,递上一支烟,耐心地等。老师还不分糟粕不分精华的一概采访。那些糟粕,陕北人叫酸曲,唱得不仅眼酸,还心跳。但老师还是听,还是记,有很多他已经会唱了,在几次小范围的场合里,老师还轻声哼给在场的人听。好音记得,好像是《一点酸》:
火辣辣酸曲又带一点酸,
不辣不酸不解馋。
捏了一把我心抖颤,
亲了一个嘴嘴我惊了一身汗。
……
就是那次,不知谁将这事告知了学校副书记,副书记五十多岁,女的,专管思想政治工作,暗了个脸,直撞撞撞开校长的门,提出:一个学校圣地,一个教书育人的教师,竟然学黄贩黄,必须严肃处理,必须立即报告公安局,依法处置。
校长找到了那个反映问题的人,校长说,你可能听错了。反映问题的人说,我听得千真万确,不信你再去问别的人。校长说,我就是问了别的在场的人,他们都说好像只听见唱了,忘记了唱的究竟是什么,还说你当时喝多了,意识有些模糊。反映问题的人说,我没喝多少,我没醉。校长说,醉酒的人总是说自己没醉。不着急,你慢慢去想,等酒醒了,等想清楚了,慢慢再告诉我……
三天后,反映问题那个人找到校长说,那天我确实醉了,我不知道我对副书记说了什么醉话。
校长专门找了副书记,校长说,以后严禁教师们聚会喝酒,为人之师,必须以身作则。喝了酒,就会生事,酒后就会乱说话。学校要专门制定不准喝酒的规定,下发到每一个教师。副书记回答,我马上起草。
事后,好音问老师,为什么一定要糟粕与精华一起采录呢?师傅说,不知道糟粕,怎么区分就是精华呢?师傅还说,陕北民歌是浑一的整体,不是一首歌两首歌,不是只有革命歌曲,也不是只有爱情歌曲,还有劳动号子,还包括酸曲,还包括……全国只有陕北这块地方才能产生这么多这么好的民间歌曲。我们不仅仅是采录,我们还要会唱,我们还要知道为什么这块地方能创造出这些民间珍宝。就说那天晚间我唱的那首酸曲,你说酸吗?你说“亲了一个嘴嘴我心抖颤”酸吗?你说两个相爱的人能不亲个嘴吗?你说亲嘴时心里能不抖颤吗?这才叫歌曲,这才叫感情,你懂吗?好音说,我没……老师笑了,老师说你还小,你不懂。好音说,老师,您还是别唱那些了,那些酸曲。好音恳求的眼神老师读懂了,老师冲着好音,又笑了。老师说,我父母都是延安鲁艺时的学生,他们那时跟着老师刘炽、公木就是在咱们这块地方采录陕北民歌的。父母说,那时候听到什么记录什么,不分酸曲不酸曲的,就觉得好听。我看过父母当时的记录本,其中就有这支《一点酸》。
老师第二个搜集的内容是陕北唢呐。
吹唢呐的季节多数是在冬天,吹唢呐不是由吹唢呐人——陕北叫吹鼓手决定的,是由雇用的主家决定的。也怪,那些主家多数选在冬天,冬天里农闲了,主家就张罗着为子女们娶媳妇嫁女,就雇吹鼓手。就是那些葬礼,也都选在冬天。按理说,死人是无法选择的,生死有命,但天寒地冻,那些老人们大多数熬不过去,越是数九寒天,越是葬礼多。
于是,老师就选择暑假搜集陕北民歌,寒假搜集陕北唢呐。
陕北的冬天比夏天更结实,尤其那些有风的日子。陕北的风灰雾雾的,那是黄土的缘故,黄土卷在空中,夹杂了各色灰尘,就灰雾雾地在空中弥漫,而且那风有钻劲,能透过几层的棉花,直接钻进棉裤里,钻进棉袄里,遇到那些没了衣服遮挡的手、脸,它就直接往骨头里钻,它选择骨头的缝隙,一丝一丝地往深里挤,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很有一股钉子精神。骨头缝里的凉,不是一般的凉,它直接凉到心里边去了,心里在抖颤。
很是凑巧,埋人出殡的时候,多数是三九四九天。陕北人说,三九四九奤门叫狗。陕北埋人有讲究,要在太阳没有出来的时候亡人就要入土,因为死者去赴阴间,阴间是不能见太阳的。
出生北京生长成都的老师总是在这个时间去采录。老师怕热、怕冷,最怕的是虱子。下了乡,谁也不知道老师是干什么的,即使知道,在那个所有人都忙得轱辘一样转的时间,哪有空接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采录者。老师懂得这些,老师始终和吹鼓手们捆绑在一起,吹手吹,他和好音记。吹手吃,他和好音吃。吹手睡,他和好音睡。老师的睡是最难过的一关,老师的睡又很特别。老师的睡是真正的裸睡。睡前,他将身上的衣服统统脱光,连裤衩都不留,选择一个四不着地的地方,将衣服高高的挂起。然后一副赤精身子光溜溜地钻进被窝,第二天起来,还是光着身子在地上连续的跳,跳得呼呼喘气的时候才取下挂着的衣服穿上身。睡在一盘炕上的吹鼓手就笑,笑他的一丝不挂,笑他的狂跳。他也笑,就和吹鼓手们笑在一起。有了丧事,吹鼓手们主动给他打招呼。吹鼓手们教他,帐多不逼,虱多不咬。你要多养虱子,养得多了,自然就不咬了。他说,陕北的虱子很刁钻也很顽固,一旦上身,就死死的叮,不叮肉,光吸血,真正的血吸虫。还打油:
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虱子身上爬。
一边吃,一边夿,
一夿就是一大家。
老师说,陕北唢呐是陕北文化的一个支点。那是他第一次听老师说“陕北文化”。老师说,陕北唢呐连接起了陕北春节的社火文化,连接起了陕北的婚礼民俗文化,连接起了陕北的丧葬民俗文化,因此撬动了整体陕北文化的扩展和弘扬。他不懂得“文化”这个词,但感觉这个词很大,很有包容性,火辣辣的,有一种燃烧的炽烈。老师还说,陕北这块地方很土,也很洋气。想当年,全国那么多有志向有影响力的文艺界人士奔着这块地方而来,小米饭、南瓜汤、羊肚子手巾,在这块土地的激活下,出现了兄妹开荒、夫妻识字、黄河大合唱……
05
双湾村的好全凭了水。
平水河不十分大,但激荡,所以就不时地会形成瀑布来缓解水流的落差。双湾村三里远的上游就是一个瀑布,陕北人叫跌哨,那“哨”音很响,卷起的水花愤青地摔向两岸的石板河床上,河床倒似乎很沉默,只是不得不窄瘦自己的身子以抵抗水花的任性撒野。也许是疲倦了三里外的放浪,流到双湾村,平水河任意了自己的臂膀,平静地给双湾村舒展出了几百亩河滩地。滩地的南缘兀地矗起一个山头,双湾村就坐落在山脚下,东山根下一条小河叫红石溪,西山跟下一条小河叫蓝石溪。有了水,就有灵性,尤其在缺水的陕北,双湾村就格外的出落。
黑支书妥协了,妥协的条件是,不能丢了教师这份活。
好音就一边当教师,一边学吹鼓手。
陕北的吹鼓手是真吹。靠气吹,这种气不能断,要一鼓作气,三鼓作气,五鼓作气……听说民国年间紫米县在十字街上办唢呐大赛,赛出者凭两条,一条吹的花样多,也就是曲子多;一条就是气脯子好,也就是连续吹得时间长。有个姓常的吹鼓手一口气吹了三天三夜,得了第一名。当授奖者将奖牌递到他手里时,他只用一只手接了,人们看他的另一只手,手里捧着他的一副肠子,他的肠子断了。人们惊呼的瞬间,他就地倒了。
