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动京城、牵连广泛,晚清最大的科举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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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动京城、牵连广泛,晚清最大的科举弊案
尔等论命莫论文
一九○五年九月二日,清廷宣布废除科举考试,一位身在山西的举人刘大鹏听到消息后如天辟雷轰,连死的心都有了。他在当天的日记中绝望地写道:「心若死灰,看得眼前一切,均属空虚。」
刘大鹏只是晚清士子们的一个代表。延绵千余年的科举考试,是中国传统教育制度的象征,也是中国社会良性运行的重要枢纽。曾经有一位外国记者在《纽约时报》上撰文称,科举考试是「大清国政治体系和社会体系的核心」。它有一整套成熟完善的人才选拔和官员任用规则,对于促进社会各阶层流动起着不可小视的作用,从某种角度说,也体现出了公平、公正性。实事求是的说,科举考试有着诸多优点,不然,这套制度也不会延绵千余年。
然而到了晚清,社会出现了全方位崩溃。腐败不止于官场,人心的腐败也达到登峰造极。随着政治溃烂以及各种社会危机的加剧,科举舞弊愈演愈烈,已经成了无法医治的顽疾。舞弊手段之新奇,花样翻新之层出不穷,让人瞠目结舌。走后门,通关节,买试卷,传递,夹带,箱贮,冒籍,枪替……除了上述个人层面的作弊之外,最大的舞弊来自于国家层面──卖官鬻爵,由政府出面公开买卖功名。金钱直接参与交换,与知识学问构成了买卖关系,这对于科举制度的公平、公正是一个极大的伤害。
有一则故事。戊午科场大案发生后的第二年,副都御史煜纶典试四川。煜纶是皇族宗室,没有什么学问,按规矩,考生考完后,由房考官阅卷。房考官将自己认为不错的卷子加批后,推荐给主考官。但是煜纶觉得这太麻烦,于是差人到城隍庙中抬来几尊菩萨,将考生姓名逐一写在竹签上,放入一个大筐筒中,像赴庙求签者那样摇晃竹签。第一根竹签落地者为第一名,第二根竹签落地者为第二名,依此类推。消息为外界所知,有人作了一联:
尔等论命莫论文,碰;
咱们用手不用眼,摇。
这则故事虽然是野史上记载的,听起来像是笑话,荒谬绝伦,但是晚清历史上并不乏此类真实的例子。据《清稗类钞·考试类》记载,曾经多次主持过科举考试的大学士穆彰阿,在科举考试中「每置荐卷于几,焚香一炉,望空遥拜。衣袋中常置烟壶二,一琥珀,一白玉,款式大小相等,取一卷出,即向衣袋中摸烟壶,得琥珀则中,白玉则否。额满,则将余卷一律屏之。」
为了保证科举考试公平、公正,清廷也制定了《钦定科场条例》。对于科举考场上的作弊现象,官府绞尽脑汁,出台回避制、复试制、弥封制等条规,对舞弊者予以严厉打击。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抑制这轰轰烈烈的舞弊风气,终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中国历史上几宗最大、最惨烈的科场舞弊案,都发生在考试制度最缜密的清朝。而其中最让朝野上下为之震动的,莫过于咸丰八年的那一场戊午科场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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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之兆
咸丰八年(一八五八),农历戊午年,也就是马年。
这一年,清王朝正处在剧烈的动荡之中。先是四月初八日,英法联军炮轰天津大沽口炮台,大沽口失陷,英、法联军进犯天津,清政府派钦差大臣桂良、花沙纳,与英、法、俄、美各国代表签订《天津条约》。紧接着沙俄趁火打劫,以武力迫使黑龙江将军签订《瑗珲条约》,中国失去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约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
国内局势也十分令人不安。太平军在广西金田起事后,一路杀到南京,占据了南中国的半壁江山。这一年八月,太平军李秀成、陈玉成部合围击破溃清军江北大营,给了清廷以沉重打击;到了十月,李秀成、陈玉成部又在安徽三河镇大败湘军,此一役史称「三河大捷」,给已遭受重创的清廷再猛击一掌。听到消息后,曾国藩「哀恸慎膺,减食数日」,咸丰皇帝奕詝也极为震惊,沉默不语,暗自落下了伤心的眼泪。
二十七岁的年轻皇帝奕詝独坐在紫禁城里黯然神伤。鸦片战争使得中国历史发生了划时代的巨变,清王朝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正是在这么一种极其艰难复杂的背景下,他从父亲道光皇帝手里接过了皇位。
奕詝才二十七岁,身体却虚弱得与年龄不大相符。刚看过一阵奏折,额角上已然冒出了汗珠,胸前隐隐作痛,双颊潮热。他稍事休息片刻,又着手处理下一桩公务。局势严峻,事务繁多,每一念及自己肩上的责任,奕詝丝毫不敢怠慢。
眼下,奕詝正待处理的一桩事情是戊午科举大考。
历朝历代,皇帝都把科举考试当作头等大事。戊午年,正是大比之年①。天下的士子们翘首期盼,终于等来了这个时刻。而朝廷也正当急需用人之际,披榛采兰,招贤纳士,皇帝不能不高度重视。
这一年,顺天府的乡试格外引人注目。乡试,俗称「考举人」,是省一级的科举考试。顺天府是北京城所在地,因此与各省乡试又有不同,乃是面向全国士子们的省级科举考试。
每逢天下大比之年的前一年,国子监就会向全国发布文告,要求参加顺天府乡试的考生携带本籍公文,于二月底之前赴京城报到。福建、广东、云南、贵州、四川等路途遥远省份的考生,准许延迟至四月底前报到。天下士子闻风而动,从四面八方涌向京都,期待一举成名天下知。而顺天府大小衙门里的若干官员,也随之紧张而有秩序地忙碌起来。除正、副考官外,还有提调官、监试官、供给官、誊录官、对读官、受卷官、弥封官、巡绰官、监门官、搜捡怀挟官、收掌试卷官等等一干官员,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准备迎接这一场朝野注目的科举考试。
