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鍾到底有什麼好

Posted 2022-12-31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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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鍾到底有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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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嚴優，作家、專欄作者、文藝時評者和民間文藝研究者，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和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歷史傳奇小說《小妹掛帥》、《華麗之傷》、《顛倒火焰》和當代中短篇小說、雜文若干。

本文是關於同性夥伴的。青春期是結交同性夥伴的爆發期。有意思的是，與異性相處的曖昧羞澀相反，他們的同性交往往顯得勇敢、直接而親暱，沒有禁忌地野蠻生長。

作者

嚴優

《紅樓夢》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講的是賈寶玉和秦鍾一起到賈家義塾去上學，在那裡跟同學發生衝突，引發一眾學童大鬧學堂的故事。

世人都知道賈寶玉最恨讀書，一上學就要病遁的。何況老爹要求他攻讀的教材是“四書”。更何況，就算他真的起了上進心，以他榮國府嫡孫和賈母心肝肉兒的身份，他本有自己的貴族私學可上――業師是請到書房單獨授課的，不需要到這種慈善校接受義務制教育。他為什麼要降貴紆尊，跑到這魚龍混雜的地方來呢？

是為了每天能與秦鍾為伴。

秦鍾到底有什麼好？

先來看看賈寶玉的其他玩伴吧。

縱觀全書，與賈寶玉彼此欣賞的人物或能扎堆一起廝混的年輕人不少，但哪個跟他又都有點距離。如馮紫英、薛蟠，年齡、身份接近，可以一起喝酒泡妞，但文化素養相差太遠，精神上共鳴不多。又如蔣玉函，長相、年紀都接近，文化上想必也有共同語言（琪官可是當紅的文藝青年），但身份懸殊，豪門視優伶如玩物，泡戲子是要被政老爹打的。又如柳湘蓮，年齡相差不了幾歲，長相漂亮，也聊得來，但人生追求不同，柳湘蓮是江湖浪子，又好動武，很享受仗劍江湖任我行的飄忽感，賈寶玉是官二代，文弱，早晚得謀個前途向家門交差，兩人很難長期為伴。又如北靜王，雖然一見面就彼此欣賞，賈寶玉也經常去他家玩，但兩人身份懸殊，自然齊大非偶。其他如堂兄賈璉賈珍、庶弟賈環、侄子賈蘭賈蓉賈薔等，交集更少，愈發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相較之下，倒是家裡這些姐姐妹妹，跟他的精神世界還接近一些，也有條件一處作伴玩耍。所以老爹和不明真相的外人責備寶玉只知道成天在家跟姐妹廝混，有點不公平。不是他非要在脂粉堆裡逞英豪，實在是滿目鬚眉皆“濁物”啊。

寶玉正處於青春期，處於一個不斷尋找自我、確認自我的過程中，他的各種生理變化、各種搖擺不定、各種迷茫困惑，乃至各種自我欣賞和自我否認，都需要一面鏡子來映照、反射、參考和糾正。林妹妹再貼心，也只是他戀慕的物件，隔著性別的鴻溝，她不可能內化為他。

在這樣的情況下，忽然有一天，賈寶玉在秦可卿處見到了秦鍾，沒想到“天下竟有這等人物”！他像是看到了鏡中的另一個自己，卻是經過美圖秀秀即時加工的，顯得比自己更好更完美，完美到令他自慚形穢的地步。他怎能不感受到強烈的衝擊、怎能不“痴呆”呢？

秦鍾是書中各方面與賈寶玉契合度最高的少年。同齡，“一樣的年紀”；長得好，“清眉秀目，粉面朱脣，身材俊俏，舉止風流”，比寶玉還帥；性情好，“斯斯文文”，“靦腆溫柔”，“有女兒之風”；有文化，在家裡跟著業師讀過書，因業師亡故才暫時休學的；說話投機，“你言我語，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當然，秦鐘的家世不如賈寶玉，出身“寒儒薄宦”之家，但他好歹也是“相公”，姐姐可卿還嫁入了寧國府――既然“白玉為堂金做馬”的寧國府都不嫌棄這親家清寒，咱也就別計較了。

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真正的同性朋友！

與此同時，秦鍾方面也感受到對等的衝擊力，釋放出了強烈的積極社交訊號。於是兩人相見恨晚，都起了“呆意”，便籌劃一起去外面上學。

關於“少年之愛”，古今中外已有很多論述了。無論是古希臘對少年之美的追逐，還是日本戰國、幕府時代的眾道之癖，都更體現為一種制度，有其深刻的社會功效。但在中國，這一行為從來沒有制度化，至多表現為“風”，這當然與儒家綱常強大的統治能力有關。“風”意味著沒有制度壓力，相對更能體現人在當時環境下的個體意志。對於賈家義塾的這群青春痘少年而言，一切有關性與性向的好奇、探索、嘗試和判斷，都可以藉由此風自然而然地進行。“美”就可以，性別無所謂。他們需要通過這樣的體驗，取得對自身、對同性，乃至對異性的認識和認同。

我們還可以再退一步看這個問題。從社會性別和社會性格的角度，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某種意義上是中性的。傳統意義上分屬兩性的社會性格特徵，在他們身上還沒有最後落定，在心理上他們可能一忽兒是男孩，一忽兒是女孩，尤其是那些在容貌和性格色譜上原本就比較居中的個體。像細緻囉嗦的賈寶玉就曾被齡官誤認為“姐姐”，而猴天猴地的史湘雲呢，又曾被賈母誤以為是寶玉。在這個年紀，他們是很樂意去換位體驗，去角色扮演的。

所以，少男之間由性格的相互吸引進而發展到心靈和身體的接觸，或者由身體接觸發展到心靈交融，或者兩個程序同時雙向發生，都是可能的。他們之間亂七八糟的搭配組合，毋寧說是一種愛情和友誼的混合遊戲。他們也藉此參與到一種撒野般的集體生活中，逐漸完成自己的社會化過程。當他們最終長成，他們可能就會選擇其中的一兩種方式，而放棄其它。

當然後來我們知道，秦鍾並沒有那樣完美。這個慘綠少年最終像一顆孱弱的流星，匆匆劃過賈寶玉生命的天空，只給好友留下一個“蕭然”的背影。