如何才能一口气不断气地吹,秘诀在于“换气”。换气是功夫,也有天性,有这种天性的人大都身高胸宽,胸宽了气也就壮,就像是学钢琴的要手指长一样。好音的胸并不宽,肋巴巴的精瘦,也曾经有一个半拉子吹鼓手给他提醒过,说他不是当吹鼓手的坯。他偏不信,铁棍能磨成针,铁棒也能磨成针,关键在功夫,功夫到了,做不成的事情也能做成。
练换气先不上唢呐,就在碗里练,一碗水,一根芦苇杆。碗平搁于桌上,芦苇杆三尺长短,对嘴吹,吹得碗里连续起泡。
第一天,好音的双眼紧盯着碗里的水,一刻也不敢放松。碗里的水很平静,就像父母窑里挂着的那面穿衣镜一样,古板稳实,白天是那样,晚上也是那样。
第二天,好音不再一直盯碗了,他干脆将双眼闭上,尽着心,只管吹,隔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才去看一次碗。看一次,是那个碗,看两次,还是那个碗,那个丝毫不见起泡的碗。
第三天,好音换了只碗,平底的碗,原来那只是凹的。也换了一支芦苇杆,口径略细一点的。他等待,等待那个气泡的出现。有几次,他的眼里似乎看见泡了,看见那个泡咕嘟一下,再仔细看,碗里不见一丝风浪,还是原来那副老面孔,就像父亲的脸,黑,一脸的黑。父亲的脸原来就黑,现在更黑了,原本话就少,现在更少了,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他刚当教师那会,父亲还常问,问娃们好管不好管,问作业好不好批改,现在不问了,什么也不问了。只有和母亲还说几句话,也是母亲问,他答,答得十分俭省,生怕浪费了字眼。有时母亲问多了,父亲就黑着脸抽烟。父亲的烟现在抽得更凶了,窑里弥漫着死死的烟味。母亲说,你父亲的脸硬是烟熏黑的,我刚过门那时还是黄的,稍稍带了点黑。就是这烟,家里抽、地里抽,开会更抽,直把我抽成个咳嗽病。父亲的烟锅是从来不离嘴的,除了吃饭的时候,连说话的时候有时都不拔出来。到后来,就是母亲咳嗽的时候,母亲的咳嗽病一年比一年重,有时咳嗽得直不起腰,父亲只有在这时候才拔出嘴里的烟锅,叭叭在鞋底上扣掉,叹一口气,收了。
这样的时间过了多久,好音记得不十分清楚了。原来是清楚的,每过一天,他就在窑壁上画一条竖线,半壁墙画满了,还不见那个泡,他就不画了,就吹,日日连日日的吹。忽然,某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一天,公鸡的叫鸣好像比往日的高,那个公鸡站在院墙上,将颈项朝着天,拼力地发出一声长鸣——咕咕鸣,就在那当口,好音的眼睛倏地一亮,看那个碗,碗里咕嘟嘟激起泡来,就像平水河里扔进一块石头,哗啦啦冲起一串水泡。小的时候,他们常在平水河里这样玩,捡起岸边的石块,一大群伙伴,往河里扔石块,看谁的石块激起的浪花多。他记得,自己的石块好像总是比别的伙伴的重,一扔,就直接吃进水里边去了,他从小就有股拗劲,不服输,就站在河边反复地扔。扔的多了,他发现,也是有技巧的,身子要斜,劲要往平里使,沿着河面的水平,要让石块飘起来,飘的时间越久,激起的水花越多……好音放下芦苇杆,在窑里一奔高,手尖直探到窑顶上了。他就那么反复地探,反复地奔,情绪平静不下来。
06
出手了。好音的吹鼓手出手了。
陕北人不叫“出师”,叫“出手”。本来,出手就出手了,但好音的出手让别的吹鼓手心里总是有些不畅。要知道,一个吹鼓手不是那么容易出手的,没个十来八年是磨不出来的,还要从小磨,十四五岁就开始磨,那叫跟趟。跟趟的第一关是捣锣,不叫敲,就叫捣。锣叫疙瘩锣,和一般的锣不一样,锣面不是平的,中间凸起一个半圆形的铜鼓,就捣那个铜鼓,鼓槌上绑了一团布,左手将锣提起来,右手横槌捣上去,捣起来沉稳浑厚。那锣不好捣,它要慢,比小镲慢两个节奏,小镲拍四次,它才捣一次,像最后的一锤定音似的,很有些该出手时才出手的庄重。
捣完锣是拍镲。拍镲本来不难,按着节拍而来,节快拍快,节慢拍慢,难就难在音量的大小。拍重了会压低锣鼓的分量,重要的是压低了唢呐的分量,就成了喧宾夺主。拍轻了,锣鼓一哇声,只有了沉重、鼓嘈,没有了清脆响亮,节拍就乱了。关键的在于手劲,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要恰到好处。
拍完镲是敲鼓。吹鼓手班里的鼓不是大鼓,是小鼓,一般是挂在脖颈里的,因为要走,过街过巷的走。陕北有个规矩,不管是红事白事,都是要走的。吹鼓手总是走在最前头,一进街进巷,只要看见人烟,就要吹,这也是一种鸣告,告诉人们,有事了。而且最先发声的就是鼓,鼓是指挥全班的,不同的鼓声就是不同的曲调,变调时,鼓先变,变的过程叫“过鼓”。敲鼓的,是在熟悉了整个唢呐吹奏过程吹奏环节后才能胜任的一项工作,所以它是在完成了捣锣、拍镲程序后的第三个关口。当然,幕后的总指挥肯定是吹唢呐的吹鼓手,吹鼓手不说话,也不能说话,只能暗示。鼓手就要会看“眼色”,吹鼓手发出的眼色。吹鼓手的眼色是靠唢呐发出的,唢呐的铜碗平时是呈三十度角的,遇到有变化的时候,铜碗就会“点”,只要一点,就意味着变调,鼓声就要变换,怎么变,是根据不同的场景因景而变的。还有快慢的掌握,到快的时间,铜碗会立马伸成直角,而且不停地向上仰俯,到慢的时候,铜碗会倏然低垂,鼓槌也就瞬时低慢下来。鼓手最累,手上累,眼睛累,眼睛一刻也不能休歇,时刻紧盯着吹鼓手的铜碗。就像哨兵的一双眼,铜碗就是“眼睛”,要注意眼睛随时的一举一动。
这还没有完,还有最后一道关,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关。陕北的吹鼓手班里有两名吹手,一名是吹主音的吹高音的,叫“上手”,是一班之主。一名是吹辅音的吹低音的,叫“下手”,陕北人也叫“拉筒筒的”。捣完锣,拍完镲,敲完鼓,就该当“下手”了,开始配合着“上手”真正吹唢呐了。那是一个配角,是在完成了“换气”等一系列基础性“吹”的扎实功夫后的试吹。试吹的要领在“火候”,要始终明确自己的角色意识,是第二位的,是永远不能超越第一位的。即使在修炼过几年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也要始终甘居低位状态。一旦僭越,不仅会引起班主的不满,还会乱了整个阵脚。也就是说,学吹鼓手,没个三年五年,别想成正果。
这个好音,没捣过锣没拍过镲没敲过鼓没当过下手,甚至连师傅的面也没见过,就一步登天直接当了吹鼓手。这还了得,这不乱了吹鼓手的行规吗?