这一年顺天乡试的主考官,选中的是六十三岁的柏葰。
柏葰,原名松俊,蒙古正蓝旗人。按照古时候的习惯,朝廷处以极刑的人,姓名往往会被官方更改,或者加三点水,或者加草字头,意即这些人属于山贼草寇之流。戊午科举案发之后,此人「松」的姓氏改成了「柏」,「俊」字加了个草字头,成了「葰」。于是,「松俊」成了「柏葰」。
这位道光年间的进士,曾经作为朝鲜正使出使朝鲜。事务结束后,朝鲜国王依惯例有所馈赠,要赠送他沿途费用和一些礼品。被他婉言谢绝,并奏请朝廷备案。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柏葰平时注重廉洁奉公,即便送上门的银子,他也轻易不收,也不是一个喜欢贪污受贿的官。但是历史运行的轨迹常常显得诡谲,正是这么一个还应该算作是清官的官,却成了戊午科场案的主角。
这一年的副考官有两个人。一个是兵部尚书朱凤标,另一个是都察院左副御史程庭桂。八月六日,大学士柏葰接到皇帝的任命后,带着两名副考官朱凤标、程庭桂在午门外坐上亮轿,直奔位于崇文门的顺天府贡院。
贡院大门前立着一架牌坊,上书四个大字:天开文运。字是魏碑体,在苍茫的天空下显得遒劲有力。透过这架石牌坊望过去,一幅幅浮雕缕刻的图案隐隐可见,贡院里,木板和苇席搭盖成的考棚鳞次栉比,周围是一道围墙,将贡院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顺天府贡院有大门五间,人称「龙门」,隐含鲤鱼跳龙门之意。贡院内的中路依次有明远档、至公堂、聚奎阁、会经堂等等。至公堂正中,悬有一块御匾,上书「旁求俊」三个大字。两边是明代大学士杨士奇题写的楹联:「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走在贡院的路上,无处不透出庄重与威严。主考官柏葰身分高贵,地位不凡。按照当时的官品,他是从一品,军机大臣。这天,他带着两名副考官朱凤标、程庭桂来到贡院,四处巡视了一番。对差役们所做的各项准备工作比较满意,柏葰不时地转过头来,和身边的朱凤标、程庭桂说几句什么,脸上不时浮起愉悦的神情。
按照考试规则,试卷由皇帝亲自钦定,然后发还给内阁。由专人负责将试卷装进题匣,上锁,再把钥匙交到主考官的手中。科举考试之前,任何人不得打开题匣。那个涂着红色油漆的题匣,由几名内帘官员专门负责看管,彼此之间互为监督,谁也不得轻易越雷池半步。一整套系统非常规范严密,有效地防制了考题的事先泄漏。
然而就在主考官柏葰巡视后的第二天,贡院里就闹起了一场小风波。
有个提调官叫蒋达,这人和《水浒》中的鲁达的名字有点相似,行事风格也比较相近,鲁莽粗暴,不计后果。考试日期临近,他到贡院里来检查指导工作,发现有些细节做得不到位,考场中的若干物资供给不足。不管三七二十一,蒋达将一个名叫蒋大辅的办事员狠狠地斥责了一通。蒋达的训斥方式很特别,他不是用嘴巴训话,而是用鞭子训话。不由分说,他令人将蒋大辅梱绑起来,按在地上,辟头盖脸一顿皮鞭,打得蒋大辅嗷嗷直叫唤。
吵闹声惊动了贡院中的另一个人。这个人叫做梁同新,广东番禺人,官衔是顺天府尹。此官职为正三品,是顺天府的最高长官,是个能够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角儿。如果顺天府尹的智谋足够多,骨头足够硬,甚至可以影响到皇帝的一些决策。梁同新从厢房里踱步而出,正好看见了眼前这血淋淋的一幕。可怜的蒋大辅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一滩鲜血从他的身下流淌而出,慢慢地向外蔓延。蒋大辅痛苦地倦缩在地上,偌大的壮汉此刻像是一只发抖的猫。
梁同新上前去同蒋达理论,蒋达压根儿听不进去。他气壮如牛地大声吼叫,说考场中物资供给不足,细节做得不到位,表面上是办事员的问题,实际上是领导的责任。言下之意好像是说,蒋大辅是在替上司梁同新挨板子。梁同新实在听不下去了,提调官只是个六品的官员,竟在堂堂三品大员面前摆威风,是可忍敦不可忍?于是梁同新下令,让兵丁们将蒋达驱逐出去,又在大门上挂了一把锁,明令不许蒋达进入贡院。
蒋达狂怒之下,不顾贡院已经关闭,擅自来到大门前击鼓喊冤。这一下澈底把事情闹大了。蒋达还不善罢甘休,找个御史向朝廷奏了一本,弹劾梁同新怠忽职守,袒护属吏,犯了渎职罪。
奏折转到了大学士柏葰手里,心中不由得动了怒。顺天府的乡试还没有开始,两个官员就闹了这么一出,真是糊涂透顶!经禀报朝廷之后,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蒋达被革职,梁同新降为四品京堂候补,由实权人物变成了挂职官员。
出了这件事后,北京城里的气氛骤然变得诡谲起来。
据薛福成《庸庵笔记》记载,戊午科举的那一年,京城里谣言四起,市民们街谈巷议,说是有一天傍晚,天色将黑时分,贡院里出现了大头鬼。人们纷纷议论,贡院中的大头鬼不会轻易出,一旦出了,当年科举必闹大案。
薛福成笔记中说到的贡院大头鬼,据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天地神明,专门来考场帮助考官维持秩序、主持公道的;第二类是各家考生的祖先亡灵,来考场为参考的儿孙们打气助阵的;第三类则是恩仇二鬼,是与某考生或某家族有恩有仇的,他们一旦来到考场,必定会兴风作浪。前两类鬼可以不用管,第三类「恩仇二鬼」,则是非管不可。
管鬼的方法也很有趣:大考的前一天,考场职事官穿上官服,焚香祭拜,以召各路相关鬼神。焚香祭拜完毕后,职事官令军卒们朝冥冥之处摇晃一面黑旗,意思是给鬼鬼神神们指路,不要走错了位置。同时,军卒们一面摇旗一面还要拖长了腔调凄厉地呼叫:「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啊──」无限的虚空中,似乎能够感受到浩浩荡荡的鬼神队伍在缓步行进,还似乎能够听见鬼神们衣服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等到鬼神队伍在军卒们三色旗的引导下在考场中就座,这个迎鬼的仪式就算是结束了。到了第二天,考生们点名入场,他们的考棚里大概已经有几个鬼神在恭候了。
这件事听起来荒诞,让人心生悚惧,却也不是凭空生事。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离奇怪诞的考场故事,那些故事或多或少与大头鬼有某种关联。