吹过四五次红白喜事后,好音的市场打开了,有了专门的定制。
定制是必须的。虽然是市场,但吹鼓手班子是被动的接活,是赶趟活,有时半年不接一趟,有时一天会有无数定制者上门。尤其是红事,大都在临近腊月的日子,那日子很稠,过了腊八更稠。
腊月十八,定制者先后来了九拨,好音当然是答应了第一拨,他现在初出茅庐,只能以先后顺序承诺,还缺少那些名吹鼓手的价格选择和人气选择。那些名吹手的选择是很苛刻的,他们就像古董商一样,三年不出货,出货挣三年。腊月里的好日子是有数的,一年之中就一个腊月,不抓住这个腊月就没有了一年的吃喝。几年下来,他们就是半个会择日子的阴阳先生,他们知道那个日子最紧俏,就会耐着性子讨价。那些着急的父母千说万说说了一个媳妇,就着急地盼望这个好日子能成全一双儿女的大事。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对于儿子来说,一生就此一次,所以就不惜一切代价尽量做得光光鲜鲜,免得留有遗憾。特别是结婚的当天,一定要顺顺溜溜,不在小事上计较,不在银钱上抠门。还一定要有气氛,这一天,所有的亲戚都来了,所有的院邻都来了,都在看着这个婚礼,一定要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热闹的首要就是要有响动,这个响动的制造者就是吹鼓手,尤其那些孩子们,一窝蜂地往吹鼓手跟前凑,凑了好,凑了才有气氛。
有经验有名气的吹鼓手班子就趁了这个劲去,掰价,还选主。
好日子一般是会有好天气的,有时偏偏会有“但是”。陕北人说,日子是看人的,是看新媳妇的,新媳妇善靓,懂事,太阳就亮,天气就晴朗,新媳妇糊涂,难缠,太阳就灰暗,甚者还会刮风下雪。
腊月十八这天就是“但是”。
鸡叫头一遍好音就起床了,窑里一片黑,好音摸索着穿好衣服,拉开门,一股风就迎头挤进来,好音打了个“冷咯渗”,匆匆擦了把脸就上路了。吹鼓手讲究个早,讲究应时应分,宁肯吹鼓手等主家,不能主家等吹鼓手。今日的路远,新媳妇家在四十里之外,山路,必须赶早。
一切都还顺利,只是天气越来越不够意思,有些故意作对。先是风,那风很是紧,紧紧跟在屁股后面,顺着后脑勺往上摔,先摔的是土,陕北的土无处不是,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有风,就有土。土是有分量的,还喜欢借力,尤喜欢借风的威力,常常是狼狈为奸。一般时间,晚风是不过午的,今日的风却不一般了,一直不见减,反倒变本加厉的开始猖狂,夹带的不仅是土了,还携带了柴草、树枝,后来竟有了些些的碎石。人们都加快了步子,骑在马上驴上的新媳妇包括迎新的女人和送新的女人都将头和身子囫囵包裹起来,只露两只眼睛。
本来,过村过庄,是要认真吹的,那也是一种宣示,要让人们知道,又有一对男女成人了,一对新人结婚了。村里的大人们会跑出院子,看是哪个村的女子出嫁了,嫁到了哪个村,新媳妇穿戴得怎样,迎人的送人的女人们状态如何,那些孩子们,则会一哇声地跑向路边,围绕在吹鼓手后边,一边嘻,一边听,还看。
今日的风,将这一切热闹稀薄了很多。
快到了,四十里的山路,在风的胁迫下,人们的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脸上浮上了期待的神色。
前面就是一步崖了,过了一步崖就可以望得见村子了。
一步崖不好走。一步崖在一座石山上,石山很陡,齐崛崛的。陕北高原上很少有这样的石山,光秃秃一片的黄土高坡上,这座石山很是特别。传说,这座石山原来是没有路的,人们要转很远的地方绕道行走。石山上有一匹野马,常出来伤人。县官放榜,有能擒野马者,赏洋五百。榜出三日,一个垢面破衫的青皮后生揭榜而去,有胆大者尾随而行,见那后生赤手往一步崖而去。野马眼望望一个后生冲它而来,奋力嘶奔至前,双蹄腾空。后生一个闪身躲过,野马转身,腾蹄后踢,后生一个后滚翻,跃于马前。野马咆哮直奔后生,后生又一个鹞子翻身,骑于马脊。野马双蹄人立,咆哮嘶鸣,山摇地动,后生死死攫住马鬃。几个回合下来,野马浑身水颤,后生拍拍野马屁股,那马乖乖跟于后生身后,下得山来。县官奖励后生,后生拿着五百大洋雇人修凿了这条一步宽的小道。路修成,后生骑着野马投军从戎,一路攻城略地,日后大败金兀术于黄天荡,终封蕲王。后人为表纪念,在山上修建了韩蕲王庙。
一步崖,顾名思义,只有一步宽窄,靠山处是凿出的石壁,靠崖处万丈深沟,来往之人只能错肩行走。
好音们是走惯了一步崖的。风小了,星星点点地开始飘雪花,雪花乖巧地落进人们的脖颈,脊背上凉丝丝的,人们顾不得檫,加快着脚步。
咯噔——脚步停止了。
五步之外,也是停止的脚步。
只有眼睛,好音这边几十双齐刷刷的眼睛盯着对方,对方几十双齐刷刷的眼睛盯着好音这边。
一分钟,双方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同时抽出唢呐,同时开始吹奏。
这是规矩,迎新的队伍一旦路遇同样是迎新的队伍,就要吹,同时吹,吹到两队人马各自错开,才能结束。
怎么错?就成了问题,还是大问题。
陕北人的婚俗很讲究,不仅讲究在婚礼的现场,还讲究在婚娶的途程。这个途程不是一般的途程,是“花路”,别小看陕北方言,它是很有些文化意味的,平时的路,也就是“路”,一旦被结婚的女子踏上,就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谁都知道姑娘是一朵花,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特别是在头披红花的嫁娶路上,这朵花更是红盛到极艳的佳季,所以这样的时间这样的途路就叫“花路”。
“花路”上,最核心的是个“抢”字,合起来就是“抢花路”。
一个“抢”字,蕴含了明显的不和谐气息,在结婚这样的大喜日子,最忌讳不和谐的声音,所以人们就躲避这个字眼,尽量做到“不抢”。
在那个信息不发达的时代,人们就靠一双耳朵一只嘴,去打问,去搜听,谁家的女儿什么时候出嫁,谁家的儿子什么时候结婚,走的什么路?尽最大能力避免“撞车”。抢花路其实就是撞车,就是两家结婚的队伍“撞”在了同一条道上。通常情况下,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但总会有例外。例外发生了,就要“抢”。陕北人讲究,抢要抢阳路,就是太阳照着的一方,抢了阳路走,一辈子就会走阳关大道,顺畅发达,吉利遂意。没办法走了阴路,就会交霉运,走下坡路,凡事不顺。陕北人聪明,遇了这种事,就想办法“绕”,远远望见有迎亲的队伍过来,双方就开始绕,往自己觉得是阳路的道上绕,绕到和对方看不见的道上走,不伤和气,还各个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实在绕不开的时候很少,十年不遇,百年难遇。
一步崖的路绕山而凿,呈半弧状,双方迎亲的队伍都从各自的“半弧”上行走,又加上风大,再加上飘雪,就自顾低了头匆匆行走。走着走着,这不,就撞上了。
狭窄的一步崖上,两家迎亲队伍相持不下。
阴路上,是一锤一錾斧凿出的崖壁,阳路上,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本就相向只容二人错肩行走的道上,双方队伍都站在阳路一边,很明显,都想抢占阳路而行。怎么行?你方看着我方,我方看着你方。
这时间,唯一不能停歇的就是唢呐,双方的唢呐不能停下来,什么时间解决不了问题,什么时间就得继续,吹。
好音看清楚了,对方是周达方圆几十里地盘上有名的大吹,是头字号的人物。五十多岁,一脸络腮胡子,两只环眼,培养的徒弟几乎垄断了周围吹鼓手市场,就有些霸气横在脸上。好音瞥一眼自己的班底,一溜人都瞪了一双眼瞅向他,那分明显示着,怎么办?这回是碰上硬茬了。
遇了平时,好音一定会趋向前去,屈身称师傅的,虽然不是真正的师傅,但毕竟是老前辈,吃的盐比自己吃的米都多,经历了多少场合。可今天,尤其是现在,这一切都是多余,也没必要,要紧的是吹。到了这个地步,谁走阳路谁走阴路只有双方吹鼓手班子说了算,谁把谁吹胜,就可以走阳路,谁把谁吹趴下,那自然走阴路了。
好音又一眼瞅过去,对方的吹主干脆眯了眼,一副待理不理的姿态,分明是说,就你一个刚出头的毛小子,没经过任何师傅的自生柳,还想着走阳路?门也没有!
雪花大了,不再是一片一片的往下飘,是一絮一絮的往下筛,筛得新媳妇的红纱变了白,迎人婆姨的花衣裳变了白,送人婆姨骑的毛驴变了白。这些白站立在路边,一截截树桩似的。好音的唢呐变了白,热气哈上去,融了,滴溜溜吊在铜碗上。
好音心里掂量,看来是没有退路了。再说,怎么退?自己退倒无所谓,自己是初出的牛,吹不过闻名几十里的名吹,那是有情可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在于婚主家,这种千年遗留下来的习俗,已经深深地扎进他们的心里去了。好音知道,他们是不会轻言退的,他们都在挨着,在坚持,他们肯定冻,比站着的吹鼓手更冻,他们骑在马上毛驴上,一动不动,他们的腿估计已经僵了,他们的身子也僵了……
好音心里坚定了一条信念,吹,必须吹,坚持吹,吹到最后一刻,吹到不能再吹的时候。他感觉,心里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燃烧起来,一股热流涌散开来,涌向胸腔,涌向胳膊,涌向握着唢呐的指尖。指尖上有了力,通了电流一样,他回瞥了一眼自己的队伍,然后将铜碗向上一扬。鼓手看到了,鼓手加速了鼓槌的速度,这个队伍加速运动。一步崖上,唢呐声冲破雪层,端直地飞向其余的山头,山头上挂不住,袅袅地绕向山底,绕向附近的村庄,村庄里惊动了,鸡飞上了墙,狗狂跑着追向远方……
忽然,对面的唢呐断了,就像久负雪重的柳枝,咔嚓断了,齐匝匝断了。毕竟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了,毕竟是在雪中三个小时的长时间站立了,毕竟是肺部的气力储存和大幅度“换气”的时间太久了,毕竟是小觑了对面的年轻人,大意失了荆州……
07
一夜之间,好音的知名度响遍了百里之外。
双湾村的秋天说来就来了。成熟,大面积裸露出来,糜子黄了,南瓜硬了,荞麦黑荚了,洋芋拱破了地皮。走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气味,不是奶娃娃的乳气味,不是年轻人的茁盛味,是中年人的果粒味,虽然外面结了一层壳,可香气穿过壳核放射性地覆盖了整个田野。这之间,最具代表性的就数谷子,那不仅是双湾村,全陕北也是。这时候的谷子,腰弯得很深,呈下弦月状,别看下弦月出来的晚,可对于真正走夜路的人、真正需要月亮的人,下半夜才是最重要的。谷子没有玉米那样孕妇式的挺肚子夸张,没有高粱那样关羽式的红脸炫耀,它就像一个老人,一个一生在土地里刨抓的陕北老农,脊梁弓着,深深地弯下去,瞩目着土地。你看那个脖颈,细细长长的,好像历尽了所有的劲气,在承载着那副沉重的头颅。别担心,秋季的风有时也很猖狂,斯时的谷子大幅度地在风中摇晃,有时竟至于伏地,可它没,大胆的说“不”。风过去,谷穗还是那个沉甸的谷穗,脖颈还是那个坚韧的脖颈,如果有科学家测试,我坚信,那一定是所有植物里韧性度最高的品种。其实,那是练就的,是在每日的风里雨里太阳里练就的,初开始的柔嫩,中期里的端挺,后期里的坚韧,都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谷子熟了,双湾村的谷子大面积熟了,阳洼上是,背洼上也是,河滩里是,峁梁上也是。吃过晚饭,双湾村人都开始磨镰刀,谷子茬硬,别看它杆细,却柳棍子一样坚脆,没有好镰刀,吃不了割谷子这碗饭的。月亮上来了,村子里真是“双湾一片月,万户磨镰声"。
伴随磨镰声而来的,还有两个好消息.市里文化局招聘考试,要求既懂一门一定的专业,又能文化课过关,还要求要有三年以上基层经历,考试通过后,由市里推送到西都大学在职读书四年。可符合条件的少之又少,惟好音所有的条件都合格。第二个消息是,民办教师通过考试转正。
这两件事一起撞向好音,也撞向黑支书。
黑支书的脸忽然舒展了,虽然还黑,可有了些许红色泛出来。大儿子的知名度远远超过了他,他的影响度主要在双湾村,再往远说,也就是邻近几个村子,再远也就是镇里。大儿子已经是百里了,接近于一个县,一靠近腊月,定制的人就踏破门槛,有的拿烟,有的提酒,有的直接就擩钱。整个冬天,大儿子很少在家里吃饭,他母亲就念叨,这么冻的天,好音还在路上给人家吹,这么晚的夜,好音不知吃了没吃?他一听就烦,就黑着脸蹴在一边抽旱烟。好音拿回来的钱总是如数交给母亲,母亲就计划着给好音缝一领厚皮袄,给丈夫买一条“大前门”,再不要挖那个旱烟锅子了。黑支书就将烟锅子在鞋底上敲得梆梆响,撂出一句,“谁挣得谁抽去,我不稀罕。”
这下好了,他相信儿子,相信儿子的实力。虽然没上大学,但基本功扎实着呢,又经过几年的教书,给学生教,也自己学,应该是十拿九稳的。那才是正经的营生,庄户人缺钱,但也不能见钱就挣,像吹鼓手这样下三滥的活,饿死也不能挣。当然,这话只能说给自己,自那次好音盖了三层被子偷着吹险些憋坏以后,他就不敢再明着阻止了,可心里的疙瘩始终还挽着。
这下,总到解开的时候了。
好音也激动,能不激动吗?当初高中毕业的那会儿,他曾心里给自己填报了两个高考志愿,一个图书馆专业,一个音乐学院。他爱读书,图书馆专业肯定能有读不完的书,音乐学院就学民族器乐。结果黄了,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现在若能到了文化局,又能去西都大学上学,既不脱离自己的爱好,又能实现当初的愿望。还有民办教师考试转正,也是难得的一次机遇。
真是好事一起来。
月地里,黑支书的镰刀磨得格外上劲,噌噌噌,噌噌噌,像秋夜里的虫声,像小溪里的蛙鸣,今年的谷子长得喜人,每一穗都是那么饱满,粒挤粒,骨碌碌挣,没个好镰刀恐怕是收不了割的。多少年了,没见过这么好的谷子了,谷子丰收,一年的丰收就成了定局,任何事都有主次,抓住了牛鼻子,牛角自然也就抓住了。他又想到了大儿子,考上了大学,什么好事都跟着来了,工作有了,媳妇有了,一切的一切都有了。他对大儿子有气,可气归气,对大儿子他始终没有放弃,那小子哪里都没像他,只有一条像了,就是那股拗气,说好了就是韧性,只要认准了的事,是会一股气走下去的。吹唢呐不就是,不让吹不让吹,还不是吹了,还真吹出了名气。可他始终不愿意,现在,不要他这个做父亲的再阻拦,就一个高考,不就自然解决了。他想,水道弯头自然转,也是自己心太急了,不会往长远想,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硬性阻挡,差一点就铸成大错,那不是错,那是生命。真是的,他有些恨自己的老牛筋脾气了,看来还是应该改一改了。
老伴出来了,老伴说,一把镰刀磨了有半个时辰了,怎还是个磨。
黑支书停了,伸出手指试试刀锋。刀锋太快了,还没进得跟前,一股鲜血就染了刀刃……
两件好事叠在了一起。
公务员考试和民办教师的转正考试放在了同一天,这就意味着要选择。
那还不简单,明摆着是公考了。黑支书叭叭叭在鞋底上磕掉烟灰,表态了。
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支持父亲的意见。
只有母亲说,还是让好音选择,他最清楚自己的底细。
按理说,这个选择是不难的,公考是国考,公务员就是干部,直接坐办公室,而且在市里。市里现在人口突破了一百万,工农业齐头并进,势头猛地很,村里有一个公务员在县里文化局,村里人就羡慕的不得了,这可是在市里。民办教师转正,那只是吃了一口公饭,教书的性质没有丝毫改变。再说,凭了自己的实力考公是十拿九稳的事,正如母亲说的,他最清楚自己的底细。
可他还是觉得难,一时定不下来。
大学的梦他做了无数次,梦见自己胸前戴上了校徽,白底黑字,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戴着校徽他大踏步跨进校园,大踏步走进图书馆,大踏步坐在教室的前排听两鬓染霜的教授听课……现在,这一步就在眼前,他却踟蹰了。他想到,大学还得四年,四年时间,不但不能为家做丝毫贡献,还得要家里资助,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正在上高中,两个妹妹正在上初中,家里就一个父亲是壮劳力,父亲还要管村里的事,只有管完村里事的闲余,才管家里的事。现在已经责任制了,每家的地要每家自己管,父亲一个能管得过来吗?这几年,父亲尽管憋着气,不管他的收入,可他清楚,家里的多半收入来自于他这个大儿子,这些年人们的收入提高了,出手也就大方了,对吹鼓手的价码也不再细细抠嗑了。如果四年,四年缺了自己的贡献反倒要另外付出,他不知道这个家会不会支撑得了?还有,还有自己的吹鼓手事业,他已经自己给自己将这份营生界定为“事业”了,那已经不简单是挣钱,不简单是迎新送旧的重复。“吹”只是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搅合了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人,即就是吹,也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吹法。老祖宗们最初只是口口相传,手手相传,传的过程逐渐固化了一些“调调”。这些调调就记在肚子里,通过口,通过耳,通过手,再传入另一个人的肚子里。几百个年头,才出现了公尺谱。那谱只是个约略,还要靠人去品,去悟,再到民国,到1921年,才出现了简谱。这些简谱,这是对那些懂简谱的人而言的,乡村里的吹鼓手其实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不懂简谱的……这是一笔财富,是陕北吹鼓手对中华音乐事业的贡献。他想起了老师说的“文化”,逐渐的,他开始理解了老师的采风,老师和一般人不同的见解以及那些孤傲又耻下的行为。
他逐渐坚定了自己的选择,转为公办教师,就可以不离开这片土地,就可以继续从事自己的事业,这不是一举两得了吗?