连续出了这么两件事,主考官柏葰的心情有点糟糕。按照清代《钦定科场条例》,圣旨一经宣读,主考官、副考官必须搬往贡院居住。柏葰和朱凤标、程庭桂已经住进贡院半个月了,没想到不祥之兆时隐时现,像明朗天空中隐约可见的那一丝乌云,这让柏葰的心里多少有点不安。
这一年柏葰六十三岁。他没有料到,自己在官场上的前途真的会就此了结。不仅如此,错综复杂的戊午科场案最后还让他掉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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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士子每三年进京赶考一次,这一年称作大比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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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榜题名是祸事
乡试三场,八月初九开始,至十六日结束。临考试前,考生们一个个排队进入考场,考官们挨个搜身,防止夹带舞弊;然后是唱名、发卷等一系列繁琐而又必须做的程式。考生们进入考棚后,贡院里便安静了下来。到了这种时候,柏葰并不轻松,科考是朝廷的头等大事,丝毫不敢马虎。他一边安排考官在各个考棚之间巡察,一边倾听各种回报和请示,及时做出批示,严防考场内外出任何一点纰漏。
幸运的是一切都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到了九月放榜的日子,主考官柏葰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正式放榜时间是九月十六。这张榜俗称「龙虎榜」,放榜的前一天,午夜时分,公堂上摆设公案,五个官座前,都点起一对明晃晃的大红烛。公案上放着一叠取中的考卷,座椅上坐着五位大官:居中的是主考官柏葰,左边是朱凤标,右边是程庭桂,另外两边的还有监试官和提调官。值班的办事员把墨卷的弥封当堂拆开,另一个办事员用纸条填上考生的姓名、年龄、籍贯。经主考官、副考官等人逐一查核后,从门缝中传出,录报的就通知报子,报子就去寻找考生的住处报喜去了。
好不容易做完了这些,柏葰终于走出了贡院。鹿鸣宴后,便接到圣旨,着柏葰「补授大学士,管理兵部事务」。官场上再上层楼,从一品成为正一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进入到最高权力的核心部分。
到了九月十六,张榜之日,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们争相前来观榜。他们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把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忽然,人群中有个考生惊奇地叫道:「出怪事了,戏子怎么可以中举?而且还中了个第七名!」顺着那人手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在金榜第七名的位置上,赫然写着「平龄」二字,后面还有个括弧,括弧里写着:「旗人」。
这一下,人群中炸开了锅,人声鼎沸,四周的咒骂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那些考试成绩不佳、未能中榜的考生,更是觉得满肚子冤屈,三年寒窗苦读,熬更守夜,不知受了多少磨难,如今却榜上无名,这里头肯定有鬼!
这边士子们议论纷纷,另一边有个叫孟传金的御史,已经向咸丰皇帝上了一道奏折。孟传金在奏折中写道:「中式举人平龄,朱墨不符①,物议沸腾,请特行复试。」
按照御史孟传金奏折中的说法,旗人平龄,除了会唱两口好皮黄,其他一无所长,居然在金榜上高中第七名。事出蹊跷,必须立案审查。咸丰皇帝看过了这道奏折,大为光火。按科举制度规定,有四类人是不允许参加科举考试的。这四类人分别是倡、优、隶、皂。倡即娼妓,不仅本人不能参考,后代也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优即优伶,同倡一样,也是三代之外才有考试的资格;隶指的是官府衙门里对犯罪人执行刑杖的人,也就是俗称的刽子手;皂是指在军队中服杂役的人。平龄唱戏,属于优伶,本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的。现在他不仅参加了考试,还高中了第七名,无怪乎士子们群情汹涌,激愤难平。
朝廷派出了一队缇骑,在皇城根下的一条胡同里逮捕了旗人平龄。
平龄是个三十岁刚刚出头的年轻人,得知金榜题名后,兴奋得几夜没有睡好觉。他夸下海口,过几天,要好好办几桌筵席来宴请宾朋好友。谁知道喜庆的筵席还没来得及办,大门口却来了抓捕他的十几个兵丁。
平龄被抓捕后,一路喊冤,说他参加考试是凭真才实学,没有任何弄虚作假的地方。老天有眼,如果他有半句谎话,遭天打五雷辟。
到了官府衙门,平龄依然喊冤不止。初次上堂审讯,平龄招供说,他是个旗人,一直住在皇城根下的北京城里,一向循规蹈矩,以前也没有任何犯罪纪录。平生只知晓寒窗读书,日夜陪伴着一盏青灯,一纸黄卷,抛弃世俗的纷繁琐屑,进入到那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清苦境界。说到戏子一事,平龄又招供道,他根本不是什么优伶,祖辈中也没有唱戏出身的人。只不过平日里闲暇无事,爱唱几句皮黄,顶多也就算是个玩票的票友,说他戏子是天大的冤屈。一定是有仇人见他考中了举人,心中不服,在其中捣鬼。
第一次过堂完毕,平龄被送回到牢房里,等候再次提审。
此时的平龄已经通过了科举考试,获得了举人身分,按照清廷的法律,对举人身分的人,是不能使用刑讯的。于是,专案组上奏,剥夺平龄的举人身分。皇帝准奏。这一来可就惨了,允许使用刑讯,对于衙役们来说,最有效的一招是棍棒伺候。看起来,平龄果真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他不懂监狱里的潜规则,只会逢人就喊冤叫屈。如果不送银子,无论你有多大的冤屈,都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不送银子,无论你喊冤的声调多高,招来的只是愤怒的棍棒。衙役们手中的棍棒,向来只认银子不认人。