对,就这样!
08
黑支书气得不轻,那一副脸子似乎经了霜,黑里又筛了些霜粒,吭吭点点的。心里长时间憋着的一股气泄了,那股气里既有对大儿子执意吹唢呐的怨气,又有隐约期盼机会重转大儿子命运重塑的柳暗花明。他的心里始终是期盼大儿子的,从小的活络脑瓜,至大的读书明理,还有那股认死理的执拗。他经见的人多了,这样的人往往才有出息,才能一个心眼的做成一件事。现在,一件事还在,就是那个吹唢呐,至于那个公办教师,那是迟早的事,并没有让他上心。可大儿子偏僻就走了这条道,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大儿子转正了。
拿到转正通知书,家里认真做了八个菜,他母亲说,这是我们家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也是人老祖辈第一个端公饭的人。一家人的筷子纷纷伸进了碗,黑支书却拿不起精神,勉强夹了几口菜,就放下了。
黑支书的脾气几次到了喉咙口,又咽下去了。三层棉被下那张黢黑的脸,一想起就不敢再想下去,他认为,这就是命。一个人的命早已注定的,蚂蚁挣死也是细腰腰。看来,大儿子这辈子就是天生的吹鼓手命了,命里该着的是躲不过的。那就以命来吧。
黑支书开始给大儿子张罗婚事,既然不走了,在农村安家了,那就成家吧。既然不想离开这块土地,那就作这块土地的打算吧。
好音本来不想这么早就谈这件事的,可他没有说出来,他不能再说了。他知道父亲心里的怨气,那怨气就写在脸上。这已经是第二次违逆父亲的心了,要说父亲,也是一个明理的人,一个村子上千号人,父亲当了几十年支书,没有几个和父亲过不去的,即使当时过不去,事后都过去了。他们说,父亲脸黑心红,亮堂堂的,对任何人不藏坏心。何况是自己的儿子,父亲只希望自己的儿子成器,成大器。不考大学,对父亲的伤害大于当吹鼓手,父亲虽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歇斯底里,他知道那是第一次自己的“死里逃生”,那是父亲心里的一个痂,父亲不敢再碰,碰一碰就会流血。
看来,这一次只能屈从了。
他就应承,要他去相亲,他就相亲。他就认真地去相,他倒不坚持一定要自由恋爱,早些社会,就不允许自由恋爱,那不也照样有真情面对相厮相守一生的佳话?他甚至相信一见钟情,之所以现在自己还没有丝毫婚恋的准备,那是没有相遇“心动”,一旦心动了,自己不会无动于衷的。
其实,主要是他相对方,对方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对方是早已看过他好多次的,有时是无意,有时是有意。他是知名人士,是乡村里的明星,他又是那种“范”。乡村里的吹鼓手是有模板的,这种模板相传了几百年,逐渐地被规范。他们的头发很少洗,无论红白喜事,都要赶早,还不是一般的早,有时鸡叫头遍,多数时间鸡还没叫,或者半夜二更,就得起床,起了床就得收拾行囊,未及收毕,就匆匆掩门而去,只是揉揉眼,强抹去惺忪而已,哪里顾及洗脸。再说,洗了脸,水还没干,寒风一吹,不是刺骨,甚至会结冰。头发就是自然状态,随风倒伏,像麦浪,像糜堆,有糜粒,有糜茎,还有杂草。脸上不是白,不是黑,是灰。到了冬天,吹鼓手班子都在野外,为了避寒,对面就是一堆火塔,要么是石炭烘燃,要么是硬柴点燃,灰烬本可随风散去,无奈,周圈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不仅要听吹,还要看吹,看吹的姿势,看吹的状态。那灰烬无法突围,正好就地捐躯,纷纷扬扬落在吹鼓手的头上脸上。时间长了,那脸就一色“灰”了。袄子上,裤子上,到处都是洞,是火塔上飞起的火星烧的,也是自己抽烟烧的。看那吹鼓手,两个耳朵上都别了香烟,没必要揣进兜里,更无须装进包里,想抽了,伸手即可取下,有的别了两支,有的三支,最多的可以别到六枝。那也是技术,也是标志,连同捣锣的十三四岁的猴小子,也是别了一支。
只有好音是另类,一身中山装,齐楚、爽净、脸白、头整,连脚上的鞋也层次分明。或许是未经师傅的自学“出手”,或许是身为人师的职业规范,总之是出淤泥而未染的清纯。这哪里是吹鼓手,简直就是舞台上常看到的那些个端坐正中旁若无人或抚琴或拉胡或吹笛的艺术家。那些姑娘早已见过好音了,见过不止一面了。她们既然答应了接受“相”,心里是胸有成竹的。只有好音的“相”才是第一次的谋面,他还曾希望能有意想不到的一瞬,“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然而没有,一次也没有。
无数次之后,黑支书不得不放慢脚步。陕北民间有一种说法叫“动婚”,认为一个人的婚姻是老天造就的,什么时候结婚,是老天的旨意,老天定在什么时间,什么时间就“动”了——这时候谈婚就会成功,如果屡谈屡败,那就是“婚未动”。所以就要等待,等待“动”了的那一时辰。黑支书就只好按兵不动了,耐心地等待老天的旨意了。
忽一日,窑里一亮,门开处,闪进一位姑娘,聘聘袅袅的。好音抬起头,这姑娘,似乎面有些熟,在哪里见过?对,不止见过一次。每次,在他吹得最高潮的时候,总是闪过一张脸,一张痴痴的脸,一脸的专心,一脸的认真。就那么一闪,像画面一样……他只顾吹了,只顾陷入曲子里或悲或喜的情景中去了。
姑娘落落大方。“你不认识我,我早认识你了,或者说早认识你的唢呐曲了。”窑里立刻暖和起来,就几句话,好音感觉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姑娘又说,“你很会吹,能把人拉进去,拉进你吹的曲子中。”
好音说,“那不是我吹的好,是人家曲子本身的好。”
姑娘说,“我也听过别的吹鼓手,吹得和你一样的曲子,就那么的,不拉人。”
好音这才记起,姑娘还站着,就拉过一条椅子,请坐。
姑娘笑了一下,“就是的,我说总不能一直让一个来客站着嘛。”
好音感觉,这姑娘很拉人,一下子就能让你靠进,不岔生。看她的装扮,也特别,脑后一把刷子,一件碎点兰花的上衣,裤子是运动服,脚上一双旅游鞋,简单、清爽。脸上也不复杂,圆脸,有些孩子气,年龄就显小。肤色很亮,细静。他惊奇,乡村的女子很少有这样的水气,一天在大太阳下暴晒,皮肤总是镀了一层紫外线的晕红,明显的缺水,这姑娘的脸上却是灵灵的水色,笑一笑就能溢出水的感觉。笑时,偶尔露出一丝顽皮。
好音的心里明显地跳了那么一下,就一下。
姑娘说,“我是乡上文化站的,专管民间文化,听曲子也是我的本行,拜访你,也是我的工作。”
好音立起身,倒了杯水。
姑娘说,“我说嘛,客人来了不让座,不倒水,还是一个姑娘。”
好音说,“不,不。”脸上热了一下。
姑娘又说,“我喜欢听你吹的婚礼曲,兴奋,鼓劲。葬礼曲也喜欢听,可听了以后几天就缓不过劲,也不知怎的?”
咯腾,好音心里敲了一下锣,就像唢呐班里的疙瘩锣,那锣声迟缓,可揪心,丝丝缕缕地一时间散不开去。
剩下的时间里,几乎都是姑娘说的,好音只说了三句,他记得很清楚,一句是请坐,一句是不,一句是再见。
再见了以后,好音却安静不下来,长时间进入不了状态,明天还有课,课还没备好,可备不进去,老是走神。眼前总是那副孩子脸顽皮脸,还有那句话,那句“可听了以后几天就缓不过劲来”的话。
这以后,姑娘就常来,来了就说,停不下来的说。一次,姑娘笑过后,顽皮的说,“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好音说,“不,我爱听。”
姑娘又顽皮一笑。
好音陷进去了,陷进了姑娘顽皮的笑,陷进了姑娘不间断的说。姑娘一来,窑里就活了,就有了生气,笑声、说话声就弥漫在窑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窑里的生活也乱了,窑里原来是安静的,炕上一副被褥,地下一个桌子,桌子上一个马蹄钟,一摞作业本,一本翻开的书。现在乱了,作业本不齐整了,茶杯摆上了桌子,还有茶叶,还有《民间文化制度汇编》,还有一把上面依稀地遗留些长发的梳子,还有那些萦绕在窑顶上散不去的顽皮的笑,还有那些没有说完的不停顿的话……
姑娘是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来的。那辆自行车从乡政府出发,十五里路,一路上叮叮铃铃的声音不断。村里人不看,听铃声就知道是那个姑娘来了。有好搭讪的就问一句,“是找好音的吧?”姑娘也不避,“是的,就找好音。”
黑支书的脸白了些,脸上的霜坑也少了,话比先前多了。一看到院子里停的那辆“飞鸽”自行车就笑了,一笑,霜粒又现了出来。自行车新崭崭的,在太阳光下闪着铮亮的光,一晃一晃,整个院子里都亮了。母亲总是第一时间将一暖瓶水提进好音的窑里,急匆匆退了出去,她不想打搅两个年轻人的说话,那话音一嘟噜一嘟噜的串在一起,不断线。就让他们说去,年轻人正是说话的时间。
两个妹妹也很喜欢姑娘,放了学,看见那辆“飞鸽”自行车,就扎撒着拥进窑洞,就拉住姑娘的手不放,姑娘就会掏出或两个香糖或两支钢笔递进两个中学生的手里。母亲会及时的赶过来,就说要两个去做什么营生,将两个牵着扯着走出窑洞。
09
说辞就辞了。
那可是公家饭呀,那可是考试得来的,是一百个民办教师里边才考中一个的,不比高考的竞争率低。
谁的意见也没征求,就他一个人定的,直到获批辞职通知书下达,人们才知道。
他不能征求,也不敢征求,他知道一旦征求,会是一种什么结果,所以就只能壮士断腕,生米做成熟饭。
冲突是一直有的,先还可以调和,可越来越尖锐,调和的余地越来越少,发展到最近,已经无法面对了。一边是学生,嗷嗷待哺,瞪着骨碌碌的一双双求学若渴的眼睛,一边是早已择好了日子早已付清了定钱,专等着到时上门的婚丧事主家。他没有孙悟空的分身术,他只有痛下决心,选择一边。这种选择折磨了他几年,最开始是冬天,婚丧事的热季,后来是四季,现在是每时每刻。
好音的知名度再升千丈,不仅止百里,是整个无定河流域。有人说,无定河流域就是陕北,不十分确切,但几乎覆盖了全陕北。好音人年轻,气脯子壮,好学,又精通音律,又好搜集,几乎全陕北的古的今的曲子他都会吹。还会吹最新的,哪怕电影上电视上昨天唱的,他今天就会吹。就像点歌台,只要点的,没有不会吹的。老年人喜欢,年轻人也喜欢。
好音还想做得更大一些,他想把古往今来陕北的唢呐曲一网打尽,然后出个集子,就叫《陕北唢呐大全》。他还有更大的野心,要站在老前辈的梯子上,改造,创新,创作出新一代陕北唢呐曲。也要出一本集子,叫《陕北唢呐曲新创》。然后,再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提出了辞职。他没有犹豫,反倒有一种轻松,没有了愧疚,没有了分心,一心一意,执著向前。
姑娘调走了,调进了县里的文化馆。姑娘不想走,他的父亲不由分说,拿着调令,开着一辆车,当天就将所有的手续办得一清二楚,将姑娘扯进车厢,拉走了。
姑娘的父亲是市里发改局的局长,当初,姑娘从省艺术学校毕业,嚷着要去乡上锻炼,他也就放着姑娘去了偏远的紫靖县大湾乡,也想着让这个独生子女锻炼锻炼,体验体验乡村的真实生活。“体验”够了,她是会回头的。没想到,两年下来了,她说在乡上干得很好,尤其是大湾乡,那里的民间文学是一抓一大把,就一个一个数落,什么剪纸、什么民歌、什么腰鼓,还有唢呐……说起唢呐,就停不下来,还提到了一个什么唢呐手郝好音。妻子敏感,曾提醒过他,他也没往心里去,提得多了,他就约略地知道了这个郝好音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只要好,就行。自己就是农村出来的,农村也有能干的好小伙,还是个公办教师。最后大不了费点劲把他从乡里调上来不就得了,心里是认同女儿的眼光的。只有一点,心里有些别扭,吹什么唢呐。不过,年轻人有个爱好也无可非议。直到听说那个小伙子竟敢辞了工作,专意去吹唢呐了,他就不能再这样依着女儿了,他就三七二十一来了个快的,他知道一个姑娘陷进去的执拗,干脆来了个先斩后奏,坐了车,直奔大湾乡,就这样利落地解决了。
黑支书躺倒了,脸上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白,惨白。一句话也不说,问他哪里疼,他不说。问他想吃什么,他不吱声。问他是不是因为了好音,他也不动声。好音的母亲着危了,他一遍一遍地喊着,你说话呀,你不能这样,你不敢这样,你可是一家之主呀。
还是不动声色。
好音的母亲转对好音说,娃呀,你这事弄的,收揽不了了。
隔一会儿,母亲又说,听说那个公家教师到老了还给吃退休工资,你个吹鼓手当眼前能有几个钱花,到老了,吹不动了,就什么也没了,你要望远里看哩。
好音说,那不是钱的事。
母亲说,出了这个月,你就三十出头了,隔墙和你一般大的拴娃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前庄和你一起念书的虎子也有一个娃了。那个骑“飞鸽”车子的姑娘是个好姑娘,你爸也和我说起过,是个好姑娘,可这不,说走也就飞走了。
姑娘的走,好音想到了,也没想到。姑娘看起来直言直语的,可从来没提起过她的家庭,他也没问。似乎双方都有一种共识,这些事只是两个人的事,与家庭无关。看来,还是有关的,尤其是像姑娘这样的家庭,更是有关的。他感觉,这样一位父亲,这样快的就解决了问题。他就知道,这件事应该就这样了。
进入六月,双湾村就没下过一场透雨,好有几次,那雨眼看就要落下来了,天空的云黑压压的,就在头顶,大人们呼唤着玩耍的小孩,女人们赶紧将干柴垛上遮了塑料布。一声霹雷,一道闪电,跟着是一阵狂风,那风漫天卷着,卷起了树叶,卷起了柴草,也将空中夸张的乌云卷得不见了踪影。又是太阳,大太阳,端矗矗地照下来。庄稼的叶子耷拉了,地上撕开了裂子,一寸深的裂子,火辣辣的,吓人。
院子里,停下一辆绿色的自行车,邮递员的。邮递员从车旁绿色的兜里掏出一封信,递进好音手里,“好难找呀,我去学校,学校说你辞职了。“我问,“家在哪?他们说,你一天四处跑,肯定不在家。”
是老师的信,老师说,他今年夏天还要来,来采风。
去年冬天老师就来过的,老师还带了一个人来,女的。老师说,是他的学生。学生很现代,上身羽绒衣,下身牛仔裤,头发泛着金色,大不咧咧的。学生能吃苦,背了一个半身高的包,鼓鼓囊囊的,晚上打开,是两个睡袋。