会审团抓住案情深入调查,从誊抄员到校对员、审读员,又到协同主考阅卷的同考官,逐一讯问排查,对旗人平龄的朱、墨两份试卷认真披阅。事情渐渐浮出水面,有了比较清晰的眉目。
负责平龄试卷阅卷的同考官名叫邹石麟。此人是浙江会稽人,进士出身,他一生专心治学,人称「廉儒」,在社会上口碑不错。据邹石麟交待,当天考生们交卷之后,他去复查试卷,发现平龄的那份朱卷内草稿不全,诗中有七个错字。以为是誊录官的笔误,遂随手代为改正。邹石麟说,他和考生平龄并不认识,也没有任何交往,更没有收受平龄的贿赂。希望上司明察秋毫,原谅他的这一次错误,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朝廷并没有给他这次机会。可怜邹石麟,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所犯的错误是过于认真负责。如果他发现了朱卷中的错字而却不去改正,听之任之,就不会有后来的重罚。因为这件事,邹石麟被清廷革职,永不叙用。从官场上下台后,邹石麟回到他以前工作过的山东,主讲聊城启文书院,一年后病逝。
比邹石麟更加悲摧的是旗人平龄。别人金榜题名是幸福的事,到了他这儿,金榜题名成了祸事。先是被人怀疑是戏子,朝廷派出差役将他抓入牢房中。又因平龄为人耿直,处事待物缺乏灵活性,节骨眼上不会使银子消灾,在牢房里关押了十几天,居然不明不白地死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监狱里忽然死掉,不用说,肯定是动用了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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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为朱卷,墨为墨卷。考生的原卷称为墨卷,弥封糊名后,由誊录人用朱笔誊写一遍,送交考官批阅,称为朱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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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被送上了断头台
科举考试死了人,这事震惊朝野,也惊动了咸丰皇帝。
御史孟传金向咸丰皇帝上疏,禀报戏子平龄试卷错谬之事,只是拉开了这桩大案的序曲。
接下来,咸丰皇帝派出了一个专案组,要对戊午科举案进行澈底调查。专案组成员四人: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兵部的满、汉尚书全庆和陈孚恩。
据说,咸丰皇帝之所以如此重视此案,一来是因为朝廷历来视科举为头等大事,他对考试舞弊深恶痛绝,如今出了纰漏,不能不重视;二来是因为有人逼宫。逼宫者是内务府大臣肃顺。
肃顺,咸丰时期的一个重要人物。此人字雨亭,满洲镶蓝旗人,宗室贵族。自道光中期,肃顺历任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等职。深受咸丰皇帝的信任和依赖,在清宫中八面威风,煊赫一时。
柏葰做官,素来清廉正派。但是清廉正派的官员,在权力圈中并不一定会受欢迎。一个人会不会做官,官运能不能长久,关键还在于站队不要站错。柏葰虽然有百般好处,也受咸丰皇帝赏识,但是他站队站错了,不仅没有站到权势薰天的肃顺派一边,反而站到了对立面上,成了肃顺派的政敌。
这样一来,柏葰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咸丰皇帝派出的四人专案组,其中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是肃顺的两个哥哥。他们对于自己的政敌应该下什么样的毒手,当然是心知肚明的。
咸丰皇帝也提防了这一手。他在派出专案组的同时,专门传下一道谕旨安慰柏葰。谕旨中说,如果查出科场上确实有舞弊行为,自然依律惩处。但是在问题还没有查清之前,你只管照常上班,安心工作,不必太过担心。另外,为了避免别人议论,你暂时不用入朝觐见。这一番话软里藏针,软中带硬,既是安抚,又是威慑,让柏葰心里更加动荡不安起来。
平龄的死,使得戊午科举案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经过专案组的调查,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参加顺天府科举考试的,共有近三百名士子高中举人。经过核查,在这三百份试卷中,有五十份试卷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问题。这五十份试卷又被分成了两类,一类属于「可议」,即出现的问题还在可控范围内,或者是笔误,或者是誊录中出了差错。另一类的十二份试卷问题比较严重,需要继续认真查核。
专案组写了份调查报告,矛头直接指向刚刚提升为军机大臣的大学士柏葰,斥责「本年乡试主考、同考荒谬至极」,应当严肃惩处。
看过这份调查报告,咸丰皇帝动怒了。现在,就算他想要庇护柏葰,也已经成骑虎之势,难以顾及。何况,对于科场舞弊,咸丰皇帝是极端厌恶的。几天后,咸丰皇帝传下了一道谕旨:柏葰革职,听候传讯。
这道谕旨一出,柏葰的一系列官职全部免除,头顶上的耀眼光环瞬间散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臣极顶,一夜之间从云端掉落泥土。
柏葰被收入监狱后,案件的调查取证工作仍在进行。这桩案子错综复杂,实际上与柏葰有关系的线索仅仅只有一条:他府上有个家仆名叫靳祥,参与到了收受贿赂的行列。
关于靳祥收受贿赂的详情,将在后文中讲述。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靳祥收受的银子并不多,只有十六两白银。而且,家仆靳祥跟随柏葰多年,此时柏葰年事已高,家中一切杂事都放心委托靳祥办理。也就是说,靳祥收受这十六两白银的贿赂,柏葰事先并不知情。