老师是奔着一支唢呐曲来的。老师说,近几年很多音乐人士说,国家现在的“哀乐曲”最早来自于陕北的唢呐曲,争论得很激烈,我想实地考察,第一手的资料才是最可靠的。
好音当然要陪同,他想抛开一切事务跟着老师考察。老师说,“不必要,我就跟着你,跟在你的唢呐后面,让唢呐自己说话。”
好音的唢呐班又一次轰动,轰动在后面跟了两个奇人,一个长发,一个金发。人们听唢呐,也看这两个奇人。好音有些犯难,难在晚上要给这两个奇人安排住宿,农村的住宿紧张,又加上婚丧期间,专门腾出两孔窑洞还是有些困难。没想到,到了晚上,那个学生呼啦啦打开背包,将两件睡袋摊在一条炕上,囫囵身钻进了两副长发。
好音不敢吱声,明明说是学生,怎就一条炕上?好音知道,老师一直是单身,从来没有说过结婚。上学那会,老师的一个女同学,一年来到了学校,两个人好得身不离身,影不离影,上大街,还手挽着手。那个时间,偏远的陕北还很偏狭,连同学校里的教师都看不惯,说,背地里想怎么好都可以好,为什么要招摇似的做广告一样让满世界人都知道?也有超前的说,未婚先居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后来,自那女的走后,就没了后音。再后来,老师调走了,调回了母校中央音乐学院,人们就淡忘了。
除了采访,老师也不闲着,老师会时不时地插一杠子进来,拿出随身的黑管、萨克斯协奏同吹,学生会甩掉羽绒服,就地来一段伴舞,就像陕北闹社火坐水船的“水摆柳”,就像陕北元宵节踢场子的“跌软腰”,突噜噜旋转得人头晕眼花。只是一次,转着转着,一扑塔就坐在地上了,那是一次葬礼,好音正在吹《粉红莲》,好音正吹的起劲,完全融入哀婉的曲子中了,老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唢呐,“别吹了!”他睁开眼,学生坐在地上,一只手捣着地面,哽咽不止……
好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吹鼓手班一起出动,将学生拖回窑洞。停止抽泣的学生,断断续续地说,这曲子也太悲伤了,我跳不出去了,我那一刻感觉天塌地陷一般,世界好像进入末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坐在了地上。她看了看众人,吞吐地说,我,我是不是有些失态?
老师琢磨着说,不,这曲子实在是太伤感了,伤感得让人立不起来……
好音想起了那个姑娘,那个姑娘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这个曲子……好音陷入沉思。
轰动效应涟漪般散开,就连那些常不出门的老吹鼓手也惊动了,也想看一看现在的吹手班子会耍出什么新花招。来了就被老师缠住了,就问葬礼上吹的各样曲子,问到几十个上,果然问出了结果——《粉红莲》是国家“哀乐曲”的最早源头。
老师动情地说,陕北真是一块厚重的土地,它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深埋了文化,就是一支普通的唢呐,都呈现了如此浑厚的文化含量。中国革命从这里出发,用一支《粉红莲》结束了一个旧的时代,用一曲《东方红》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纪。
老师又一次说到了文化,陕北文化。
他希望老师能多呆一段时间,老师总是能让他打开另一个世界,在普通生活的基础上活出一种不普通来。老师生活上很随意,随意得像玩,但在内心里却非常高大,他的内心远远超越了肉体,活得很诗意,也活得很超拔。他能从一支曲上生发开去,和整个国家乃至世界联系起来。似乎生活的一切世俗离他很远,一切对他的议论看法他都充耳不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活得不累,很轻松,对待生活总是充满热望,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
老师说走就走,临走时留下一句:抬起头,向前走!
10
这个活有些远,接还是不接?
最后还是接了。
活在无定河入口处的黄河岸边,已经不是紫靖县地界了,属于紫涧县管辖的范围。这也是好音最终决定接活的原因,一来他想看黄河,生在陕北地界,只听说过黄河,还没亲眼见过。二来他想人家既然几百里之外冲着自己而来,是人家看上自己的活了,这种抬举是应该给人家一个面子的。
好音作了最充分的准备。
半年前,好音去了趟省城,拿着最初被父亲摔碎后来自己全力拼接起的那支唢呐,他找了全省城最好的一家唢呐制作店,要求他们照着这支唢呐原封原样的制作一支,价钱不还价。
三个月以后,拿回来的。真好。
唢呐班是被汽车接的,路太远。一班人很兴奋,坐过驴拉车,坐过拖拉机,第一次坐小轿车,嘁嘁喳喳说个不停。
汽车沿着平水河一直往下走,走到无定河,平水河消失了,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无定河。无定河是陕北最大的一条河,也是陕北入黄河的最大支流。
应该快进村了。太阳到山顶了,无定河谷开始铺上一层暗影,河床变窄了,窄得有些狭。河床没了黄沙,没了黄土,全是裸露的蓝青色岩石,层层叠叠的,将无定河挤迫进石崖里。汽车的时速陡然降下来,石子路面有些凹凸,像正月里扭秧歌的队伍,汽车一会儿撩臀,一会儿摆手,一会儿手舞足蹈,车上的人停止了鼓嘈,抓紧了扶手,有一个开始泛呕。司机说,进入鱼儿峁了,入黄河的口子弯道多,要弯这样的十八道弯呢。
天黑尽才进的村。村子叫窄腰关,就在鱼儿峁上方,离黄河口二三里地。鱼儿峁是无定河入黄河口的最大一个弯,因为弯得像一条鱼,尖嘴细尾,当地人就叫鱼儿峁。黄河岸边的地形很复杂,山明显地多起来,山跟下全是岩石,只有快到山顶,才能见到黄。土也不厚,薄薄地像顶个帽子。窄腰关是个细长条山峁,山峁中段凹下去一截,就像拦腰束了一根带子,窄窄隘隘的,带子处散落着上百户人家。
院子足够大,院墙也高,石块斜插砌成的,一个老式大门,看上去有些年代了,门楣上嵌着一副匾额“积厚流光”。院里窑洞也多,典型的陕北建筑格式,明五暗四六厢窑,只是有些陈旧,窑面剥落,地砖坑洼,七齐八豁。
和陕北普通葬礼异样的是,院里四圈围满了花圈,靠院墙处还围了两层以至三层。陕北一般葬礼是不送花圈的,只送纸钱和馒头献果。
主家说,还有不一样的是,明早要开追悼会。
翌日,太阳刚从鱼儿峁跳过来,葬礼的气氛就开始浓重。四乡里的民众陆陆续续来了,乡长来了,县长来了,市里还来了个总工会主席,偌大的院子挤成一疙瘩。
悼词是县长念的,好高的规格。
好音听明白了。
逝去的主人不是一般人。地主家庭,十五岁从学校参加革命,闹过土改,打过游击,坐过两次监狱,解放后任紫涧县县长。那次运动,被抓了出来,说他在监狱里写过自首书,他硬是不承认,就一直挨到运动结束才获解放。运动结束,组织上恢复他的县长职务,他主动要求,自己已经五十九了,就让给年轻人去干吧。像当初闹革命一样,背着一捆被褥,回到了老家,又是修桥,又是补路,还拿出自己的退休金办起了红枣加工厂,开发鱼儿峁旅游……
追悼会结束,第二项仪式是,向亡灵告别。
唢呐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院子里立时静了下来,孝子们的哭声变成了抽咽,就像一阵倾盆大雨过后天上的云彩稀薄了,只有点滴的雨稀疏着,厨房里刀碗碰撞的声音停止了,他们本来是着急地预备着出殡后的饭菜的,司仪大声安排先后告别顺序的声音消失了,只有轻声轻气的脚步……院子里只有花圈,白漫漫一片花圈,花圈上署名的是紫林市政府,紫涧县政府,枣林乡政府,还有……
唢呐声飘出院子,飘出窄腰关,飘向无定河道。唢呐声冲不出鱼儿峁,呜呜咽咽地纽结在无定河道里,那河道太逼窄了,窄得只剩下几米宽了。无定河本来不是这样的,这条陕北的母亲河自发源于白于山脉,一路上遇山劈山,遇沙淌沙,遇土凿土,遇沟越沟,浩浩荡荡,最宽处竟然衍漫为千米河床,扬扬洒洒,一泻千里,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陕北人气概……唯有到了快入黄河的鱼儿峁,陡然间九曲十八回,变成了小脚女人,走一步,扭一扭,九曲十八回,扭出十八个弯道。不怨她,她毕竟穷尽了一生,用她的一双小脚走过了四百九十一公里的漫漫长路,才走到了鱼儿峁。面对曾有的辉煌,面对一步一趋的艰难,她想回过头去,再看一看曾经走过的路途,再看一看沿途的高粱飘红,再闻一闻两岸的稻谷飘香……她还有那些沿途不断汇入的儿女子孙,是它们壮大了她的身躯,是它们滋养了她的血肉。她舍不下它们,她割不断对它们的情分。所以她就不断地回头,不断地将自己的身躯左屈右扭,扭出九曲十八弯的河道……好音已经完全沉浸在无定河道的九曲十八弯里了,他看到了鱼儿峁,看到了河床下挣扎扭曲的无定河水……
河水清澈,打着旋儿,旋过来,旋过去,刚准备向前,一个旋儿旋过来,又倒回去了。好音感觉,唢呐很沉,大概是这支唢呐的木材名贵,或许是制作者凝聚了太多的辛劳,唢呐总是走不出鱼儿峁,就盘旋在九曲十八弯的上空。天是蓝的,蓝得像一面镜子,地是黄的,地老天荒的黄,一丝风也没有,唢呐曲很粘稠,腻腻地粘在黄土地上……好音吹的是《粉红莲》,不,是改编了的《粉红莲》。这是他自己改编的,用他自己的思考改编的,他将这支曲子再一步趋向内心趋向黄土地。原来的改编更多的添加了趋同,添加了外向的哀怨深婉。好音则更趋向于内心,趋向于血缘凝结的不可分割,趋向于记忆的调动,一个人在即将与世界告别的时刻,所有人几乎都会被记忆抓住,这个人的一生都会在记忆的屏幕上被放大,放大最多的是细节,是一掬一掬糊满手缝的屎尿,是一口一口嘴对嘴的细嚼后的奉递,是一夜一夜灯底下的缝补,是一次一次远行后的前路张望,是一掀一掀土路上的填坑,是一块一块桥墩上的垒积……此时的音乐不仅是不变的哀愁,还需要跳跃,需要记忆的跳跃,需要屏幕的播放
呜——一个孝子实在憋不住了,眼泪滴在了棺木上。陕北人讲究,眼泪是不能入棺的,入了棺不吉利。可他哪里顾得了许多,他想起了父亲,父亲的一生,直到临咽气的那一刻,他还是不想走,他说到了红枣加工厂的管理,他说到了鱼儿峁的将来。他说,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事才刚刚开头。他不想就这么匆匆而走……像传染病似的,村长落泪了,他将脸偏过去,乡长的眼窝红了,他不敢去揩,县长的头低了下去,低得很深。告别的队伍很慢,人们迈不开步子,都想再最后看一眼这位老人。
起风了,一缕风吹过来,吹在好音唢呐的铜碗上,铜碗颤了颤,又执稳了。风过处,他似乎听到了两种声音,一种声音说,我不敢听你的葬礼曲,一听,几天就缓不过劲来;另一种声音说,这曲子也太哀了,哀得我跳不动了。
啪嗒一声,来得很突然,就在好音身边,那个打下手唢呐的栽倒了。不知是因为过于疲惫,不知是因为吹得过于卖力,不知是因为禁不住悲哀的感染……按理说,这个拉下手的唢呐手,跟着好音曾经历过若干次葬人的场面,各种各样的悲哀都曾经历过了。那些死了的人,多数是老死的,还有十几岁就病死的,还有被人活活打死的,还有不明不白死了的,越是不正常死亡的,那些个悲哀就越盛,那些个哭法就越让人揪心。不仅是家人,只要是在场的,都是被眼泪泡起的。也没见这个打下手的就触地呀。今儿这是怎么了?或许是有感于这种场面,这种感染人的场面,在当今的世面,这个老头还真是个好老头,老头好了,所以才乡长县长这么多头面人物出场。这是感动,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感动。原来没看出来,这个一向善于做下手、拉筒筒地腼腆后生竟然怀揣一颗如此易感之心。
问题是,现在是什么时间,是正在节骨眼上,是所有在场的人都倾听着的方向,是所有孝子贤孙们都被唢呐导引着沉浸于一片悲哀氛围的当下,这个当下手的却倒地了。不能说天塌一半,也足以是天倾一角了。尽管拉下手的不是主导,不是主角,但作为一种音乐,那是和声,是伴奏。在一支唢呐班里,一个人是一个人的角色,别说吹下手了,即使是鼓手锣手,也是万万缺不得的。缺了,就成了不完满,就成了残缺。尤其是婚丧场面,是有各种讲究的,最讲究的就是完满,就是顺当,一旦遇了卡顿,就是一种预兆,就是一种不吉祥,就会给主家增添无尽的说不出的后怕。
好一个好音,在人们还没来得及反应,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的一刹那,好音伸出左手,抽出了倒在地上的拉筒筒下手手里的唢呐,插入自己的嘴里。原来他的嘴是正对着唢呐口的,现在,他不得不调整嘴型,将上手唢呐的端口移向右边,将下手唢呐的端口移向左边。这样,他的嘴里就不再是一支唢呐了,而是两支唢呐,一支上手的唢呐,一支下手的唢呐。两支唢呐同在一只嘴里,右边吹的是上手,左边吹的是下手,右手按的是上手的音符,左边按的是下手的音符。各按各的音,各吹各的调。奇也,怪也。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掌声了,那掌声盖过了唢呐的声音,盖过了哀哭的声音……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这,这是什么场合,怎么能鼓掌呢?
掌声一瞬间停了,齐茬茬停了。只有唢呐还没有停,好音依然一口吹两支唢呐。既吹上手,又吹下手。有会听的听出来了,这才叫和谐,比一个吹上手一个吹下手更和谐了,因为这是一个人,一个嘴,能不和谐吗?
好音抬起唢呐,顺着唢呐的方向,他看到了太阳,太阳下面是无定河入黄河的河口。河口敞亮,阔达,奔腾着一往向前。好音身子一抖,一腔浩然之气从胸腔升腾而起,他再一次执高唢呐,他看到了黄河的昂扬,看到了黄河的博大,翻卷着浪花呼啸而去,咆哮着狂涛滚滚向前,敞着胸脯将无定河拥进了怀抱……
院子里,人们的脸齐刷刷抬了起来,胸脯力昂昂挺了起来,眼泪不见了,哭声消失了……
无定河没了,就像一个婴儿躺进了母亲的腹囊,就像一颗松树没入了森林。
原刊于《福建文学》2022年第6期
作家简介
垄耘,本名龙云。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陕西作协书画院副院长,黄土文化研究会会长。著有长篇小说《女人红》,文化学著作《说陕北民歌》《信天而游:陕北民歌考察笔记》,散文集《老榆林》,理论评论集《点击文学》《文外余序》,主编各种文集十余部。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表文学作品、影视剧本、科研论文等 400多万字。
摘选自:文学陕军,版权属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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