官场上的规则是,即便涉及家属,只要事情败露了,无论官员知情与否,都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专案组的载垣、端华等人,又向咸丰皇帝上了一道奏折。奏折中认定柏葰怂恿家人收条子、打招呼,比照《钦定科场条例》,应该处以斩刑。
奏折递到咸丰皇帝那儿,皇帝显得很无奈。几经踌躇,皇帝还是做出了决定,将柏葰处斩。
据说当时,咸丰皇帝还掉下了眼泪,他在谕旨上写下了这样几句话:情虽可原,法难宽宥。言念及此,不禁垂泣。
说白了,柏葰被杀,与贪污受贿关系不大,实际上是政治斗争的结果。
柏葰行刑之日,与他一起受斩刑的还有同案官员李鹤龄、浦安。
清人笔记云:这一天,柏葰按照惯例,穿戴好官服,戴上了红翎顶戴,来到了菜市口。先向皇宫方向鞠躬长揖,然后安静地坐下来,静静等候皇帝的谕旨。此时柏葰心中的想法是,皇帝只是同他闹着玩的,吓唬一下他,不可能真的要他的命。他对身边的官员说道,你们要好生伺候我,放心吧,皇上必有恩典。
过了一会儿,只见刑部尚书赵光一路痛哭而至。柏葰心中一惊,轻声说道,完了,完了。肃顺从中作祟,皇上也奈何他们不得。我死不足惜,肃顺他日必定也同我一样……
刽子手迎上来,左膝半跪,道一声「送中堂上天」,柏葰遂命丧黄泉。
柏葰死后,有人作挽联云:
其生也荣,其死也哀,雨露雷霆皆主德。
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皇天后土鉴孤忠。
时人评价戊午科场案处决柏葰一事,认为处置过于苛严,是出自于肃顺等人的推波助澜,借此打击政敌。即便如此,对于整饬晚清科举考场的风气,不能说没有帮助。晚清时的科举考场舞弊成风,官员们争相递条子、托关系成为公开的秘密。杀柏葰如同杀鸡儆猴,后来的官员一旦涉足科场,不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后数十年里,科场舞弊明显减少。《清史稿》云:「自此,司文衡者懔懔畏法,科场清肃,历三十年,至光绪中始渐驰,终未至前此之甚者。」
只是,柏葰充当了社会腐败风气的牺牲品,他有点冤。
两年后,清廷发生了辛酉政变。铁娘子慈禧不满肃顺等人的专权,联合恭亲王奕欣发动政变,夺回了政权。肃顺等顾命八大臣被斩首后,慈禧以皇帝的名义发谕旨,要重新审理柏葰一案。
谕旨一下,等于是已经平反昭雪。当即就有不少人积极回应,认为柏葰之死是个大冤案。经过一番重新审理,得出结论:柏葰诚朴谨慎,实属冤情。虽已置重刑,我朝仍应法外施仁,赐柏葰的儿子钟濂为四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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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到了一条大鱼
随着对五十本「问题试卷」的进一步覆核,冰山之一角渐渐浮出了水面。在审讯中,同考官浦安供出了一个关键人物。
这个人叫罗鸿绎,广东肇庆人,早先在刑部当主事。刑部主事这个官为六品,相当于现在中国司法部下属的一个处级干部。罗鸿绎出生在肇庆大户人家,祖辈靠做生意发家致富,家中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刑部主事这个官,也是父亲花银子给他买来的。然而,来到了京城,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在京城遍地是官的大背景下,如果想在官场上再有进步,就必须通过科举考试来镀一层金。
为了参加这次顺天府乡试,罗鸿绎放弃了所有娱乐活动,闭门读书,做足了功课。他踌躇满志,暗自想着鲤鱼跳龙门的美事。眼看着考试的日期渐渐临近了,罗鸿绎心里有了七八成把握。这一天,他想放松一下,不让神经绷得太紧。于是走出门来,到昆明湖边去游湖观风景。
沿途杨柳依依,阳光明媚,罗鸿绎的心情也是大好。走着走着,路上碰到了一个熟人。那人叫李鹤龄,是他的广东肇庆老乡,如今也在京城做官。不过,李鹤龄资格比他老,官衔也比他大,是从二品兵部侍郎。
听罗鸿绎说他要参加这次的顺天府乡试,李鹤龄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神情,压低了声音问,小弟今年参加乡试?罗鸿绎随口应道,是呀。李鹤龄一拍巴掌,吓了罗鸿绎一大跳。李鹤龄说,那敢情是巧了,今年无论你能不能考好,都有希望高中举人。罗鸿绎觉得好生奇怪,问对方为什么会这样说?李鹤龄道,如果成功考取,祝贺。万一考不取,来找我。
罗鸿绎悄声问,李大人锦囊里有什么妙计?
李鹤龄警觉地朝四周看看,低声告诉他:这事太巧了,今年顺天府的乡试,正好要任命我为同考官。
罗鸿绎「哦」了一声,心里想,那实在真是太巧了。
接下来,李鹤龄以官场老油条的身分,热心地向罗鸿绎传授了一些考场经验。按照李鹤龄的说法,若要想乡试过关,先须打通关节,具体的做法是递条子。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事先把需要特别记住的东西写成一张纸条,托人转交给参与阅卷的同考官,如果同考官肯帮忙,拿着这张纸条,找到考生的试卷,就可以暗做手脚。罗鸿绎是初次入闱参加科举,听李鹤龄讲到这些,他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便是在人们视为神圣殿堂的科举考场上,同样也是如此。
那天下午,罗鸿绎和李鹤龄在昆明湖边一直谈到夕阳西沉,方才各自散去。
通过李鹤龄的一番传授,罗鸿绎忽然感觉茅塞顿开。一条黄金大道在他面前伸展蔓延,直通往九霄云外。
不料考官的红榜公布后,却没有李鹤龄的名字。罗鸿绎去见李鹤龄,本心是想去商量个稳妥的办法,李鹤龄是个热心人,尽管同考官的名单中没有他,依然大包大揽,让罗鸿绎放心,他会尽心尽力把这个事办好。
李鹤龄并非浮夸吹牛之辈,他说话也不是放空炮。他有个朋友名叫浦安,字远帆,满洲镶黄旗人。咸丰三年(一八五三),李鹤龄参加科举考中进士,名列第三十六名,排在他前头是的浦安,名列第三十三名。两个同年经过一番交谈,志趣相投,话也投机,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虽然这一年李鹤龄没有当上同考官,但是同考官名单中却有浦安的名字。李鹤龄让罗鸿绎放心,正是因为有浦安。
李鹤龄在浦安那儿打好了招呼,托他到时候关照自己的小老乡罗鸿绎。浦安收下了递来的纸条,准备伺机行事。按照考场的内部规定,考卷经过朱墨环节之后,会被重新编号,然后分到各位同考官的手里。同考官相互之间不许联系,各自关在一间小房子里评判试卷。不知道浦安做了什么手脚,让罗鸿绎的考卷正好落到了他的手上。
浦安也是忠人所托,将罗鸿绎的考卷单独挑了出来,批上「气盛言宜,孟艺尤佳」的上好评语,上交到了主考官柏葰的手中。
可是,主考官柏葰看了这份考卷,却并不怎么满意。经过与两位副考官商议,决定将该份试卷打入副榜,定为备卷。副榜是正榜之外的候补名额,如果正榜内有不合格的考生,副榜可以替补上来,但这种机会并不是很多。浦安见推荐的考生被打入另册,觉得很没有面子。两天后,他找到柏葰的家仆靳祥,塞了十六两银子,让靳祥帮助通融,在柏葰面前美言几句。
有银子开路,靳祥毫不含糊,当着柏葰的面将考生罗鸿绎夸了一通,又说,同考官浦安只推荐了一份卷子,最好能录取,不然人家脸上无光。柏葰虽然年事已高,但是脑子还没有糊涂,他心里明白家仆靳祥必定是得了别人的好处,收受了红包。至于红包里装了多少银子,柏葰不想去过问。不仅不想过问,而且他也没有说破。家仆靳祥跟了他这么多年,也该朝好日子奔一奔了。思虑再三,柏葰心上一软,改变了主意,同意撤下一张考卷换上罗鸿绎的,让这个人的名字上了龙虎榜,中了第二三八名举人。
到了九月十六,开榜的日子,罗鸿绎看见金榜上有自己的名字,兴奋至极。他拿着士子们争相求购的题名榜来到李鹤龄府上,诚心诚意地表示感谢。李鹤龄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题名罗鸿绎的名字下画了五个圈。按照当时的潜规则,事已大功告成,罗鸿绎应该孝敬银两了。
不料罗鸿绎是一根筋,他认为自己和李鹤龄是肇庆老乡,又是李鹤龄自己先提到愿意帮忙的,怎么忽然涉及到了银两?虽然他也明白,李鹤龄帮忙之后,需要支付的银两是少不了的,但是一经李鹤龄这么当面表达出来,他的面子上很是有些挂不住。罗鸿绎是个直肠子,心里有什么事都装不住,脸上的表情此刻已经写满了愤懑。
李鹤龄在官场上见多识广,早已看出了罗鸿绎的不情愿。他上前去抚抚罗鸿绎的肩膀,说道:「你我之间,谈什么银子,简直是羞辱人。」听李鹤龄这么一说,罗鸿绎的情绪有所好转,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只听李鹤龄又说:「不过呢,听说浦安这段时间家中拮据。他在这件事情上出力甚大,无论如何,都应该拿出五百两银子去感谢他。」
话说到这儿,罗鸿绎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回家后,罗鸿绎准备了五百两银子,拿到李府,当面交给了李鹤龄。
李鹤龄收了银子之后,心中的贪念进一步膨胀。他不想遵守当初的约定,舍不得将白花花的银子交出去。不过呢,不拿点银子答谢浦安,好像也说不过去。这天上午,李鹤龄来到了浦安的府上,问了个好,相互搭讪了几句。李鹤龄将话题一转,说道:我那个小老乡罗鸿绎,想要拿银子来感谢你呢。
毕竟都是读书人,一提到银子,心中都升起了羞愧之感。浦安没有接这个话题,说了朝廷中的一些事,把话岔开了。李鹤龄见蒲安脸皮实在太薄,也就顺水推舟,闭口不再提银子的事。
浦安犹如哑巴吃黄连,虽然心里着急,却又不便直接开口。李鹤龄在浦安的府上坐了一会,虚与委蛇,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就这样耗了小半天时间,等到李鹤龄告辞离去,浦安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
李鹤龄想独自吞下那五百两银子,又打起了小老乡罗鸿绎的主意。他对罗鸿绎说,人家浦安帮了你大忙,找个机会去当面感谢,还是很需要的。罗鸿绎想,不是已经托你转交了五百两白银吗?再转念一想,李鹤龄也说得对,虽然托他转交了银两,当面致谢还是必须的。于是,罗鸿绎改天来到了浦安府上,口口声声说感谢老师。浦安连连摆手说,不用谢,不用谢,能够考中,是你的造化。罗鸿绎说,以后还要靠老师多多关照。浦安说,只要能帮上忙,那是应该的。双方接着寒暄了几句,临走时,罗鸿绎在茶盘里留下了十两银子。
留下的这十两银子,等于是打了浦安的脸。在罗鸿绎这边看来,已经托李鹤龄转交了五百两白银,这次的碎银权当见面礼,太正常不过了;而在浦安这边看来,完全是当面羞辱。冒着触犯清廷法律的风险帮忙,露馅了轻者撤职重者掉脑袋,得到的只是十两纹银的回报,这让他情何以堪?
等到罗鸿绎走后,浦安坐在屋子里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这口气难平。他派了个家丁,跟踪去追上了罗鸿绎,要将这件事情问出了究竟。家丁是个急性子,追上去揪住罗鸿绎的衣领,当胸就是一拳。罗鸿绎被打蒙了,昂起脖子像只公鸡,问那个家丁怎么回事?家丁说,你欺负我家老爷,打还是轻的。罗鸿绎认出了家丁是刚才在浦安府上端茶的那位,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忍下一口气,将家丁拉到一边,低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家丁回府后如实禀报,得知李鹤龄从罗鸿绎处收取了五百两白银,意欲独占,浦安肺都快要气炸了。第二天,浦安到了李鹤龄家中,借口家中有个内侄想捐官,急于用钱,向李鹤龄求援。李鹤龄听罢心领神会,这人很会演戏,脸上马上浮起了笑容,说道:这也太巧了,我那罗姓小老乡刚才来过,送了三百两白银,还没来得及送到浦兄府上。说着,李鹤龄将三百两白银托盘奉上。浦安终于拿到了银子,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再说罗鸿绎的考卷虽然过关了,但是科举考场中的道道鬼门关,他还没有全部过完。话说经过柏葰之手,将罗鸿绎的考卷列入到正榜,不过,正榜取中之卷,还要进行「磨勘」,也就是复审。罗鸿绎的卷子不但乖谬至极,错别字就有三百多个,磨勘官看到这份满纸都是错别字的试卷,心中不由得苦笑。转念一想,这份卷子是柏中堂亲自选送的,说不准有什么名堂呢。官场上的规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也就并没有声张,让这份卷子过了关。
科举考试结束后,因为旗人平龄的考生资格问题,戊午科举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御史孟传金上奏折之前,到那位磨勘官处进行调查,磨勘官便向孟御史透露了此事。孟御史闻讯,大为兴奋,这正好是个好例证,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股脑儿全都捅了出来。
咸丰皇帝听说有这么一张荒唐的试卷,不禁大为恼怒。派太监到礼部找出试卷,亲自复审,果然不错,满纸错别字,像是一群肆无忌惮的臭虫。
为慎重起见,咸丰皇帝决定再给罗鸿绎一个机会,让他到南书房重考一场。罗鸿绎听说要重考,而且是皇帝亲自点的名,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重考的结果自然不理想,满纸错别字不仅没减,反倒增多。这样一来,此案被定为「通关节」,交刑部严加追究。
顺藤摸瓜,查出了同考官浦安,查出了柏中堂的家仆靳祥,又查出了在其中穿针引线的李鹤龄。经过多次审讯,罗鸿绎案的犯罪事实经过终于弄清楚了。在罗案中,李鹤龄收受贿银二百两,浦安三一○两,靳祥十六两。
柏葰被问斩的那天,同时绑赴刑场的有三个人:李鹤龄、浦安、罗鸿绎。
此案中的最后一个涉案人是靳祥。在柏葰被处斩之前,柏葰的侄子钟英分发到甘肃去当知府。戊午科场案浮出水面后,柏葰为脱干系,须尽快将涉案的靳祥遣散,于是吩咐靳祥随钟英去甘肃,避开这阵风头。没想到政敌肃顺派不依不饶追查太紧,派人在陕西潼关截获了靳祥,带回京城归案。
过了几天,靳祥病死在监狱中。
至此,此案的所有涉案人,一个个全都赴了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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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二代肆无忌惮
在审理过程中,浦安还交待了一条重要线索:他曾听人谈及,副考官程庭桂在考场中烧毁过条子。至于是什么条子,浦安并不知情。
专案组得到了这条线索,立即抓捕了都察院左副御史、副考官程庭桂。
程庭桂(一七九六——一八六八),江苏吴县人,道光六年进士。这个人长期在京都当京官,深受道光皇帝赏识,曾任军机章京领班。有一则掌故: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道光皇帝忽然派他出任山东按察使,在皇宫中单独接见,命他坐下。皇帝御座前只有四个青垫,按常规只有军机大臣才能坐。程庭桂迟疑不决,不敢就坐。道光手指第一个青垫,说,坐下吧,有密旨。程庭桂这才叩头敢坐。道光皇帝命他立即赶到山东登州,查抄山西巡抚王兆琛的家产,以清查王兆琛的贪污受贿案。道光皇帝伸出左手中指,说道,此指居中,最长,凡事中则长,偏则短。派你去是因为你办事有原则,不会让地方官徇情包庇。从这则掌故中,可以看出道光皇帝对他的信任,也可以看出程庭桂办事的能力。
道光皇帝死后,咸丰皇帝继位,程庭桂的仕途就不再那么平坦了。
程庭桂被逮捕后,关入狱中,起初一两次审理他并不认帐,闭口否认条子之事。可是禁不住一顿棍棒伺候,程庭桂终于还是坦白了。据他交待,条子是他儿子程炳采为他人转送的。这些条子有工部候补郎中谢森墀,恩贡生王景麟,附贡生熊元培等,但是均未中榜,考试结束后他将这些条子烧掉了。
程庭桂还交待,他儿子程炳采同时接到了另外几个人的条子,因为那些条子的来头不小,他逐一地都收了下来。那批条子,都出自于官二代。其中包括刑部侍郎李清凤之子李旦华,工部侍郎潘曾莹之子潘祖同,湖南布政使潘铎之子潘敦俨等人。
这样一来,案情顿时显得严峻起来。晚清以降,社会进入全方位腐败,权力寻租,有个当官的爹真是好。每逢科举考试,考生们四处奔波,到处找路子、挖门子、钻空子,辗转相托,想方设法与考官搭上关系。官二代也活跃其间,通过各种方法递条子,目的还是为了捞银子。
据晚清笔记记载,这一时期,不仅考生以递不上条子为憾,考官也以收不到条子为耻。考官们欣然接受条子,甚至主动索要,已经蔚然成风。似乎收到的条子越多,自己的威望就越高,权势就越大。结果,自然是「此风已久,昌言无忌,恬不为怪」,科场风气糜烂不堪。
程庭桂在招供中还交待了一个重要情节。他儿子程炳采收下的那些条子,是通过家仆胡升送入考场的。胡升在送条子时办事不慎,被监场御史吴有朋发现。专案组马上派人去抓捕了吴有朋。经吴有朋坦承,当时他收缴了那些条子,对送条子的胡升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最关键的一条是,在那些批子中,他发现事涉兵部尚书陈孚恩,于是便将条子藏了起来。
陈孚恩(一八○二——一八六六),字少默,江西黎川人,由七品小官仕至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官场上这一路走来也并不容易。那批条子中,有一张条子是他儿子陈景彦的,陈孚恩并不知情。但是既然事情出了,他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至少也会落个管教子女不严的罪名。
前面说过,戊午科举案事发后,清廷成立了一个专案组。而兵部尚书陈孚恩,是专案组四成员之一。得知自己的儿子也参与其间递条子,陈孚恩觉得脸上特别没面子,不得不奏请回避,主动向咸丰皇帝提出辞呈,并自请严议。
案子牵涉面如此之广,竟涉及到多位官二代,这是咸丰皇帝先前没有想到的。这再一次说明,科举舞弊案的发生,其本质始终是权力与利益相勾结的产物。咸丰皇帝本来想让陈孚恩辞职,听候处理,但是一想到陈孚恩与肃顺关系极好,投鼠忌器,只好撤销了对陈孚恩的处理方案,反而命他秉公办事,继续参与专案组的审案工作。
此案中的涉案人员,工部候补郎中谢森墀,恩贡生王景麟,附贡生熊元培三人,虽然递过条子后均未中榜,但是闻讯朝廷严查案件,一个个也吓得不行,分别逃回了老家江苏、山东等地。但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三人均被派出的缇骑抓获,押回了北京城受审。
递条子的其他几个官二代,咸丰皇帝也分别作了处置。刑部侍郎李清凤之子李旦华,是假托其父之名给程炳采私送条子,李旦华被抓入牢房,李清凤告病多日,也交部议处;工部侍郎潘曾莹之子潘祖同,是为同乡谢森墀递条子,他父亲潘曾莹同样不知情,受到降职处分。虽说谢森墀未被录中,潘祖同也被抓入牢房。湖南布政使潘铎之子潘敦俨,经查递条子之事属实,也被收监。
经咸丰皇帝批准,上述涉案的官二代名单中,熊元培、李旦华、潘祖同、潘敦俨、陈景彦均着发往新疆流放赎罪。
科场大案越闹越大,唯有程庭桂、程炳采父子,结局最惨。咸丰九年(一八五九),七月,清廷奏结程家父子案,怡亲王载垣提议,将程家父子奏斩。专案组成员陈孚恩因为其子陈景彦牵涉案中,担心事情闹大了儿子也会跟着遭罪,于是请求从轻发落。咸丰皇帝也动了隐恻之心,不忍心让程家父子同时斩首,最后决定:儿子程炳采斩首,父亲程庭桂流放新疆。
据说,程庭桂发配新疆出发的那天,从监狱中提出,陈孚恩亲自前往迎候。见到了程庭桂,陈孚恩惺惺相惜,单膝下跪,流下了眼泪。程庭桂连连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还算仁慈,能饶了我这条小命。」陈孚恩久久无语,他抬头望了一下天空,轻声说:「皇恩浩荡,连我这条小命,也得谢皇上所赐呢。」
据统计,戊午科场一案共惩处九十一人。其中斩立决五人,遣戍三人,遣戍改赎罪者七人,革职七人,降级调用者十六人,罚俸一年者三十八人。
人们常说乱世用重典,也将戊午科场案作为一个经典案例。从表面上看,宰相柏葰因为十六两银子而被杀头(实际上十六两银子是家仆靳祥收受),对当时科场流行递条子、托关系、夹带舞弊之风是一次严厉的打击。皇帝所赏识、器重的一品大员,因为十六两银子丢了性命,给科举场中的腐败敲了一记警钟,对人心也是一次震撼。戊午科场案背后的有力推手是肃顺,如果不是他高举惩治腐败的大旗,宰相柏葰不可能有此悲惨下场。
不过,若认为肃顺在此案中一心为公,意在整肃弊政,那就大错特错了。两年后的恩科考试,肃顺一心要推手下心腹高心夔登上状元,不惜以身冒险。殿试前,肃顺千方百计打听到诗题为「纱窗宿斗牛得门字」,其中「纱窗宿斗牛」出自唐人孙邀的《夜宿云门寺》一诗。肃顺将题目告诉了高心夔,让他连夜做准备。第二天殿试,果然是这个题目。高心夔大喜过望,自以为成竹在胸,状元已经是囊中之物,匆匆写完后,出场找肃顺报喜。肃顺问了他答卷内容,跌足连声叫道:「完了!完了!」原来,高心夔一时疏忽,诗作押错了韵。而一旦错韵,内容再好也要被淘汰。最后放榜公告,高心夔名列四等,未能当成进士。
这个故事说明,肃顺的反腐败也并不是货真价实的。
本文节录自《晚清官场金钱陷阱》,原作者张永久
晚清第一科考舞弊案中,为何会有六分之一的考生被查出问题
皇家大考,戒备森严,防止夹带,脱光检验,24小时真人轮流视察。在科技并不发达的古代,对付考场作弊似乎并不困难。然而,1858年,晚清第一科考舞弊案中,六分之一的考生被查出问题,举国哗然,这种瞒天过海的神秘作弊手法到底是什么呢?
自有考试就有作弊,打隋朝建立科举制度以来,各朝各代的统治者想尽了办法对付作弊,除了上面提到的防止现场作弊的方法,朝廷还开始关注考官参与作弊的可能。在武则天时期,发明了一种叫做糊名的方法,就是考生答完试卷后,由工作人员将考生的姓名、籍贯等信息用纸糊盖起来,防止阅卷徇私舞弊。但没过多久,这招就不灵了,因为考生可以通过自己的笔迹和做在卷子上的暗号来向阅卷表明自己的身份。这堂而皇之的作弊手法,让当权者很是苦恼,到底该怎么办呢?
很快,他们就想到了办法易书,考生的卷子被糊起来之后,再统一让人原文不动地摘抄一遍,让考官来判这份复印件,这下总该万无一失了吧。然而,1858年的科举考试中,十几个人依然成功作弊,仅仅是后来的一个阴差阳错的小纰漏才让朝廷发现了真相。那么,在这种看起来绝无可能的情况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卷子的笔迹虽然被改变了,但是内容是绝不能变的,于是猫腻就出在这内容上。考生事先跟考官约定好在哪个地方写哪个字,比如,第一篇文章末端用看见两个字作结尾,第二篇文章的最后用非常好三个字作结尾,这样考官一看,就明白这是谁的卷子了,在当时这叫做通关节。为了确保无误,每个关节通常会有三四处的字眼,考生确定好关节后,也可以写在一张纸条上递送给考官,并在条子上画三个圈或五个圈表示,如果我考中了,就分别赠送您三百两或五百两的白银。
在晚清这次震惊朝野的舞弊案中,共惩处各级官员91人,主考官柏身为一品大官被斩杀于菜市场,从此科场清肃三十年。对于作弊和防作弊这件事,技术很重要,制度也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人啊,考试如此,凡是皆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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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大考,戒备森严,防止夹带,脱光检验,24小时真人轮流视察。在科技并不发达的古代,对付考场作弊似乎并不困难。然而,1858年,晚清第一科考舞弊案中,六分之一的考生被查出问题,举国哗然,这种瞒天过海的
光绪十九年(公元1893年)是江南乡试之年。京官殷某出任江南乡试正考官,南下苏州。绍兴城丁忧在家的内阁中书周介孚派家人前来拜托殷某“关照”应试的周家子弟,包括长子和几个侄子。科举舞弊是重罪,但到光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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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88年,江南贡院正在举行科举考试。而这次考场与以往不一样的是,里面有着三个人将影响和改变晚清的命运,当然了这是后话,在当时,谁也无法预见。曾国藩、左宗棠、洪秀全,一开始都努力遵循传统科举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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